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开往春天的高铁
程相崧
程自强把妻子罗娜送进候车厅,出了高铁站,就接到了江媛的信息。
那边说:“自强,我人在江城。”
江城,这个北方小县城,在这十·一国庆已经有了些秋意。高铁站建在城东,程自强骑着电瓶车,出了车站,往城区赶。不大会儿,四周已是一片收获了的田野。玉米已经掰掉了,枯黄的秸秆堆在路边,棉花叶子稀落落,开着雪白的棉朵。
程自强朝身后望了一眼,他看到一列火车正在缓缓出站,巨大的噪声让地皮都抖动了。人们都说,高铁站的出现方便了这座小城居民出行。当年,那一届地方政府也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一项政绩。民间传言,这座高铁站原本要建于相邻的一个县,县委书记带人跑了北京,找了本地出去的一位老首长,才得以有眼前这种局面。当然,这事儿听来有些邪乎,确与不确,谁也说不清。
这些年,程自强却觉得,有没有高铁站,跟自己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他从大学毕业就在县里一所中学教书,偶尔出门开会,也多为市教研室组织,地点总在附近几个县里转悠。这些年,许多外地人出门远行,都要先到他们县里,再改乘高铁,风驰电掣奔向远方。他们一家却从没出去旅游过,甚至从来没有靠近过这座车站。虽然,从市区到这里只需几十里路程,直达的公交也才二十分钟一班。
程自强沿着走的这条路叫江滨路,顾名思义,旁边应该有一条江的。这里却没有,只有一条河,这河,也就是大家口里的江了。因为有了这名不副实的江,也就有了江城这个名字。城是北方的城,河也是北方的河。那河穿城而过,不修边幅,没有小桥流水的灵气。河上只有两座宽大的水泥桥,河边栽种的是粗大的杨树,在晴朗的日子,一起把自己的影子倒映在仿佛永远浑浊的河水里。
在高铁站刚建成时,程自强跟妻子罗娜已经结婚两年。当时,他们还没有孩子。罗娜是个容易冲动的人,每当他放了暑假、寒假,都要跟他一起兴致勃勃计划一回——是去哈尔滨滑雪,是去鼓浪屿看海,还是去海南度假?最远的一次,他们想到了去一趟西藏。他们不随团,随团不自由,没意思,再说了,家门口就有高铁站,这是他们一开始就达成的共识。
每一次,他们计划得都很认真。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妻子把身子倚在他肩膀上,便开始走神。接下来的项目,便是上网查询各地景点。两个人奔到电脑前,打开百度图片,欣赏着那一张张摄影家调好焦距、光圈,选好角度拍摄出来的精美图片。他们心里权衡着,讨论着,彼此最喜欢的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一旦确定,接着肯定就是查美食,查特产,商量着回来给彼此父母带些什么礼物。这样一来,就很有点儿出行前的紧张气氛了。这时,罗娜又总会想起出行时穿的衣服。于是,又开始查目的地近期的天气如何。
他们这样谈论着,会在电脑前坐上许久,相互握着手,依偎着,仿佛第二天就要出行了。那时,程自强心里总会涌起一种莫名的幸福,觉得两个人已经不是在家里,而是住进一家价格不菲的海景旅馆,面对着落地的大玻璃窗,看着蓝天白云和大海。经过一番认真商讨,有时,妻子还会真的跑到街上,买回一些衣服,为自己,也为他。有一次,妻子甚至还拉回来一个大大的旅行箱,为了装衣物,还有回来时采购的东西。
这样的计划,每一次又都会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情打乱,最终不了了之。例如,她的科室住进了几个危重病号,实在调不开班。那时,他们两个人的工资,经济还算宽裕,如果没这些事,原本可以说走就走。
从罗娜开始怀孕,这些突发事件就不值一提了。在妻子怀孕时,程自强看看女人的大肚子,想想,自己又不能一路上抱着她或者背着她,就会把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扼杀在萌芽之前。在女儿娇娇出生之后,不要说萌芽了,种子也都死了:孩子这么小,在家还好,出门怎么照顾?
女儿小时,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每次出门就诊,都是他抱着身体发烫的女儿,抓着钥匙往楼下跑;妻子拎着女儿的水杯和奶瓶,紧紧跟在身后。他们两个上班都忙,父母帮忙照看着孩子。他一下班,去父母那里把孩子接回家,妻子已经早他一步,在厨房忙活着了。这样过了一会儿,饭做好了,他先吃,妻子在一旁给女儿喂饭。女儿吃饱了,转到他手里,妻子才能端起碗。这些年,程自强感觉,自己跟妻子已经不再是夫妻,而成了同一战壕里的亲密战友,或者混双比赛中的一对选手。他们相互掩护,彼此依靠,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他们有着良好的位置感和默契感,女子网前技术优异,善于调动;男子负责后场杀球,一拍解决。
这些年,两个人已经很少有机会交流交流感情,聊一聊,哪怕是静静坐上一会儿。有时,妻子会抱怨工作太累,说科里的大夫把病号当了提款机,心内科,却恨不得把痔疮病人也给收治了。他也会附和着发几句牢骚,说现在的校长,把孩子们当成了学习的机器,把老师们都当成了驴。用妻子的话说,这样没白没黑地工作,累得真是连做那个的心思也没有了。这话不错,程自强记得,他们已经整整一年零八个月没有做过那个事儿了。他记得,最后一次,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们原本打算趁着女儿还没醒来,温存一会儿,没想到刚刚开始,女儿便醒了,一骨碌坐起来,爬到了他的身上。那一次,他们两个笑得没有弄成。
他的妻子在医院做护士,经常上夜班,回家卸了妆,便显出黑黑的眼圈儿。有时,妻子下班回到家里,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会让他给捏捏小腿。他盯着女人的胴体,手指在光滑的肌肤上滑动着,体内的荷尔蒙也会蠢蠢欲动,可说不了几句话,那边就响起了鼾声。他就告诉自己,你不能那样做,那样做了,跟“奸尸犯”还有什么两样?这些年,不要说做那个事儿,就是跟从前一样相互握着手,在沙发上偎依一会儿,也没时间。有一次,偶然触摸到了女人的手掌,他的心跳了一下,他没想到,女人的手掌现在竟然变得那样粗糙。
有一阵子,妻子开始想尽方法,企图改变这种生活。她选的突破口便是争取被提升为副护士长或者调到后勤等轻松岗位。因为,按照科室规定,副护士长就有了不上夜班的特权。后勤岗位呢,不言而喻,挣钱虽不如临床,却可以朝九晚五,正常上下班。程自强看到,妻子有了这个生活目标之后,脸上开始活泛起来。她把女儿送到父母家,拉着他,带着钱或者卡,每天晚上到院长家门口蹲守。每一次,他们一按门铃,猫眼里的灯光就灭了。
那时,妻子开始抱怨他没人脉,假如他跟她单位小姚的丈夫一样,是县长秘书,这事不是很好办吗?这样说过几次,也许连她自己也感到想法的荒唐和无用,就缄口不言了。
从那时开始,妻子放弃了从前的雄心壮志,按部就班上下班之外,回家就是看看电视,玩玩手机。现在,女儿大些,没从前那样缠人了。在家自己摆弄玩具,或者在墙上胡乱涂鸦,妻子就会拿着手机,上微信跟朋友聊天,或者刷朋友圈。抢到几分钱的红包,就会高兴得大喊大叫;遇到谁分享了可笑的段子,也在那里“咯咯”地乐。
程自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办公室不大说话,回到家里,跟女人话也不多。有一段时间,他也用上了微信,学着刷一刷朋友圈儿。他发现,大家除了分享网上的生活百科和心灵鸡汤,就是晒一晒孩子。如果偶尔出去旅游一下,就会发上几张图片——美景、美食,有时也有美女。他看了几天之后,忽然觉得有些无聊。他想,他们关我屁事,我又关他们屁事?在那一次大彻大悟后,程自强微信也不大上了。
他又开始重新每天上微信,是在跟江媛取得联系之后。这事,当时被他看成近十年除结婚生子之外,最重要的几件大事之一。那天,他被一个同学拉进班级微信群。这些年,他偏居家乡小城,跟同学疏于联系,连一次同学会也没参加过。他在群里一现身,一两个同学拍手欢迎,一两个同学红包祝贺。这样寥寥几个人冒泡之后,群里便安静下来,大家各忙各的去了。
那些同学,有的用着真名,也生疏得如同陌路,让他想不起面容和五官;有的用着奇怪的名字,将自己的脸掩在厚厚的面具后面,仿佛不愿让人知道他们是谁;有的头像和名字都是孩子的,分享的也是些育儿真经,这样的人,不用听他说话,程自强也就可大致猜出,他现在的生活状态。
那晚,他正在厨房做饭,一个名叫“小翔”的人主动加了他的微信。他一瞥照片,是个三四岁的男孩。他看对方没自报家门,便没有马上加为好友,犹豫一下,发去一则信息,问你是谁。那边半天没动静,直到他把有机花菜洗好,掰成小块儿,准备下锅时,才又收到一则消息:
“我是江媛,没有打搅你吧?”
程自强感觉手机有些颤抖,心脏跳动得也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在水龙头上冲了冲手,擦干,把炒勺下面的火关了,走到餐厅。他家餐厅不大,跟厨房连在一起,看不到客厅,客厅也看不到这里,相对封闭。程自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随手端起餐桌上的半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喉咙里还是干的,让他嗅到了一丝腥甜。他这样坐了一会儿,感觉耳边静得厉害,客厅电视机传来嘈杂的《熊出没》里的声音。
程自强和江媛,都出生在这座小县城,又一起在江边长大。那时,程自强就从词典上查过“媛”的意思,“媛,美女,例如:媛女、才媛、名媛。”从那时开始,他一想到自己生长的这座江城,一想到穿城而过的那条江,就会想到这个名字。
从前,他们的父母,都在县里的被服厂上班。这跟罗娜不同,罗娜是农村孩子,一个人考了卫校,留了城。那时,当然,他们的生活中还没有罗娜,还都不知道世界上有罗娜这个人。在他记忆中,江媛打小就矮矮的,鼻梁很短,像是没有长开。那时,因为两个人年龄仿佛,两家大人在一起,自然也会开些玩笑,说什么等孩子长大,做个儿女亲家啥的。在大人玩笑时,江媛亮闪闪的眼睛就会大胆地盯过来,自强则总是羞得满脸通红。
程自强没想到,到了高中,江媛竟然长开了。她的个头一下蹿得老高,脸也好看了,眼睛盯着你时,会让人的心里涌起一窝水,“哗哗”地流。程自强开始有这种感觉,已经到了高三下学期。他们很快进入了热恋。为此,程自强常常自责,为什么自己开窍这么慢,三年时光,都让他白白浪费了。在三年里,他们两个又不是没有接触的机会。每天上学,程自强骑着车子出门,往往江媛也骑着车子出来。晚上自习回家,在昏黄的路灯下,也是不知不觉就遇上了。两个人有时并排,有时一前一后,路上都说过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们是高中临毕业才确立的恋爱关系,接下来,很快注定要各奔东西。那段爱情,让现在的程自强看来,乏善可陈,俗套得如同一部青春偶像剧。他去了南方一座城市读本科,而她却去本省的一座小城上了中专。在大一那年,开学第一个月,他把热恋的激情发泄在纸上,保持每天一封给她去信。在他念书的那个城市,除了学校,他首先弄清的是邮局的位置。在漫长的一个月过后,周五晚上,他坐上一辆缓慢的绿皮车,去了她上学的那座城市。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事先连个电话也没打,结果出乎他的预料,短暂的相处并不愉快。热恋时的亲密无间被猜忌和距离感取代,让两个人简直形同仇敌。
程自强出行前,雄心勃勃,接纳了室友的建议,打算“生米做成熟饭”。那是他第一次去成人保健品店,低眉垂眼站在那里,让老板娘盯得结结巴巴。他站在她的宿舍楼下,让好几个人捎话之后,才看见她匆匆跑下来,跟他见了一面。程自强回到学校,还是跟从前一样,每天一封给她写信。可是,倾述变成了解释、质问,后来变成了吵架,直到最后,他咬破手指,给她写了一封血书。
在血书发出后第四天,他手上包着纱布,正在宿舍跟人打扑克,江媛来了。他们见面的情景有些尴尬,相互问候几句,谁也没提血书的事儿。他们在校门口吃了一顿沉闷的午餐,她就走了。那顿饭成了两个人的散伙饭,从那之后,程自强再没江媛的消息。
在他想象中,江媛肯定是移情别恋了。那些年,他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她正跟一个帅气的男生在林阴道上散步,相互偎依,卿卿我我。这种情景直到他大学毕业,回到这座叫做江城的小县城,还经常在他脑中浮现。
程自强站在那里,接受了江媛的好友邀请。
他在餐厅坐了一会儿,又系上围裙,到厨房打开了煤气灶。他把手机放在微波炉上,切了葱花和姜丝儿。他感觉自己有些晕晕乎乎,在锅里倒了些油,撒了葱花和姜末,听着锅里“吱吱啦啦”的声音,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拿起手机看了看。那边再没发来消息,他看见微信上的提示:“你们已经成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可是,聊些什么呢?他微信通讯录里有好多好友,加上彼此,却没联系过一次。这样的好友,也许是为了以后有事,方便联系,就像存了个电话号码。
程自强把饭菜从厨房端出来前,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因为这些年,他跟罗娜两个人几乎从不碰对方的手机,这是长时间达成的默契。今天,虽然江媛只是加了他的微信号,还没发来一条信息,程自强还是觉得,他的生活仿佛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这想法让他激动不已。
他们坐在餐桌前,妻子一边给女儿喂饭,一边唠叨着孩子暑假后入园的事儿。如果是上公立幼儿园,花销少,可得天天接送;如果上私立幼儿园,有校车接送,条件好,但花费大。这个问题,他们其实已经讨论过多次,也去好过几个幼儿园,实地考察过。甚至,他们早就已经决定,上公立的幼儿园,到时候让父母帮忙接送孩子。
程自强吃着饭,心不在焉听着妻子的唠叨,态度有些敷衍。他一边吃,一边拿出手机,看了两次。这些年,程自强从没跟罗娜提过,自己曾经谈过一次恋爱。这是他自己的秘密,不想告诉任何人。为此,他觉得有些内疚。因为,在这一点上,他显然没妻子罗娜坦诚。罗娜在结婚前就告诉过他,她在上中专时谈过一个对象,两个人相处了一年。当然,后来散了。那人毕业留在了一个叫东海的海滨城市,跟妻子偶尔还有联系。这种信息的不对等,让程自强感觉,妻子在明处,自己在暗处,这样对妻子来说不公平。
当年,他大学毕业,回到县城,工作了一年,便经人介绍,认识了罗娜。他们两个在领证结婚之前,也经历了两年的恋爱。在江城的街头散步,沿着江边走着,聊天。那时看来,比起那场初恋,倒是现在经人撮合的、直接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更像样些。
是的,程自强承认,自己跟妻子步入婚姻殿堂之前,也曾经有过一段热恋。但是,从喜欢到习惯,再到现在,他觉得自己跟妻子,已经变成了两截木头。没有激情,没有感觉,动作僵硬,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每天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做着不得不做的一切。
那天下午,程自强在公园里带着孩子玩耍时,上了江媛的微信,看了她分享在朋友圈里的文字和图片。程自强发现,她的生活圈子并不大。没有看出她曾到全国各地旅游的足迹,也没有看到她生活富足美满的影子。他心里一紧,武断地猜测,她应该生活得并不如意。她跟许多人一样,在朋友圈里分享了几则心灵鸡汤和百科短文。原创的几个,是孩子在某个公园玩耍的图片。他盯着照片上那个脑袋圆圆的小男孩,猜想他肯定就叫小翔,也就是她微信的名字。小男孩长得很清秀,眼睛很机灵。他想从孩子的面孔上分解出他母亲和父亲的基因,没有成功,却弄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大。
程自强一则一则翻看着那些文字和图片,把无聊的心灵鸡汤读了一遍,后面寥寥可数的评论和点赞也读了一遍。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却忍不住还是这样做了。
那天,直到晚上,江媛才从微信给他发来一则消息。当时,他刚冲了澡出来,擦着头发,就听到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了几下。他望了旁边坐着的妻子一眼,发现她并没在意他的手机,而是忍俊不禁地在看着自己手机上一个段子。他慢慢走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出现了那个叫小翔的男孩的头像。他的心莫名狂跳起来,又瞅了妻子一眼,点开消息,没有文字,只是一个微笑的表情。他嘴角不由也露出一丝微笑,擦着头发,给那边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并问,你现在哪里?这样过了一会儿,对方回复了两个字:土城。
他心里有些怅然,念叨着这两个字,土城,土城,一个两百里外的县级市。
“你在做什么工作?”他又问。
“打铁磨豆腐,不如画详图。”那边发来这样一句话,又加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程自强有些摸不着头脑,发了一个问号,江媛才告诉他,自己在一个钢材铸件厂,给人画详图。程自强无法想象,一个画图纸的人,生活是个什么样子。那天晚上,他们相互询问了对方的生活状况,带着好奇,带着试探。当然,也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带着关切,或者说关心。这让程自强觉得生活一下有了新鲜的滋味,仿佛走在一段蜿蜒的山路上,小径斑驳,林阴匝地,前面,看不清。
“你如果大学时不给我寄那么多信,该多好。”在一段沉默之后,江媛忽然发来一句。
程自强有些愕然,呆在那里,还没回答,那边紧接着又发来一则消息:
“这些都过去了,不说也罢!”
这让程自强有些茫然,有些灵魂出窍。他呆呆坐在那里,耳边是电视机里的声音。熊大、熊二正在前面奔逃,光头强正在后面叫喊,声嘶力竭的样子。他梳理着自己杂乱的思绪,当年,他跟江媛两个人的爱情无疾而终,难道是因为那些激情四射的信件?难道是那每天一封的情书让她在班里无比尴尬,从而打搅了她的生活,或者刺伤了她的自尊?他惶惶然站起身,去了一趟厕所,回来之后,给她回复了一则信息。
“时间真快,十年了,重新得到你的消息,真的挺高兴。”
“你在这些年里,从来没想过找我吗?”那边马上这样回复过来,口气里带着质问。
程自强盯着手机屏幕,只感到十年的时光在眼前像流水一样“哗哗”流淌。他的脑袋有些发蒙,是啊,这些年,自己为什么从没想过再去找找她,至少想办法打听一下她的消息?只要他愿意,做到这些,应该并不困难。
这些年里,应该说,初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结。至少,在认识罗娜之前,他曾发过誓,哪怕有朝一日自己结了婚,有了孩子,只要她回心转意,重新接纳他,他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去娶她。这样的誓言,现在来看,肯定是口气太大,别的不说,只要看看可爱的女儿,他也肯定不会那样做。可是,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还是让江媛的话给撕扯疼了。
那天晚上,他们聊到很晚。
程自强在话语间,多次谈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给人的感觉,仿佛他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话题,并没得到对方很好的回应,那边,江媛说的多是儿子,却对丈夫只字未提。
那个晚上,妻子和女儿都睡熟了,他才躺下。从孩子两岁开始,大床上挤,他就开始睡书房。他临睡前,去妻子和女儿房里看了看,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临走,又禁不住在女儿腮上亲了一下。程自强记不得夜里做了什么梦,模模糊糊,总之内容是很快乐的。他在自己的梦里都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这些年,忙得几乎连梦都很少做了。
程自强一觉醒来,迫不及待打开微信,发现江媛的头像已经不再是那个叫小翔的男孩,而是变成了男孩的母亲。
他盯着手机屏幕,那是一张侧影,头发随便拢起,在脑后扎了一个把子,上身穿着一件绿色的T恤,脸上微微地笑着。他发现,现在的江媛跟从前模样并没太大变化,单是胖了些。他脑中又浮现出一个问题,老了没有呢?他是不想承认她变老的,可都是奔四的人了,怎能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当然,老是老了,但他觉得,聊可安慰的,毕竟还没老到惨不忍睹,还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程自强一边洗刷,准备去厨房做点早点,一边发去一则消息,话语里充满溢美之词。
从那天开始,他们每天都要通上那么一会儿微信。早晨,中午,晚上。等待,回复;再等待,再回复。那些话题,有时是她发起,有时是他发起。他们聊些什么呢?其实也不聊什么。孩子说了什么有趣的话,自己正在做的工作,出门时见到的有趣的人、事。从前,他看妻子罗娜整天开着微信,刷屏聊天,没想到现在,自己也得了同样的毛病,“手机癌”晚期。当然,这种新鲜有趣的变化,并没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他还是那个顾家的男人,做饭,洗衣服,接孩子,玩手机。生活还是按部就班,不同的是,这按部就班仿佛也带着旋律,有了奔头。
那天,他们原本聊的是怎么教育孩子,两个人各自说了些经验,有实践过的,有从书上电视上看来、有待验证的。这时,江媛忽然抱怨说,自己一个人工作,又要辅导孩子作业,实在太累。程自强看了,发回去一个信息,说你丈夫不能辅导吗?他发了这个信息,又觉得有些冒昧,后悔了。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江媛似乎都在回避类似的话题。程自强当时想,江媛也许会不再理他,或者转换话题,没想到,很快,那边发来一则消息:
“我们离婚了,我现在一个人带孩子。”
程自强盯着手机屏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一时语塞,有些不知道如何接茬。这么说来,江媛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同时带着孩子?他想安慰她两句,却又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安慰的话又多么不合时宜。
当然,话说到这一层,等于两个人的关系又比原来往前走了一步。那边,江媛没等他询问,就朝他敞开心扉,简单说了这些年的婚姻生活。江媛一开始嫁了一个体贴的老公,用她的话说,那时候,她曾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她没想到,让她引以为豪的,最终却发现竟然那样不堪。
程自强没再追问,可心里已经明白,江媛的男人一定是有了外遇。
他们每天聊天,但都没谈到见面的事儿,直到教师节那天,江媛发来一则祝贺短信。他们继续聊了几句,江媛又发来一则消息。
“我国庆节要回江城一趟,给你一次表现的机会。”
“我们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好吗?”他问。
“我们两个人,好吗?”一会儿之后,那边发来这样一则消息,“两个人”,她用了特殊的字体。
程自强盯着手机屏幕,心跳有些加速,不知如何回复。
“我们是朋友吗?”那边又发来一则消息。
“当然。”他回复。
“自强,原谅我,我心里没有办法把你当成普通的朋友。”
程自强站起身,在办公室踱了一会儿。当时,四周没有其他人,他却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样的对话,对曾经的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在心里尽力说服自己——也许,她并没有什么暗示,就是想找个地方,单独跟他坐坐,但还是克制不住,想要往那方面想。
那天,他在办公室呆到很晚,江媛的话,让他想到大一时那个周末的晚上,他局促不安地站在性保健品店里,然后带着新买的装备,坐上“哐啷哐啷”的火车。他想,也许,在所有人看来,今天江媛说的话,都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是在向他暗示——大家都是成年人,他不必装糊涂。
那天晚上,他骑着车子从单位回家,在街道拐角,他停了下来。街道那边,昏暗的路灯下,一家卖成人用品的小店还没有歇业,那暧昧昏黄的灯光,透过帘子,洒在斑驳的、满是坑洼的街道上……
程自强提出十·一国庆节出去旅游的想法时,罗娜抬起头,愣了一下。她眼睛亮闪闪的,盯着他,似乎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这样的话题,在这个家里已经消失多年了。
“我们两个,来一次重温蜜月的旅行!”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时,他发现妻子的眼神变得怪怪的,直勾勾望着他,那样子就像一只发狠的雌猫。
“娇娇呢?”他听到妻子问。
“我们可以把娇娇放在父母家里。”
“你这么自私?”
程自强笑了笑,还想说什么,妻子却用厌烦的眼神制止了他。妻子吃了饭,刷了碗,抱起女儿去了卧室。
程自强没想到,妻子竟然真的生气了。接下来的两天,妻子对他爱理不理。这场短暂的冷战,以他的道歉告终。当然,从他做出的样子看,他给人的感觉是被迫妥协了。他想,也许,在妻子看来,他是真的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难当。
他们最后决定,一家三口,带着女儿,出一趟远门。
这个计划,让妻子有些激动,她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开始详细商量这次出行。这次,他们谁也没跟从前一样,把目的地定在哈尔滨、鼓浪屿之类的地方,而是选择了本省东部的一座海滨城市蓝岛。那地方不远,花钱不多,三天就能玩得很好。当然,他们都考虑到,那地方适合孩子。蓝天、白云、海浪、沙滩、贝壳……哪一样不让孩子激动不已?你的想法太好了,妻子说,女儿大了,三岁,上了幼儿园。这时候出去,能给孩子的童年留下一段最为美好的记忆。
程自强是在出行的前一天,突然跟妻子罗娜提出,他有事要留下的。那理由是早就想好的,他说:
“王校长给我打电话,问我们出不出去,不出去就帮他一个亲戚,辅导一下功课。”
“你没说我们出去的事儿?”
“我能不给校长面子?”
她一开始大张着嘴巴,惊讶加愤怒,听了这个理由,冷静下来,表示理解。
“我跟女儿也不去了,把车票退了吧。”她干脆地说。
“你这么忙,好不容易请下假来,干嘛不去?”
程自强这样一说,妻子有些犹豫。这阵子,她科室病号多,又有几个护士外出进修,人员紧张。前几天,跟单位领导请假时,可是让她费了不少劲儿。
“你让我一路带着她,累也累死了,是出去旅游,还是出去看孩子?”妻子指了指女儿娇娇。
“你这些年还没出去过一趟,要不,你自己一个人出去玩,”程自强说,“我跟女儿都留下,孩子晚上我照顾,白天送父母那里。”
“你们都不去,我也不去!”罗娜说。
“你平常那么累,难得有这个机会,出去放松放松嘛。”他鼓动着。
“你有这么好?”妻子盯着他,笑笑。
“你就放心吧,家里交给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想,去放松放松。”
那天,程自强看妻子有些心动,开始做女儿的工作。他说,乖女儿,让妈妈出去两天,回来给你买好吃的、好玩儿的,行不行?女儿拍着小手,表示赞同。
出行那天,程自强把女儿娇娇送到父母家之后,骑着电瓶车,送妻子去车站。罗娜在后座上坐着,前面踏板上放着大大的旅行箱。一路上,罗娜不断跟他叮嘱着,给女儿吃什么,穿什么。妻子说这些时,胳膊搂着他的腰,搂得那么紧,脸颊也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在那天午后的天空下,宽大的柏油路面显出明亮的质感,路边低矮的石榴树坠满了红了半边的果子。一群群野鸽子从道路的上空掠过,落在不远处空旷的田野里。田野里停着一台拖拉机,红色的车头挂着油污。一对老人半卧在一旁的玉米田里,忙碌着……
那天,他们去得有点儿早,去蓝岛的车得两个小时后才能开。程自强把车子停在路边,帮妻子扯着拉杆箱,让暖暖的太阳晒得有些想出汗。他在台阶上站住,回头望了望妻子,妻子脸色红红的,看上去像一个春天里的少女。
在一瞬间,从妻子的脸上,他恍惚看到高中时代江媛的影子。他们走进喧闹的车站,车票是几天前就买好的,程自强说再买张站台票,将妻子送上火车。妻子摆了摆手,说不必了,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没出过门!
程自强离开车站,就接到了江媛发来的那则消息。他骑着车子,沿着江边往回走。风吹在脸上,却不凉,让人打心里觉着舒服。头上,天空湛蓝湛蓝的,像是水洗过一样。路两旁栽了很多树,有些叶子已经变黄,落在草地上,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在树下的冬青和其他灌木丛中间,月季花已经开始凋谢,还有零星一些较小的苞蕾,开着灼灼的花……
他在城市广场的路口停下,跟江媛发了一则微信。
“你在哪里?”
“小城故事,甜蜜蜜。”那边回了一条信息。
程自强知道,那是开在体育场附近的一家餐饮连锁店,前边是店名,后面是房间。那里,他曾跟朋友去过一次,整个店里萦绕着邓丽君的歌声,环境幽雅,菜品口味也很独特。
程自强赶到那里,推开门,江媛正在窗台前站着。房间在一楼,窗外有一片空地。那空地上成行地栽着些银杏树,高高的,细碎精致的叶子已经泛黄。树下有些石凳,一个看孩子的老人在石凳上坐着,三两个行人步履匆匆。江媛转过身,笑着朝他迎来,并且伸出手,像是要相握,触到一起时,却只是拉扯了一下。程自强感到,这拉扯里,有那么一份随意,又有那么一种比相握更亲密的感觉。
这是个两人间,安静,优雅。他们面对面坐下,服务员就拿着菜单进来了。江媛接过去,很随意地翻看着菜单,程自强握着杯子喝水。程自强发现,她今天上身穿了一件T恤,下面是上学时就爱穿的牛仔裤,整个人,还像个学生。江媛点了“甜蜜蜜”和“瓦罐凤爪”,递过来让他选,他点了山楂小排和麻婆豆腐。
服务员拿着菜单,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只剩下邓丽君的歌声在耳边回荡着。他们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还是从前的感觉,让程自强想起了高中时代。他们寒暄几句,工作、家庭、孩子,便没有了话。江媛摆弄着玻璃杯,偶尔喝上一口。程自强发现,十年时光,面前的女人并没有像他路上担心的那样,让岁月刻下不可挽回的痕迹。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觉,身体有些发胀,不由得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没有动,只是把眼睛垂下去,脸上飞起一丝红晕,像喝了酒。这给了他鼓励,手也滑动到她的手背上,握住了她那纤细的甚至有些瘦削的手指。
他们就这样握着手,片刻,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服务员端来了瓦罐凤爪。
程自强和她,两个人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都猛地将手扯了回来。她的动作有些猛,“当”的一声,身边的水杯歪在桌子上,水沿着桌边往下淌。这状况让他们两个都站起来,服务员赶忙把菜放在桌子上,去一旁的抽屉里拿抹布。服务员擦着桌子,他们两个都有些尴尬。江媛推开窗子,站在窗前,朝窗外望着。他们看到,窗子外的一片空地上,一男一女,两个十来岁的小孩正在做游戏。
那游戏的名字叫“木头人”,他们一边跳,一边大声唱着: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许说话不许动,
动了就打一百一,
还怕时间来不及。”
程自强看到,两个孩子唱完,一下都定在那里,静止不动了。他们不说不笑,盯着对方。那女孩儿先绷不住,不一会儿腿就动了,接着哈哈大笑。她围着那小男孩,转来转去,不断地张牙舞爪,引他也动一动或者笑出来。
那男孩还在做最后的坚持,左手握紧拳头,撑住下巴,另一只手插进口袋,为了使自己不笑,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一动也不动。
那天,程自强和江媛,两个人在小城故事吃了饭出来时,夜色已经浓了,路灯昏黄的光洒在脚下,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小城故事的路对面,是一个大大的体育场。程自强和江媛穿过街道,下两个台阶,到了体育场上。
那体育场四周铺着塑胶跑道,中间除了一个大操场,还有篮球场、乒乓球场,是县城居民平时锻炼的场所。在不远处的广场上,站着一群黑黢黢的人,随着《最炫民族风》的音乐响起,他们踏着缓慢的步子,朝前移动……
在高高的暗淡灯光下,这些人在跳广场舞。他们排成四列,一点点往前挪动,很快形成了一个椭圆。他们先是把胳膊蜷曲,架在胸前,继而把胳膊朝前平举,动作死板,僵硬,机械,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江媛说,天有些冷,我先走了。程自强扯了扯她的手,使劲握了一下,看着她转过身,上了台阶,走到马路中央。在昏黄的路灯下,那瘦小的黑色身影只在他眼里晃动了一下,就消失在人流中。
那天晚上,程自强从父母那里接了女儿,回家之后,便接到了妻子的电话。
当时,罗娜已经到达那座海滨城市,并在一处靠近海湾的旅馆住下了。她发来微信,让他看她从窗子拍到的大海图片。那是一片轻微的夜色笼罩下的大海,远处点缀着点点白帆。近处的沙滩上,还有些凉伞和游人。
他们在微信上聊了一会儿天,又视频了一会儿。罗娜显得很兴奋,脸色红扑扑的,坐在一张靠近窗台的椅子上。女儿娇娇也很高兴,嚷着让母亲给她带好吃的,好玩儿的。
罗娜是两天之后,从那座海滨城市回来的。那天晚上,他们回到家里,女儿娇娇就拉开大旅行箱,翻看给她带了什么好东西。那天晚上,女儿“呜呜”地吹着海螺,在客厅来回跑着。罗娜说着一路上的经历,从上了高铁,琐琐碎碎,跟他唠叨着。
“这高铁真是太快了,两个小时前,我还在蓝城,转眼之间,就坐在家里了。”罗娜望着自强说,“这一次辛苦你,下一次,我们一家三口,一定再去那里玩一趟。”
那天晚上,他们两口子说着这一趟的出行,也扯了些别的闲话。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已经在妻子怀里睡着了。妻子把女儿抱到床上,安顿好,走出卧室,拿眼睛看着他,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她一边朝洗澡间走,一边给他使了个眼神,神秘地笑笑,说:
“我先去冲个澡,一会儿,你也洗洗。”
程自强看到妻子脱掉衣服,进入了洗澡间。他走到沙发边,整理着妻子随手脱下的衣物。抖一抖,挂在衣钩上。这时,一个折成小球的纸团从上衣口袋滚落下来,蓝色的,硬硬的。程自强将衣服挂好,把纸团取开,是一张高铁车票。上面赫然印着,“东海东——江城东”,身份证号码是妻子的,时间是当天下午。
程自强捏着车票,愣愣地坐到沙发上,眼睛紧紧盯着它。妻子来时的始发站不是蓝岛,而成了另一个海滨城市,东海。她是出行时就改签了去东海的车票,还是中途去了东海?
程自强听着“哗哗”的水声,从沙发上站起身,轻手轻脚走到洗澡间门口。他隔着朦胧的毛玻璃,看到一层水雾后面,妻子那有着美丽曲线的肢体,慢慢地动着,在灯下泛着鹅黄色的、瓷片一般的荧光。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