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谭词发
我欠故乡一杯酒(六章)
重庆谭词发
离开故乡,我怀揣一个疼痛的词语——
乡愁。
是故乡的石头,一部分深入大地,一部分栉风沐雨,我踩踏过,也依靠过。是用来筑桥铺路、修房建屋的石头……是一块绝不会让人铁石心肠的石头。
是故乡的泥土,保持着大地厚重的品质。我曾把自己想象成庄稼,或草木,生长在朴实的土地上。它也是爷爷奶奶坟前的泥土,父母积劳成疾的源头;
是故乡的山野,树木葳蕤,峰峦起伏。野果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酸涩,甜美。牛羊咀嚼的时光渗透露水和阳光。年少的我经历过风雨,也经历过闪电和雷鸣;
是故乡的小河潺潺地流过,清澈,动听,像源自某个人的内心。河边捣衣的女孩歌声优美,我多次涉水过河,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
是故乡的山路,印着昨天的足迹,笑声、汗水和叹息都在路上;
是故乡的唢呐,喜庆和悲伤都浓缩在跌宕起伏的调子里;
是袅袅的炊烟,是交错的犬吠。
是父亲额头的皱纹,是母亲两鬓的白发
一次次将我刺痛。
故乡柔软在内心深处。
我的父老乡亲都是故乡的王,他们各据三分薄田,视庄稼如命,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他们修房建屋,养儿育女,对抗病痛,组合成我放不下的故乡。
他们嗜酒如命,男女老少都是酒的主人,酒是苞谷酿的,饱含汗水和心血。
他们把早晨与黄昏盛装在杯子里,把喜悦和伤痛盛装在杯子里,把细小的感动和寻常的幸福盛装在杯子里。面对酒,他们从不谈孤独和寂寞。
孤独和寂寞离他们很远,孤独和寂寞带来的伤痛离他们很远。
对于我的父老乡亲,酒是骨骼里的石头,是肉体里的山脉,是血液里的支流。
以酒代茶,以酒待客。一杯酒渗透的话题,很长;一杯酒盈满的日子,很长。有时,他们也将酒杯空着,空着的酒杯盛装什么?
一杯酒点燃的记忆很美。似醉非醉,很美。似醒非醒,也很美。
离开故乡,我饮酒时有谨慎,唯恐醉在信笺上,醉在电话中,醉在微信里。有时,我也想举着天空高深的杯子,饮尽故乡旖旎的风景。
今生,我注定欠故乡一杯酒。
故乡的天空在记忆中浩瀚,高远。
可以写许多辽阔的诗篇。蓝是天空的留白,空出干净、深邃的句子。是温暖的蓝、纯粹的蓝,可以绘出无数岁月的锦绣——
飘浮的白云纯净轻柔,插着薄薄的翅膀;
似火的晚霞热烈多姿,烧红无限的遐想。
每次仰望,都有清新的喜悦;每次抬头,都有飞翔的欲望。而我只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被晚风轻轻地托起,童年的歌谣飘向远方。
远方在哪里?我的问号,像一朵飘过故乡的云。
我相信,蓝天是故乡的一本书,富有哲理和内涵,凌空展翅的雄鹰,自由飞翔的小鸟,以及翩翩起舞的蝴蝶,只是时间的插图。
我是故乡的一个符号,停顿在村庄的旧时光里。
闪烁的星星是嵌入骨子的书签,当季节一页页翻过,我就长大了,梦幻的童话被邮寄到远方的远方。而故乡的天空依然保持着明净的底色。当阳光退去,故乡也有阴郁的日子。
云雾是天空解不开的心结,有一些雨,如泣,如诉。
辽阔的天空下,我心疼的人挥汗如雨。
他们是年轻的标签,是构成一部小说的人物群体。
每次回乡,我只是听到他们的消息。来自广东,来自上海,来自浙江,来自不同的省市和地区,每一条信息,都是他们远离故土、颠沛流离的短句。
是工地上挥洒的汗水,是工厂里忙碌的身影,是脚手架上发生的险情……
甚至是一些隐晦的、疼痛的词语。
他们只是一个迁徙的符号,把浓郁的乡音播撒在开放的城市,也播撒在偏远的工地。
他们在风雨中呐喊,在水火中挣扎,把酒当歌,也养儿育女。
他们将春节作为返乡的号角。
每次回乡,我只是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
这让我想起我的同学,想起他的七个子女;
想起在远方打工的哥哥;
想起走出去就再也没有走回来的邻居。
乡村的疼痛从未消停。
敬重故土的人,身上都有一道隐忍的伤口。
乡村的疼痛是多种症状的综合,贫瘠的土地,破损的老屋,消瘦的炊烟,忐忑的犬吠,以及那些栉风沐雨的足迹,都有痛感。
历史遗留的,现实孕育的,意识孳生的……
那些固有的、传播的、漫延的痛,
是阳光下的顽疾,是风雨中的杂症,是裂变的伤痕。
那个立志治病救人的人,他要俯身把脉问诊,找出乡村疼痛的症结;他要挥动手中的手术刀,解剖真相,刮骨疗伤;他要让乡村守候健康,保持安宁。
可是,刀片划过如闪电,与病源间隔千层云。
他俯身看到的也不是真相。真相被时间掩盖,被语言掩盖,被真相掩盖。
那些云里雾里的痛,那些不可救药的痛,那些时间搁浅的痛……
谁能真正治愈?
一个佝楼的身影,一个背着箩筐在乡村小路上前行的身影。
他行走,像缓慢移动的山丘,支撑着阳光和风雨。他敬重脚下的土地,每一步都脚踏实地。他看见自己的足迹清晰地印在土路上,汗水一滴一滴浸入泥土中。
他移动的身影像一张弓。
他使尽浑身力气,那支虚设的箭射向哪里?
他是乡村卑微的剪影,背负一个时代的重任。他是辛勤的画家,在季节的宣纸上,绘出轮廓分明的生活:是庄稼?是房屋?是上学的子女?
是一首可拆分的诗,每一个章节都是用青春书写的佳句。
只要用心阅读,每一句都有渗透汗水的优美,每一句都有饱含心血的韵律。
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乡亲。
他们把一首诗写在晨光中,写在暮色里,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直到
写出皱纹的形状,写出白发的质地,写出岁月的沧桑。最后,他们用灵魂写出
一撮黄土的寂静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