胡展奋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禀性,我们的婚宴喜欢吵闹、崇尚嘈杂,似乎越乱越吉祥,越吵越喜庆。
近日连续喝了几次喜酒,连续几次头晕脑胀,胸闷肚胀。不是喝高了,而是被吵的。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禀性,我们的婚宴喜欢吵闹、崇尚嘈杂,竞相张牙舞爪,向往疯狂世界,似乎越乱越吉祥,越吵越喜庆,我所看到最青面獠牙的一次,是直接把一个著名的锣鼓团请进了现场,几个老人见状当场服用麝香保心丸……
一般说来,喜宴相逢,都是多年未见的亲戚、邻居、老同学、老同事,或者老亲家、老战友,迫不及待地诉诉衷肠,聊聊久别后的故事,但是恼人的音乐像蓬头垢面的泼妇一样汹涌而来吵得你无法开口,它与你插话、拌嘴、抢白,接着是司仪的大嗓门直播,话筒的分贝打到极致,排山倒海地压过来,这时的谈话是必须终止的,对峙的结果只能也像泼妇一样,把话说得跟吵架一样。
司仪的话呢,全市统一,你就别期望会有什么新意,那就是把一本本喜庆词典搬过来,拆解,重装,零卖了,倒来倒去就是希望你的婚姻“从一而终”,希望你多子多孙,希望你的钱袋鼓鼓囊囊,希望你的职位不断高升,希望你们的性生活让人羡慕,希望你们的宠物也鸡犬升天……好话一大堆,再有就是背几首徐志摩的诗,高档一点的是几句泰戈尔的碎片,好,现请父亲把女儿领上来,穿过一扇塑料花或真花搭成的拱门,造物主似地居高临下,把女儿托付给女婿,女婿必须单腿跪下,泪花闪烁地激动状,把新娘接过来。
这个环节,导演与演员一般都会穿帮,导演(司仪)大抵都忘了吾乡传统和“你站立的地方是中国”,一会儿滥用人的单腿,一会儿夸张人的婚纱,事先的排练很少接地气的;演员呢,赶鸭子上架,中国人你要他拱手作揖,他一定娴熟,但要他摆出欧式礼仪腔调,还真是猪鼻插葱——装象,让人不寒而栗,我儿子结婚时,我不容商量地废除了这一环节,因为我多次看到一些做父亲的,因为勉强上阵而呈现的呆滞与木僵,挽着女儿,脚步脑梗一样拖着,眼光嗑药一样瓷着,他一定用余光扫描台下的老同事、老邻居、老同学了,他一定瞥见他们嘴角的一丝讪笑与挖苦了,他在想着待会儿如何自我解嘲的词儿,还会在意女婿应该跪多久吗?
你不敢说大厅内的灯光“鬼火”一样高低明灭,因为在办喜事,但是我们必须跟着它的节奏吃喝,全场通明之时,你必须反刍动物一般地生吞活剥桌上的一切,赶紧!你不知道灯光什么时候熄灭,否则一旦熄灭,摸黑动筷,未免有失风度,被讥“前世唔没吃过呀”。
灯光果然熄灭了,黑暗中司仪的话筒又打雷一般,你既不能进食,又不能谈话,他的愿望正是要强迫你看他的主持,父亲“脑梗”以后,就是证婚人发言,此人最好有个非富即贵的身份,然后对新人照例是一通表扬,立领变蓝领,蓝领变白领,白领变金领,金领变马云,然后怂恿新人长时间地拥吻,有的还啧啧有声,全场立刻报以发疯似的跺脚声、口哨声、鼓乐队凑趣,管乐队喇叭声大作。你被炒得快休克了,谁会真觉得他俩是初吻呢?下一轮该是新人双方的父母上场了,强光下大都局促地站着,说得不恭点,颇有当年罗马人口市场的光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司仪会掰开您的牙口查龋牙——又要恕我直言了,父母们讲话又是一套陈词滥调,“相敬如宾”或“孝敬公婆”,其实“相敬”也罢,“孝敬”也罢,基本是自己这一代达不到的境界,便勉励子子孙去完成。
行文至此,你还不觉得身处炼狱吗?那好,游戏开始了,但见司仪一个暗号,鼓乐又大作,台上台下,男青年女青年蹭蹭直窜,刹那间鲜花乱坠,绣球乱抛,巧克力横飞,小朋友乱跑,此时其实已经正告您:您请离席吧!
事实上每个离席者都会望着户外湛蓝的夜空透一口长气: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