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白桦树

2016-11-22 03:18无杉山
都市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莫宝林

无杉山

冰城白桦树

无杉山

1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过了谷雨,白桦树才渐渐苏醒过来,张开嘴巴吐出一簇簇鲜绿的叶子,看上去亭亭玉立,又有几分羞羞答答。它们和宝林一样,转眼在这座城里,确切点说在桦林小区生活四年多了。白桦这种树,想必谁都见过,可被遍植在小区里便成了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对宝林来说,这不单单是风景,更是他励志的标榜,远远胜于那些不咸不淡的心灵鸡汤。每当累了倦了烦了,他便抬眼看看那些树,随后像服过一粒安定很快踏实下来,转身该干嘛干嘛。

几年来,宝林的作息时间变化不大,早起在小区里转上几圈俨然成了一种习惯。自从开始经营这家“宝林仓买”,他的身体像一只不断膨胀的气球,如果不坚持运动,恐怕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会嘭的一声炸开,届时他身体里喷泄出来的不仅仅是爆米花,而且少不了形形色色高热量的垃圾食品。每天比宝林起得还早的是几个老者,他们旁若无人目不斜视,穿着白色太极服飘飘然经过宝林仓买。他们很少买货,只关心养生,白给他们一包软中华也不屑吸上一口。每当看到他们手里拎着的那把白晃晃的大刀片儿,宝林便心生蔑视,甚至嗤之以鼻,并对人到暮年的萧瑟感到悲凉。他们有时候去附近公园里耍,有时候干脆就在桦树底下亮开架势,活动活动筋骨。要是逢上有三两行人驻足观望,便将那把铁片子抡的呼呼作响,蹬、闪、腾、挪,煞是卖力,用心无非在证明其宝刀不老,雄风依旧。在为他们感到悲凉的同时宝林也在觉醒,总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跟他们一样风卷残云,春光不在。“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唐诗三百首里的句子,据说是一个女人写的,名字叫杜秋娘。宝林读过这首诗并悟出其中道理,回想起进城几年来,金枝玉叶没折取过,风韵犹存的少妇倒也过手二三。他并不认为自甘堕落,对一个未婚小伙子而言,贞操那玩意可谓一文不值,禁锢个人的原始欲望简直是自虐。拿自己跟那几个老者对照,宝林貌似悟透了人生:男人这辈子就那么回事儿,无非经历几个女人,折腾几把事业,然后躲到大树底下耍大刀。

打开店门,仓买开始进入营业状态。早餐过后往往是宝林最忙乱的时候,居民在这时开始陆续涌出小区。孩子们上学要带一点小食品;男人顺便要买上一包烟;女人则更要麻烦,常常会用巧克力、葵花子、木浆纸等小东西把挎包塞得鼓鼓囊囊。刚打发走一拨人,坐下来喘口气,眼见一辆蓝色宾利停在仓买门口,霸气十足。不用看人,宝林知道是谁,小区里的豪车不少,而能在小店驻足的宾利车主只有马耀军。不出所料,那人摇摇晃晃从车里钻出来,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穿着一套白色卫衣,像一根去了皮的水黄瓜,细长细长的。此人三十多岁,常扮成一副文人气象,可身上那股痞气怎么也掩饰不住,仿佛天生凌驾于他人之上,举手投足跟一副皮影似的非常具有节奏感。

三哥,这么早啊。宝林颠着碎步迎上去搭话,三哥,您需要点啥货?对于这个人,宝林一直怀揣尊重与敬畏,特别用“您”来强调他的与众不同。因为在他眼里,马耀军在小区乃至在整个省城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能与之称兄道弟简直堪称荣耀。拿箱水,还要以前那种,小瓶的。听到吩咐,宝林搬出一箱很少有人问津的高价矿泉水。马耀军面无表情,朝车后扭动脖子说,放后面吧。宝林绕到车后把水放下,在抽出手瞬间,他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怔:只见储物箱里整整齐齐摞着几层小盒子,粗略估计有上百个,那标志宝林十分熟悉——iPhone手机。这是当下年轻人最喜的机型,宝林下过几次决心都没舍得买。三哥,怎么又做起手机买卖啦?马耀军轻佻地说,哪呀,快到“五一”了,用来打发那些小鬼儿。马耀军关好后备箱,接着说,过这个节,三哥一百多万没了。宝林暗自揣测,所谓小鬼儿,不外乎政府职员或企业白领之类,而对待大人物定会另有福利。这年头只有出手大方才能干成大事,宝林干不成大事,只有仰慕的份儿。马耀军从皮夹里抽出二百块钱,皮影状抖动几下,并示意宝林不必找零了。这是他的一贯脾气,小来小去的东西一般不付钱,拿着就走。给钱的时候也不必算账,嫌麻烦。宝林暗想,要是亲哥的话,那苹果手机肯定会送我一部的,可惜他不是,他所能付出的只不过是无意流出指缝的施舍。虽然是施舍,宝林也要由着他,那体现着他的尊严,否则就是薄了人家面子。看着手里的两张票子,宝林想起家乡的一句老话:货比货得留着,人比人得活着。

马耀军拉开车门,习惯性往后一瞥,酷似谍战片里的特务。此时目送他的宝林发现马耀军的身体忽然僵了,顺着他的眼神往后看,明白了,原来有美女款款而来。那女子带着一副太阳镜,长发飘飘目不斜视走到车库门口,随即轻轻一拧身子,左手顺势半插在牛仔裤袋里,右手握着遥控钥匙指向车库门,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这一系列动作过后,马耀军才缓过神来,朝宝林伸伸食指。宝林又一次像太监一样颠了过去,稍胖的身体看上去竟有些憨态可掬。马耀军低声问,她谁呀?宝林故弄玄虚的哦了一声,连她您都不认识?她可是咱小区里出名的美人,叫孟霏儿。马耀军也哦了一声,并皱起眉头。孟霏儿,干嘛的?宝林站在车门外侧,望着高出自己半头的马耀军。听说在一所高校上班,挺小资的。马耀军下意识扶了一下金丝眼镜,嗯,是挺上眼的。马耀军一向惜字如金,很少问这么多话,宝林也由此看出某些苗头。

宝林撅着屁股讨好地说,要不哪天介绍你们认识下?马耀军坐在车里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绝尘而去。自从来到这,宝林说话做事学会了谨慎,城里人不比乡下,不是随便就可以认识的,动不动就要保护隐私的。比如这个三哥吧,宝林根本就不清楚来龙去脉,只知道他做些工程生意,而且做得挺大。那天他指着一座立交桥告诉宝林,看见没?这个活就是我拿下的,一个桥墩子就够你活一辈子。

菲儿缓缓把车靠过来,落下车门玻璃,侧头问宝林,小李子,他是哪个?自从菲儿知道宝林姓李,时而会用太后的口气跟他打招呼,估计是宫廷剧看得多了,声音拖沓且包含着那么一点点暧昧。对这个称呼,宝林并不感到低气反而觉着异常亲切,抑或认为这是只有他才能享用的特权。宝林俯下身瞪大眼睛近似夸张,连他都不认识?他可是咱小区最拉风的男人,黑白两道都好使。宝林延用着在老家的口语,把咱家、咱村儿扩展到咱小区、咱物业等范畴,言语里不乏亲和力与攀附之气,并试图用这种方式将自己融为本地一分子。

菲儿拢了一把直板长发,眉宇间含着轻蔑。没看出来还是混社会的。宝林笑呵呵说道,他可是很有钱的,他干一个桥墩子就够我活一辈子,要不哪天你们认识一下?菲儿故作沉思状,调皮地说,嗯,要是请本宫去香格里拉,倒是可以考虑。接着她马上变得一本正经,压低声音说,嗨,去给姐拿包卫生巾来。宝林偷笑,很快拿出东西递到车里,不失时机介绍他的商品:这是最好的,含吸水因子,彻底防漏哦。菲儿打了他的手,嗔怒道,你小子,别想坏道道啊。

要是别的女人宝林也许会动起邪念,而且肯定跟卫生巾有关,但是对于菲儿,他没有那些龌龊的想法。用宝林的审美观来衡量,这女人绝对不适合用美女来称谓的,美女在这个城市早已经如潮水般泛滥成灾。当一个女子能使你瞳孔放大、心跳加速、并感到她凛然不可侵犯的时候,那她定会是个靓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往往具有很强的杀伤力,她的美丽吸引了你,她的气质压制了你,令你不敢在内心对她有一丝非分之想,霏儿无疑就是这样的女人。宝林深知自己的分量,想走近菲儿的生活连门儿都没有,只有马耀军那样的男人才配得起菲儿,人家堪称高富帅,而且有足够的安全感。既然自己无法得到,还不如让菲儿多一个选择,不仅成全了别人,也给自己留出一条活路。在这座城里宝林像一棵风雨飘摇的墙头草,要变成一棵白桦树那般挺拔,还需足够的水分和养料。而事实上,宝林在这里除了经营这家小型仓买别无资产,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这里的户口,更没有自己的家,充其量只能算暂时立足罢了。

2

父母双亲望眼欲穿,期盼着祖坟能冒出一缕青烟,本指望儿子能够通过读书迈出农门光宗耀祖,可不尽人意的成绩使宝林不幸被一家三流学校录取。对于灰暗的未来,宝林没有信心,随手撕碎了那张录取通知书。虽然学业终止,宝林并没有破罐子破摔,此后他考过驾照,还学过上灶(厨师)。驾照到手才发现,没人信得过他的驾驶技术,根本找不到活干;上灶更不必说,刚学会使大勺,那家饭店就关业大吉了。宝林无功而返,仅有的收获是可以驾驶拖拉机四处乱窜,惊的鸡飞狗跳。此外还可以烧制出比较可口的家常菜,可惜母亲并不稀罕他那手艺,她说过,把菜烧好的诀窍无非是可劲儿放油,黄糊糊的败家呀。

四年前的冬天,宝林闲的牙干口臭,干脆进了赌场当起大茶壶的角色。小村偏僻静谧,每年都能引来几场大局,一时间吆五喝六,车水马龙。牌桌上有吸毒溜冰的,有打情骂俏的,还有浑水摸鱼的。宝林啥也不会,无非是给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赌徒们沏茶倒水,买包香烟跑跑腿儿,从中赚取一点小费。过完正月,乡村赌场关门大吉,我们的宝林又一次失业了。恰逢这时,林场召集很多村里人上山挖树。宝林也不能总闷在家里吃闲饭,于是也参加了那支劳动大军。这次劳动让他大长见识,原来树不只是春天才能栽得活,对于有些树只能在解冻之前移栽。城里来的技术员只管选树,而且是清一色的白桦树,看好树形和高度然后喷上红油漆。宝林等人围着树干刨开冻土,累的要死,每人一天才能勉强刨下两棵树。按要求,树根部要包裹着直径一米的冻土坨,这样才有利于成活。费了好大劲把它们弄到山下,那些树有碗口粗,远远望过去,犹如一枚枚巨大的毽子坐在雪地里。

加长货车载着宝林和十几棵桦树一路颠簸,经过半天跋涉才将它们送到新家——桦林小区。这时小区刚刚开始入户,空地上早备好了一排排黑洞,把巨大的毽子稳到洞里,一棵树才算重新找到位置,从此尘埃落定,生死由命。几天后他们完成运输任务,环望留在这里的桦树,宝林心里竟涌起一种难以割舍的留恋之情。留恋的同时他也在为它们的命运感到担忧:它们在老家长得好好的,经过这番折腾又换了水土还能活下来吗?

就在上车之际,一张彩色传单被人遗落,飘飘悠悠落到宝林脚下,他捡起来发现,那是一张印有立体效果的宣传海报。那张画真是太美了:一排排楼房错落有致,落地窗通透明亮,一扇窗子里影影绰绰还有女人苗条的身影在暗暗浮动;街道两侧很明显是一间间车库,门口停着各色小汽车,星罗棋布;居民们如一群群自由自在的鱼,在小区里悠闲散步。从图上看,那些树显然是成活着的,而且活的颇具浪漫情调,那一丛丛绿色的光影把人们弄得若隐若现,如神仙一般。宝林羡慕一番,最终望洋兴叹:美好的东西总是与自己无缘的。把那张画翻过来,落寞的眼睛倏然一亮,他发现背面还印着几行招聘广告。

快走啊,等出了市区让给你开。司机从车门缝里挤出脑袋催促,并且用方向盘来诱惑宝林,他知道新手开车都有瘾的。

宝林踌躇道,我不想走了。

不走?等着领赏啊?司机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吃错了哪副药。

宝林迟疑后很坚挺地回答:我不回去了,我要看看这些树到底能不能活。

司机提高嗓门,声音如一面破锣:工钱都给你了,活不活关你屁事?

树能活,我就能活。宝林变得执拗。

司机老哥终于放弃最后的耐心,踩过油门,铁厢板叮叮当当丢下一串恼人的噪音。

宝林身材适中,长相也不差,很顺利成了一名小区保安。出乎意料,那些树几乎都顽强的活了下来。每天在小区里巡逻,他时常感叹现代科技的神奇,冰雪刚刚融化,每棵树干上都挂上了药袋,像给人输液一样。营养液缓缓流进树干,照样焕发出勃勃生机,看那情形,想死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3

保安这个职业表面看上去溜溜达达,自由自在,可很多时候就像是生活在后妈眼皮底下受气包儿,任凭业主呼来唤去。回想起来,其中滋味宝林体会尤深。那天宝林照常在小区值勤,走着走着发现几个人围着一棵桦树不知在看些什么。宝林近前,原来是一只猫心血来潮爬上高高的树梢。那只猫似乎是在发春,停在树上一味地乱叫。一个白胖的女人在树下急的团团转,任凭她怎么叫苗苗,那只猫就是不肯下来。那女人一把捉住宝林的手,命令他上去把苗苗弄下来。为业主排忧解难是保安义不容辞的职责,宝林哪敢不从,只好硬着头皮爬上去。那只猫如一只桃子被顺利摘下来,丢进树下事先准备好的车里。猫安然无恙,人却脚下一滑,肚皮被树杈儿刮破了一道口子,现在还留着疤。重新落到坚实的土地上之后,宝林断然下了决心,保安这差事是他妈的不能干了。熬了不长时间机会终于来了,小区里有一家仓买即将出兑,他毅然决定要兑下这家店。甩掉那身蓝制服回到老家,跟家里人诉说起伟大构想,父亲信不过他,说你?你一个人在城里就能开小卖店?宝林说爸,不是小卖店,是仓买。父亲说,切,我知道,那活计把死身子,你一个年轻人咋能撑得了啊。宝林不服气说,不试咋知道干不了,难道你要我干一辈子保安?父亲叹口气,缄默无语,他何尝不明白呀,保安毕竟不是警察,虽然都穿制服戴大檐帽,但警察可以养家,保安连自己都养不好。眼下的现实在那明摆着,每家就那么几亩地,而且都集中在几个种地大户手里,那些赋闲劳力纷纷涌进城里,或打短工或做小生意,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路子可走。父亲败下阵来,母亲又接过话茬说,你考过驾照,学过上灶,到头来不还是瞎胡闹?母亲用押韵的语句来揭自己的短,这让宝林徒增些许燥气。宝林说妈呀,你不懂,以后这两样手艺都能用得着,现学怕还来不及呢。经过死磨硬泡,父母终于妥协了。因为赶上计划生育,家里就这么一棵独苗,宝林妈本打算再要一个女儿,可又怕罚款又怕结扎,不得不做掉了。再说万一不是“小棉袄”,若还是个“蛋儿”,将来娶媳妇也难。现在看起来计划生育还真是一项英明决策,眼下这一个“蛋儿”都不好应付,再多出一个怎么能受得了。父亲长叹一声,投给老婆一个眼色。宝林妈哆哆嗦嗦拿出积攒多年的几张存折,说都在这呢。父亲接过来又呈给儿子,庄严程度如同向组织交纳最后一笔党费。儿啊,你可要好好干哪,我跟你妈这大半辈子就攒下这六万块钱,以后娶媳妇就得靠你自己了。父亲语重心长,宝林信誓旦旦:不出两年这六万就能赚回来,媳妇我自己掂对,不用你俩操心。

宝林头脑灵活手脚勤快,再加上可以送货上门,接手不长时间就把这家店经营的像模像样。一次有女人打电话要宝林上楼送货,当他敲开门不由愣住了,原来竟是那只猫的主人。那女人穿着单薄,身体丰腴,前胸把吊带背心挑起老高。她认出是宝林,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把他拉到屋里,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并且还让她的苗苗给宝林作揖。她缓缓说道,你知道吗?苗苗可是纯种的“挪威森林”,是他从挪威带回来的。女人神秘且掺杂炫耀的表情令人生厌,他只好敷衍道,你老公对你可真好呢。女人忽而伤神,好什么呀好?他把苗苗留下来陪我,他却留在了挪威。宝林看了看她的样子,忽然觉得城里人也怪可怜的。宝林要走,女人还不过意,非要看看他肚皮上的疤。女人蹲下来抚摸那条隐约的疤痕,出其不意把热乎乎的脸贴到宝林肚皮上。那天他穿条大裤头,女人轻轻往下一,零件儿就被人家施行了有效控制。二十刚出头的“蛋儿”哪见过这般阵势呀,小肚子一阵灼热,稀里糊涂失去了童男之身。临走,女人没含糊,塞给宝林一张百元大钞算是结了货款。他说不清这次生意是赚了还是亏了,或许是人家事先设计好的圈套,谁知道呢。可不管怎么说,在品味一番之后,结果什么也没搭反而有利可图。这样想来,宝林倒觉得心安理得,把楼梯踩得咚咚直响。事后宝林才知道她姓杨,他当面称杨姐,背后却叫她贵妃。他像一名刚学会游泳的学员,在水池子里深一头浅一头的扑腾,时而蛙泳时而狗刨儿。那近似贵妃的身体让他初尝到女人的甜头,那风景别有洞天,跟自己解决真是有天壤之别。想起初次的情形,宝林浑身燥热,他跳下床打开冰箱,抽出一瓶矿泉水迅速夹在裆下。这办法果然奏效,晨勃现象被有效抑制,体温骤然下降。

4

一阵鸟鸣唤醒宝林惺忪的眼,原来是燕子回来了,停在对面的树梢上。阳光明媚,燕子呢喃,他抬头看看雨搭下的燕窝完好无损,心情像萌发后的枝条,一下子就舒展开了。燕子其实跟他一样,都栖息在别人屋檐之下。开店之初,父亲曾经来过一趟,说是帮忙,却对那些杂七杂八的小货一筹莫展。他不时感叹:这屋里少说有几百种货,我儿都能记住价钱,智商这么高,咋就考不上个好大学呢?感叹之后还是无从入手,于是很快打道回府。临走他重复几遍同样的话: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出门在外,处处要小心。出于同命相连的缘故,宝林每年要精心保护头顶上的燕窝窝。刚开业不久,雨水顺着雨搭边缘倒流回来常常浸湿鸟窝,巢土啪嗒啪嗒往下掉。宝林急中生智,找来半管发泡胶围着鸟窝粘了一圈儿,经过防水处理,鸟窝再也没有发生脱落事件,宝林也因此免去雨天的惶惶不安。

小李子,在那傻站着作甚?菲儿驾着宝马x5悄无声息停在身后。

宝林回头一笑:孟姐呀,我在看燕子,燕子回来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过来,本宫给你好吃的。

菲儿下车,扭着腰身走到车后。啥呀?孟姐。菲儿狐仙般释放迷香令他欲罢不能地跟了过去。她打开行李箱,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你都拿去吃吧,我吃不了的。宝林低头看,行李厢里摆满了各色水果,花花绿绿,层层叠叠。宝林也卖些应时水果,知道这些都是高档货,基本都是靠空运才能抵达这座城市,有好几种他竟然也叫不出名字来。眼看过节了,宝林猜测这些水果肯定都是别人送的,自己花钱谁也不会买这么多。宝林说,我可吃不了,我拎两袋儿就行了。霏儿嘲笑道,小李子,你傻呀?吃不了还不会卖么。宝林知道霏儿的命令在这种时候是不能拒绝的,那样无疑是抹杀她的高贵品质以及小资格调。

在这座城里总是暗藏着许多故事,就算在小区这弹丸之地也有很多不可预知的缘分潜伏着,说不定哪一时会蹦出来吓你一大跳。相比乡下一尘不变的生活,宝林更喜欢这里的多变性和复杂性,生活里存在未卜的际遇和刺激活着才更有意义。跟霏儿认识就纯属偶然。一个雨天霏儿开车回来,把车停在车库里她却无法出来了。大雨如注,她在车库门口抱着肩左右徘徊,脸色很快苍白。宝林仓买实际上也是一间车库,跟霏儿的车库隔着几个门而已,经过简单改造才成了一间门市。宝林打开店门,几步跨过去,什么都没说,将一把伞塞到她手上然后迅速返回,只十几秒他就湿透了衣裳。一件小事足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特别是有关女人的时候这种共性尤为突出。几天后菲儿过来送伞,因为刚进过货,小店里弄得杂乱无章。菲儿建议,把存货放到她的车库里,反正还闲着一半。宝林求之不得,声称给点租金也是可以的。菲儿倒是爽快,不但不要钱反而丢给他一把钥匙过来。那以后,宝林在这里多了一个姐,在他眼里这个姐跟别的姐不能同日而语,这可是个不可亵渎不可侵犯的女神级人物。

宝林来回往屋子里倒腾水果,菲儿站在车后打趣道,小李子,卖了钱记得请本宫吃饭啊。宝林应着,那是当然,想吃啥点啥。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就算请,菲儿也不会赏光。春节之前,菲儿曾送过来一箱蟹子,估计也是接礼来的,被宝林卖了好几百块,那次要请客,菲儿说啥都没同意。这次菲儿依然调笑他说,你呀还是省省吧,孤身在外挣点钱不容易,还是留着恭维你的金环儿吧。提起女友,宝林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菲儿关上后厢盖儿刚要走,马耀军把他的宾利车顶在宝马后头。抓住这难得时机,宝林赶紧过来引见。三哥,这是我姐,叫孟菲儿,来给我送水果的。有过上次铺垫,这两个人顺其自然进入到邦交正常化。

马耀军下车伸出手,礼貌性问声好:我叫马耀军。

噢,常听宝林提起你。菲儿不失体面,吝啬的递给他几个指尖。

马耀军随口道:快放假了吧?过节打算去哪玩儿?

菲儿说:还没有定下来。

要不跟车友会去自驾游吧,费用算我的。马耀军仗义的发出邀请。

菲儿没答应,也没拒绝,很婉转地说:我车技不行,怕拖累了你们。

怕什么,有我断后。说着马耀军递上一张名片。

那名片宝林也有过一张,上面印满了地产公司或建筑公司等诸多头衔。出于礼貌菲儿同时跟他交换了名片。

宝林孤零零站在路边,看着两辆车一前一后走远了,忽然空空如也,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又无可奈何。菲儿要是跟了马耀军,后果不知会怎样,但无论怎么说,对自己都不会有坏处。有他们帮衬着,在这里会更有前途,起码不会有人欺负。忍痛割爱?宝林摇头一笑,谈不上!成人之美?还差不多吧!这样想着,心里才平衡了许多。菲儿是一只养不起的金丝雀,这样的女人能经常看上几眼就算是福气,岂能奢望太多呀。

5

宝林从来不做早饭,忙起来胡乱嚼几口面包喝瓶营养快线全当是早餐。顾客们进进出出让他的上午时光过得忙碌且充实。宝林信口胡诌,把那些水果描绘的异常金贵,虽然价格定高了些,也没能挡住人们对新鲜货的热情。还没到中午,水果就卖的差不多了,待保安小莫来的时候只剩下两盒山楂大小的黄果子。宝林实在叫不出这种水果的名字,没好意思报价出售。他尝了几颗,感觉酸甜爽口,索性拿出来跟小莫共享。小莫也不知何物,只顾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时不时会有几滴汁液从嘴角溢出。宝林灵机一动掏出手机,拍下两张照片上传到微信,然后打上几个字:求助,这是什么水果?小莫吃的差不多了,拂了拂手说,嗨,今天你没看见热闹,太过瘾了。啥热闹啊?说说。宝林整天憋在店里正愁没有闲聊的,巴不得他嗦一通。小莫点了一支烟,白话开了:早晨在小区大门口看见马耀军,他闯红灯被交警截了。他下车跟那交警说,不就是罚款吗?马上就交,驾照不能扣,明天我还要自驾游。那交警岁数不大好像是新来的,伸手拔了车钥匙。你猜怎么着?马耀军上去就给了他一大嘴巴,那小子捂着腮帮子开始打电话,不大一会儿,开过来一辆警车,好像是中队长。

后来呢?宝林听得津津有味,插话问。

后来中队长把钥匙还了,还说,耀军呀,你看你,你这身份跟他计较个啥,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嘛。

宝林嘿嘿乐了:这回你知道三哥的厉害了吧。

知道了。小莫靠在货架上,随手把烟头弹出门外。又说,只怪那小子不知好歹,碰上不吃生米的。

我都没跟你说,去年来过两个痞子跟我要保护费,我说马耀军是我哥,跟他要去吧。你猜怎么着?那俩人屁都没放就溜了,一直没敢再来。宝林站在凳子上,摆弄架子上的货物,有些得意并示意让小莫帮忙。

小莫搬起纸箱递给宝林,你也挺厉害,你是咋攀上这个哥的?

宝林本不想跟他细说,怪丢人的,但为了把他留下配合自己干活,还是断断续续讲出了那段过往。

马耀军刚入住小区那阵,宝林正在做保安。“背包入住”是小区打出的一条特色广告,只要业主肯出钱,装修及家私一步到位。马耀军就是背包过来的业主,当时在他家楼下一到四层是商服,开着一家饺子城,车水马龙红红火火。记得那天大概是晚上十点多,值夜班的宝林接到电话,让保安上去一趟。宝林刚敲开马耀军的家门,听见楼下发出连续刺耳的摩擦声,令人烦躁不安,略加分辨那是打扫卫生来回推桌子造成的。马耀军穿着睡衣异常严肃,用皮影的节奏指点宝林的头:你,去楼下告诉老板,你就这样说:好好开店,别影响居民正常休息。宝林又一次被逼到绝境,跟那次上树捉猫一样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壮着胆子去饭店找到老板,果然把马耀军的话重复了一遍:请你好好开店,别影响居民正常休息。饭店老板长着一脸横肉,明显不是好惹的,根本没把这小子放在眼里。一个大老板在员工面前丢了颜面,他上去给宝林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完之后才说,你算干什么吃的?敢跟老子这么讲话?他一指门外,马上给我滚出去。宝林原以为大不了挨顿骂,没想到还挨了打,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特别是还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女服务员看他的样子又怜悯又鄙夷,真是颜面扫地羞愧难当。宝林捂着脸退出饭店,身后那老板还在骂:小逼崽子,再来瑟我废了你。

回到马耀军家反馈消息,宝林脸上还留着火辣辣的指痕。这一巴掌跟打在马耀军脸上没啥区别。走,我领你去会会他们。宝林心有余悸赶紧说,算了吧,打我一巴掌也不能少快肉。马耀军不由分说,牵着宝林乘电梯迅速下楼。路上他拨了一个电话,只说了几个字:码人,到我楼下。马耀军很沉稳也很绅士,吹着手指甲问老板,你打他了?宝林不敢正视老板那一脸横肉,只听老板说,对啊,来跟找茬就得揍他。在自己地盘上,饭店老板显得底气十足,看着自己面前穿着睡衣趿拉拖鞋的大个子并没表现出一丝恐惧,话语里反而充满了挑逗性,他哪里知道此时门口已经聚集了几十个打手。宝林只见一个黑衣人凑到马耀军跟前问了句,怎么办?三哥。马耀军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说,人住院,店砸了。他转身走出饭店告诉宝林,以后谁再欺负你,就说我是你三哥。这时身后一片嘈杂,叫喊声和玻璃脆裂声不绝于耳。第二天,那家饺子城跟宝林当初学上灶那家饭店结局一样,悄无声息关业大吉了。

宝林指了指对面临街高层,就是那儿,你知道的,现在是一家休闲会馆。小莫顺着方向看过去竟一时无语。这时宝林的手机咚咚响了几声,原来是微信有留言:笨蛋!这是枇杷。回话的人原来是女友金环儿。宝林心里一暖,手指飞快点击:多少钱一斤?金环儿在果品批发市场站摊儿,对各种水果价格了如指掌。她马上回复:25元。宝林心头一颤,有些后悔,少卖了好几十块钱哪。小莫撕了块纸擦擦手说,我回去吃饭了,你这也不管饭。小莫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跟宝林之间没有地位等级之分,嬉笑怒骂自是随性。宝林不客气地说,走吧走吧,明天过节。晚上请你吃烧烤。小莫说,吃烧烤是小事,有妹子别忘了给我介绍个。宝林呸了一声,妹子没有,大姐要吗?小莫回头说,要,饥不择食么。

6

只有在春节宝林才能回家歇上几天,劳动节根本算不上节日,不过是干活的日子罢了。宝林暗自在想,这几天生意注定会很忙,假期里很多人会选择眯在家里享清福,小区里的人大多慵懒,只要附近有的东西,他们才不会绕道去外面买,有的人家还打电话要他送货上门,幸好他们大多不会讨价还价,跑几步路也值了。这里的钱真是好赚,宝林常常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如此明智,用高瞻远瞩来形容也不为过。

下午顾客渐渐少了,宝林接了个电话,是贵妃的。她要宝林送些青菜上去,还特意提醒他不要忘了带黄瓜。宝林暗骂,操,老子的嫩黄瓜可不是想吃就能吃的。这次他不想送货上门了,弄不好送的不仅是货还有身子,耽误时间不说还要耽误生意。开店做生意重要的是诚信还有就是守时,总锁着门顾客就会慢慢疏远你,毕竟小区里的仓买不止一家。现在的宝林不比当初,缘分给他带来更多选择,包括女人。可不送过去又觉着不过意,他想了想就把小莫叫来了。好事怎么不叫我?小莫听说让他去送货很是扫兴。宝林装好贵妃要的东西递给小莫。他说小莫,你昨天不是说大姐也要吗?机会来了,这个贵妃包你满意。小莫狐疑道,能行吗?宝林说行不行看你的了,你就说我没时间,然后你问她还有没有别的需要。真笨,这也要我教你啊?打发走小莫,宝林忽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和后悔。来到城里不过几年,自己的想法越发复杂甚至诡异,今天竟像盆水一样,将昔日给自己带来快活的贵妃泼出门外。可转念一想,大家不过是心照不宣的游戏罢了,只要掌握好分寸,守口如瓶,随聚随散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在城里绝不缺少那些寂寞少妇,她们精明着老练着贪婪着,只获取她们所需要的层面而不会得不偿失去付出很多。宝林清楚这样的女人根本靠不住,只有像马耀军那样,靠实力说话才能站稳脚跟。

一直到晚上,小莫才露面。他俩出去吃饭往往都是宝林消费,宝林跟别人比不起,跟小莫比还略有优势。保安每月那点可怜的工资,还不够在大排档搓上几顿的。宝林也做过保安,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小区对过就是烟雾缭绕的大排档,俩人各要了一大杯扎啤。宝林暗中察言观色,没发现什么端倪,忍不住问,那个贵妃怎么样?小莫说,什么怎么样?她根本就没让我进屋,把菜钱给我再没说别的。宝林追问,你没问她还有什么需要吗?小莫答道,她说需要的时候再找我。宝林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她再找你就成了。小莫警觉地问,你小子是不是玩够了要甩给我呀?宝林严肃道,你爱要不要啊,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不能再去送货上门了。小莫闷了一口啤酒,你不送拉倒,我他妈随叫随到。宝林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含含糊糊地说,这就对了么,男人总要先把基本问题解决了。小莫猛然抬头,嗨,你说话清楚点,是基本问题还是那个问题?宝林说都一样。又说,那个女人可好呢,像沙发一样,你试试就知道了。小莫说哪好?一身膘。宝林说那可都是活肉。小莫问还哪好?宝林把嘴巴贴近小莫耳根,轻声说,不用戴套套。小莫口含啤酒,直直喷出有两米远,射在街边的铁栅栏上。

回到店里,宝林迷迷糊糊躺下,累了一天也该好好睡上一觉了。这时玻璃门轻轻被人敲了几下,听过动静,他辨出那是一种暗号,打开门果然有女人鬼鬼踪踪挤了进来。小区里的女人大凡不过两种,一种是贵妃那样宅在家里养尊处优享清福的;另一种是在外面打拼事业的。琳姐是他店里的常客,在一个商场批发箱包。她常常一个人在家,很多时候都是临时买些现成的应付晚餐。琳姐脸蛋儿保养得好,显得年轻,说话也侃块,做生意的女人没架子而且好接近,几次来往他们便熟了。宝林一直以来还没有过自己的挎包,出门办事诸多不便,他没时间出去特意买,只好麻烦琳姐。琳姐果然痛快,当天就按宝林的要求带回来一款单肩布质挎包。那挎包柔软轻便,宝林很喜欢它的实用性。没想到琳姐说啥都不要钱,她说这是店里最便宜的包,拿去用好了,还客气什么呀。宝林也没再坚持,不过是几十块钱的东西,拉拉扯扯倒显得小气。几天后,工商所有个熟人结婚,宝林不得不去,在这个城市他有必要交往几个朋友,哪怕是被动的。那天才有人告诉他这个包品牌叫阿玛尼,怎么着也要卖一千多。宝林外表不屑一顾,心里却萌生感动。时隔不久的一个晚上,琳姐说不舒服,让宝林送点吃的过去。这女人还是第一次麻烦宝林送货,他选了几样水果青菜,正好表示一番欠下的人情。琳姐家住高层,坐电梯上去倒也轻松。琳姐躺在床上脸色潮红,说是感冒,泡碗面对付一顿就行了。宝林想起那挎包的价值,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并展现出少有的男人情怀:那怎么行?总对付身体怎么能吃得消啊。那次宝林把上灶的手艺做了充分发挥,很快烧好了四个家常菜。琳姐的意识有别于宝林妈,自然不在乎浪费些油料。她精神一振,吃的很饱很香,小小的风寒也不治而愈。饭桌上才得知,琳姐男友经常在外,他拥有两台挖掘机,每到春天拖车便拖走了挖掘机,同时拖走的还有男人本身。那天他们俩都喝了一点酒,不多不少,正正好好。那晚也是宝林开店以来第一次在外面过夜,而且过的有说有笑,有声有色。好事过后,宝林不住感叹:我说过什么来着?这上灶的手艺真是没有白学,关键时刻还可以用来俘获女人。

今晚宝林虽说感觉有点累,可送上门的美味哪有不吃的道理。他说琳姐,姐夫走了呀?女人说,走了,走好几天啦。宝林问,挖掘机呢?女人说也拉走啦呀。宝林说哦,拉走不怕,我这有呢。在那张单人床上,宝林又一次满足了琳姐,对这位特殊顾客服务周到,满意而去。

自从有了女人的滋润,宝林枯燥单调的生活开始有了姿色。虽然她们比自己都要大上几岁,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对宝林来说,不花钱能够解决基本问题才是最重要的。那些城里女孩子个个像骄傲的花孔雀,哪个会心甘情愿跟自己上床呢。宝林暗中盘算过,即使贵妃和琳姐这样的少妇也不会放下身份跟自己过日子,说的好听一点,那叫取长补短,各取所需。说句不好听的,人家只不过是把他当做一只鸭,一只不用付费的鸭。解决基本问题的途径宝林曾经跟小莫探讨过,但都不适合他的选择。一个办法是招小姐,这个宝林认为有些吃亏,那些小姐只认钱不认人的,对待花季少年和耍大刀的老头都是一个收费标准。还有一个捷径是会网友,在网上找这样的女人并不难,他粗略算了算,找网友的花费甚至比小姐还要多,吃饭、开房、打车,加起来要白白卖两天货才行。所以相对来说还是找大姐好处多多,安全可靠经济实惠。只有这样精打细算,三年来宝林才攒下了十多万,那是他娶媳妇的唯一资本,他要实现当初的诺言,媳妇要自己掂对,不能让家人因此雪上加霜。

7

过完五一假期,小区居民开始按部就班运转起来。霏儿跟马耀军玩了几天自驾游,看样子很是尽兴。不幸的是她的宝马车门被撞了个坑,不得不送修理厂去做美容。这样反而给马耀军制造了机会,他每天开着宾利车来回接送美人,表现出极少有的耐心。霏儿自然也不反对,那辆宾利车价值据说要几百万,对于菲儿来说一点都不失体面,比她的红宝马还要风光得多。

至于这两个人到了什么程度,宝林拿捏不准,看情形马耀军绝对欣赏菲儿美色,事实也是如此,任何男人见了菲儿都要多看几眼。而菲儿多少是有些爱慕虚荣的,马耀军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很适合她的小资口味。余下的事情就只能看缘分了,因为宝林一直都是相信缘分的。正想着作为红娘的种种好处,这时店门开了,宝林抬头看,原来是丁妮的妈妈。宝林赶紧站起身,阿姨,要点什么?中年女人说,要一包好丽友派,丁妮这孩子总不爱吃早饭。宝林问要哪种?有蛋黄派和巧克力派。女人把脸转向门外问丁妮,要蛋黄的还是巧克力的?一张年轻清秀的脸映在门外,随后传进来蚊子般柔弱的声音,要巧克力派。中年女人拿了东西付过钱,说宝林,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考虑没有啊?她和颜悦色,表情慈祥的像个母亲。宝林迟疑一下说,阿姨,你看我这样的,没房没工作,怎么能成家呀。嗨呀,怕什么,我家有房,临街还有门市,什么都不做也够花。女人赶紧补充着,以此证明家庭实力。宝林瞄了一眼门外,那女孩子正向屋里张望,看见他还甜甜的笑了一下。宝林也还了个笑脸,但看到她身下的轮椅,那点笑意一下就收回来了。他转身跟女人说,阿姨,这么大事,我也得跟家里商量下才行啊。宝林本想拒绝,但还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其实理由很充分,在那明摆着,但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挑明的。在人屋檐下,为人处世必须要处处小心,得罪了这些富人是得不偿失的,要是他们背后下绊子,宝林将不堪一击,随便找来一包过期食品就可以让他的小店关业大吉。女人说好吧,阿姨知道你是勤快孩子,可是要在城里扎根——难呀。女人意味深长,轻轻在宝林肩膀上拍了拍,转身走了。她推着轮椅离开之际,那女孩子还隔着玻璃向他招了招手。

宝林气急败坏,把手里的钱摔在钱盒子里,心里愤愤难平不是滋味。我再没能耐也不能找个残疾人吧,找个坐轮椅的媳妇会让村里人笑掉大牙,就算自己豁出去了,爸妈在老家还怎么抬头。宝林觉得心闷,到外面喘了几口气,活动几下胳膊感觉舒服多了。这时的小区安静下来,汽车尾气的味道渐渐散去,白桦树下的花草随风漫过一缕缕暗香。宝林叫不出那些花草的名字,那应该是女孩子们的事。

送货员从箱柜车里跳下来,掐着单子开始里一趟外一趟搬货。在这里开店除了鲜菜和水果需要亲自进货,食品烟酒和日用小百都有专人送,否则就算宝林长着四条腿也跑不过来。货车把屋子塞满之后独自走了,逼仄的小店又乱套了。宝林借这个缘由,给金环儿打了个电话。他打算让金儿环没事勤来几趟,知道自己有女朋友,丁妮她妈自然会放弃这个目标。金环儿说下午基本没有货主,可以过去帮忙的。宝林说那你就打车来,顺便带点大众水果,店里断货了。放下手机宝林这时才觉得肚子有些饿,早饭是对付的,午饭一定要吃,总拿泡面充饥,一看就泛酸水。打开冰箱取出一盒速冻饺子,海鲜馅的,只不过保鲜膜划开一道小口子,好几天也没卖出去。城里人矫情,或者说这个小区的人更矫情,这样的饺子即使减价也没人买,用乡下的话来形容就是装蛋。对于吃饭问题宝林从来不装蛋,他可装不起,能填饱肚子就行。这下也好,正好自己尝尝鲜,否则他是舍不得享用这顿午餐的。消化了那盒饺子,宝林很认真的刷了一次牙。为了预防接吻,这样做很有必要的,虽然他们还没有实质性的吻过。这个金环儿哪里都好,说说笑笑,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就是不让人动手,摸摸都不行,休提接吻了。不过宝林对这种传统观念还是很欣赏的,不像有些进了城就拿身体当本钱女孩子没了操守。金环儿在城里闯荡也有几年了,不失乡下姑娘的淳朴清秀,又兼具城市女子的精明聪慧,以后若是有她做帮手,自己在城里的生活质量将会大有改观,前途一片光明。宝林心里充满自信,这个丫头迟早是自己盘子里的菜,到时候慢慢享用会更有味道,不亚于刚才那顿海鲜馅饺子。要是金环儿能解决自己的基本问题,什么贵妃、琳姐,宝林会立马与之有染的女人决裂,但现在还不行,远水不解近渴呀。现在俩人看似在谈恋爱,平时却各忙各的,很少在一块儿粘着。

金环儿来的时候,宝林正在厕所里忙活。厕所里只有一只蹲便,唤作卫生间或洗手间简直难以启齿。这间车库最里面是宝林的起居室,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厕所、厨具都拥挤在只有六平方米的范围里,只不过是用板材隔开成了单独空间。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金环喊了两声见没人出来,把几箱水果吃力地从出租车上搬下来。她看见宝林拎着裤子慌忙往出走,嗔怪道,你干嘛不出来,我以为锁门呢。宝林笑嘻嘻说道,我把马桶刷干净,免得你嫌有味儿。宝林说的没错,金环儿是个干净人,每次必先打扫马桶方可如厕。

打开菲儿的车库,红宝马跟着主人不知去向,那间车库还算宽敞的,靠边放些东西丝毫不会影响停车。回头又把店里收拾一遍,看着顺序多了。宝林捧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小食品,像一只求偶的公鸡,不停献殷勤。他静静地端详起金环儿,其实她长相不算漂亮,起码没有霏儿靓丽俊秀,但她那张脸饱满的如一棵向日葵,令人百看不厌,无论谁也挑不出缺陷。再说她比自己还小两岁,这对只阅历过已婚少妇的宝林来说是尤其重要的资源优势。

金环儿津津有味享受着各种各样的小食品,偶尔抬头笑笑。宝林想起一年前的冬天,她也是这样笑的。那天宝林去水果批发市场去进货,鬼使神差般在金环儿的摊位旁停住脚。他看脚下的西瓜各个鲜亮,抬头发现眼前的女孩子比西瓜还鲜亮,就问,这瓜甜吗?金环儿说甜呀。宝林问啥价?金环儿说五元一斤。宝林不愿走开,顿了一下说,那啥,我要八个。金环儿打量这个大男孩,连连发问,你是进货?还是自己吃?还是送人?宝林疑惑,心说你问这些干嘛?你做的是买卖,赚钱不就行了么。他又看看金环儿那张向日葵般的笑脸就说了实话,我开店拿货。金环儿瞧瞧左右没人小声说,要是拿货就别要这种,不好卖的。宝林说,看着挺好的,你不是说甜么。金环说甜啊,当然甜,可这是黄瓤西瓜,你回去可怎么卖?自己吃还行。宝林笑了说,你对我还蛮负责的。金环儿有些不好意思,收住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买卖不成仁义在么。宝林顿时一怔,没想到这丫头还有点墨水,竟然能说出如此经典的句子。宝林回了句,相逢何必曾相识,这瓜我要了。宝林不解又问,你咋知道我是乡下人?金环扑哧笑了说,谁城里人像你,那啥、那啥的,一股高粱味儿。宝林也嘿嘿乐了说,俺们屯子人都这么说。从那天起,宝林喜欢上这个爱笑的女孩子,细看颇有几分电影明星某冰冰的味道。此后宝林刻意控制这个口头禅,很快克服不良习惯,凡是携带有关出身的一切特征,他都要抹杀掉的,原因只有一个:成为城里的一分子,就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为拉近两个人的关系,他故伎重演,金环儿,今晚就别走了,我给你炖排骨豆角还有糖醋鱼。金环儿瞪他说,不走?就一张单人床让我怎么住?宝林坏笑说,单人床睡两个人不是正好么。金环儿佯怒,臭美吧你,人家可是黄花闺女呢,没结婚干脆别想。宝林搓搓手,咱们哪天就去登记好吧?他指了指头上说,我再搭一个吊铺就齐了。金环儿冷了脸,轻叹一声,这间车库要是咱们的多好,小点也能遮风挡雨啊。宝林扫兴道,哪那么容易呀,这间车库少说也要四十多万哪。金环儿说,哼,买不起就不结呗,我可不想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宝林心说,你不想谁想呀?四处打工哪那么容易呀,还不如这小店,起码自己的说了算。

就在俩人沉默的时候,宝林手机忽然响了,原来是房东打来的。宝林马上想起来,下个月要交房租了,一年一万五的租金还是可以接受的。宝林告诉房主钱已经准备好了,过几天就给你送过去。房东阿姨干咳一声说,小伙子,是这样,我最近要出国,不打算回来了。这间房我打算卖掉,事先告诉你一声,你好有个准备哈。

没想到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却又合情合理。宝林的脑袋顿时膨胀开来,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幸亏年纪轻没有高血压,否则非跌倒不可。他结巴道,哦哦,您的意思是让我下月腾房子是吗?得到对方肯定回答,宝林一屁股坐在床上,脸色暗淡的要下一场雨。金环儿听出大概意思,切切地问,怎么?人家要撵咱了吗?宝林没回答,只是木讷地点头。见他萎靡的样子,金环儿安慰道,宝林,要不咱就换个地方干吧,在别处租房子也不难。宝林低着头,抽着脸说,换了地方,工商执照、烟草许可、卫生证暂住证都要作废。再说了,自己没房子在哪也不长久啊。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宝林没说出口,说出来也是别人无法理解的情结。只有他自己知道,看不到这里的白桦树,他心里没底,像水草一样更加找不到自己的根。金环儿小心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哪?宝林咬咬牙说,我想凑钱把这买下来。金环儿黯然道,那就试试吧,实在不够我这还有几万私房钱,用的话你就拿去吧。宝林怦然心动,抓着金环儿一只手说,金环儿,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到时候产权归你。金环儿红着脸说,要是能把房子买下来,我就辞了工作过来帮你。宝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说环儿啊,到时候你在家看店,我出去再找份工作,欠下的债几年就能还上。金环儿说欠债不怕,好歹有房在,关键是要借到才行啊。宝林说,要是借不到,我就给你当一辈子奴隶,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金环儿忍俊不禁笑出声,要是你能把房子买下来,我给你当奴隶,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见金环儿笑了,嘴角也扬了起来,宝林趁其不备亲了她一口。金环儿迅速躲开,努着嘴嚷道,讨厌哪,人家现在还不是你的奴隶呀。

送走金环儿,宝林心情沉重的像灌满了铅,要凑够钱谈何容易呀。晚上他硬着头皮去了房东家。房东阿姨六十多岁了,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宝林说明来意,老太太考虑了一会儿说,你一个农村孩子来城里闯荡也不易,我也是没法子,儿子在美国,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房子和车库都得卖。宝林说阿姨,我想留下这间车库,您看看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最后,老太太同意了,并且把房价压到四十五万。她说,你这孩子肯吃辛苦还仁义,否则这个价可不止,如果你能买的话,我把原有设备都送给你。宝林无话可说,千恩万谢别过房东。她所说的设备无非冰箱冰柜货架之类,要是重新打鼓另开张,还要填不少钱,再加上重新办理各种手续费就更多了。

8

对宝林来说四十五万简直是天文数字。整理出所有积蓄不过十五万,他把脑袋掏空了几遍,也没能筛选出来肯借钱给他的人。父母那里多少能有三万两万,那简直是杯水车薪。还有曾经跟他上过床的女人,和她们之间只不过是性伙伴关系,互相不索取利益是不言而喻的游戏规则。朋友就不要提了,时下正流行的一句话,“如果你想失去一个朋友就借钱给他或者找他借钱吧”。还有就是霏儿和马耀军都是有钱的主,宝林认为跟这两个人的关系最为复杂也最为脆弱。他们施舍出一点小恩小惠还可以,如果谈钱的话非但借不到,唯有的一点感情支撑也会土崩瓦解。

半个月时间就这样浑浑噩噩过去了,为了所差的二十万宝林还是一筹莫展,立在门口,静静地仰望着白桦树发呆,他常用这种姿态来调整情绪坚定信念。正因为这些树的存在,他才心有所属,白桦树坚韧挺拔的品格几乎成了他的精神信仰。暗香迎面,树叶沙沙,无厘头的他忽然联想到一句古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今国家经济形势大好,自己的梦想却要濒临破灭了。

宝林哥,买东西。柔声柔气的声音把宝林飘忽不定的思绪拉扯回来,回头看原来是丁妮不知什么时候停在身后,怯怯的眼神里含着不安。宝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用职业性笑脸掩饰着自己的失态,面对错综复杂的环境宝林早已学会了隐藏和敷衍。几年来,他像一只变色龙,渐渐将适应环境进化成了一种生理本能。

是丁妮呀,你要好丽友派?宝林的语气平顺和缓,和对待其他顾客没有什么两样。

丁妮说:是。

还要巧克力派?

是的。丁妮惨白的脸上挤出淡淡的笑。

宝林拿出那包点心,递给她说:今天妈妈怎么没陪你呀?

丁妮从胸前的小熊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宝林,情绪闪现出感伤:妈妈上班了,她也不能总在家陪着我呀。说完,她掉转轮椅,慢慢往家的方向去了。

宝林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想,这个女孩子要是能正常行走也算得上是美女一个,可惜……。他本想上去推她一程,那样的话谁都不用,只要他愿意,她妈妈会毫不犹豫出钱买下这家店。但他还是没有动,对于终身大事,他不敢伸手去触摸那貌似美好的未来,因为那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在危难关头,即使抛开所有顾虑,但是宝林此时还放不下金环儿。金环儿给了他爱的希望,关键时刻还能拿出所有积蓄来帮自己置业,这样的女孩子比大熊猫还珍贵,是不能轻易放手的。

闲暇之余,宝林开始盘点剩下的货物。以后几天他不打算进货了,货多了搬家也不容易消化呀。正忙着,保安小莫背着手踱步进来。宝林,你这货怎么越来越少啦?

宝林说不打算干了。

小莫愣模愣眼,为什么呀?干好好的。

宝林说:房子要到期了,金环儿让我过去做水果生意,发展会更好些。

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宝林学会了说谎,就像现在,如果实话实说不会得到丝毫帮助,反而会遭到鄙夷。

小莫果然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态:就要做大买卖啦,那真是太好了。

切,什么大买卖呀,到那边开个水果店而已。宝林只是嘴上这么说,其实对以后的去向还一点眉目都没有。

我不知到啥时候才能立业,这个保安我真是干够够的啦。小莫把大檐帽摔到啤酒箱子上,满脸纠结。

一不小心又牵出一个愁汉,宝林停下手里的活说:对咱们农村孩子来说,想要扭转命运唯一的捷径就是找个有实力的对象。

小莫点了一支烟:我要嘛没嘛,谁他妈的会看上我呀?

宝林冷笑道:别急,哪天我给你介绍个,你不骂我就行,保证你一夜暴富。

小莫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切,你这话说的,只要有钱,瘸子都可以考虑。他使劲吐了一口烟圈,像是吐出了胸膛里的晦气。

白天人来人往一忙起来想不了那么多,可到晚上就难熬了。宝林由此体验到失眠的滋味,也切身体会到老家的一句土话:猴抓心。每当猴抓心来袭,宝林就想找人说话,可是在这偌大的冰城,他根本就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他百无聊赖,仰面躺在床上机械的按着计算器,这时电子语音单调的女声就会跟他说话:威灵,加八、加八……。

丢掉计算器,宝林鼓起勇气拿起手机。此刻他要试试运气,大不了结束前缘,形同陌路也在所不惜。

睡了吗?宝林轻声问。

早躺下了,都十点多了。琳姐含糊道。

方便吗?找你有事。

琳姐嗲声道:不方便,来两天了。

宝林说:不是那事,我要跟你借点钱。

多少?

十万。

你小子开什么国际玩笑?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鸭啦。哈哈……

宝林很认真地说:琳姐,我没开玩笑,我会尽快还你的。

拉倒吧,姐再空虚也不会跟你玩这种游戏,好好睡傻小子。

我不睡傻小子,我想睡你。宝林对着手机大叫。

哈哈,不怕闯红灯,你就来吧。

哈哈,好吧琳姐,不跟你闹了,游戏结束了。

这个验证过程如此简单,在近乎于玩笑之中结束了,结束的突如其来又理所当然。不伤人,这样挺好。还有那个贵妃,就更无需验证什么了,她最近没有电话打来,宝林也很久没去送货上门了。那丰腴的肉体或许已经跟小莫有染了吧,虽然宝林不敢肯定,但可以肯定那样的女人是绝对不会缺少安慰的。

刚有些迷迷糊糊,枕头旁的手机响了,原来是菲儿。小李子,你来接我。她用含糊的声音又命令道,本宫喝多了,不能开车,

宝林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能为菲儿做一点事他求之不得,再说有幸开一次宝马也算对得起自己的驾照了吧。

打车到了那家酒店,几个时尚女人正在说说笑笑,而且喝得红光满面。言语之间宝林才略知一二。女人们酒后放出戏言,她们每个人只有男生来接才可以走,谁最后离开谁买单。结果是宝林最先来救驾,激动的菲儿当场亲了他一口,然后在几个女人起哄和调笑声中离开现场。

宝林此前开过的车型有多种,拖拉机、皮卡、大货车都能摆弄,但绝对没有机会驾驶宝马级豪车,这令他手足无措,受宠若惊。

菲儿坐在副驾位上发问:哎,你行不行呀?

宝林说行啊,我有驾照你又不是不知道。宝林本想说,在方向盘上绑一张大饼狗都能开,可面对孟姐他不敢无理。

走了一段,宝林很快适应了这台灵敏的机器,找到感觉之后真称得上得心应手,驾驭自如。原来一部好车的所有设计和性能都是以人为本的。

菲儿似乎晕了,靠在座位里不说话。宝林试探着问,姐,你没事吧?

菲儿说没事,就是感觉胸里发热。

那咱们把冷气打开好吗?

不好。菲儿坐正身子,任性道:咱们去兜风。

去哪兜风?到处都是红灯。

菲儿扬起莲花指:本宫要去松花江大桥。

凉爽的江风从车窗灌入,把人吹得精神抖擞,血脉贲张。菲儿还觉得不过瘾,打开全景天窗把上半身挺出车外。她张开双臂,衣袂飘飘,长发飞扬,如同下凡的仙女。宝林不敢抬眼看她,只顾专心控制飞奔的车子。只听菲儿亮开嗓子唱开了:这世界我来了/任凭风暴漩涡……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菲儿高亢凄厉的歌声缠绕着撕扯着深邃的夜空,似乎是在向苍穹倾诉又似向世界抗争。难道如此风光的女人也需要释放压力蓄积坚强吗?宝林想不清楚菲儿此时的心境,反而使自己五味杂陈,他不由自主也跟着唱起来了。他的嗓音类似狼嚎,宣泄出多日以来的郁闷和压抑,还有对爱的渴望,以及对生活的向往……唱着唱着,他的眼里不知不觉飘出泪水,很快又被风干。

9

早晨,宝林照常起来散步,老远看见马耀军驾着宾利从另一条路驶来,怪不得好几天没见他的影子,那条路是不经过宝林仓买的。宾利车越过门卫栏杆,宝林在路边招手,马耀军落下玻璃没有表情地问,有事吗?宝林的热情一下子就没了。没事三哥,正好碰见,打个招呼。马耀军说,没事我走了。对了,那个霏儿跟你说过什么没有?宝林说,没有啊,好些天没见她了,怎么了三哥?马耀军一脸不羁,操,她跟副校长有一腿,还他妈跟我装正经,看我咋收拾她。说完马耀军一个急加速蹿了出去。这两个人一定是闹矛盾了,不过这个信息来的也太突然了,弄得宝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又将这两个人的关系重新梳理了一遍。马耀军有钱不假,但涉于黑道,手下连一个工人都没有,而是通过各种关系把工程项目弄到手,然后转手介绍给工程公司,从中获取暴利。霏儿漂亮时尚,工作体面,收入也颇丰厚,人也高傲的不得了。这两个人论财力、地位、相貌都还算般配,但没能料到,他们之间竟然连做普通朋友的可能都没有,这让宝林百思不解。马耀军这种态度很明显,是给他这个介绍人一个交代,话语里没有丝毫感激,甚至还含着怨气。一片好心变成这个样子,宝林蓦然生出委屈,随后蔓延开来。霏儿跟副校长的事我哪里知道呀,处不来是你们没缘分,关我屁事。宝林暗自后悔,怪自己当初多事,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他在暗自提醒自己,小莫的事可不能再插手了,把那个残疾女孩丁妮介绍给他的话弄不好还会落下埋怨。“栽花养鸟;保媒担保”,得不偿失的事不能轻易去干了。

晨光挤过楼体之间的空隙照在身上,可宝林没有感到暖意,反而周身发冷。有钱人真是不好交往,一点小事不合心意,就会耿耿于怀,还不如老家的农民,他们就算吵的脖子粗脸红,第二天也会照样拉着你去家里喝酒。其实有钱人跟小市民没有什么区别,别看他们表面风光,衣冠楚楚,私底下一样污秽不堪,纸醉情迷。宝林简直不可想象他们当时的丑恶嘴脸,特别是霏儿,以往温文尔雅超凡脱俗的女神形象在他心里迅速崩塌,一溃千里。

宝林摇摇头懒得去想了,祖坟哭不过来,还哭什么荒冢啊。弄不到二十万就要滚蛋,宝林此时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城市里房子是多么重要啊,哪怕是一间车库也会决定人的命运走向。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中断了宝林的沉思,原来是房东的催促电话,宝林耐着性子说,我正在筹钱,不是还有几天时间吗?我们已经说好了的。房主下了最后通牒,说那好吧,还有五天,好几个买主都在等着。宝林漫步在林阴下,步子沉重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满眼绿色失去往日的勃勃生机,那些白桦树星罗棋布的伫立在绿地里,而此刻它们也显得无精打采,没有给他带来一点慰藉。宝林呆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心乱如麻。

想起马耀军那副嘴脸,宝林预感到与这个人的关系恐怕是到头了。他有钱买豪车,有钱送大礼,有钱玩女人,有钱吸毒……但他绝不会把钱借给一个乡下穷小子。除非,除非……仇富心理伴着罪恶的念头像一团火焰在脑海里燃烧起来。想到吸毒,一副几乎要忘却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宝林清晰记得,有一次去马耀军家送烟,那次他要了一条软中华,他进屋的时候意外看见茶几上有刚点燃过的香烟锡纸,同时还闻到一种刺激性气味,他敢肯定只有一种白色粉末才能散发出这种独特气息。这种吸毒方式俗称“追龙”,在老家的赌场上时而能看到这样的瘾君子,他们吝啬且贪婪,将每一丝烟雾极力吸进鼻孔,然后精神饱满地投入赌局。马耀军可不是一般的瘾君子,宝林想,以他的身价和性格家里肯定有存货,而且还不会少。

回到店里,把门反锁,宝林迅速打开电脑,在一个购物网站很容易搜索到银行卡。这个卖家,国内各大银行卡一应俱全,他们多是打着收藏的旗号公开出售。浏览了一会儿,宝林选中了附带实名身份证原件的信用卡。这种套卡的好处是自己可以随时更改信用卡密码,办理转账等业务。虽然售价高了一点,但使用相对安全可靠。宝林狠狠心把账户上的四百元打了过去,关了电脑,他盼着快件早些寄到。宝林这样做不是盲目的,他接触过几个大商家都用过这种卡,好处是资金周转零活,更重要的是这种卡开户是用别人的名字,可以偷税漏税。宝林可不是想逃税,他那点税金根本没有作弊的必要。

在惶恐中等待了三天,银行卡连同身份证如期到达。他在第一时间用那张陌生的身份证开通了一张手机卡,然后又在银行办理银行卡和手机号码的绑定业务。返回到店里把门反锁,在静谧的单人床上开始了下一步计划。他将手机卡装在手机里,写了一条信息:“缉毒警察在你家楼下,迅速打款十万,否则入室搜查。”宝林已经观察好了,马耀军这几天没回家,一直在忙着他的工程项目。只要他家里私藏毒品,任他有天大的能耐也躲不过公安的追查。宝林经常浏览新闻,那些高官和明星涉毒都被绳之以法,何况马耀军一个土豪。键入信用卡账号连同马耀军的手机号码,在发送之际,手机从宝林的手里哧溜一下滑落到床上。他明明看到自己的手正抖得厉害,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像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他。自己面对的敌人无疑太强大了,万一事情败露后果将不堪设想。五分钟过后,宝林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他不想就这么放弃,拥有一处房子对自己实在是太重要了呀,包括生活和爱情还有家庭。他想了许久决定先对菲儿下手,女人相对来说总会好搞一些的。他不想用敲诈这个词,而是借。他不敢正常来借,那样弄不好菲儿也会离他远去,那么他在这里就更加孤独了。十万元想必对菲儿来说不算什么大事,等以后有钱了找机会还她就是了。宝林天真地想。

他捡起手机,刷掉了刚才的信息内容,重新输入:“希望你马上汇款十万元到如下账户,否则在明天的校园里将遍地是你跟某校长的裸照。”他刚要给菲儿发过去,猛然想到,菲儿和红宝马大概有半个月没回来了,他有菲儿的车库钥匙,这些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菲儿也有很久没有跟她通过电话了,没有特殊的事情,她是不会打电话来的。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现在是不是还在用,为了更加稳妥,宝林认为该确认一下才行。拨过号码,菲儿的手机竟然是关机状态。宝林又一次迷失了方向,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菲儿大白天关机,这绝对不正常。他琢磨起马耀军几天前说的话,“看我咋收拾她”,宝林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着整个小店。

出了小区,拦下一辆出租车,宝林直奔菲儿所在的大学而去。宝林不知道菲儿具体做什么工作,只听说主管食堂事物。走了三家食堂,问过几个人才得到消息,菲儿出事了。一个服务员正拖地,直起腰问,孟菲儿是你什么人?宝林说,我是小区物业的,找她有事。那女人谨慎地打量他几眼才说出大概情形。就在几天前,菲儿跟副校长同时被纪检人员带走,具体什么原因,被带到哪去,她却摇头。另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推着餐具车经过,样子有些幸灾乐祸,冷笑着说,做小三有什么好?真是露多大脸现多大眼呐。

回到小区,直奔菲儿家,门板上贴着封条。宝林一头雾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但他能猜得到这事十有八九跟马耀军有关,得罪了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样一来把宝林的计划完全打破了。按计划要是顺利的话,在这两个人身上诈出二十万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宝林只能罢手了。随后他又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一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如果这事真是马耀军干的,自己就逃不了干系,没有自己介绍,菲儿就不会认识马耀军,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想到这些,宝林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之中,同时更为自己要敲诈菲儿的想法感到无地自容。他暗骂道,李宝林,你真他妈卑鄙,菲儿哪里对你不好?跟谁睡觉是人家的自由,跟你有什么关系。骂着骂着,他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力道比当年饺子城老板还要狠。

10

几天后宝林仓买易主,新房主在会展中心做服装生意,把这里当成了临时库房。宝林把仅剩下不多的货物统统搬进菲儿车库里,并暂时栖身在那。仓买店没了,菲儿又遭遇不测,宝林心里生出了大草,什么事都做不来。闲极难忍他决定到果品批发市场走一趟,他不想这样失魂落魄的去见金环儿,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犬。临走他特意去理发店做了个比较前卫的头型,看着镜子里的人明显瘦了不少,经过这番折腾,显而易见减肥目的已经初见成效。没承想人去楼空,原来的摊位换了个满脸堆着雀斑的姑娘,她是新来的,原来的店员去哪她一概不知。宝林忽然生出不详的预兆,走了很远才找到僻静的地方,给金环儿打了电话。金环儿说找了新工作,在一家酒店作收银。宝林尽力放松口吻说,房子没买成,我还想过去给你当奴隶呢。电话里寂静无声,许久才传来金环儿的苦笑,算了吧,宝林,我们都不要难为自己了,或许我们都该换一种生活方式了吧。宝林犹如遭遇到一次山体滑坡,他摇晃着抬头望望天,灰蒙蒙的让人透不过气。他说也好,要不咱们见面聊聊吧,挺想你的。金环儿抽泣几声才说,不必了,我现在不是黄花闺女了。金环儿的话瞬间变成一股泥石流,蹂躏的人心翻江倒海。宝林说那好吧,以后有了落脚的地方告诉我,起码咱们还是朋友。金环儿收住哭泣,说你也是,有了车库别忘了勤刷厕所。

回到小区,宝林又开始端详起那些白桦树,树干上的节痂也像一只只眼睛注视着他。他甚至能辨得出哪棵树是经自己的手移植过来的,他清楚的记得它们在哪个部位结痂,在哪个部位分叉。几年来的朝夕相处,它们早已稳稳扎下根,而自己现在连落足的地方都没有。想到这些,宝林鼻子一酸,竟然掉下几滴泪来。他不想就这样回家,老乡都知道他在省城开店,比种一百亩地挣的还多。有能力走出去的年轻人都被大众认为是村里的精英,眼下要是回去种那几亩薄田,会招来所有人耻笑。树能活,我怎么就不能活啊?他频频在心里发出自问,最后用力击打树干,随后下定决心:就算死也要死城里。再看拳头已经渗出了血。

小莫整天在小区里执勤,面上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他劝宝林说,不就是个对象么,改天我把老乡介绍给你,在夜市卖乳罩的妞儿你要不要?

宝林说:你别拿我开涮,没看我身心交瘁伤痕累累么。

小莫说:发昏不当死啊,菲儿的房子被封了,这车库不定咋回事,你在这住也不是长事啊。

宝林眼睛一亮说:菲儿现在哪里,你知道不?

听物业经理说转到“二看”去了。小莫坏笑:怎么,难道你还要英雄救美不成?

宝林滚身从床上下来,说:还真有这打算。

宝林去过第二看守所,结果人家说案件还没有调查清楚,拒绝探视。不过总算知道菲儿下落,这让宝林有了些许安慰。回来的路上,宝林跟开出租车的年轻人搭讪,那人跟宝林年纪差不多,据说收入还不错。宝林拿出自己的驾照看看,几年不落都检过。在城里混了好几年了,大街小巷也知道个大概,何不上街去开出租车呢?好歹能养活自己吧。

在城里开出租车要有上岗证才行,宝林白天学习理论熟悉驾车,晚上依然回到车库落脚。幸亏现在还有菲儿这间车库,否则连过夜的地方都没有。回想起菲儿对自己的关照,内心便隐隐不安。宝林不清楚菲儿的身世,但他能感觉得到,她跟自己一样,在这里根本没有亲人可言。他想帮助她却不知从何下手。半个月以后,上岗证下来了,宝林又把自己推到一个全新的岗位。一天正在街上遛人,手机响了,原来是菲儿来电,他一阵兴奋迅速接听。

宝林,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宝林说知道了姐,找过你,人家不让见,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菲儿顿了一下说:我的事差不多了,现在需要十万元保释金才能出去,你方便吗?

宝林听出对方的谨慎和小心,也感知她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打的电话。宝林毫不犹豫说,姐,你放心,我马上就去。

按菲儿指点,宝林见到办案律师,然后把钱交到检察院,赶到看守所已是下午了。菲儿没有宝林想象中那般落魄,只是没有施加粉黛,站在大铁门外像个素面朝天,清秀内敛的修女。

菲儿坐在副驾位上,面沉似水,若有所思,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眼里也黯淡的没有光泽。

咱们要去哪?宝林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菲儿忽然用双手捂住脸,嘤嘤地哭了。

宝林不知该如何劝慰,随手递给她一片纸巾。对了,这都下午了,咱们先找地方吃饭吧,我早就该请你的,一直都没机会。宝林笑说。

菲儿擦擦泪,才想起问道:你怎么开上出租车了呀?

房东把房子卖了,我买不起。

菲儿沉默少许问:那你现在住哪?

暂时住你车库呢。

菲儿想了想说:你看我这样子还怎么见人?咱们回去吃,你随便给我弄点什么都行。

煤气罐和吃饭的家伙早就被宝林搬过来了。刚才的路上,宝林买了几样蔬菜,做饭对宝林来说比开车还顺手。菲儿躺在单人床上闭目养神,像是在重新规划自己的未来。半个小时后,几样小菜摆到地上的纸箱上,两个人就这样席地而坐,那感觉像家乡的土炕,自然而亲切。宝林拿手指弹弹纸箱子,看,这是我的环保饭桌。菲儿笑笑说,是够环保的,而且经济适用。她扫了一眼门外,天色已经暗了。她说宝林,把门关了吧,姐怕蚊子。墙角里,一台老牌电扇不停摇头晃脑,这是宝林在旧货市场买来的,现在看起来更添了几分苟且延喘。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真是意想不到,会是在这种境地和场所。他们这样面对面坐着,第一次没有了贵贱等级之分。面对落魄的菲儿,宝林还是觉得魂不守舍、心虚面窘。他拽开两听罐装啤酒,说孟姐,祝贺你,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菲儿笑了,很凄惨。毫发无损?车没了,房没了,工作没了,你看我还有什么?

宝林无言以对,许久才懦懦地说:起码你还有我这个兄弟。

是啊,幸亏还有你这个兄弟,否则连保释金都……。菲儿吐出一口长气说:宝林你放心,姐很快就把那十万还你,好在这间车库有独立产权,是合法财产。

别说了,姐,咱们干一个。

菲儿抓起罐装啤酒,扬起头咕咚咚喝了,一道水线弯曲着爬上她白皙的脖子,然后缓缓流进乳沟深处。宝林不好意思用眼神追逐那条水线的去向,他当然也不能示弱,一口气也干了,随后他发现用这罐子干杯真是不爽,那三角形的开口和嘴唇根本无法吻合。菲儿擦了一把嘴角,说,拿杯子来。宝林没找到杯子,只摸出两只大碗。

好久没喝酒了,今儿咱俩一醉方休。菲儿又拉开一听啤酒,给自己碗里盛满,柔声道:小李子,今年多大了?

虚岁二十五了。宝林说。

嗯,也不小了,该成家了,你跟金环儿怎么样了?

宝林勾着头,闷闷地说:别提了,吹了。

菲儿不解地问:不是处的挺好吗?为什么呀?

就因为没有房子呗。宝林羞于自己的无能,默默把酒碗倒满。

现在的女孩子可真够现实的。菲儿摇摇头,好似她才是超凡脱俗的乖乖女。

宝林给菲儿夹了一块炒鸡蛋,说也怨不得人家,人家不要彩礼,不要首饰,只要一间这样的车库,这要求还算高吗?

菲儿咬了一小口鸡蛋:不高。人家不图吃鸡,怎么也要吃个蛋吧。

可惜我连一只蛋都下不出来。放下酒碗,宝林看看菲儿:也说说你吧。

菲儿也跟着一饮而尽,爽快地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孟姐,你多大了?

菲儿严肃道:把孟字去掉,姐二十七,比你大两岁。

宝林试探着问:姐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菲儿嘘出一口气,接着说:我知道只有你不会笑话姐,所以姐和你说实话。我也是从乡下来的,读完大学就跟副校长好上了。对了,那时他还是餐饮部主任,他一直关心我,最后把我留在学校。我家几代都是农民,我爸得了精神病,妈不识几个字,只知道寸步不离守着她男人。所以不管我出什么事,他们都无能为力,我也懒得告诉他们,他们只知道花我的钱,却没问过钱是怎么来的。现在好了,他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对于菲儿的表述,宝林没有太多意外,转念想想,房子和豪车不是这个年纪的女人可以轻松拥有的。姐,你也别难过,咱们还年轻,以后会好起来的。宝林说完才觉得用咱们来概括似乎不大合适,又说,你有知识,有能力,又漂亮,不像我大学都没读过。

别提什么狗屁大学生,满大街都是博士生硕士生,我算什么东西,充其量就是个小三。说着菲儿扬起脖子,喉咙欢快的蠕动。

宝林陪着菲儿也喝干了,显得很被动。菲儿拿起啤酒给自己又满了一碗,随后把空罐子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车库里震荡回旋着。妈的,男人都不是好饼,那个副校长,你知道吧,他被双规了,把事儿都推到我身上。我有什么?房子车子都没收了,让他在里头念经吧哈哈……

菲儿的笑听起来令人心颤,还掺杂着莫名的亢奋,宝林倒满酒碗,也陪着她把空罐子摔到地上,应和道,对,活该呀,让他把牢底坐穿。宝林真心不平,义愤填膺,这么漂亮的女人被他糟蹋成这样,真是天理难容啊。

他们俩交替摔着空罐子,犹如一首劲爆的音乐,那该是饱经摧残之后才爆发出来的快感。菲儿摇摇晃晃地说,知道是谁害了我吗?就是你那三哥马耀军。他更不是什么好饼,刚认识就要跟我上床。

宝林怯怯地问,他得逞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他有更多打算,不知他咋知道的,知道我跟副校长,非要把扩建校舍的工程拿下来。可那老东西不干,他不跟江湖人打交道。马耀军忙了一溜十三遭,什么都没得到,于是把我们举报到纪检委。菲儿摆摆手:算了,不说了,姐谁也不怨,只怨自己一不小心上了贼船。

宝林此时终于明白了,马耀军的工程项目就是利用各种不正当手段搞到的,当然这要对猎物了如指掌明察秋毫才能做到。宝林自责说,也怨我,我也不是个好饼,不介绍你们认识就啥事都没了。宝林胡乱抹了一把脸,喝酒。

菲儿醉眼惺忪:怎么能怪你呢?姐知道你也是好意,多个朋友多条路,可谁知道他是个魔鬼呀。纸箱里的啤酒喝个精光,菲儿再也支撑不住,筷子弹落到地上。

只顾着喝酒,宝林看看纸箱上的菜,几乎什么都没有动。他把双手插进菲儿的腋下,把她扶到床上。姐,我走了,明天早再来看你。他刚起身,被菲儿一把揪住T恤领口。小李子,你要去哪?

宝林说:我去保安室,那里有地方住。

你别走、别走,本宫害怕蚊子。

菲儿又行使太后权威,使宝林平添几许久违的亲切之感。他低声说:没事的,我把门给你关好。

不,不行,这里像个古墓,本宫好怕。

宝林无计可施,只好说那好,你睡吧,我不走,我在这陪你。

菲儿用力推了一下宝林,忽地睁大眼睛问,你是不是嫌姐脏?

不是的姐,是我不配。宝林半撅着身子,跟被批斗似的,站不起来也坐不下去,只好用两只胳膊夹着菲儿撑着床,鼻尖儿很快浸出细密的汗珠。

菲儿用力一带,把宝林拽进怀里,冷冷地说:你还是不是男人?

面对昔日高不可攀的御姐,如今落魄的女神级人物,宝林更加语无伦次:不是啊,是没有TT么。

菲儿盯着开宝林,泪眼潸潸,语声咽咽:你知道吗?本宫正想要个格格。

11

几天以后,宝林仓买的牌子又挂起来了。一个靓丽的女人在店里周旋着,满脸安详热情,打发着每一个顾客以及那些琐碎时光。时近中午,一台蓝色宾利在店前戛然而止,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缓步踱进店门。他微笑着对着老板娘说,没看出来,生意还不错哈。菲儿脸色骤变,一字一句道,马耀军,你还想怎么样?男人点燃香烟,不紧不慢说道,在你眼里我还不及一个穷小子,这怎么可能?给你三天时间,要么跟我混,要么在这里消失。说着,他像玩扑克牌似的撵开几张照片,然后惯用皮影的动作,一张一张甩在柜台上。照片上,菲儿跟一个秃顶男人在宝马车里正纠缠不清。

晚上宝林收车回来,发现卷帘门关着,也许她出去存钱了吧,他这样想。他按动电子钥匙,电动门缓缓提升,里层的玻璃门开着,宝林忽然间闻到一股煤气味,不待门帘完全升起,他便猫腰冲进去,随后惊呆。菲儿躺在床上,安静的抱着双手,一套黑色职业装把她打扮的庄严而不俗。宝林憋住一口气,把菲儿抱出屋子塞进车里疯狂驶出小区。

经过抢救,菲儿还在昏迷之中,宝林从她衣兜里掏出一张信纸。

小李子:本宫要走了。我不想做别人的工具和枪手,我也没有勇气再去面对流浪和侮辱。那十万元就不还你了,房产证和委托书在环保桌上。金环儿是个好姑娘,把她接回来吧,好好经营这家店。至于我又要麻烦你了,麻烦你把我的骨灰撒在松花江里,不要留下一粒尘埃。还有我爸妈,我已经把所有积蓄都寄给他们了,不用再管他们。姐还要告诉你,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要做违法的事。切记!

眼泪如两条蚯蚓在宝林面颊爬行,然后跌落到纸上。他掏出手机,毫不犹豫拨通了110。

几天后,在桦林小区大门口,小莫拦下一辆红色出租车。他朝车里看看,然后趴在车窗上一股脑地发问:你这几天去哪啦?你知道不?马耀军被抓了。

宝林说啊?不知道啊。

小莫又说:他家被查啦,我跟警察上去的。那条大狼狗鼻子真好使,找出500多克海洛因。

宝林诧异道:那么多呀!

小莫说是啊,据说他还背着人命官司,这下怕是捞不出来啦。

宝林转头看看旁边的菲儿,淡淡地说:看样子至少要判无期。

小莫:弄不好要走铜(死刑)的。

宝林一脸凝重:唉!没办法,改天去看看他吧。

一天中午,菲儿包饺子,叫宝林回家吃饭。宝林说你自己吃吧,耽误拉活呢。菲儿说回来吧,海鲜馅儿的。听说海鲜陷儿,就回来了,俩人正吃着,赶上小莫进来。在他身后的门外,宝林发现轮椅上的丁妮。宝林问小莫,你要买好丽友派是吗?小莫搔头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宝林拿出那包点心,你是不是要这种巧克力派?小莫不置可否,尴尬的笑笑说,原来我的秘密你已经知道了呀。宝林拍拍他的背,既然是这样,就好好待人家吧。小莫出门,宝林趴在门边看了看,只见他推着女孩,朝着她家的方向缓缓走去,转过弯后便消失在白桦树的阴影里了。

(责任编辑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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