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衔夏
我跟你说他(短篇)
李衔夏
你跟爸爸离婚之后就禁止我再去见他,但我是自由的人啊,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听话吗?那时我已经二十岁了,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我知道在离婚这件事上,你和爸爸都没错,错的只是你和他的性格实在不合。你说他是窝囊废,他说你是母夜叉。你是一个强势的女人,虽然爸爸表面上很平和,但骨子里也是坚忍不拔的。出于对你的爱,多年来他选择了沉默,这点我跟他像极了。爸爸早中晚三餐都喝酒,终日微醺,从前我以为他爱酒,观察多了我才读懂了这个习惯,你只要看看其他家庭就会发现,为人丈夫者喜欢饭前饭后独酌的,往往是一个女尊男卑的家庭,男人是在用酒来麻醉自己,舒缓根植于几千年父系男权社会的巨大精神压力。我为爸爸心痛啊。我告诉过自己,我绝不要成为你这样的女人。
妈妈,我要跟你说的他,不是爸爸,你知道我准备说谁。他并不是我对你隐瞒的唯一秘密,我自问在伶牙俐齿方面跟你差距太远,我只能通过这些秘密,做着无声的反抗。请你相信,我的反抗完全出于对你的爱。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你的傲气使得你无视所有人的感觉,你从未重视过我的心思。你以为你的秘密绝不会有人知道,跟你说吧,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把老鼠洞都抠遍了。你老是逼迫我说出彤彤的亲生父亲,你何尝又有说过覃教授的事。他尚未娶妻,你也离异单身,何必偷偷摸摸呢?
记者的工作不需要天天坐班,晚上工作的我偶尔会潜回家中,躺在你的床上翻看老相册。活力四射的你这时通常在外面聊天打牌。你从来不让我进入你的房间,你说女孩子要学会独立,不能黏着父母。躺在你床上我会有坐过山车的刺激感。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大门突然响起扭锁声。我慌乱间迅速关灯钻进床底。踩踏地板的,除了你的红色高跟鞋,还有一双亮漆男式皮鞋。灯光打亮,正好照在皮鞋顶部,反射进床底,亮瞎了我的眼。你和这个男人话不多,显得老练而默契,但我还是听出了覃教授的嗓音,他可是我的大学老师啊。没多久,我听到唾液交融的声音,紧接着是衣物脱落到地板上,我惊讶地发现,年近五十的你,竟然穿了一条丁字内裤,还是蕾丝薄纱的。往常我跟你逛超市时,你总说穿着应以简单朴素为原则,坚决不让我买那些引人犯罪的衣物。你可想而知我看到丁字裤时的震惊。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声,但很快,另一个咚咚咚咚的响声盖过了它。小时候我偷听过你和爸爸的声音,其激烈程度比这次差得十万八千里远。伏在床底,脑门轰鸣,仿佛一场毁天灭地的超级地震。我多希望自己从不曾洞悉你最深的秘密,至少往后的日子里,母女心灵之间不会横生一层隔膜。
你让我说出他的名字不过是惯性使然。对于你来说,他是谁根本不重要。无论他是谁,你都不会把我交到他的手里。你还不至于自私到要永远霸占女儿,但婚姻的不幸使你成为一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我确信你爱覃教授甚于爸爸,但你无数次拒绝了覃教授的求婚,你并不反对我谈恋爱,但决不允许我结婚,乃至生儿育女。你曾说跟爸爸结婚是你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把我生下来是第二大。有时我希望你把我当作陌生人,一脚踢出家门,老死不相往来,这样我反而能够彻底地恨你,不会活在爱与痛的边缘。但尽管言辞犀利,你却从未打过我,你流露出的母亲的眼神令我融化,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何尝不是一种爱。你说过,不得不爱我是第二大错误的根源所在,婚姻还不足以捆绑你的人生,没有我,它会是另一番模样。我已过而立之年,男朋友谈过好几个,最终在你的极力反对之下一次次告终。我月经初潮开始,你每半年要带我去医院检查一次处女膜,扬言如果哪天我失身了,你会把我活活掐死。遇到他时我还是一个黄花闺女,我自己觉得,这个黄花是明日黄花的黄花。
你爱彤彤甚于爱我,甚至甚于我爱彤彤。但你曾经想过杀死她,在她等待降临人世之时。以至于无论你对我有多好,我都有理由怀疑,你怀上我的时候同样想过杀死我。那天我突然喉干舌燥,挺着大肚子踱进厨房找水喝,看见你散发着寒光的背影,微微弯腰在捣腾着什么。我悄无声息地踮到你背后,一手抢过你手中的药瓶。不及细看,你竟先说了:这是堕胎药。我原想大大发一场飙,但看到你的眼神没有一丝歉疚,反而趾高气扬、理直气壮,冲到嘴皮子跟前的千言万语瞬间蔫了,倒吞入胃,化作一股蛮劲,药瓶砸在地板上,塑料材质竟也碎裂成花。我甩门而去,在同学刘雯家住了两个月,安然度过孕四月后才搬回家,这时的彤彤已经强壮到药石不惧了。眨眼彤彤已是一块可以捧在手心的肉团,你的悉心照料令我感动,一个人忙前忙后,买菜做饭、洗衣刷碗,给彤彤冲澡换尿片,给坐月子的我端水切果。你没让彤彤着一丝凉,没让我受一丝寒。你说自己当年月子没坐好,手脚落下病根,常年疼痛不止,呼天喊地都没用。从这层意义来看,你不仅生育了我,还再造了我。妈妈,我爱你!我无法给这份爱作一个测定,但始终坚信:我不会爱一个人胜过爱自己。
为了你,我放弃过最爱的男人。那是我最美好的年华,两根流水一般顺滑的长辫跨过肩膀轻搭在胸前,怀着青春和自由的向往,我奔向大学的宽阔海洋。尽管学校跟家在同一座城市,我还是选择了住校,回家再压抑,仍然坚持周末回家。学校里苍树参天,绵延成一片浑厚的黛绿,装在我心里,满满的,很充实,让我的脚步笃定而坚决。那个男人出现在阳光照临的方向,在明艳的灿烂中,他的脸庞像一首朦胧的诗,身后的光芒像一双火焰造就的翅膀。他的眼镜是两个深邃的光洞,深不可测,在里面能看到高立的学崖和翻涌的书海,成熟的气息令人迷醉。他的左侧腋窝夹着一本厚厚的书,书名看不见,但我认出了封面,前一周我才在图书馆借阅过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图书馆里只有一本,我曾抱着它进入梦乡。在一个幽暗的午后,它曾像一盏高灯,照亮我的灵魂。这是缘分。
我最喜欢他的嗓音,爽朗而富有磁性,中气十足,很难想象是出自一副斯文纤瘦的身躯。好几次在课堂上,我托着腮,痴痴地仰望他那英气逼人的脸庞、听他朗诵福克纳的小说、米沃什的诗,灵魂漂游到美妙的香云太虚。妈妈,有一种感觉不知你是否体会过,我的印象是那么强烈、真切:和煦的阳光透进薄纱窗帘,弥漫整间教室,如密集的细雨妙曼飘落,温暖又滋润。我和你都是女人,有个一直羞于启齿的秘密,我决定跟你分享:女生宿舍时不时会集体观看毛片,有天晚上看完毛片上床睡觉,我竟然梦见自己和他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温柔蠕动,他把我压在讲台上,黑板的粉笔灰簌簌落下,带着一丝雪的寒意,偌大的教室里全是闪亮的眼睛,我一点也不惊慌,甚至还有点志得意满。妈妈,如果你能看到我笔述这件事时的脸色,你一定会说这是你见过最壮美的日出。此刻,我看到面前的镜子里,黑夜都亮了。那次之后,尽管现实中我仍是处子之身,但灵魂上我已完成了一个成熟女人的蜕变。
妈妈,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我滔滔不绝叙述的这个男人正是覃教授。是我请他到家里吃饭你才认识的他,但你和他的进度却走到了我的前面。你应该能够想象当我置身于你和他共赴巫山之床的下面时,我在下唇上留过多深的鲜血淋漓的齿坑。你毕竟是赐予我生命的那个人,经过若干个孤清的黑夜,我决定退出。他并不是他,覃教授并不是我真正要说的那个他。虽然你不是覃教授的妻子,但你已经是覃教授的女人了。我再不肖也不至于乱了伦理,覃教授不可能是彤彤的生父。没错,我和覃教授的确完成了灵魂的交融,但现实中却指尖都不曾触碰一下。我是普通人,怎么可能达到柏拉图式恋爱的高度?压根这只是我单方面的芳心暗许。事情在覃教授看来很简单,我是众多学生中的一个,特别之处只在于,老师跟学生家长爱了一场。上面谈到了爸爸和覃教授,语法意义上,两个人都能称作他,但却不是我心目中的他。加上下面我即将说到的他,这封信事实上已经有三个他,但我不想使用他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能简单地用他们来归为一类。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平时我基本不会跟你合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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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没有见过他的。虽然我跟他认识不短,但相处不多,每次都小心翼翼。尽管我并不爱他,但我享受这种胆战心惊的被爱的感觉。他曾经是我的同事,后来辞职了,说是为了文学创作,大家才知道他私下里是个作家,开始以为他写的是武侠或者侦探,有一次谈话他对这些表示了严重的不屑,原来他捣腾的是纯文学。报社里的人对他肃然起敬。我跟他做过一阵子搭档,采访一些隐世高人。他对此高度羡慕,说过四十岁后要跑去深山老林里茹毛饮血、著书立说。他木讷、易羞,甚至有点清高,当他向我表达爱意时,我感到惊讶,内心窃喜的同时,怀疑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吸引到一个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孤绝异性。跟他在一起很舒服,我经常被他一些另类的想法逗乐,也许这给他造成了误会。那时我正深深地沉陷在对覃教授的暗恋里,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一直对他若即若离,他似乎没有放弃的意愿。后来我知道了你跟覃教授的关系,我想过死,是他如火的目光照亮了那段幽暗的时光。渐渐地,我和他的约会多起来了。
正如我没在外面碰见过你和覃教授约会,你也不可能碰见我约会,我继承了你的保密天赋,有时我想,你不当一个女特务太浪费了。他是个自觉的人。我跟他并排行走在路上,他的肩膀和手掌从来都不越过那面透明的墙。接触久了,我发现他有点闷骚,属于外表冷漠、内心狂热的类型。他不听其他歌,只听摇滚,而且是那种重金属的摇滚。我继承了你虚弱的身体,但我还年轻,我渴望给自己的身体注入能量。有次他说写了一首歌给我,我当然高兴。他不懂谱也不懂乐器,就这么清唱出来,我都感受到摇滚的力量,嘶哑的悲伤、愤怒的绝望,像高压电沿着血脉循环传导。那一瞬间,我是有点感动的,但我深深明白,这不是爱,我不能接受他。如今回想,这种青春年华特有的封闭和决绝真是冰冷得可怕。
那几年我经常跟他在夜晚的大街上晃荡,你不干涉我谈恋爱,自然很少过问。去得最多的不是电影院、购物街、美食店,是一个叫做吾谈国事的咖啡馆。每个周末都举行一个主题沙龙,讨论关于政治、经济、社会、民生和文艺的热点问题,参加的人来自各行各业,人数并不多,几个或者十几个,每人有充分的表述时间。我从不发言,只是坐在一旁认真聆听,虽然很多观点我都不同意,但确实有很多新知识可以开拓眼界。在这里我看见了他的另一面,仿佛另外一个人:语言流畅、论述清晰、辩解敏捷、观点尖锐。我喜欢他双目炯亮、浑身洋溢着智慧和激情,在最深入的地方还略带一丝男人的愤怒。他对中国改革开放持高度肯定态度,在这种剑走偏锋的沙龙里显得难能可贵,这更需要勇气,并且他的锋芒无人能挡,言辞每每令反对一方哑声。这没让我爱上他,反倒令我的心更加远离他。那种偏执、那种理想化,让我联想到阴郁自杀的诗人,我看过他的小说,他受海明威和川端康成的影响极深。我不能用情感伤害他,否则很有可能会杀死他。跟他认识之后,我还跟别人谈过一次短暂的恋爱,他当然不会知道。后来,我彻底拒绝了他,彼此不再往来。
妈妈,我之所以在感情上如此如履薄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爸爸。你跟爸爸离婚后,爸爸终日借酒消愁,有次我去看他,他醉倒在卫生间里,伏在马桶盖上打呼噜。我才发现,爸爸往日的隐忍是一种深沉的爱。爸爸是派出所民警,小心谨慎的老好人,从不立功也从不犯错,干了一辈子还是普通民警,但他创了一个记录。我们这个区的治安环境一直恶劣,爸爸是派出所里第一个不带伤疤平安度过不惑之年的民警,后来又把这个记录提升到知天命之年。爸爸曾说,我要留着有用之躯保护我最爱的两个女人。这是双刃剑。他的庸庸碌碌让你鄙视,最终导致了分道扬镳。爸爸说,我再也不需要这副臭皮囊了,除了装酒,它还应该装点子弹。五十岁本来已经退到二线从事行政后勤工作,但爸爸强烈要求,重新回到前线。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巡逻时躲在角落里抽烟,而是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头两个月破案三十多起,身上的伤疤从无到有、从一到多、从疏到密、从浅到深、从无碍到足可致命,领导刮目相看,提拔他做支队长。有次追捕一个逃亡的杀人犯,爸爸身中三刀,倒下的一瞬间凭借精神意志,一枪击毙二十米开外的犯人。我担心得要命,很想跟你说,但那会你正跟覃教授打得火热。从手术室出来,他面色苍黄却略带微笑,我抱住他痛哭,他摸着我的头虚弱地说,傻瓜,老爸不会有事的。我呜呜说道,爸,别干了吧,我怕你死!爸爸笑道,我已经杀了一个人,死了也不亏。你曾说,嫁给爸爸的这些年,你之所以病痛不断,是因为他在慢性暗杀你。
从小到大,跟你相处我会无所适从,我喜欢跟爸爸呆在一起。你和他离婚时我多想选择跟他生活啊,但最终还是留在了你身边,这是爸爸的意愿,他说你一个孤身女人不能缺乏陪伴和照顾。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担心情感丰富的你,倒是他自己,没跟其他女人多说一句话。你当然希望女儿跟着你,主要原因是你需要胜利,需要证明你比爸爸更受女儿爱戴。回到你的内心,难道不觉得我是你情感复春路上的拖油瓶吗?如果选择跟爸爸,我的情感也不至于如此封闭、压抑。18岁生日那天,爸爸送我的礼物是一个安全套,我至今存放在手包的暗格里。爸爸说我长大了,女孩子不该永远做一张白纸,真有亲密接触的机会时,不用担心妈妈的检查,他会帮嘴的,只要不在婚前怀上小孩、不要染上脏病就行,这个套子要随身携带,关键时候可以及时用上。他说你和他十七岁开始谈恋爱,没几天就已经有了那事,那时还是“文革”,社会精神高度压抑,这种事是绝不允许的,当时找不到套子,爸爸在最后环节到来前难受地离开你的身体。
我慢慢明白你重视对我贞洁把控的深层原因,那个年代的人还很传统,无法接受婚前性行为,年轻时你貌若天仙,追求者从街头排到街尾,最终迫不得已选择爸爸,是因为情到浓时没控制住自己,否则你会有更好的选择,你的人生也将走向另一条路,那必将是一条康庄大道。说真的,我从不害怕你的检查,如果真要发生关系,难道你真会把我杀了?问题在于,这种从小熏陶已经入心入髓,本能对它向往,又本能对它排斥、抗拒。我之前的男朋友哪个不想彻底得到我,我每次都把压在身上的男人推开,哄着、骗着,再不行就发脾气。最终分手往往是因为这个,我并不留恋。
妈妈,时代已经不同了。我同学刘雯你是认识的,她嫁得好吧,住在半山豪宅区,婚后生活不知多甜蜜,一儿一女凑齐一个好字。跟你说吧,她大学时是做过援交的,家里穷,她要赚取学费和生活费,那收入可高了,不熟悉的人会以为她是富家女。刘雯给过我一张名片,说如果我哪天想通了,可以联系那个电话,凭我的姿色,一定能当花魁。我当记者后有一次出差在外面过夜,百无聊赖之际拨通了那个电话,不是要卖,而是要买。不到半小时,酒店房门打开,进来一个色彩缤纷的中年女人。电话里我要求经验丰富,四五十岁的年龄正好符合。那晚,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的女人代替你给了我一夜的温柔。我并不是同性恋,但她落在我全身每一寸肌肤上的吻,令我无比宁静、放松、愉悦。那时我在想,如果换成一个男人,我会不会更兴奋?妈妈,你是不是很惊讶?羞于接受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此刻我听见窗外的夜色,没错,是听见夜色。在温馨的灯光下,运笔如飞,倾吐秘密的感觉真畅快!
其实这个被历史遗忘的小城镇里,不仅生活着密密麻麻的人,也生活着密密麻麻的秘密。记者这个职业开拓了我的视野,但我也只是比普通人多窥了冰山的一角而已。工作制度的宽松使我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你主张我独立,因此并不干预。太阳落山我出门,马尾加运动装,清爽活力,朝着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地方奔去,有人才有新闻,人多新闻才多。我不会有固定的采访目标,像皇帝微服私访,走哪看哪,不强求,全凭际遇的运气。好几宗轰动全市的报道就是这么被我整出来的。凌晨三四点,人潮散清,我才归去,洗个热水澡,换上绵软舒服的睡衣,坐在窗边写稿,见证着窗帘从暗转亮。主编总说我的文字是新闻稿的典范,前半部深邃黑暗,后半部光明温暖。其实这是天色的影响。正如你此刻阅读的这封信,如果你能从中品出我内心的变化,那是阳光唤醒了万物。
夜晚是属于女人的。在灯火通明的街道游荡的时候,我不时会抬头仰望夜空,四十五度上扬的视线增添了我的孤傲和冷艳。普罗大众行走时习惯了平视或低头。对苍穹的关注令我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在视觉效果里,人间的灯光使天堂的星光黯淡,但我知道,遥远距离之外的一颗微弱颤抖的星点,是一块巨石的火焰,足以融化地球。最迷人的莫过于那些薄薄的云带,褐色缭绕、铜色纠缠,带出风的纹路,带出夜空的层次感。浮云拉近了人间和天堂,却又显出了人间的低沉、天堂的高远。我不喜欢月亮,她比女人善变、比病人苍白,简直不配老在人类的头顶招摇。当我被一个发狠的男人压倒在偏远郊区的旷野时,我对月光的厌恶达到了极点。我站着仰望天空,是直立行走的人类;我躺在大地上仰望,只是一头疲惫无奈的母兽,遮羞的衣裳被统统撕掉,进化过程中幸存下来的三撮兽毛裸露在空气里,蓬勃张狂。月光像一只微睁的眼睛,麻木地观看我的屈辱。一片云飘过,它躲在缝隙里继续偷窥。
这是一个废弃的砖厂,浓郁的沙尘气令人窒息。路过它的时候我想起了你的肺病。黑暗中我只能依稀看出身上这个男人的脸部轮廓,我已经猜到是谁,断绝联系已有一段时日,他变得冷峻而孔武有力,更接近我欣赏的形象了。他从背后伸手捂住我的嘴巴,强行把我扭过来,推倒在荒草丛里。在我大叫之前,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仿佛置身于暴风肆虐的大铁钟里,耳膜嗡嗡声不断。唤醒我意志的是冷风,它亲吻着裸露的肌肤,它的嘴是鹰嘴,锋利地刺痛悲伤的灵魂。身下的沙石狠命钻进我的皮肉。他摸索了很久,像卡夫卡的K,始终找不到城堡的入口。妈妈,你大概不会相信我当时内心的真实感受。在惊讶消退之后,我竟然略带一丝兴奋和渴望,似乎这一幕的到来已经潜藏在脑垂体里好久好久。我大字型摊开,眼中没有人类,只想拥抱广阔的天空。心灵深处有种奇怪而真实的想法。我期待身体里那扇纸一样脆薄的城门被轰然撞破。这是对你的反抗。既然言辞上不可能胜利,我就发射出沉默的最强力量。我要成为真正的女人!这样我才能彻底独立,做一个自由的人!
我从包里摸出爸爸的礼物,递给他:带上吧,对大家都好。言语中我故意不喊出他的名字。他一下子蔫了。心中的圣洁女神竟然掏出这么一件恶俗之物。这位彷徨者借着惯性又努了几把劲,始终不见起色。我无比煎熬,拿着套子的手定格在风中。相同的半小时,对于他来说只是弹指一挥,对于我来说慢如经年。这就是时间的奇妙。遇到一个阳痿的强奸犯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我甚至想说:要不我帮帮你吧。妈妈,难道你竟强大到如斯地步?在命运面前,我已毫无还手之力。身上的冰冷和疼痛都消失了,夜空的黑暗广袤而深邃,毫无实体却重量惊人,尽管远山和近树死命撑起,我仍因重压陷入大地。妈妈,你应该已经猜到,他就是我要说的他。后来,当我想明白他疲软的原因,我感受到尘世间最纯净最透明的爱,人生中最灿烂最饱满的感动发生了。当时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一个大耳光过来,我立马晕眩。迷蒙间依稀感到下体被抹了一下,之后就没了意识。醒时天已蒙蒙亮,浑身酸痛,下体一阵清凉和黏稠。一个月后我跟你去检查贞洁,我紧张得满额汗珠,检查结果却显示完好无缺。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妈妈,你能想象我的惊讶吗。我,一个平凡的女子,居然成了圣母玛利亚?难道说她的处女怀胎生育就是这样来的?一年之后彤彤诞生,他已杳无音讯。
妈妈,关于他的事,已基本说完。在这封万言书里他所占的篇幅确实不多,那是因为我跟他接触实在太少,他在我心里的分量不算重,哪怕他是我女儿的父亲。我举个例子你就懂了,比如我的梦想是获得新闻行业最高奖项,如果真拿到了,评委只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但不会是我内心里重要的人。因此,我更愿意谈论你、爸爸,甚至覃教授。妈妈,你才是我内心里最重要的人啊!尽管我一直在对你作为母亲的权威作出挑战,但是,长期撰写新闻稿使我明白一点:大家批评一个人,是对他的肯定、支持和重视,否则根本不屑于谈论他。
妈妈,原谅我嘴上木讷,笔下却总是废话连篇,而且毫无条理。是心里憋得太多,逮着机会就一股脑子涌出来?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小时候你喜欢称我作野孩子,确实,我的心是很野的。得知我怀孕后你大病了一场,高烧一周不退,当时我表现得很紧张,但跟你说实话吧:我的内心竟然有一丝莫名的欢愉。我单方面的暗战取得了一场小胜利。我被自己邪恶的念头惊到了,却也毫无办法,仿佛骑上一匹野马,只能无奈听之任之在辽阔的草原上肆意狂奔。你挺着病朽的身躯悉心照料产后虚弱的我和脆弱的彤彤,我自责的程度达到了极点,我甚至想过去死。是彤彤的哭声一次次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我开始明白,只要足够透明纯净,哭泣也可以是正能量的阳光和希望。
有一天夜里,彤彤死活不肯喝奶,我胀痛得嗷嗷低吟。这个你的体会很深,你曾说当年爸爸没少喝你的奶。他在拯救你,却被你说成是他的荣幸。你骗不了我的,成人谁愿意喝啊?我私下挤出来喝过,腥得恶心。你就是这样子的,希望所有人都对你好,但别人对你好时你却死不承认,更不感恩。那段时间你睡在我房间的地板上,彤彤的哭声吵醒了你。你抱起彤彤,两三分钟便把她哄睡了。放下之后转头向我,二话不说,撩起我的胸衣便一头啄下来。吸的力度比彤彤小一些,刚刚好能吸出来,一点也不感觉痛。胸前的肿胀感慢慢舒缓过来,体内一股热流源源不断地涌出,钻进你的嘴里。房间的落地灯就像一只发光的橙子,一种有重量的温暖给心灵带来充实感。洁白的床铺变得柔软蓬松,仿佛从飞行的飞机上俯瞰的无边无际的云层。沙发、梳妆台、衣柜、蚊帐、椅子、墙壁通通闪现出星光,这是万物欣慰和赞许的目光。妈妈给女儿哺乳是天职,但那一刻却是女儿在给妈妈喂奶。生活的神妙使人晕眩,天啊,我是在还恩吗?还你的哺乳之恩?第二天你说喝了我的奶,原来的胃痛似乎减轻了许多。于是,我每天喂你三五次,持续了五个多月,直到彤彤断奶。你的胃痛有没有好转我不知道,我猜那是为了帮我解决奶胀问题又避免我不好意思接受的一种话术。
妈妈,最后我还是要说到他。上个月我终于找回了他。彤彤此刻就在他家,他和他父母都表示愿意照顾彤彤,彤彤还小,她很快就会适应那边的生活。最近半年,我经常对彤彤发火,她这么小,何必呢。但我就是忍不住。埋在我基因深处的那个你正在苏醒,试图彻底操控我。我不想成为你!我不能再把彤彤留在身边了,我希望她的人生是健康快乐的。我决定去找他。再次见到他时,他变了个人似的,络腮胡子留了一把。他看我的眼神是黯淡的、躲避的,但看彤彤的目光则清澈透亮,跟之前看我的一样。我知道,他还是他,内在一点没变。把彤彤交给他,我很放心,了无牵挂,我准备去天涯海角漂泊流浪。他答应我每年三月之春都带彤彤来看你,时间方便的话我会同来,我争取把爸爸和覃教授也拉来。你站立了一辈子,哪怕坐着、蹲着、躺着,灵魂也是站着的,现在可以舒服地躺在青草地上,仰望蓝天白云、聆听树摇溪淌,我真替你高兴。我嘴笨,憋着千言万语却总嚷不出来,唯有凝神挥笔,付纸万言,在你的坟前焚烧。没你的日子,我着实获得了灵魂的自由,却也不可避免地沾惹上自由的影子——孤独。有次我用手机把你愤怒的话语录下来,原意是等你心情平复时让你听听自己的癫狂,体验一下聆听者的感受。如今,我经常循环播放这段录音,就像一首走心的歌曲。这封信上的话,我之前一直不敢说,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妈妈,就写到这儿吧。过两天就是立冬,你去时穿的是短袖,那边冷吗?待会去看你时我会买几件好看的纸衣,但愿今天不要下雨。你是被一团火带上青天的,只有火能给你捎去我的话。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