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现代与传统之间

2016-11-19 04:48郑萌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极花贾平凹

郑萌

摘 要: 贾平凹新作《极花》,是一部具有社会现实提问能力的小说,以拐卖妇女这一社会现实问题为切入点,深挖现代女性视角下的传统男性被阉割困境、现代都市崛起之后的传统乡村凋敝困境。从中可以看出:一方面,贾平凹直面现代社会中的发展困境,并试图找到解决方案,另一方面,他又将这个救赎方案交给了传统乡土社会,表面上看他是徘徊于现代与传统之间,实际上为传统的保留作出了极大的努力。

关键词: 贾平凹;极花;现代与传统

中图分类号: I206.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8153(2016)04-0081-04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贾平凹一直以来都是备受争议的作家,但其一直笔耕不辍,坚持创作,始终保持高产状态。贾平凹的众多作品始终围绕乡村题材展开,早期对于乡村的书写笔调优美、抒情真挚,及至近年,随着作家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多,对于乡村的运笔越来越沉重,更多的是面对现代化都市进程加速后,乡村逐渐凋敝的叹息与哀婉。

距上部小说《老生》发表不到一年半时间,贾平凹又在《人民文学》2016年第1期上发表了新作《极花》,这部仅有十五万字的小说是贾平凹最短的一部长篇小说,它延续了贾氏小说的一贯风格,却又因为短小而突破了以往长篇巨制的宏伟,表现出其灵动的一面。《极花》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主人公胡蝶作为一个“城里人”被拐卖到圪梁村成为黑亮媳妇儿,其后凭借自己的智慧逃离出去,却最终又回到农村的过程,其间穿插了老老爷、黑亮爹、訾米、麻子婶等一系列小人物的悲喜故事。小说虽以拐卖妇女这一社会现实问题为立足点,但却由小见大,以一个现代女性的视角审视偏远乡村的传统男性,以一个现代“城里人”的视角剖析传统乡野的困境,作者始终站在现实批判的主体立场,在传统伦理与现代理性中纠结,最终作者内心的天平倾向传统,发出城市崛起、乡村何处安放的叩问,“极花”亦是送给凋敝乡村的一朵“挽花”。

一、现代女性视角下的传统男性

现代与传统一直是贾平凹小说中存在的一对主要矛盾,从人物到内涵,现代与传统的冲突无处不在。而人物是一部作品的主要存在形式,能够体现出一部作品的精神气质。就人物而言,贾平凹笔下有一类男性,他们作为农民,脚踏实地,吃苦耐劳,善良朴素,将心爱的女性作为一切美好的象征物所供奉,始终恪守传统道德。《极花》中以黑亮为首的圪梁村多数男性更是如此,他们踏踏实实生活在这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上,这个自然村由于时代的发展、乡村的贫穷导致众多女性前往城市,村庄成为“光棍村”,所以除了对生存的需要,村里的男性对于女性也充满了强烈的憧憬,甚至是需求。这也就成为故事发展的根源——拐卖妇女现象发生的原因之一。但是贾平凹并没有将更多的笔墨集中在拐卖事件本身,而是展现了被拐卖者的生存状况,以女性的视角来观察农村男性的尴尬困境。

贾平凹作品中的女性成为反观这类男性的视角存在,是可以从贾平凹近年的作品中找到依据的,他的作品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新时代女性形象,她们坚强勇敢,不再以相夫教子的传统女性形象登场,她们追求现代文明、现代制度,轻视传统道德,因而与男性产生矛盾冲突,这也就成为一个极佳的叙述视角。在《极花》中观察黑亮等农村传统男性人物的视角就是来自城市的女性——胡蝶。胡蝶并非真正的城里人,而是跟随收破烂的父母来到城市的乡下人,正是因为这尴尬的身份,导致她更加想确认自己的身份,或者说通过改变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胡蝶喜欢西装、高跟鞋,喜欢隔壁的大学生青文,喜欢城市里的一切,也就自认为是彻头彻尾的城里人。作为现代女性的重要标志就是对物欲的迷恋,高跟鞋就是胡蝶迷恋的对象。高跟鞋更是女性对生活与美的坚持,是都市女性的象征,是现代的标志。即使被拐卖到农村后,胡蝶心里想的还是那双昂贵的高跟鞋。而其后脱下高跟鞋是一种隐喻,意味着放下城市的生活,穿上黑亮娘做的布鞋回归乡村。这里或许是作家埋下的伏笔,现代性处处体现在胡蝶身上,但乡下人最终还是脱下了高跟鞋回到了乡下,即使是以不堪的方式,这种拐卖妇女的违法行为在小说里似乎失去了讨论价值,而是将关注点聚焦在女性崛起之后,传统男性的困境如何解决。

胡蝶进入圪梁村后,以一个现代都市人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传统乡村。因为农村凋敝、女性解放,妇女纷纷走出农村,导致农村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而农村有男无女的现象显然不符合自然法则或者说不能满足的传宗接代的需要,而在这个几乎没有女人的圪梁村里,盛产的却是能增强男人性功能的血葱,这是一大暗讽,意味着男性在此成为被阉割的存在。他们无性也无爱,所以訾米与立春、腊八兄弟俩的关系,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为了性而存在的买卖。訾米作为在都市感染了不良风气的女人,对于传统操守是毫无概念的,而立春、腊八兄弟却为了女人产生嫌隙,对于圪梁村的男性而言,女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黑亮虽然比同村青年生活富足,但他也并不比同村人幸运,照样逃脱不了找不到媳妇儿的命运。即使是通过非法手段“买”到媳妇儿——胡蝶,也依然表现出传统保守的男性所拥有的憨厚淳朴,在得不到胡蝶的时候,他只能通过自慰解决,这种阉割,实际上是对于他作为男性存在的精神阉割,甚于生理。黑亮与胡蝶之间并不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恋,因为他们的婚姻从开始就是一场买卖。黑亮对于胡蝶表现出的是一种赤裸裸的爱欲,为了传宗接代的需要。黑亮强行和胡蝶发生关系的那段赤裸的性爱描写,充满了原始欲望,实际是一种生存状态的病态展示,即使黑亮作为高级动物征服了胡蝶的肉体,那么作为男性,他是否征服了女性?女性崛起之后,男性的地位有待商榷,犹如现代理性与传统伦理的博弈,其中充满暧昧。但是拐卖妇女这一行为并非是黑亮等人本意,只是时代与现实所迫,这种叙述表明作者态度也是倾向传统男性,是对他们的同情。

二、现代城市崛起之后的传统乡村

陈晓明在评价贾平凹的《秦腔》时说过:“(清风街的困境)也是当下中国农村的困境,土地荒芜,农民工涌向城市,农民丢掉了家园,也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当年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并没有迎来农业现代化,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农村更加贫穷落后”[1]。也许在“清风街时期”,贾平凹就已经深刻认识到现代城市的崛起势必会引起传统乡村的没落。所以在《极花》中,贾平凹直接将城市发展引起的乡村衰败以拐卖妇女这一社会敏感话题引出,给予传统乡村更多的关注,这也是贾平凹作为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为挽救凋敝乡村作出的努力。

对于城市现代文明,贾平凹似乎一直持有忧虑、恐慌的情绪,不论是在《高老庄》中出现的入侵古老村庄的工厂以及带来的人性异变,还是在《废都》中塑造的充满冷漠、隔膜的京都,都在间接的否定都市文明。及至《极花》,更是将城里人的虚伪与冷漠以拐卖贩人凸现出来。城里人称呼胡蝶以收破烂为生的母亲为“破烂”,认为胡蝶长得漂亮却是要让她去做保姆。从中可以看出,即使生活在城市里,乡下人也很难融入其中,真正成为其中一员,他们生活在城市底层,成为边缘人,是以服务城市的姿态存在。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大批农村人来到城市务工,导致乡村人口逐渐减少,城市崛起之后,乡村走向凋敝,圪梁村亦是如此。

即使是城市崛起之后,贾平凹的书写笔墨还是浸染在乡村的土地上,贾氏乡土书写未变,只是多了一份悲悯。在《极花》中,贾平凹一以贯之运用了神秘因素来表现圪梁村的古朴与神秘:黑亮爹日复一日拿着胡蝶的高跟鞋放入水井中再取出,只是因为这是村里的一种讲究,谁家有人丢失或是外出久久不归,家里人就把这些人穿过的鞋吊在井里,希望可以早日归来。诸如此类的“讲究”有很多,是它们的存在维持了这个村庄的生活,在贾平凹的笔下,乡村生活是缓慢而祥和的。但是在胡蝶看来,以这个都市外来人的视角来反观这些“讲究”,得出的结论是在这个年代,这些“讲究”就是“荒唐和可笑”。

可以看出,关于传统乡村的这种写作运用是作家自觉而为之的,在面对城市与乡村、现代与传统这两个二元对立问题的时候,贾平凹的内心依然是倾向传统乡村。而胡蝶视角代表着现代都市社会发展的必然,她是与作者的想法相对的存在,所以虽然对乡村的风俗习惯以及神秘事物有着极度的崇拜与敬畏,贾平凹还是看到了在现代文明发展大背景下乡村的尴尬处境:胡蝶对于老老爷观天象的嗤之以鼻;极花的挖掘殆尽;血葱种植基地的泥石流……以上种种都是一种暗示:社会发展导致自然的破坏,自然村落的消失。

在城市化进程的过程中,乡村除了客观存在的改变,伦理的崩塌更是贾平凹所担忧的。所以“老老爷”这一智者形象的安排也是作者的精神在场。老老爷提“忘八谈”——“德孝仁爱,信义和平”,都是贾平凹刻意提起在现代化进程加速中,一些正在消失的传统道德是需要被记载与保护的。而一旦这些原始的社会道德、乡村道义被时代发展与都市文明所打破,乡村的破败也就会凸现出来:訾米作为沦落到城市成为“妓女”的女性,再次进入农村后,并没有从良,而是纠缠于两兄弟之间,人性的野蛮抑或是脆弱,都在现实面前暴露无遗。而胡蝶从城市被拐卖到圪梁村,又逃回城市,最终又回到圪梁村,这个归去来的个过程,有何存在意义?任何一个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家,可能都会将故事的结局定格在胡蝶逃离回城市,贾平凹却要生硬地在故事结尾加上一段胡蝶回到了圪梁村的情节,这不是画蛇添足,而是点睛之笔。现代城市的崛起,导致传统乡村的凋敝,而胡蝶的回归是作家内心的期盼,是对挽救乡村困境的真挚呼吁。

三、主体立场:传统与现代的博弈

无疑,《极花》是一个悲剧故事,而比悲剧更悲惨的是这个故事源于现实,这是贾平凹的老乡女儿亲身经历的,所以这件事像刀子一样刻在贾平凹的心里,令贾平凹百思不得其解并且愤恨的,是在现代社会中还会出现这样的野蛮荒唐事件。贾平凹作为创作主体,作为社会中的个体,有其个人价值判断与立场,表现在《极花》中,就是面对由现代城市崛起、乡村凋敝所引起的拐卖妇女事件,作家形成传统与现代的博弈立场。因为出身农村,后来又以知识分子身份进入城市,这种兼具乡村与城市双重身份的特点,给予贾平凹更多的思考空间,而传统伦理与现代理性则成为其文学创作中主体立场的双重标准,与其说这二者是和谐共处的,不如说是相互拉扯而处于博弈状态的,是热情接纳现代变革,还是依恋传统伦理?很多时候作者对于二者的态度是混沌而暧昧的。但在《极花》中,作者的态度显然是倾向传统,尤其是故事结局的安排,纵使有违背现实之嫌,也是作者立场的彰显。

在贾平凹的作品中,总有一个看似可有可无却又时而出现的人物,这个人物就是作者的发声。这类人物多具有神秘性,几乎是“上帝”视角,他们大多年老不衰、处变不惊,成为一个家族或者一个村落的“神”,如《古炉》中的善人,《老生》中唱阴歌的唱师。而在《极花》中偶尔出现的“老老爷”,亦是如此,作为一个旁观者、先知者、评判者的身份,拥有智者姿态,他会观星,更会“观人”,老老爷是乡村教师,睿智善良,对于乡村传统伦理、风俗文化都有自己的见解,认为不论社会如何改变,都不应该背弃老祖宗留下的传统道德与文化。“老老爷”其实就是作者的发声,其言其行都代表的是作者本身的生命感悟。贾平凹在接受采访时说过:“社会急速发展,什么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人的感情,我的感情在乡村。可以说,我是乡村的幽灵在城市哀嚎”[2]。

“极花”从植物变为昆虫再到植物,其实是在暗喻城乡的变化,乡下人进城,渴望扎根城市,然而最终还是要回归到乡村。所以最后,胡蝶以自己的智慧逃离了圪梁村,但是出于身份的转换:生活在城市里的赶时髦的“城里人”,到圪梁村的黑亮媳妇、兔子的母亲,虽然表面看是社会的舆论导致胡蝶的回归,但更多的是胡蝶对于自己的重新定位,对圪梁村的体悟与认知。在对现代社会发展所导致的种种问题作出揭露之后,贾平凹所要表达的是什么呢?在《极花》后记中作家本人也给出了答案:“我关注的是城市在怎样地肥大了而农村在怎样地凋敝着,我老乡的女儿被拐卖的地方到底怎样,那里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还活着的一群人是懦弱还是强狠,是可怜还是可恨……”[3]。从表层来看,作品是在揭露当今社会的黑暗面,但从深层来理解可以看作是作家向社会发出的警告,在呼唤人们“重返自然”,向传统回归以维持社会生态和谐,最终实现传统与现代的制衡,救赎已经走得很远的人,以及灵魂。

从《极花》中可以看出:一方面,贾平凹直面现代社会中的发展困境,并试图找到解决方案,一方面,他又将这个救赎方案交给了传统乡土社会,表面上看他是徘徊于现代与传统之间,实际上为传统的保留作出了极大的努力。《极花》所拥有的社会提问能力,是随着时代变迁,作者深入现实挖掘社会负面现象的结果,更是面对社会发展乡村没落时作者的精神在场。

但是不可否认,十五万字的长篇并没有完全打开作者倾诉的心扉,而小说中出现的粗鄙语言也有待商榷,即使是为了凸显偏远乡村的原生态,也稍显偏颇,这也是贾平凹作品中一直为人诟病的地方。鉴于对拐卖事件作者将其处理为主体的批判缺席,也可以看出作者对待拐卖妇女背后所隐现的社会问题所表现出的忧虑,这与作者“乡下人进城”的身份有关,其内心深处始终有对乡土的牵挂与眷恋,所以让胡蝶留在了乡村这一结局,也是一个隐含且暧昧的象征——作者的主体立场是传统伦理打倒现代理性,即使现代化进程不可逆,但贾平凹仍在意图呼吁:保住农村,留住传统的根!

[参考文献]

[1]陈晓明.本土、文化与阉割美学——评从《废都》到《秦腔》的贾平凹[J]当代作家评论,2006(03):13.

[2]付岩岩.贾平凹:我是乡村的幽灵在城市哀嚎[N],江南时报,2016-01-13:B02.

[3]贾平凹.《极花》后记[J]人民文学,2016(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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