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苏建平
种子
浙江苏建平
种子在野地里,生长得最好。
生长是迷人的。一个农民,穷其一生,都在与生长打交道,老练,辛辣,丝丝入扣。
伺候生长,需要深呼吸。步步为营,行稳致远。关于天气的谚语,说明了这个至简的道理。
这也与种子本身的品性有关。世间的种子不大,很小,大自然以特有的耐心,将其精华不断浓缩。
绽放与收缩,提炼与提纯。四季循环,这是它主要的工作。
种子一旦萌芽,它就在空气中不断延伸。
它幼小,所以小心翼翼。
可是它的节奏惊人,一瞬间,总在视线忽略的地方安营扎寨。
无孔不入。无缝不钻。委曲求全。百折不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些词的本来面貌,或者说词源和词根,都在种子的词典里。
从巴掌大的地方,到漫山遍野。
从一个,到一群,到一片,它们相似又不同,然而壮观的不是“它”,而是“它们”。
词与词之间,种子构建了天然的语法。
种子拒绝抒情,野蛮生长。依着它固有的野蛮的语法。
它的野蛮是天生的,对应着看得见的日月星辰,也对应着看不见的时间秘流。这完全不同于后天的抒情。抒情总是气短的。
是树林,而不是一棵树。是草地,而不是一株草。是花海,而不是一朵花。是种子,而不是一颗种子。
那么大的可能性,那么多的机缘。
这个时候,野蛮的法则把它们化为勃勃生机,未曾辜负那更高的定律,未曾辜负那根玄妙的弦。
它以闭合的耐心,等来开放的时刻。蛮横无理,一点即着,层层叠叠,千缀万点。
那正是种子朴素的使命。
那样野蛮的种子,是最安静的种子。
它可以脱离一切,包括母体,独自旅行。
细加观察,一颗种子包含了宇宙的全部历程:大爆炸前的寂静,所有演化的路径,以及那寂灭的时刻,缩为一个核。然后,等待另一次大爆炸。
一切的秘密,差不多全部隐藏在种子之中。
但它不言。
花便开花,树便长树,幼仔后面还是幼仔。
安静的种子,守着内敛。它唯有在风暴的时间里,才奔放不羁。它描述过的线条、色彩、声音,远远超出人所能够表达的。
这是一个奇迹。
大象无形,大音稀声。这最接近于种子。
那样安静的种子,是坚硬的种子。坚硬的种子来自于柔嫩的芽、柔嫩的叶、柔嫩的花。
它不是以柔克刚,而是以刚纳柔,以柔化刚。
刚柔相济,正是种子的本性。恰如音乐中的快板和慢板,恰如无数叶子的落与生,也恰如月的圆与缺、日的降与升。
事物唯其如此,才到达完备而圆满的境地。
这缘于种子的坚硬,是它天然具备的。
因为它不低于一个子宫中的胚胎,不低于一颗正在爆发的超新星,不低于基本粒子中即生即灭和不生不灭的永恒之力。
当然它不低于一首诗的诞生,不低于音符在五线谱上的跳跃与生成,也不低于掌握它生长秘密的人。
它与掌握它生长秘密的人同生同死,其间布满了同悲同喜。
甚至它无悲无喜。
全因它自然。它自在。它自成。
它包含了我们的一切,和一切我们。
(转接30页)受、走远——
拔去管子,卸下生命的伪饰,你用最后的力气踢开了这个世界和我们的悲伤。
接下来,入殓师在你消退的身体上忙碌:洗礼、剃须、着衣、弥合……生命最后的缺陷。
灵前,我把这些钱纸叠成灰羽鹤,在火焰里放生。
匆匆过往,守着各自的空白和气味,守着出生,等沿途的灰烬来清点。我点亮你灵前的灯盏,守你。
守这个夜晚的黑暗——哪条小径被你开垦,哪沟溪水被你涉足,哪陡悬崖被你绕开,哪块云雾可以收回自己……
原初的生命如此刻一样破碎、赤裸。
独自。静卧花丛与挽歌之中,松开手中的羽毛,你内心的黄金已停止开采。那条撒满金刚砂的路上,上帝也会降下他的宽宥,原谅你的短暂。
秋风。纸幡。哀。
仪式上,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你将永远陌生;人群中,我空荡荡地,一再与你细数老家的距离。眼睁睁地看到你的孤旅消失在烛影里。
火焰坠下。一张纸瞬间消失,一个人从一撮灰烬里起身。通往墓园小径,天空折叠出一片片羽毛的形状,反复在天际里,奔跑、弥漫,没有沉没和终止。
——我只是在诗行里停止了担心。
没有更暗的语言,说出我的沉重与盲目。没有更深的夜替我。你独自走远,爱你的人还在泪水里潜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