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安提戈涅与伊斯墨涅是希腊戏剧家索福克勒斯在其“忒拜三部曲”中塑造的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她们作为俄狄浦斯的女儿,在守护父亲时,分别扮演了“引路者”与“守望者”的角色,前者真诚,后者虚伪;而在面对僭主克瑞翁时,安提戈涅展现出了“去女性化”的一面,不惜“为理想而死”,伊斯墨涅则具有传统希腊女性的特点,最终“为现实而生”。总体来看,安提戈涅的性格塑造倾向于“静穆而伟大”,而伊斯墨涅因是配角,其性格更加灵活多变。因此从现代文学批评的视角来看,伊斯墨涅的形象塑造较之安提戈涅更加立体。
关键词:安提戈涅 伊斯墨涅 形象比较 去女性化 静穆伟大
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作为俄狄浦斯与母亲乱伦生下的一双女儿,最早出现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一剧中,但尚未形成鲜明的性格。直到《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和《安提戈涅》两部后续剧作问世,两人的形象才逐渐明晰起来。虽然俄狄浦斯选择以戳瞎双目、自我流放的方式赎罪,但家族的悲惨命运仍在他的后代身上延续着,因此我们得以目睹安提戈涅与伊斯墨涅在与命运和僭主克瑞翁抗衡过程中所呈现的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
《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俄狄浦斯曾这样评价他的两个女儿:“你们当中的一个(安提戈涅),自从她结束了幼年的抚育时期,发育成长以来,就一直照看我这老年人,分担我的漂泊生涯,时常饿着肚子,赤着脚在荒林里的迷途中奔走,在暴风雨里,在骄阳下,多么可怜,受尽奔波之苦;她全不顾惜安乐的家庭生活,只要能使父亲得到女儿的照拂”、“至于你,我的孩子(伊斯墨涅),你也曾瞒过卡德墨亚人,把所有针对我而颁发的神示带来;当我被放逐时,你还为我做过忠实的守望者”[1]。从这段评价中,我们可以看出二人的第一重形象对照——引路者与守望者。
俄狄浦斯双目失明后,安提戈涅一直陪伴在侧,扮演着引路者的角色。这里的“路”不仅指现实世界中的道路,也指能让俄狄浦斯通向自我救赎的路。阿波罗曾经预言,俄狄浦斯走到威严的女神们的圣地上时,便可以得到生命的归宿。而父女二人在浪游至科罗诺斯后,终于来到了这片圣地。当乡民想要敢走罪孽深重的俄狄浦斯时,是安提戈涅不断为父恳求,缓解了紧张的气氛,令俄狄浦斯得以面见雅典城的治理者忒修斯。“守望”一次语义比较模糊,但与“引路”相比较,则可以看出伊斯墨涅对父亲的守护大多在心中,而非行动上。与安提戈涅不同,她一直在忒拜城的王宫过着安逸的生活。因此,当安提戈涅在树林中远远看到她时,她的形象是“骑着一匹埃特纳小马”、“头上戴一顶帖萨利亚宽边毡帽,给她遮太阳”[2],全然是一副贵族小姐打扮,与“赤脚奔走”的安提戈涅本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尽管如此,安提戈涅言语中却没有一句埋怨之词,反倒是伊斯墨涅在俄狄浦斯面前反复陈述自己的辛苦:“多么累人的旅程啊”、“父亲,且不说我为了打听你在何处生活而遭受的艰难困苦;因为我不愿意受两次苦”[3]……这就形成了安提戈涅与伊斯墨涅的第二重形象对照——真诚者与虚伪者。
当俄狄浦斯因为侵犯了女神的土地,需要一个女儿去林中举行赎罪礼时,她主动请缨,并对留在父亲身边的安提戈涅叮嘱说:“子女须知为父母受累,这是不足挂齿的。”[4]一直以来践行此言的正是安提戈涅,因此这句话由伊斯墨涅口中说出,就具备了很强的讽刺意味。她的话语中多有夸大、粉饰自己的倾向,是希望能够从父亲那里得到多于安提戈涅的宠爱与信任。但须知伊斯墨涅此次来到父亲身边,并不完全是出于展现父女之爱的目的,而是出于对忒拜城存亡的忧虑。她所带来的神示,是有关忒拜城的下一代统治者们要将俄狄浦斯带回国界,以便于祭祀的神示。依照古希腊时期“死者崇拜”的风俗,若俄狄浦斯不能得到祭祀,则忒拜城也将被神诅咒。此外,伊斯墨涅的两个哥哥即将要为争夺王位而开战,这对于忒拜城必将是一场浩劫。覆巢之下,无有完卵,她本来安逸的生活也会随之成为历史。俄狄浦斯是最有可能劝解这场矛盾的人。伊斯墨涅在他面前隐去这些目的不说,单说自己是要尽子女的责任,可以说是虚伪至极。
《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安提戈涅与伊斯墨涅还可算是各尽其能,为父分忧。但在《安提戈涅》一剧中,面对克瑞翁“不许安葬波吕涅克斯”的法令,安提戈涅表现出了强烈的抗争精神,要“为最亲爱的哥哥起个坟墓”,“到力量用尽了才住手”。而伊斯墨涅则从一开始就对反抗一事不抱希望,反而劝导姐姐:“首先,我们得记住我们生下来是女人,斗不过男子;其次,我们处在强者的控制下,只好服从这道命令,甚至更严厉的命令。”[5]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女人该顺从于男人,二是弱者为自保也应服从于强者。
从第一层意思出发,我们可以看到二者对于自身女性身份的不同看法。伊斯墨涅是古希腊时期的典型女性形象,认为女性应该服从男性。在劝说克瑞翁不要杀死安提戈涅时,也是她在剧中首先提出了安提戈涅的另一重身份,即克瑞翁的儿子海蒙的未婚妻,从这个细节亦可以看出伊斯墨涅看待问题所采用的完全是女性的视角,即“以婚姻和家庭为重”。与她相反,安提戈涅则有着明显的“去女性化”的倾向。安提戈涅(Antigone)的名字意为“不屈服”,同时也蕴有“不生育”的意思[6],她的种种行为——随父流浪、与克瑞翁公然对抗,都是与古希腊时期的传统女性形象不符的,其暴烈性格更像是一个穿着裙子的男性英雄。她虽然也悲叹过“我还没有享受过迎亲歌,也没有人为我唱过洞房歌,就这样嫁给冥河之神”[7],但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唱赞婚礼的形式,鲜有对未婚夫海蒙的情感流露。因为从心底里她就并未把婚姻看做是女人的安乐归宿,而只是视其为一项她非享受不可的权利,正如她有权利安葬自己的哥哥一样。
从第二层意思出发,安提戈涅又可以被看做是“为理想而死”的典型,而伊斯墨涅则是“为现实而生”的人。古希腊人十分重视死者的安葬,“根据古希腊人和意大利人的古老信仰,(人死后)灵魂并没有进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从而过渡到它的第二存在之中。它仍在人类的左近,且在地下继续生存着……正是由于这远古的信仰才使得掩埋死者有了必要。为了灵魂能安居于适合他生命的地下居所,就必须将与之相连的身体盖上泥土。”[8]不得安葬波吕涅刻斯的法令是由克瑞翁一人下达的,并未经过商讨,因为它不可能被城民一致接受。由此可见,他不仅是一个僭主,更是独裁者,“从表面看,克瑞翁的法令似乎代表了城邦的利益, 也很“公正”,但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与树立自己的权威”[9]。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了这一点,他的儿子海蒙在与他辩驳时则直接嘲讽道:“只属于一个人的城邦不算城邦”。这部戏剧冲突的焦点实际上就从“法理与人情”变为了“法治与独裁”。而在面对强硬的独裁者时,安提戈涅对妹妹说出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愿意生,我愿意死。”[10]她看重真理(这里指伦理与神律)胜过自己的生命,而伊斯墨涅则更加现实,懂得在强者面前妥协。她的妥协最后也确实令其免于灾难。
总而言之,索福克勒斯在创作这两个角色时,安提戈涅这一形象相对稳定,始终是孝顺、真诚而坚贞的;伊斯墨涅的形象则富于变化,由甫一出场时的骄矜、虚伪,再到面对克瑞翁时的现实,最终为拯救姐姐而奔走时又可看出其善良本性。“索福克勒斯的成功就在于善于刻画人物性格。他用剧情的发展推动性格的塑造,让角色的个性历史服务于创作意图的实现。所以,同一个人在不同作品里便有了不同的表现,即不同的作品的不同立意决定了同一个人物的不同性格特征。”[11]安提戈涅是主角,因此其性格是具有一贯性的,具有静穆而伟大的特点;而伊斯墨涅是为了衬托主角而设的配角,着墨不多,她的性格也就更具有灵活性,可以根据不同情境转变,以突显主角安提戈涅的高尚品格。最终导致的是,若以现代文学批评的视角来看,安提戈涅的形象塑造较之安提戈涅应是更加立体的。
注 释
[1]《罗念生全集第二卷埃斯库罗斯悲剧三种·索福克勒斯悲剧四种》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04页
[2]同[1]第503页
[3]同[1]第505页
[4]同[1]第505页
[5]同[1]第298页
[6]Bernardete.Sacred Transgressi
ons:A Reading of Sophocles' Antigo
ne.South Bend:St.Augustine's Press,1999,p9
[7]同[1]第317页
[8]《古代城市希腊罗马宗教、法律及制度研究》「法」菲斯泰尔·德·古朗士著 吴晓群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9]《古希腊法律文化视野中的<安提戈涅>》.徐忠明.《中山大学学报》1997年第4期
[10]同[1]第310页
[11]《外国文学史》上.郑克鲁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40页
(作者介绍:孙畅,北京语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人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