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
文章少些一句空
○叶梅
少一年过五旬,为湖南石门土家人,他开始写小说时已快到五十岁,也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写作,也就是近几年的事,但少一出手不凡,虽然出道晚,但来势好,短短几年间,这位姗姗来迟的文学“新人”在《当代》《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湖南文学》等全国知名文学刊物上频频露脸,时有新作亮相,情势可谓滔滔不绝,且篇篇招惹人眼,引得读者及文学界的惊喜和关注。
先前,我与少一素昧平生。2013年初,我在我的邮箱里那些自由来稿中读到少一的短篇小说《假币》,顿觉眼前一亮,当时便意识到这位湖南同胞显然是一位擅长说故事的人。当时我任《民族文学》杂志主编,一般会将所有直接寄给我的自由来稿浏览一遍,然后分别交由编辑处理,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稿件大多尚未达到发表水平,但让我留意的是大海里总会有珍珠,我相信这一点,说不定会打捞出一份喜悦。果然,其中我曾发现了好几位之后各有成果的作者,少一也是这样冒出来的。
不久,《民族文学》杂志社在京举办多民族作家改稿班,正好请来少一,见面交流,方知他果然是一个经历丰富,有志有趣的人。少一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因家庭“出身”不好,生活道路上多有坎坷,为了谋生干过多种行当。高中毕业后先是回乡种地,后来当过民办教师、乡广播员,再后来干起了个体户,印象最深的是他说在圩场上杀猪卖肉、开过餐馆旅店、收废品、卖土特产,只要能来钱的活儿,他都尝试过。少一是个吃得起苦的土家汉子,他老家石门在湘鄂交界的武陵山脉深处,兄妹四人他为长兄,贫寒家境将土家人撑门立户的重担搁在了他的肩上,他也就牙关一咬,什么重活累活都担下来了。为了家里修房,他自己造瓦泥烧火砖,一天能脱出八百个砖坯,几乎是一个职业瓦匠的水平;为了进城谋业,他曾冒着瓢泼大雨,大半个通宵独自在山道上步行三十多公里,去赶开往县城的班车……
可贵的是,少一在为生计奔波的同时,一直有着自己的追求,他多年坚持做另外两件在常人看来既费劲又不挣钱的事,一是新闻写作,二是报名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写新闻出于他年轻时的爱好,少一上高一时,曾参加全市作文竞赛并获得第二名,从此这朵小小的花儿就开在了他的心里。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周围的人和事,时时灵感来袭,激起他的写作冲动,他情不自禁提笔就写,一个个鲜活的新闻故事带着泥土香味飞出大山,落到省市各级新闻媒体编辑的案头,最后被印成铅字见诸报端,满足了一个年轻人无可厚非的成就感,也让他成为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的“土记者”。
那年月,少一所在的乡村还没通电,更别说电脑打字复印。他和妻子在圩场上租了个门面,一边做点小本生意,一边当他的土记者,每天晚上他就点着煤油灯,在租住的一间地下室里伏案写作。一篇五至八百字的新闻故事写一稿誊三遍,分别寄给省、市、县三家媒体,这趟活干下来多半都到了当地人说的“转钟”,就是过了十二点的凌晨。有一次,他写完稿子实在太困,趴在桌上就睡着了,不觉一条菜花蛇从窗口爬了进来,长蛇绕膝,发出冷飕飕的声响,将少一惊醒,眼见菜花蛇“巡视”一番后逶迤而去,少一非但不怕,倒想起《聊斋》故事,不由暗自一笑。他有着苦中作乐的天性。
高中毕业时因为家境不好,少一没钱复读考大学,之后一直心存遗憾,他立志要读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就报考了全国高等教育自觉考试——湖南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他的自考之路艰辛漫长,坚持了整整八年之久,同乡一起报考的人全都半途而废,只有他始终不渝地坚持跑到了终点。八年间,他逼着自己读了不少书,完成了若干枯燥习题,在不知不觉中得以提升和成长,最终,他拿着这一张来之不易的自考文凭,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进入警营之后又走上公安宣传的阵地,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少一的经历让我想到那句话,机遇总是为那些有准备的人预留的。少一能从一个深山密林的土家少年奋斗至今,不仅能安身立命,并在文学大花园中吐出一缕馨香,并非偶然,几十年的磨砺成就了他,他所经历的各种生活体验成为他足可以自豪的财富,终于有一天,那些珍宝向他微笑了。
2011年国庆长假,少一把自己幽闭在办公室里,偷偷摸摸写起了小说,故事几乎是现成的,但小说应该怎么写他却完全是率性而为。一口气写下三个中篇,然后找出好几个全国性刊物的公共邮箱,啪啪发了出去。之后他也不闻不问,心想听天由命吧。几个月之后,第二年刚过了春节,突然接到来自北京的陌生电话,太多的骗局和骚扰让人变得麻木多疑,他出于职业敏感,不客气地掐掉了来电。过了一阵,又有区号显示“北京”的座机电话打进来,他怕是在北京工作的大女儿有什么事情,忙接了电话,但没想到对方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人说:“我是《当代》杂志的周昌义,你投来的中篇小说《凌晨脱逃》我们准备留用,需要你做几处必要的修改,两个月前我给你的邮箱写了信,但你一直没有回复。”
应该说,少一还是个幸运的人,他的自由来稿又碰到了一个文坛素有口碑的好编辑,周昌义是一位以扶掖文学新人为己任,而且只认作品不认人的编辑家,他任《当代》副主编却亲自给少一的自由来稿回复多次,开始是告诉他准备留用稿子,让他修改几处;二次是等待多日没有回音之后,又写信告诉说帮他作了修改;三次是告诉,《凌晨脱逃》已发在2013年《当代》第二期,标题还上了封面的要目。少一完全不知情,开始也只是投石问路,毫无自信,所以这篇小说之后又投往了《湖南文学》,人家也决定刊发了。
少一的小说写作就是这样戏剧性的开始的。《凌晨脱逃》迅速被《中篇小说选刊》等多家杂志转载。他发给《民族文学》的短篇小说《假币》之前也被看好,并向他又约来一个短篇《家贼》,同时编发并加以“特别推荐”,这是《民族文学》自2006年以来专门给那些有潜质的年轻作家设计的,封面上要目,封底上作者的大照片和简介以及小说梗概。内文中责编还要加以点评。杂志社的编前会上,大家热烈地讨论了少一的小说,对这位年龄颇大但刚刚出道的写手非常感兴趣,说的最多的话题是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少一的写作再一次证明,生活对写作者来说是多么重要。
2013年《民族文学》杂志12期头条发表了少一的两个短篇,责任编辑陈集益的点评是这样写的:少一虽是文学新人,但文笔老辣,擅讲故事,技巧圆熟。两篇小说均截取平凡的生活片段,却比较真实地展示了机关小公务员的生存状况和精神面貌,将“小人物”微妙的心理动机描绘得淋漓尽致,凡俗人生、官场心态、人情冷暖……跃然纸上。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掘具有典型意义的人和事,通过紧凑的情节在尺幅之间把人物的复杂状态描绘出来,深得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和短篇小说创作的要领。
封底推荐为:2013年《民族文学》多民族作家改稿班上,少一是年龄最长的学员。然而在文学之路上,他却是一名正待厚积薄发的“新人”。本期发表的两个短篇,可谓是他“出手不凡”的答卷。其严谨的创作态度,深厚的生活阅历,从事公安宣传工作二十年的文字训练,透过生活表层揭示事物本质的现实批判意识,还有作品里逐渐形成的开门见山却又引人入胜的创作笔法,略含讥刺、辣而不俗的语言风格,让我们对这位“新人”充满了期待。
新人少一出现在文学之路上,三年以来,他的小说被收入《全国公安文学作品精选》,并获得“第12届金盾文学奖”、湖南常德市第二届“原创文艺作品奖”,首届“红太阳杯”短篇小说大赛第二名。他还写散文,一篇《辞路》先后获得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和《民族文学》杂志社联合举办的“我的中国梦”主题征文奖,中宣部文艺局、人民网、新华网、光明网联袂举办的征文奖,可以说也是出手不凡。他被吸纳为湖南省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越来越多的读者知道了这位具有个性的土家族作家。
少一经得住表扬,也经得住批评。在我看来,一个真正想在文学道路上一直往前走的作家,最希望别人给自己的作品挑刺。2014年冬,我应常德市文联之邀去到那里,与当地的文友们交流,少一正在人们一片赞扬之中,颇为春风得意,但我面对面地给他的小说提出了很多不足,他坐在许多文友当中,一张大红脸,但会后向我一再表示感谢。其实,在许多少一没有出现的场合,我常拿他做例子鼓励那些有着生活底蕴,但还没捉摸出道道来的作者,这些话也传到少一耳朵里了,他给我发信息说:“叶老师,谁说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啊?”
土家人的确实在。人还是喜欢听好话的,但聪明的人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那些不太好听的话也是有用的。平素里不可能与少一经常来往,但时常会收到他的短信,他在哪里又新发了作品,或是又得到什么好评,他会不无得意地一一道来,等着我点一个赞!
少一的小说好读,具有中国人喜爱的故事性,一个个凡俗生活中的烟火传奇由他娓娓道来,跌宕起伏,妙趣横生,情节饱满,余味无穷,透出让人思索的人生底蕴。少一的作品来自生活,是真正接地气、从湘西那片土壤里长出的有滋有味的果实,他的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有着强烈的时代气息,有着鲜明的善恶褒贬,但并无生编硬造,体现出民间道德的价值取向,读者很容易把自己摆进去,与作品中的人物融为一体,从而获得审美的愉悦。还值得称道的是,少一的小说语言饱蘸着生活的原汁原味,生动鲜活,且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具有浓郁的湘鄂西地域特色,又有与时俱进的生活气息。
2015年春天,少一来到鲁迅文学院第17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习,在北京八里庄那幢小楼里,他认真听课,与文友们交流,并回头审视自己的创作,他十分欣赏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曾说过的一句话:“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他对自己曾经长期生活工作在基层,并当了二十多年的土记者的经历倍加珍惜,多年的冷板凳修炼出他的厚道诚实,不虚不飘,他的作品和为人总是沉甸甸的。
少一几大步走过了一般写作者得走多年的路,但对于他来说,文学之路当然还需往前延伸,他势头正旺,满怀理想,心中一直明灯照耀,如何提高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品味,如何把握好各种不同的创作技巧,争取不断有所突破和超越,更进一步讲好湘西故事,公安故事,都是熟悉他的人们有所期待的。
我们满怀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