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琨
一场没有抵达的停泊
○王琨
“我们在梦中醒来时,那列火车已经停在那儿了”,在作者飞扬的想象力的安排下,这辆列车出离原有的轨道,突然停泊,这一突发事件引起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瞩目。于是,以停泊号的话题为开端,作者展开了一系列关于科技所带来的世间变化的描摹,其笔触关涉当下、未来,以现实为基础展开的想象力,看似不着边际,却有着深深的现实寄托,为文本提供了多层次的解读空间。在文本中,作者对于现实社会问题的表现方式隐晦、不露痕迹,却直达现实的心脏,思绪在幻想的翅膀下不曾飞离现实的天空,以科学幻想的形式展开对现实的审视和批判,作者对当代现实的关注包裹在厚厚的未来色彩里。
相较于以往的创作者,作者以更加多元开放的创作热情,关注科技发展对家国命运和人类精神生存状况的重要影响,尤其更加关注科技对于个体生存状况的影响,即科技虽然为生活带来了不可低估的便利,却也易造成个体迷失和人性奴役。乘客在列车突然停泊后被迫滞留车厢,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得益于政府源源不断的供应和各界关注,他们没有衣食之忧,渐渐也适应了这种日复一日近乎囚禁般的生活。但相比于外面的世界,车厢里的不自由生活却也有了处于优越一方的可比性,“比起那些每天发生着的耳熟能详的不公不义来说,列车里的人实在幸福的太多了。”久而久之,列车内部开始建立起一套严密规范的生存法则,里面的人员阶层严密、分明,围绕列车的命运亦分为几个立场不同的派别,由此观之,列车俨然变为社会的缩影。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就会有权利阶层的划分,即使“由于停泊者已经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地视为某种异类而难以回归常态社会”,他们却并没有逃离常态社会法则的束缚。
加缪说,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对于置身其中的停泊者来说,列车的临时停泊作为一场没有准备的突发事件,改变了他们原有的人生进程,看似莫名其妙,令人郁愤,然而作者借乘客之口宽解这种偶然的命运遭遇,“从运动的相对性来看,停泊也不过是另一种前行”,那么这场没有抵达的停泊,不正是命运偶然性的最佳注解么?
“至于说本来要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奔驰的钢铁巨兽为何会像冰箱里的冻鱼一样硬挺挺的,这种事真要深究起来,可不是非专业人士能够轻易明白的。”国内外关于列车停泊之谜的猜想未曾停息过,渐渐地停泊号成为一个专有名词。人们之所以如此沉迷于探究停泊之谜,努力为乏味的生活添点茶余饭后的聊资,也许正如作者所说,“只因为我们不愿接受宇宙本无所谓意义和目的这一残酷的想象罢了”。围绕停泊之谜,小说中对官方政治术语和外交辞令的挪用,增加了作品的讽世功效。官方发言中就停泊的原因进行解释的过程中,对于问题本质的躲闪令人不禁抚然的同时,无形中也增加了停泊号的神秘色彩。而国内民众对列车停泊之谜的猜想本身,可以见出国人一以贯之的时局关切热情——他们对于生活范围之外的事物总是那么关切。围绕朝野上下对列车的停泊所引发的不同反映,可以见出作者对国民心态的洞察之深。
当然,作者的重点是车厢外的常态社会,在对未来社会的展望中,其所展露的科技想象力令人振奋,然而在关涉到人类生存状况的描摹时,作者却流露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悲观色彩。作为一位着重于科幻创作的作家,与其说作者有预见未来的能力、相较于同时代人走得更远,不如说他只是在同样的问题上思考的更深、更广。作者对科技的态度,仿佛一个进退维谷的人,站在两个时代交替的路口所可能具有的诸种复杂心态。作家以夸大科技力量的方式赞扬科技进步的种种益处,体现出对科技能推动社会发展、为民造福的崇拜意识。同时也指出,科技理性与人类中心主义往往是环境危机、政治暴动产生的主要根源,这些统统与科技发展的初衷形成悖论。作者辩证地看待科技,思考科技时代更为深刻的人性问题和生存问题,体现出了浓厚的人文主义情怀。人们可以征服火星,然而在人性的欲望没有被彻底收服之前,扩大的领地不过是欲望的延长带,并不会从根本上变为人间乐土。
叶永烈曾说,“只有同时具有‘科学’‘幻想’‘小说’三要素,才称其为科学幻想小说。”①作者飞氘虽然深谙科幻小说创作,但《东方快车》从文本元素的构成上看,与其说是一篇科幻小说,不如说它更像是一篇关于人类生存现状及未来的科技预言报告,然而这并没有折损作品审美上的可读性,恰恰相反的是,因为它不受文体羁绊的想象和对于现实多层次的铺陈,反而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扩大文本的接受群体。其中包罗着极其丰富的现实元素,许多引起关注的事件在小说中担当哪怕一个分句的任务,却构筑起对于人类生存状况的沉甸甸的反思意义。
《东方快车》行文洋洋洒洒,不拘一格,与作家以往的创作相一致的是,“他笔下,那些微妙的讽喻,俏皮的杂糅,不拘一格的调笑,以及事关现实、历史和人性的寓言,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②。其中涉及全球科技、生态、经济、政治等相关话题,直面中国当代社会热点的勇气,令我们看到作者对于科幻写作更深一层的用心。当飞氘在作为年青的学者贾立元时,他就“科幻中国”的术语进行两个层面的解读,每一层都暗含着他的家国之思,“首先,它指的是中国人以‘科幻’的方式对‘中国’进行的思考和想象;其次,它指的是通过科幻小说而展现出来的、表达着这种思考和想象的独特的中国形象”③。《东方快车》是作者践行“科幻中国”的实验性文本,亦可谓是成功的实践。作者对过往的敏感性话题看似轻描淡写,却仿佛一根绵细的钢针刺痛着读者习惯遗忘的麻木神经。
文本中作者用非常智慧的方法地再现世间百态,艺术表现手法不无幻想、夸大、讽刺的成分,文本中随处可见能够反映当下现象的热词,雾霾、朝鲜核试验、美国火星探测结果、斯诺登、公车制度,全球变暖等等,这些热点话题在文本中的复现,夯实了文本的现实基础,同时更为重要的是,浸透着作者对现实的关切和渴望改观的殷殷期待。“科幻又可以给处于现实困顿中的国民以希望,强化他们对未来的信念,感召他们以实际行动去筑就一个进步的、强盛的未来中国。”④《东方快车》中,随着作者令人振奋的想象力腾飞的是国人期待已久的强国梦。在列车停泊的过程中,时光无声飞逝,而科技所带来的变化却日新月异,因之产生的世界格局也重新组合。“腾讯收购微软”“中国经济总量终于跃居世界第一”,中国的官方发言平台有了twittert和facebook。在兴致勃勃的现状描摹背后,是作者强烈的民族情怀和淡泊的宇宙观,即使科技高度发达,美国宇航员成功登陆火星,未来人的梦想是星辰大海,然而这并不能代表什么,生存质量的提升,并非依赖于宇宙空间维度的拓展。在科学信仰的乐观背后,潜隐着他清醒而沉痛的现实思索和追问,“那些新发明改造了我们的生活,但并没有把人间变成乐园。”生态破坏,种族冲突、地区战争不断,这些不安定因素仍然在让“这颗漂浮在无尽黑暗中的蔚蓝色星球充满了危险”。
随着时光的流逝,停泊号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新的科技日渐统领着人们的生活,然而作者并不盲目乐观,透过科技所带来的虚幻表象,他认为即使到了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那时的人们依然太天真、太纯洁,对荒谬和冷酷准备不足,因为“宇宙中也可能充满了玄奥和吊诡,而且很可能比地球上的更荒唐和不可思议”。《东方快车》靠天马行空的科技想象为我们勾画了关于未来的蓝图,令人心生向往,却也心有戚戚。作者立足于当下的生存感受,在科技外衣下就生存意义本身的怀疑和追问启人深思。在洞观一切生存表象之后,他拥有喧嚷世态中的最后清醒。
注释:
①叶永烈:《论科学幻想小说》,黄伊编:《论科学幻想小说》,《科学普及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页。②徐刚:《奇点时代的故事新编——飞氘小说论》,《名作欣赏》2014年第25期。
③④贾立元:《中国科幻与“科幻中国”》,《南方文坛》2010年第6期。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