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支 禄
西北偏西(九章)
新疆支 禄
正午,又起风了。
辽阔的塔克拉玛干大漠汹涌着无边无际的荒凉。
天边边上,一头毛驴拉着车颤悠悠地跑来。
一路上,晃荡起淡淡的沙尘,像一条驼巾向着辽远的天空甩去。远远地,太阳也在那缕沙尘上跳荡。
此刻,买买提・卡德尔大叔怀抱一把镰刀沿着大唐的烽燧小跑而来。
雪山样的刃口闪出三四处光点像三四个小太阳不停地闪亮。细细一看,宛若内心久存的玻璃碎片让风一下子吹了出来。
荒凉好重啊!
一丁点落在买买提・卡德尔大叔的心里,大叔不由自主打了一个趔趄,一刃锋利就划破头顶的钢蓝。
顿时,天空流云乱溅。
鹰,像鬼样在云朵里探头探脑。
当风,把鹰的翎羽吹成一天空的黑云,雷鸣闪电就来了。不论鹰走到哪里,闪电的鞭子总是够着鹰。
那么大的天空,鹰却无处躲藏。
哎!大漠中,其实鹰的日子也不好过。
几个走远路的人,饮酒烽火台下。
“四季红”“五魁首”……一个个雷霆似的喊着酒令。
夜越来越深,众人的喧哗让一条蜥蜴没法入睡,就从库木塔格沙漠深处跑来助兴。
蜥蜴在月光中,来回飘过。
就像鬼影一样,忽来闪去。
此刻,唐朝的鬼、宋朝的鬼从沙丘后面灰头灰脑地出来,一个个诡秘地望着我们。荒漠中,一年四季喝着西北风,这次总算沾了点酒味。
听到喝酒声,楼兰女也从遥远的罗布泊出发,一路上艳丽的衣襟飘成波浪状拂过辽远的星球。
片刻而至,她给我们古典地斟酒,我们满口说着大话。
她美丽的脸宛如三月的挑花开在黑夜的枝干上,一次次芬芳着悠远的传说。
当年的烽火台长也从夜色中沧桑地站起。
想起多少驼队让风吹成了一把把的沙子,一个名叫楼兰的古国让风像吹成纸片样,从此了无影踪……
此刻,一个劲儿唏嘘不已。
马帮、商旅、剑客……在月光下一一复活了。回望北方,让风不停地吹着多毛的胸部,像吹着一滩滩荒草。
后半夜,一个个醉卧成一座座沙丘。
天狼星高高地、温情地注视着。
白克力・艾海提指着天边的一朵云深情地说:“楼兰国就在那朵云的后边……”
一支翎羽,从云天飘来,泊在无边的荒漠。
荒滩上,粗嗓门忘情地吼着民歌。
戈壁上的人家,祖祖辈辈总是用民歌的嗓门驱赶荒凉,一曲唱完,接下来又来一曲。
沙枣、芨芨草、骆驼蓬……
从沙丘探出来,一个个望了一阵子,又叹息着匆匆钻了进去。它们从来不怕连根拔起,就怕在荒凉中闪了腰身。
荒凉闪了腰,就是生不如死。
一个个要走到秋天,秋天就在大的沙丘后边。
十几步的路,看上去很近,走起来却很远。
荒凉死死裹着村庄,古老的村庄总是无动于衷。
荒凉中,树木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了……
远道而来的行者,停下你匆匆的脚步。
我要为你装上干馕、水,过了这个村庄,你的前面就是浩瀚的沙漠啊!
打馕人挥锄挖井,狠命地把自己和锄头一同砍向大地。
不久,荒原回荡锄头的声响。
荒原传来了水流的声响。荒原记下了一个打馕人。
在水声中,打馕人梦见金黄的馕香。
打馕人荷锄而立。月光样的水声遍布四周。
水声洗亮了耳朵,耳听八方。
此刻,打馕人听见沙丘上长出小草、开艾艾的花。艾艾的花朵上,一只小蜜蜂酝酿甜蜜的日子。
在茫茫戈壁,一点滴甜蜜就能镇住无边无际的荒凉。
在戈壁,流水让日子停下来。
日子停久了,就是片片绿洲。
就有了手鼓、萨它尔、艾介克、热瓦甫……这些祖祖辈辈敲不完,或弹不完的喜悦。阿瓦尔古丽、巴哈尔古丽……这些村庄里的好花朵,一朵又一朵开放,美丽着古老而宁静的村庄。
水啊,抓一把日子就能满把子脆响。
此刻,馕香云样起伏,打馕人还在不停地挖着沙土,飞溅的汗水闪烁着晶莹,闪烁成满天空的喜悦。
吭哧之声中,气粗马吼地喊:水啊!水……
注1:拉瓦依坎,意为打馕人的坎儿井。
敲打吧!敲打吧!
让我回到二千年的时光。
鼓声中,古老的村庄坐在鼓面上,像一个人蹲在黄土高坡。
经久不息地鼓声,像是汉子朝天的粗嗓门吼出的云烟,如此豪放地唱得一条小河水也向东流去。
鼓面上,麦子的香气不停地弥漫;土豆的花朵哗啦啦地开放。
芬芳和花朵全是鼓槌一棒又一棒敲出的歌谣。
敲打吧!敲打吧!
敲出雷鸣闪电才算敲打。
长风系在腰间,就像一根草绳系紧古老的村庄;云朵顶在头上,就像一顶草帽飘在庄稼的上头;阳光裹在身上,像四季风披在高耸的肩头。
喧天的鼓声就是弥天大雨,让久渴的灵魂不断靠近。
其实,我的内脏需要鼓声喂养;血液需要在鼓声中奔涌。鼓声中,我祈求庄稼年年长势喜人,丰茂的鼓声随便落地就是秋后高高的粮垛子。
敲打吧!敲打吧!
鼓槌打碎了,就抽出骨头敲打。
好日子值得用骨头敲打,好日子就是骨头敲打出来的。
让我的浑身震动,在岁月的沟沟壑壑里,这穿越千年的鼓声郑重地叮嘱:十年九旱的黄土地啊!你要坚强或幸福地生活。
遍地的花香,云朵样上升。
大风吹来,羊群一样奔过。
辽阔的嘎玛岭草原不但生长绿绒毯子、星星的花朵、城堡样的牦牛……而且也是生长梦的好地方。
坡上,几棵大树,一次次扬起枝条。顺着枝条的方向,我看到了高高的雪山上不但住着鹰,还住着一窝一窝古老的歌谣。
雪域高原的神曲,在自然天光中徐徐弹奏。
当青草弯下腰身,难道牦牛也听到了?此刻,大草原上,牦牛一动不动地背着金黄的阳光出神地品味着。
一溪流水从脚下流过,一路纯银的叮叮当当。
让我不得不弯下身子,扑倒在嘎玛岭草原上。
牦牛的大眼睛像蓝汪汪的清泉。
一只苍鹰背上驮着云正赶往另一座山头,一个趔趄就跌了进去。等了好久,怎么还没见鹰飞出来。
牦牛的眼睛像是很宽阔,也深不可测。
一些草,长进牦牛的血液;
一些花,盛开进牦牛的骨头。
沿着草原,牦牛开始云雨样奔跑。奔跑的牦牛身后扯起草原,像是要把草原铺到喜马拉雅山。
一旦停下里,牦牛身子一抖,地上就是一座高高的雪山。
牦牛的毛发里藏着暴风雪。
当牦牛粗笨的哞叫像一把把鼓槌敲着铜钟样的山峰,顿时,钟声回荡,流云乱溅,翎羽纷飞。
太阳很快从背坡跑下山了。
风吹开了汗衫。
藏南的汉子只要用高原的任何一条河流缠上周身,就可以举起牛皮船,像把一头牦牛举过头顶。
举向云中的雪山。
举向雪域的太阳。
“神牛光顾俊巴村,东山上面吃青草……”“阿热”手执“塔塔”开始挥动。
舞者,长长的船桨击打船舷,敲出一场又一场雷鸣电闪,一阵阵鼓音又像熟透的青稞遮天蔽日。
汉子击打一次,大江大河就在弯曲的背上澎湃一千次、一万次。
鼓声中,牛皮船一次一次奔过浪涛。
鼓声中,大鱼一条条飞过。大鱼的背上,驮着如歌如梦的村庄。
满天空哗啦啦响个不停。此刻,急流滚滚的拉萨河像是挂上了天空。
看上去,汉子像翻卷了几百里的青稞,在泥土上忘情地摇曳。
啊!这么多的青稞,长在藏南好,还是藏北好呢?
一棵草尖上住着传说。
一眼泉水里养着歌谣。
一场雨铺天盖地过后。
一只乌鸦就驮着黄昏像驮着柔软的绸缎从雪山上飞来。
我要跟着,看看一眼泉水中种出的彩虹、种出的云朵……
银子打制的水面上,当乌鸦飞过,会从高高的天空叼来星星。
低头就能看到:一个人就这样高过了天空的星星,就像住进了神话王国。
水中,一个人摊开的四肢就是疆土。
温暖的水中种出一望无际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