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驰
太山随想
陈驰
有人说,冬雪的意义在于孕育了春天。
而太山的钟声,则是揭开了一个不断更新、流淌的记忆。
古刹钟鸣,那声波沿着沟谷、顺着山脊传递,震颤里有一种肃穆,悠远中有一种灵动和对晨曦的深情期待。只要历史没有阻断,时光仍在流逝,一切都会衰老、远去……老就老了吧,宁静地留给世界一副略显沧桑却不失凝翠的慈祥之美。至于远去,恰似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还历史以真实,予生命以璀璨,行走如歌,志存高远,在时间的长河中永生。这就是太山不灭的魂魄,是古老的太山体内氤氲的勃勃生机。
遥望太山,总会想起一句禅偈:净土不必远,就在你心里。
解读出来,就是摒弃玄想步入山中,以拳拳真心触探超凡气息,参悟身外之身,若能处烟尘而内心恒常清净,两袖一甩,大彻大悟,便是清风明月、自在无相之人了。这佛性就来自山中的千年古寺,千年古柏,千年缕缕不绝的古刹钟声。倘若,时光可以重现,我们就会在青山环抱之中,看到一条异常清晰的历史脉络:昊天祠、龙泉寺、观音阁、龙王庙、莲花宝洞、华严经幢,正驾乘一抹紫霞风驰而来。掠过枝繁叶茂的唐诗宋词,轻拂笙歌燕舞的金元杂剧,飘过精深浩繁的明清长卷,定格于今天任重道远的民族复兴之梦。尽管,千百年来,太山同样未能摆脱凋零、兴盛、再凋零、再兴盛的轮回,但时间的行进,总会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历史的航船,总会在浪涛间冲破重重雾霭,驶向彼岸。每一次兴衰,都是一次血与火的炼狱,每一个轮回,都是一个文化高潮的到来,一切都会转化为大气磅礴的贡献,融入人类文明进化的长链。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太山就像一部大书,教会我们如何从地理中读懂历史,怎样在宗教里提炼出思想,以自然流变感悟宇宙的律动。
太山地宫的发现,银椁金棺舍利宝函的出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文化奇观:道观里供养着佛舍利塔,儒释道三教合一居然和平共处数百年。我们知道,作为学说,儒家、释家、道家三大体系,相辅相成,相互交融,构成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坚实核心。但儒家不等于儒教,释家、道家亦同样不能混淆于释教、道教。这里的“家”指的是哲学派别,彰显的是学术,而“教”则含有信仰、教化的意味,更侧重实用。自古学术流派的交流融合,其活跃与效率都远远高于世俗习惯的改变。一字之差,谬之千里。如是,三教共存、同处一室,且相安无事,便显得异常艰难,极为罕见。唯一的猜测,就是思想文化的融合领先于形式上的三教共存。融合离不开交流,甚至激辩,就像一次次艰苦卓绝的战斗,一次次难能可贵的裂变与聚变,激烈的碰撞,火光迸射,似乎给凝翠的太山蒙上一层带血的雾幕。但思想的爆炸终将冲破雾霾。血色黎明,硝烟散去,甚至尚未撤离战场,便看到了东方天际绽放出的一线曙光,以及曙光之下各自的异同,弥足珍贵!异是目,同是纲;异是表象,同才是内心: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服务!
有了这样的共同目标,余下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于是,儒家拿出了“三纲五常”作为教化,为维护世俗社会的安定团结,肩负起从观念到行为实施伦理道德规范的重任。而道家则自觉承担了世俗生活中的所有琐事: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道家原本出自阴阳家和神仙家,讲求长生不老,长寿不死,逍遥自在,对生命的迷恋叹为观止。两相融合,一家管理世俗的秩序,一家则负责秩序之间的生活质量。既完成了由“家”而“教”的转变,又成全了“儒道互补”的佳话,可谓相得益彰。其意义在于,由此筑建了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的实际操作系统。当然,这个操作系统还需要具有一种自身净化的功能。于是,佛教“大慈大悲,大爱大善”的思想被适时引入。所谓世俗的自身净化,就是用现实当中的现实来解决现实中的问题。譬如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亲人痛哭不止,佛家的劝慰是:抛开臭皮囊,方能往天堂。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缘起缘灭,无极无终。一语点醒,亲人顿悟,想通了,也就是净化升华之后,真的不哭了。人世间,悲、欢、离、合,悲与离是净化,目的是让人更重视欢与合。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是成就太山人文山水的辉煌之路。
倏然,寺院中的晨钟暮鼓,恰好在岁尾年首鸣响,格外令人浮想联翩。
伴着钟鼓,沿阶东去,可以登上望都峰远眺,只见南连龙山,北接蒙岭,烟波浩渺,云天相依,便忍不住忽发异想:那个奇女子——当年的则天武后,在此登高凝视故国家园的瞬间,她的胸中究竟会升腾起怎样的壮心与情怀?倘若西往,即可穿行于塔林之间,冥冥中,聆听感悟一代代圆寂高僧的禅思偈语。再向北行,光滑的崖壁上散落着片片石刻,那是历代文人幸游太山的诗文遗墨:“今寺犹存古刹名,石桥霜滑有人行。尚嫌残月清光少,不见西坪塔影横。”还有几幅笔力遒劲的草书楹联:“登高一呼山鸣谷应;举目四顾云阔天舒。”下方照壁上,则是一篇现代文客书写的山水大赋,笔走龙蛇,洋洋洒洒。远观峰形峻伟,近看金鸡起舞,凝神核桃林内,曲水流觞,琴箫合鸣……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继而再次印证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绝美意境。
茶要独品,酒需共酌。
这就是太山的气度,太山的自信,太山的生命本源。
对于今天的太山,在已有的久远、雄浑、丰盈、深厚之外,更平添了一份琴棋书画、诗酒茶花的雅趣。因此,专业的修缮与精准的扩建无疑是必要的。小心翼翼地清理,不露痕迹地加固,再修旧如旧,苦心设计,让它既保持原貌,又便于游览观光和文人墨客们的静思品评,这是每一个太山管理者的夙愿。正是出于保护,出土的金棺未曾打开,宝函的铭文又影影绰绰,似乎都在向我们昭示,不谈佛祖舍利,那小小的金棺之内,兴许还隐匿有古晋阳的旧事惊魂,以及千年前的并州秘史?不必隐忍好奇。至少,李存孝墓就是一个先例。神勇的战力,显赫的威名,一代猛将却偏偏堕入屑小设计的局中,死于车裂。犹如一颗流星从长空陨落,再次演绎了谗佞得逞、小人得志的东方故事——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是《旧五代史》的一段记载揭开了真实谜底:他本命不该绝,那五匹健马压根儿裂他不动,是他自己将秘密告诉了行刑官,正是那个将他诱入死地的设局者。于是他被割断手筋脚筋、打碎膝盖肘骨,重新再度行刑。最终,五马齐奔,将他撕成碎片……英雄末路,竟然死得如此八卦,令人无语又冷泪凝噎。
但太山是仁慈的,像母亲那样,用自己宽厚温暖的怀抱收留了他,并将他安置于山门一隅,以方便后人凭吊。反过来,这座石砌孤,则成为秀美太山的一笔凝重注脚。
钟声依旧,我却要告别太山,驱车远行了。
多么希望太山也能送我一程!它目光深邃,一定看清了自己处在历史的第几级台阶,知道古代的久远,正是为了现代的构建,而今天的意蕴,有可能就是明天的恢宏,后天的辽阔与浩瀚。随想之间,蓦然回眸,早已是泪湿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