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军
一
“你好小姑娘,你找谁?”
放学回到家,奶奶看见我这样说,我就知道她又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不找谁,奶奶,这是我的家。”我大声说,奶奶耳朵不好。
“你叫我奶奶,这么说你是我的孙女?”
“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秋秋,快十岁了。”
这个时候,杏子阿姨来给我解围了,“秋秋快去写作业,我来告诉你奶奶怎么回事。”杏子阿姨是请来照顾奶奶的。
可是,要让奶奶“认识”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还是要比让学校舞蹈队的老师“认识”我容易一些。而事实上,一切都是明摆着的,我明摆着是奶奶的孙女,也明摆着《青草地》应该由我来跳领舞。不说我的舞姿如何的优美——其实,这也是明摆着的——单是那件翠绿的蒙古袍和那双红色的绣花布靴,就没有谁穿着比我更好看。特别是那双绣花布靴,很熨帖地包裹着我的脚,像是专门为我定做的。可今天下午排练结束后,听同学们议论说,在老师的心目中,至少有三个领舞候选人,我只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些“明摆着”的事还是奶奶先明白了过来。
吃了晚饭,妈妈对我说:“你生日爸爸可能赶不回来了。”
爸爸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三个月前被派往外地做商驻代表,为期半年。我很久没见到爸爸了,很想他。
“叫他一定要回来,女孩子十岁生日是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日。”还没等我抗议,奶奶就帮我说话了——奶奶认出了我是谁,用妈妈的话说,奶奶这会儿又回来了。
奶奶岁数大了,时常犯糊涂,不认得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说一些人人都听不懂的话。妈妈说,这个时候的奶奶已经走远了,去到了一个没有我们大家的地方。那地方是陌生的,可是很美,对奶奶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常常会去那里走一遭,然后又回来,奶奶来来去去的没有任何征兆,但每次都不会待得太久。毕竟,她舍不得我们——最后,妈妈总结说。
“他工作忙,走不开。”妈妈替爸爸解释。
“再忙也不行,女孩子十岁生日是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日!”奶奶再次强调道,然后问妈妈,“你十岁的生日是怎么过的?”
妈妈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你呢?”奶奶又问杏子阿姨。
杏子阿姨也摇摇头,嘟哝道:“乡下的女孩子……”
“不记得了?你们居然都不记得了!”奶奶痛心疾首地说,好像她们忘记的是最最不该忘记的日子。
而这个最最不该忘记的日子奶奶自然记得一清二楚,接下来,奶奶给我们讲了她十岁生日的故事。
那个时候,我们有很多兄弟姐妹,我记得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但母亲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的生日,连几时几分生的都记得清清楚楚。无论谁过生日,都能吃到一碗长寿面,上面卧着两个白白润润的鸡蛋。
可我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奶奶突然说,不能这样过了,女孩子十岁生日是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日,而我是家里第一个过十岁生日的女孩——姐姐没有活到十岁,她八岁那年就病故了。
那么十岁生日要怎么过呢?要买一个大蛋糕,插上十根蜡烛,在出生的那一刻许一个愿,一定要在出生的那一刻许愿,不能早一分,也不能晚一分,心愿才能实现。奶奶为了证实她的说法很灵验,还给我们讲了她十岁生日的故事。奶奶说,她十岁那年,雪很大,她是落雪天生的,她生日那天刚好也落雪……算了,不说了,还是接着说我生日的事吧。
那个时候,家里穷,买十支蜡烛不成问题,要买一个大蛋糕就很成问题了,但爸爸妈妈决定给我过一个奶奶说的那样的生日。
奶奶当掉了她的绣花被面,那是她当年的陪嫁;妈妈去附近的一家医院洗了一整天的衣服;爸爸在码头一趟一趟地给人扛大包;大哥是银匠,他一夜没睡,给别人赶制了一副银镯子;二哥是木匠,他熬了一个通宵做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卖给了一个盛气凌人的女孩,那个女孩一直想要二哥给她做一个首饰盒,但二哥懒得给她做,给钱也懒得;三哥还在上学,我生日的前两天,他们学校正好开运动会,他就使劲跑使劲跑,得了个第一,学校奖给他一双球鞋,他一直想要一双球鞋,但他把它很便宜地卖给了别人;大弟弟的口哨吹得很好听,能吹成曲儿,还能学各种各样的鸟儿叫,他就到车站附近去吹,旁边放了一个破盆子;小弟弟……哦,他还小,才三岁;妹妹呢,就更什么都不会了,除了吃奶。
就这样,家人为我挣来了买一个大蛋糕的钱。
我是半夜两点十八分出生的,那天晚上,大家都没睡,连最小的妹妹都很精神。一家人围着一个香喷喷的大蛋糕说话,不时看一眼那个黄褐色的老座钟——那钟走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慢!
终于,两点十五分了,蜡烛一根根地插好,点亮。我两眼直直地盯着老座钟,生怕错过了时间。
妈妈说,你不用这么紧张,闭上眼睛许愿吧,时候到了,我肚子会隐隐地痛,我叫吹你就吹。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家又都不说话了,四周静得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闭上眼睛刚许完愿,就听到妈妈轻轻地说了一声:吹。
噗!我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我明白他们是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我正要说,门外传来了什么声音,那声音太弱了,可是也因为四周太静了,所以我听见了,我们每个人都听见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大门。
咔咔咔……那声音是这样响的,然后,嗵——好像轻轻地撞了一下门,接着,又咔咔咔……
会是谁呢?这么晚了,而且,也不像是敲门声呀。
突然,我心里一动,天哪,莫非真是……
我跑过去,打开大门。
地上有一只青蛙。
当然不是真的,是发条青蛙,黄瓜一样的青绿色的背,在灯光下闪着沉暗的光。它咔咔咔地走着,一直走到我脚边才停了下来。我把它拿起来,放在手掌上,它鼓鼓的大眼睛朝我眨了一下——虽然,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但我确定它真的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我转过身去,泪流满面地对大家说:“这就是我的心愿,我想要一个发条青蛙。”
天知道十岁的我为什么想要得到一个发条青蛙,可我就是想要,想得要命,我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东西。
二
我是秋天出生的,所以叫秋秋。妈妈说,我出生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当时,她躺在产床上,瞥了一眼窗外,看见深蓝色的天幕上有一轮满月,心中一阵欣喜,她觉得我的一生都会像这月亮一样,圆圆满满的。
不过,我现在还想不到那么远,想不到一生的事,我只觉得过生日有月亮陪着,很好,很美,很诗意。就像今晚,月亮白白亮亮的,圆到不能再圆。
九点半一过,杏子阿姨就把蛋糕摆上了桌,这是一个双层的巧克力奶油蛋糕。
“这个蛋糕没有当年我的那个大,但比我的要高。”奶奶评价道。
接下来……
没有接下来了,因为接下来应该是插蜡烛,可我找不到蜡烛了。
蜡烛是放了学后金格格陪我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店买的。金格格是我的死党,蜡烛是她帮我挑的,十支,红、黄、蓝、绿……颜色不重样。挑好后,店员还很贴心地送了一个印花小纸袋装着。
“你知道吗?女孩子十岁生日是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日。”我像奶奶告诫我一样告诫金格格,然后,给她讲了奶奶十岁生日的故事。
“真有这么灵吗?太神奇了!”金格格淡到没有的眉毛惊讶地跳了两下。
“灵不灵我明天告诉你。”
本来,金格格应该去“现场”的,我每年过生日会请她,她过生日也会请我。可是,这个生日要按奶奶的说法过,就是要在晚上九点四十七分许愿、吹蜡烛,因为我是那个时候生的。而金格格每天都是九点半睡觉,雷打不动。金格格肯定也愿意偶尔晚点睡,可她的父母也不会让吧?
“一定要记住每一个细节,明天告诉我。”分手时金格格拉着我的手说,然后使劲捏了一下,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我猜你的心愿是要跳领舞吧?”
我只是冲她笑了一下,因为心愿是不能说出来的。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把蜡烛拿在手上,放在书包里怕弄断了,回到家后,给奶奶看了一眼,然后就放在餐边桌上的一个藤条筐里。
藤条筐是放杂物的,可这会儿我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也不见蜡烛的踪影。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现在是九点四十二了。还有五分钟。
妈妈在我房间里翻箱倒柜,抽屉里、书架上、壁橱里,就连床底下都找了一遍,好像我有意把蜡烛藏了起来;杏子阿姨在食品橱里一通狂找,打翻了装咖啡豆的瓶子,咖啡豆撒了一地也不管;我盯着眼前空空的藤条筐发呆,我坚信我没有记错,千真万确是把蜡烛放在这里面了,可是,我这会儿就是把筐子拆了也无济于事哦。
只有奶奶事不关己地坐在客厅看电视,其实,她只是用眼睛盯着电视机而已。
“奶奶,您看见我的蜡烛了吗?”我走过去问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问她了,“用一个印花小纸袋装着的,我放学回来的时候不是给您看了一眼吗?”
奶奶抬眼看着我,眼神十分茫然,眼里像飘了一层薄薄的雾——她又去了很远的地方。
“你是谁呀?我好困啊。”奶奶耷拉下眼皮疲倦地说。
妈妈叫杏子阿姨别找了,扶奶奶上床睡觉。然后,杏子阿姨也要回去了,她不在我家过夜。
我和妈妈站在餐桌旁,一会儿看看桌上的双层蛋糕,一会儿看看墙上的钟。
终于,九点四十七,然后,指针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走。
完了,我错过了。
“女孩子十岁生日是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日。”——这就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日?
我委屈得、难受得都快要死掉了,眼泪哗哗哗地流了出来。
妈妈过来揽住我,嗫嚅道:“秋秋,对不起,对不起……”
我猛地推开她,跑进了卧室,嘭地关上门。
我不是生妈妈的气,妈妈有什么对不起的呢?我生气是因为我不知道该生谁的气,还因为我不可能穿上那双绣花布靴跳领舞了——金格格说对了,这就是我的心愿,这些日子,除了这个我还想要什么呢?可现在,我连许愿的机会都没有了。
最后,我终于想明白了,应该生爸爸的气。
我的十岁生日,一生中最重要的生日,他怎么可以不回来?如果爸爸在家,我会把蜡烛交给他也不一定,而且,就算爸爸在家蜡烛同样不见了,他也可以立马开车去买呀。吃蛋糕的时候,爸爸还会献歌助兴,不是说爸爸的歌唱得有多好,恰恰相反,爸爸唱歌跑调能跑到火星上去,但他并不介意,唱得极其认真,一本正经,还会配合歌词比划一些自以为帅得不得了的动作。我和妈妈一边憋笑憋得肠子抽筋,一边冲着爸爸热烈鼓掌,鼓励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
门响了一下,妈妈进来了,我赶紧用被子蒙住头。
感觉妈妈在我床边站了一会儿,隔住被子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就出去了。
我钻出被子,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被云层遮去了一大半,余下的月牙儿像眯缝的困倦的眼……
三
被奶奶叫起来,跟着她迷迷糊糊来到餐厅看见桌子上的蛋糕插了十根蜡烛时,我还以为在做梦呢。妈妈也出来了,穿着睡衣,一脸惊愕。
“怎么都睡了,”奶奶不高兴地说,“还没吹蜡烛、吃蛋糕呢。”
我和妈妈互相瞪着,不知要怎么和她解释。
“奶奶,这蜡烛……您藏起来了?”我试探地问。
“我放在冰箱里,冰了一下。”奶奶说,还得意地笑了两下。
“冰,冰蜡烛?”妈妈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为什么呀?”
“不要这么大声嚷嚷,我没聋,”奶奶不满地白了妈妈一眼,“电视上说,蜡烛放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冰一阵子,再点燃的时候就不会有烛油流下来,这样就不会弄脏蛋糕了。这个你都不懂?”奶奶说完,再次白了妈妈一眼。
我想起来了,我把蜡烛给奶奶看的时候,她正在看电视,很可能是看“生活小窍门”之类的栏目,正好就在说冰蜡烛的事。奶奶现买现卖,就把我带回来的蜡烛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室里,然后,她就去了很远的地方,直到刚睡醒了,才回来,才想起冰箱里的蜡烛……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二十三分——我和妈妈几乎同时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快点蜡烛呀,时间正好。”奶奶也瞟了一眼钟说,不知是没看清还是装着没看清。
我无奈地看着妈妈,这还有意义吗?
妈妈靠近我轻轻地说:“快点,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明白妈妈的意思,不过是顺着奶奶罢了,完了好赶紧去睡觉。
我点燃了蜡烛,奶奶啪地把灯关掉了。奶奶刚睡醒了一觉,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我是困得连抱怨和沮丧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赶紧回到床上。
我吸了一口气,正想吹的时候,奶奶拦住我说:“先许愿,想好喽,很灵的。”
橙黄的烛光照耀着奶奶的眼睛,驱散了眼里的那层薄雾,奶奶的眼睛变得清澈起来、年轻起来,那双眼睛满含期冀地看着我,让我不得不认真地想了想自己的心愿,我以为会是跳领舞,可不是,这件事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一刻,我只想要——
我闭上眼睛许完愿,然后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妈妈开了灯,大家都怔怔地,好像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没人问我许了什么愿,连奶奶都没问。奶奶只是凑近蛋糕看了看说:“没错,真的没有烛油流下来。”
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有烛油也来不及流呀。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一个尖厉的声音,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格外地刺耳,像是摩托车的刹车声。
然后,是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脚步声停在了家门口。
我不由自主地往妈妈身上靠,发现她在微微发抖。
奶奶盯着大门看,显然她也听见了脚步声,这会儿她的耳朵倒出奇地好。
突然,奶奶笑了,脸上的皱纹快乐地跳着舞:“这就是你的心愿吧,快去开门,你爸爸回来了。”
但我的肩膀被妈妈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好像不会动弹了。
奶奶过去打开门。一个人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深秋夜里的寒气。那人虽然戴着头盔,但我知道,他是爸爸!
四
第二天早上,金格格一见到我就说:“怎么不灵呀,刚听说是(2)班的那个女生跳领舞。”
“那不是我许的愿。”我若无其事地说,其实心里还是有一点遗憾,一点点而已。
然后,我告诉金格格,我许的愿是要爸爸回来给我过生日,爸爸果真就回来了,而本来他是说好了不回来的。我没说一开始确实是想跳领舞的,可最终,我只想要爸爸回来给我过生日,唱跑调跑到火星上的歌。
“果真有那么神奇呀!”金格格听得一愣一愣的,“等我过生日那天,我也要去那家店买蜡烛,对了,你的蛋糕是哪家店订的?还有,吹蜡烛的时间是不是要掐得很准?”
下个月是金格格的十岁生日。
我不知道要如何对金格格说,其实,这些问题一点儿也不重要,爸爸回来并不是因为我,或者说,不全是因为我。
爸爸确实有一个很重要的客户要接待,可他差不多是态度强硬地请了假,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是从没有过的。因为妈妈在电话里告诉了他奶奶说的那句话,还有奶奶十岁生日的故事。
飞机、火车的点都不对,爸爸决定自己开车回来,开车要十多个小时,一早出发,晚上七八点到家应该没问题。可没想到车坏在了半路,还好不远处有一个加油站,爸爸叫人把车推到加油站,把身份证和车抵押在那里,问人借了一辆摩托骑了回来。
“太冒险了,你多少年没骑摩托了,又是晚上,”虽然爸爸好端端地回来了,妈妈还是很后怕,“说到底不过是小孩子的生日……”说着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的,”爸爸打断妈妈的话,看着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奶奶,她其实是个孤儿。”
奶奶没听见爸爸的话,她正一小勺一小勺地吃着蛋糕,脸上的神情安详而又满足。
慢慢地,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那个故事是奶奶编的,可不是编的吗?奶奶那个年代还不兴吃蛋糕、点蜡烛过生日吧?而那个发条青蛙——爸爸后来说,他依稀记得那是奶奶给他买的第一个玩具。青蛙是绿铁皮做成的,上了发条后会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在奶奶的故事里,过去和现在被打乱了,像揉面团一样揉在了一起,她真正想说的只是:她有很多亲人,亲人们都很爱她,会尽最大的努力为她过一个她想要的生日。而爸爸无论如何要赶回来,我猜,其实是想让奶奶的故事更圆满一些吧。
“我说了吧,很灵的。”看见爸爸的那一刻,奶奶冲着我和妈妈说,脸上的神情完完全全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的神情。
但这些我都没有对金格格说,我只告诉她,要想自己许的愿能够实现,最最重要的是要:“冰——蜡——烛。”
我拖长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选自《少年文艺》,少年儿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