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予津/Zhang Yujin
艺术的幻象还是社会的微缩?
——评“UTOPIA艺术理想国”青年艺术家年展
Illusion of Art or Miniature of Society?– A Review of the Young Artists Annual Exhibition “UTOPIA in Art”
张予津/Zhang Yujin
编者按:“艺术理想国”展览是一个模式新颖的展览。这篇展评向我们展示了策展思路、展览形式、参展作品等各方面的信息。更为重要的是,在展览的喧哗背后,作者对作为现象级艺术事件的青年艺术展的发展本身作出了反思。我们读到的不是对展览的片面赞美,还看到了当下的问题所在。这种理性反思的态度,在近年来批评界对艺术展览的评论中较少出现。此可谓难能可贵的声音。
Editor’s note:“UTOPIA in Art” is an exhibition in a new mode. In this review, the author illustrates the ideas of curation, form of the exhibition, and artworks shown at the exhibition, etc. More importantly, behind the hustle and bustle of the exhibition, the author reflects o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youth art exhibition as a phenomenal art event. Readers will find in the paper where the present problems lie, rather than one-sided praise for the exhibition. Such rational and objective criticism of an art exhibition is rarely seen in recent years. Indeed, it is a valuable voice in this area.
展览链接
常青藤计划·芭莎艺术校园行——“UTOPIA艺术理想国”年度展览
展览时间:2016年3月26日—4月3日
展览地点: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主办方:《芭莎艺术》、常青藤计划
策展人:盛葳、康剑飞
空间规划:唐克扬
出品人:姜大方、孙国胜、王厚淼
“UTOPIA 艺术理想国”海报
2016年3月26日,一场名为“艺术理想国”的青年艺术家主题展亮相798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开幕当日观者云集,好不热闹。16名出生于20世纪80、90年代的青年艺术家各自利用4平方米的白房子,通过扮演不同的社会角色,建造出不同社会文化职能的基本单位机构,试图向公众展示一个由艺术家为绝对主导,映射现实问题的微缩景观社会。单就展览主题“艺术理想国”来看,不可避免地引入了对“理想国”概念的再度解读。在希腊先哲柏拉图构建的“理想国”中,“混淆视听”的艺术家因与真理无缘而被驱逐出境,象征自由、民主的国度却无艺术家一席之地。而在今天,艺术家则因其职业的独特创造性为几个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的美好蓝图提供了某种现实的图景,通过对视觉语言的运用、转换,搭建起他们认知范围下的“艺术理想国”,这种尚属前沿的对艺术介入生活的思考及大胆实践,展示了青年艺术创作群体的前瞻性与身份认同的诉求。
面对2008年以来“青年艺术展”的井喷现象以及青年艺术项目林立的局面,展览主办方意欲通过景观再现的模式来隐喻过度掺杂市场运作营销策略的青年艺术生态。“艺术理想国”是整个变革时代“城市化”的发展缩影,折射出社会百态。为了大范围挖掘青年艺术群体的最佳创意,策展团队采用了全国范围内征集展览方案的模式,让艺术家拥有选择身份的自主权,最终从1321件投稿中选出16个最具代表性的方案,以海关、酒吧、夜总会、服务中心、医院、照相馆、美术馆、图书馆、音乐厅、游乐场、电影院、人民广场等象征不同社会功能的空间共同塑造了虚拟化的“理想国”。这种通过艺术家角色扮演、观众充分互动的展览形态,的确容易给观者眼前一亮的视觉冲击力,艺术家按照自己对固有机构职能的再理解进行创意改造,赋予它们似是而非的新意义。而对现实中现有物的重新挖掘、再生和变异,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了运用当代艺术的方式对常见事物“反标签化”的定义重释。而这费尽心机的构想与建设究竟意有何指,是仅停留在青年艺术家“自浸”式的幻象范畴,还是恰如其分地实现了展览最初的预期效果?通过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与审视,进而思考庞大的当代艺术生产机制对青年艺术生态链及创作个体所发挥的影响,到底是积极还是消极的尝试?笔者带着疑问试图在现场找寻展览主题阐释的落脚点。
“艺术理想国”在青年艺术家不拘一格的表达中张扬着无所不在的青春荷尔蒙。与其说这是一场视觉艺术的展览,毋宁说是一个混淆了“艺术”与“游戏”的极具前卫意识的展览“新”玩法。姑且不论这样一种尝试是否有违当代艺术在眼下的运作规则,青年艺术家敢于结合身体、科技、新媒体、装置等语言媒介在旧有机制下寻求表达上的突破,巧妙运用视觉上的转化指涉出有意味的方案样本,可以看出新生代艺术家正在逐渐摆脱自我情绪化创作的“小格局”,转而将视野和关注点回归到对人类命运、存在及社会发展系统的思考中来。但也必须承认,“8090”艺术家生活的时代背景和相对孤立的单向度生活难以使他们更加自如地将想要达到的深刻带入到日常创作状态中。同时,他们往往囿于空间的局限和资本的钳制,很难把源于艺术史的图像经验通过内化重组衍变为成熟、稳定的视觉体系。“艺术理想国”展览也不可避免涉及上述论及的问题,但同时这个模糊地带也使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反思艺术、艺术家与社会的关系,并以艺术的方式开启全新的人类社交体验。
展览场地是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长方形展厅,入口有两个,分列于展厅两面墙体的一角。有的艺术家借由单个白盒子空心模型自由摆布和内外部陈设,更有艺术家因为社会职能设定的特殊性而直接放弃白盒子进行露天展示。在王挣的眼中,艺术理想国是比达达主义更为荒诞的存在,由她构建的“大使馆”成为了理想国具有标识性的空间设置,观众途经此处填写含有艺术史问题的签证表格,获得专属护照方可入境参观,而其作品形态是艺术家2014年成立的艺术项目“平克共和国”理念的拓展。在这个完全虚拟化的城邦,以反对中国传统学派、反晦涩枯燥的学术研究为宗旨,一切均以“pink”代替,以此消解学术的严肃,以庸俗取代高雅,但视觉符号之下文化意义是否尚存,值得怀疑和深思。即便如此,王挣凭借着光怪陆离的霓虹灯装置和一系列充满“艳俗”意味的作品完成了自我少女心的释放宣泄,同时也给现场观众带来令人印象深刻的沉浸式体验。
如果说“大使馆”只是理想国国门的开启,那么唯有真正走入国度,才会完整感知到,这个感官触觉所及之处皆为虚幻的琳琅表达。青年艺术家以艺术之名宣告着对“无意义生活”的抗拒,但同时,他们作品本身的意义所在仍是值得商榷和玩味的。在第二届cafam未来展凭借大写的结婚照片斩获关注度的谭天此次再度成为焦点,他继续践行着行为项目“我是如何成为一个当代艺术家的”,毋庸置疑他深谙艺术的经济市场和当代艺术的媒体趋向,擅长从艺术家本体身份中抽离,化作研究者和旁观者,实践面向全球艺术系统的真人秀。不断滚动播放的电子屏上有醒目刺眼的文字:“这个艺术家,他的配合度相当的高”。在“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代语境中谭天选取对“画廊”的异化表现来表达他对“青年艺术家成功学”的理解或者困惑。的确,在处处都是机会,却被权力资本过度干预的当下,青年艺术家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对于归属感与精神走向的迷失。
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说:“异托邦有权力将几个相互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在道德失衡、信仰缺失的时代,年轻的艺术家们从日常生活中最为平常的现存空间入手,以个体对理想国的理解,赋予其全新的功用与形态,异化出一种反日常属性的视觉建构。张钊瀛的“人民广场”以多媒介的手法对现成品挪用、重组,定义了“广场”这种极具场域性和生活戏剧化的社会空间,试图在无限延伸的“场”中显示对“自由性”和“公平性”的期许以及对现实处境的隐喻思考。沙花小组影射“银行”的颜值ATM以极强的现场交互性成为参与度最高的作品。多媒体交互设置结合艺术设计语言,他们让虚拟环境与现实环境下的人产生碰撞,观众走近提款机随拍随照之后,系统自动评判颜值并换算成可计量的币值,供参与者提取,从而达到对“不公平竞争”和“颜值至上”等观点的调侃与批判。同样对颜值时代进行审视并自省的是王羡的作品“理想照相馆”,这个方案源于艺术家的“P图计划”,她敏锐地捕捉了当下人们对颜值高度重视促使整容业迅速崛起的现象。她以拍立得为载体,为观众摄取p图前后的两种照片,并通过不断复制使图像布满整个展示空间。作品探讨了大众审美的显性变化和新生代人群与父辈之间跨度空前的自我审美新需求。
潘黎的“医院”采用了对“抓娃娃机”等其他现成品的挪用再造,蓝、橙手术室的布局充满“荒诞”的戏剧性色彩,娃娃机在提取中产生透明易碎的泡泡,抓中之后出口处弹出印有网络表情的黄色球体。艺术家将现实中用以娱乐的器具置于美术馆,借由艺术提供情感“宣泄口”,隐喻艺术及理想国堪比麻醉剂,虽然只能带来短暂的美好虚幻,却无法解决现实的问题。但至少艺术能够提出问题并缓解普遍的焦虑抑郁,所以,灰头土脸的年代,艺术也是一种治愈。
当“电子阅读”取代“纸质阅读”,独立书店和图书馆日渐式微,艺术家吴家儒拟造了一个纸媒与数字媒体握手言和的图书馆,赋予其知识共享硬盘和储存库的功能属性,馆内陈列于玻璃柜的纸质书籍更像是对传统阅读消逝的祭奠。私人阅读变成被刻意夸张的“公开表演”。这件作品亦是对古老知识系统的文化思考。
关注食品等生活危机、感怀纯真易逝、寻求安全感、反讽泛滥的碎片化网络信息、批判颜值和金钱至上的不公平竞争、群体深陷精神焦虑等主题逐一体现在艺术理想国展览作品中,从一个横切面代表了青年艺术家群体共通的社会关注和情感缺失。生长在“互联网+”时代的青年艺术家面对着两个生存胁迫,一是全球化的资本剥削体系,二是僵化的权威机器。处于双重挤压中的这个群体承担着共同的精神困惑,即无法在历史、环境、社会与个体之间找到主体价值的存在,他们并不缺少问题意识,而是缺少持续发声的力度与深度。无论是焦朦引领人们聆听童谣、寻找安逸的“音乐厅”声音装置,杨华质疑电影分级的“电影院”行为表演,还是彭显锋从天而降为公众制造梦幻泡泡的“游乐场”,胡婧布满各色实验瓶装化学饮品的特色“酒吧”等,无一不体现着青年艺术家们的普遍焦虑,渴望用艺术介入社会研究的“参与意识”以及对社群生活的智性警惕与反诘。
略显遗憾的是,青年艺术家落实到作品中的观念尚显发力不足,从而导致问题的实际悬置。艺术家塞尚有言:不理睬批评家的理论是艺术家的“首要责任”。而青年艺术家如若脱离文本的阐释又不免暴露了流于形式的空泛表达。1964年波普艺术作品《布里洛盒子》使人们清楚看到其背后的哲学意义和美学价值,现场的废弃物被公然搬至美术馆成为艺术品,不仅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传统的艺术形式,更是传递了对传统艺术的赤裸嘲讽。阿瑟•丹托故此提出“艺术世界”这一被艺术批评界经久不衰谈论的新思路,试图解决当代艺术所面临的尴尬。他提出用艺术的理论来看待艺术品,使得真正的艺术品脱颖而出,文本阐释从而成为作品为艺术品的必要充分条件,被引入“艺术界”的艺术品身份来自艺术界的审判,而并非对艺术品自身属性的诉求。而随后的理论家迪基更是将“艺术界”理解为一种权威性的艺术体制,身在其中具有话语权的某类人群则赋予作品“艺术的光环”和合法进入美术馆的身份。
展览团队在前言中传达希冀借由青年艺术家对空间的奇特改造,以一种游戏化的艺术方式提出社会学范畴的问题意识,考察从艺术家个体到整个青年艺术群体对国家现存机制和文化现象的隐喻反思。但真正落实到作品的展示效果中,似乎很难让观众在视觉体验中感受艺术以外的延展思考与观念意识。对普通公众来说,这种浸入式的艺术互动体验固然新奇热闹,但体验之后,“艺术理想国”渴望直指当下的展览语意到底是在公众心中生根发芽,或仅仅是一场刻意呈现欢闹场面的艺术幻象?想必这才是展览背后的尴尬,抑或是一种超出主办方预料之外、客观呈现的青年艺术展的现实表征。当理论支撑尚显单薄的青年艺术家携其作品促成了这样一场立意深刻、极具针对性的新锐展览,笔者不禁试问这种抛弃了对艺术传统语言技法考量、类似互动“嘉年华”的展览是否能够在当代艺术的发展中践行其有效性?喧闹之后的展览作品被搬离美术馆后,是否能够有其独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失去了美术馆空间场域补给的作品究竟是拙劣的科技产品还是艺术语言深度匮乏的闲置物?这场展览,是策展团队与艺术家共同制造的精神幻象,还是一场引发持久关注的艺术社会生态研究与观察?在青年艺术家群体并未完成“主体建构”的情形下,策展团队对其进行过度拔高,是否会走入推介方式“揠苗助长”的误区?
比起过往任何一个时期,我们身处的时代给予了青年艺术创作群体最大的自由和最多的机会,但吊诡的是,他们反而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情感上的疏离、生活的无所适从、创作的空洞无力。艺术家无法脱离前沿理论的武装扩充,但对青年艺术家来说,抛弃了传统艺术基本功的训练和提升文化素养的包袱之后,他们单凭堆砌的文本渲染就能构建自我?本次展览的参展艺术家是青年群体的一个缩影,他们在“西方中心主义”的艺术氛围中,熟练掌握了集文字、绘画、影像、科技、网络、声音、装置、行为为一体的综合媒介语言和商业信息化运作模式,多有海外学历背景和风光无限的参展履历,但光鲜之下的这个群体还存在很多值得反思与质疑的地方,价值的不确定和创作生命力的匮乏是功利实用主义和消费主义冲击下青年群体不可回避的现象。由此看来,“艺术理想国”展览至少提供了青年艺术展览缩短与公众审美认知之间距离的一种实践层面上的可能性,虽然距离大众范围内的接受仍有距离,但它向大众打开了一扇可以亲近的艺术之窗,也给了青年艺术家实现个性表达的极大自由。在艺术家打造的理想国中,涉及政治、文化、历史等敏感话题的机构被主办方和艺术家巧妙地规避,这一耐人寻味的刻意“疏忽”,或许是青年艺术家向外界宣示自我存在之外的无声宣告:“艺术”如柏拉图所言,充满了引诱力的“快乐”,但它终究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艺术理想国从未被建立,那么艺术家是所谓的艺术幻象制造者还是社会现象的批判者?好在理想国孕育着梦想,哪怕无法实现,却为未来创造了希望,青年从“自我情绪”中抽离转而投入对群体阶层矛盾的反思,这才是展览留给笔者以及当代艺术从业者及研究者的问题关键所在。
(写于2016年4月14日)
张予津:“常青藤计划”展览部经理 执行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