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勇, 于 沁
(复旦大学 社会学系, 上海 200433)
中国社会转型期频发的抗争行为引起了研究者的广泛关注。中国的抗争事件往往带有显著的群体特性,目前学界有关中国抗争的研究集中于特定群体及其相关事件之上,如下岗工人的抗争以及劳动密集型行业中频发的因劳资纠纷而引发的抗议行为,[1-4]农民因税收及政府、企业征地给其造成直接的利益损失而进行的各种抗争。[5-10]近年来,城市业主为维护房产权益及居住环境而采取的抗争行动也受到了广泛关注。[11-24]
就城市的业主抗争而言,抗争行动的大规模兴起主要是2000年之后的事情。在1998年的住房制度改革后,中国商品化的房产供应量显著增加,城市居民房产自有率急剧上升。在房产市场化的过程中,规范化问题凸显,与房产及其管理相关的问题、争论乃至冲突大量出现。这些冲突一部分源于对房产私有权益的侵犯与维护,还有一部分则源于维护房产共有权益的集体行动的困境。作为房屋产权所有人的业主,无论是出于私利主动参与维权,或是被卷入共同利益的维护事件中,其抗争行为已受到大量研究的关注。在这些有关中国业主抗争的研究中,结构性因素是重要的分析切入点。有两个结构性因素是理解业主抗争的关键:一是国家与城市基层社会的关系,二是社区内部社会资本的发育水平。就第二个因素而言,社区层面的社会资本对社区中的业主的观念和行动具有一定的形塑作用,也通常被认为是解释业主抗争的关键变量。不过,尽管不少关于业主抗争的文献涉及社会资本在抗争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完整的社会资本理论框架来解释业主抗争的研究却并不多见。此外,在研究方法上,这些文献也大多偏向于个案分析,利用大规模数据进行定量分析的研究路径还有待进一步发展。
基于上述认识,本研究将聚焦于社区社会资本对业主抗争的具体影响,并利用基于上海市47个小区的两层次抽样调查数据(小区—居民)对此进行定量研究。文章的写作结构安排如下:第一部分将对有关社会资本与业主抗争的研究文献做一简要述评,并指出需要从多维度的视角去理解二者的关系;第二部分介绍本研究的数据来源与分析方法;第三部分在因子分析的基础上,从经验上对社会资本和业主抗争的多维度做出具体描述;第四部分利用多层线性回归模型,对多维视角下的社会资本与业主抗争的关系进行具体分析;第五部分是结论与讨论部分。
作为社会学研究对象的人群与社会具有极度复杂性。在这种情况下,所抽象出来的概念常常需要放回到不同的经验中做多元化的理解,相关的理论命题也需要置于特定的情境下来加以发展。基于这一认识,本研究也将尽力在具体经验的基础上对社会资本、业主抗争这两个概念从多个维度进行理解,并强调在具体情境下来解读两者的关系。
社会资本作为一种非正式制度,以其特有的作用机制,被认为对抗争的发生及发展具有影响力。延续美国政治学家帕特南(Robert D. Putnam)将包括社会互动网络、信任、互惠惯例在内的社会资本理解为具有“公共品”属性的社会组织特征,[25]相关研究认为社会资本有助于公民达成自愿合作以解决集体行动的问题。[26]社会资本之于抗争的形成与发展,最为本质的作用在于降低集体性抗争行动的成本。当行动成本降低到抗争的潜在参与者可接受范围之内时,他们更倾向于合作并选择参与抗争。在社区这样的共同体中,无论是关系网络还是社区中的互惠规范与信任,这些传统要素都有助于促进社区民众的公共参与。[25,27-29]关于中国业主抗争的研究也强调了社会资本对抗争的影响。不少文献集中关注社区中社会网络的作用,认为基于频繁的人际互动而生发的关系网络有助于促进业主参与抗争,[13,16,30]且抗争行动参与者之间的水平型网络是达成抗争目标的重要途径[16]。贯穿于社区内外的社会网络被认为在资源动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2,14,31]强调领袖人物及其策略对业主抗争重要性的文献也或多或少地讨论了围绕领袖人物而形成的人际关系圈。[32-35]
从现有文献来看,社会资本在业主抗争中的作用更多被聚焦于关系网络上,这当然非常有利于从类似于资源动员的视角来解读业主抗争。但是,社会资本作为一个多层次的概念,[36]其内容不仅包括共同体的关系网络,还包括能够促进合作的规范和信任等要素在内。单有关系网络,不见得会有抗争发生;对抗争的发起、业主选择参与抗争来说,除去关系网络在起作用,还有认知性因素的影响,包括信任、归属感、凝聚力、互惠规范等因素。关系网络,尤其是横向社会网络对认知性因素的形成具有促进作用。[27,29,37-38]对业主而言,面对抗争事件时,关系网络仅仅提供了与其他业主之间的潜在关联,影响其选择是否参与抗争的还包括信任等认知性因素。
就现有文献而言,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这些文献基本上把业主抗争作为一个单一的概念来理解,而未注意到业主抗争所包含的丰富的类型。在不同的案例中,业主具有的抗争诉求、所采取的抗争策略,以及所面临的抗争环境都是不一样的,这决定了业主抗争的性质具有较大的内部差异性。例如,业主参与抗争在多数情况下是因为自身利益受损,但是造成其利益受损的缘由往往是不同的。一些缘由属于确实的侵权行为,如开发商或物业公司侵占小区业主利益,外部环境污染影响小区居民健康,等;另一些则基于业主对居住环境的优化有更多的诉求,如小区业主私自建造违规建筑,抑或是乱丢垃圾,等等。利益受损缘由的差异与利益受损的程度直接关联,业主根据自身对利益受损程度的感知与判断,选择是否进行抗争以及抗争的方式和策略。可见,对业主抗争的性质加以区分是研究业主抗争影响因素的一项前提。
在从多维度理解社会资本与业主抗争两个概念的前提下,我们对两者关系的认识也会不同于现有文献。现有研究一致认为,社区社会资本对业主抗争具有正向的影响效应。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社区社会资本具有多维度的特性,以及业主抗争所具有的多样性和丰富内涵,我们会发现两者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社区社会资本是否影响业主抗争,以及如何影响业主抗争,这取决于社会资本是什么样的,业主抗争是什么样的,以及两者所处的具体情境。可以说,对社区社会资本做多维度的考量以及区分业主抗争的性质具有必要性。这不仅仅是基于现实状况的判断,从理论上来说,也更有利于厘清不同维度的社区社会资本对不同维度的业主抗争的影响效应与机制。
本研究使用的数据主要收集于2006年9月至2007年11月,2007年到2010年间又对部分指标与部分调研对象进行了补充调查。抽样调查的总体是上海市年满18岁的常驻居民(非上海户口者必须在上海市居住满6个月)。调查采用多阶段随机抽样方法,最终获得一份分布在47个小区的1534人的随机样本。数据包括社区层次及个人层次的信息。
本研究以上海城市社区作为研究单位,以社区居民作为分析单位。研究的数据具有多层数据结构的特征,既包括了居民个人层次的变量,还包括了居民所在社区的特征的变量。下表1是对居民样本特征的描述。
表1 居民样本特征描述(N=1534)
本研究主要使用因子分析和回归分析两种统计方法。因子分析主要用于探索社区社会资本和业主抗争这两个概念的多维含义,回归分析则以社区社会资本为自变量、业主抗争为因变量,探讨社区社会资本对业主抗争的具体效应。因子分析往往用于探索某一个概念的多维含义,这里不做详细说明,下面主要介绍下本研究的回归模型。
要研究究竟哪些因素影响业主的抗争行动,除了分析代表个人特征的变量之外,个人所嵌入的社区的社会资本特征也是必须加以考虑的变量。本研究的因变量为连续数值变量,自变量包含个人—社区两个层次,这正好适用多层线性模型(Multilevel Linear Model)。利用这一模型,本研究除了探索个人特征对抗争行为的影响之外,还可以探讨社区集体层面的社会资本对抗争行为的独立影响效应。传统的线性回归中,理解截距和斜率的基础是将总体作为一个整体加以分析,与此不同,多层线性模型可检验随机效应,即对截距和斜率的理解可进一步在样本的不同子群之间进行。[39]对于因变量的截距和斜率是否会随个体所属子群的不同而变化这一假设,多层线性模型可以给出检验,而这一点是传统线性回归模型办不到的。本研究中,1534名社区居民分布在47个小区,个人嵌入于社区中,各个样本兼具个人层次和社区层次的特性。研究将使用随机截距模型,检验个人层次模型的截距在不同社区之间是否存在变异,即随机截距是否被社区社会资本所解释。
笔者在之前的研究中已经对社区社会资本的多维含义从文献的角度进行了梳理,并用探索性因子分析和回归分析对社区社会资本测量的多元维度做了信度和效度检验。[40]本研究对上述研究思路与具体发现不做赘述,而是直接采用上述社区社会资本的多元测量指标。这样,本文中社区社会资本共包括7个维度的内容,即地方性社会网络、非地方性社会互动、社区归属感、社区凝聚力、志愿主义、互惠与一般信任、社区信任。构成社区社会资本的各项指标在进行具体的定量分析操作之前已做标准化处理。社区社会资本各维度的描述性统计见表2。
表2 社区特征描述统计(N=47)
业主抗争在诉求和策略方面都具有内部差异性。目前所发生的业主抗争基本源于利益受损,具有反应性抗争的属性,且一般不涉及政治诉求。而抗争策略往往构成了业主抗争行动之间最突出的差异。反应性抗争的诉求往往是单一的,不能深刻反映抗争的属性;而策略则不然,使用何种策略反映了抗争方如何理解与抗争对象的关系,可以在本质上反映抗争双方的结构性关联。基于这一认识,笔者将从抗争策略的角度对业主抗争的多维含义进行探讨。
笔者运用因子分析的方法对业主抗争常用策略的多维含义进行分析。通过对8项代表不同抗争策略的指标的因子分析,可以得出3项因子:因子1包括“与被选代表交涉”、“向居委会提建议或意见”、“向业委会提建议或意见”;因子2包括 “参加上访”、“参加写联名信”、“参加抗议或请愿”; 因子3包括“向新闻媒体反映有关小区的问题”和“向相关政府部门反映有关小区的问题”(具体的因子分析结果见下表3)。
表3 业主抗争因子负荷矩阵
如何理解这3项因子?
因子1所包含的3项行动皆以在社区内部寻求协商、达成共识为目标,业主所实施的策略是直接向那些在社会治理中具有重要位置的社区组织或是在社区中具有一定声望的个人表达利益诉求。社区内部发生纠纷与矛盾时,无论是否牵涉其中,居委会或是业委会都会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协调者,是解决争端的“主事方”。有问题找居委会、业委会或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这一实践逻辑为业主在面临矛盾与冲突时提供指引,使得业主倾向于通过社区内部组织与代表性人物来协商解决问题。基于对此类业主抗争中业主所采用策略的性质的分析,笔者将因子1命名为“内部协商型抗争”。
因子2和因子3所包括的5项业主抗争行为,其策略从效应上看都是放大事件、扩大事件影响的思路,究其本质,则是将事件“外部化”。具体的策略操作大体区分为两条路径:一条路径是通过写联名信、上访、抗议或请愿等方式向外部发出声音,以把事情放大,扩大抗争行为的影响;另一条路径是通过向媒体和政府部门等外部机构发出声音,以把事情放大,扩大抗争行为的影响。这两条路径的共同之处是向外发声,以扩大抗争行为的影响。其区别则在于:第一条路径以一种相对直接、相对激烈的方式表达抗争诉求,且具有把事件政治化以获得重视的潜在目的;第二条路径则显得更为间接、理性,具有向外寻求盟友的潜在目的,希望借由媒体、政府部门等为业主抗争争取更多的资源与支持。基于以上的判断与分析,笔者将因子2命名为“政治化型抗争”,因子3则命名为“引援型抗争”。
本部分将利用多层线性模型分析社区社会资本对业主抗争的具体影响。在模型中,因变量为反映业主抗争的3个因子,分别对应着“内部协商型抗争”、“引援型抗争”与“政治化型抗争”;关键解释变量为反映社区社会资本的7个因子,分别对应着地方性社会网络、非地方性社会互动、社区归属感、社区凝聚力、志愿主义、互惠与一般信任、社区信任。此外,回归模型还将控制一系列的变量,包括被访者年龄、性别、教育程度、政治身份、退休状态、家里是否有小于12岁的孩子、小区类型(是否为商品房小区)、小区曾发生集体行动的情况。其中,是否退休、家里是否有小于12岁的孩子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个人与社区的利益关联,退休者、家里有低年龄的孩子的业主与社区的利益关联更强。基于阶层理论和资源动员理论的分析,业主身份在很大程度上与中产阶层重合,城市中产阶层在维护房产等抗争行动中表现出强烈的抗争意识和良好的资源动员能力,[15,31,35,41]有必要对体现阶层区隔的小区类型加以控制。社会资本被认为具有累积性和自我强化的功能,[42]初始的合作行为会强化在这次合作中建立起来的信任和关系网络,从而促使抗争参与者在日后更倾向于选择参与集体抗争行动。[12]因此,有必要对小区内曾发生过集体行动的情况加以控制。
在做多层线性模型的具体分析之前,笔者对全模型是否存在共线性进行了检验。结果表明,在包含个人层次变量和社区层次变量的全模型中,VIF均值为1.50,最大的VIF值为2.34;而在剔除掉社区层次变量的模型中,VIF均值为1.54,最大的VIF值为2.32。从方差膨胀因子的检验结果看,本研究中所拟合的所有模型皆不存在明显的共线性。
多层线性模型的分析结果显示,社区社会资本对内部协商型抗争具有解释力(见下表4)。模型1-1的ICC(组内相关系数)指标显示,社区之间的内部协商型抗争参与水平的方差变异占总方差变异的6.03%,说明内部协商型业主抗争的参与水平与其所居住的社区有关,部分受社区层面因素影响。模型1-2中仅纳入个人层次变量,从统计结果来看,年龄、党员身份和退休状态对业主选择参与内部协商型抗争均具有正向促进作用。模型1-3在模型1-2的基础上增加社区社会资本7个维度的变量,其中仅地方性社会网络通过统计显著性检验;另外,该模型的似然比检验结果为0.0014,说明该随机截距模型是对只含固定效应的线性回归模型的显著改进。这表明,业主参与内部协商型抗争的水平存在社区间差异,且这部分差异主要为社区社会资本的结构性因素即地方性社会网络所解释,统计结果进一步显示,地方性社会网络对业主选择参与内部协商型抗争具有正向的影响效应。模型1-4中纳入社区层面的控制变量,即小区类型(是否为商品房小区)和小区是否发生过3次以上的集体行动。模型的似然比检验结果为0.0426,可见,社区层面因素的影响效应依然存在。两个新增变量中,小区类型呈现统计显著性,其具体的影响效应为:相比于非商品房小区,商品房小区的业主更倾向于选择参与内部协商型抗争。模型1-4中一个值得注意的结果是,社区社会资本中除地方性社会网络外,志愿主义和社区信任也有显著影响。具体而言,在那些地方性社会网络、志愿主义以及社区信任处于更高水平的小区,居于其中的业主对内部协商型抗争具有更高的参与水平。另外,在引入社区层次变量的模型1-3和模型1-4中,个人层次变量的年龄、党员身份和退休状态的效应并未被覆盖,这揭示了这些变量所具有的影响是独立于社区层次变量的。
关于“引援型抗争”的统计模型显示,社区社会资本对引援型抗争具有一定的解释力(见下表4)。从模型2-1的ICC指标的值来看,社区之间的引援型抗争参与水平的变异占总变异的4.54%,虽然该ICC值偏小,但社区社会资本对引援型抗争的参与水平的影响仍不可忽视,对其分析需采用多层线性模型。模型2-2仅纳入代表个人属性的变量,其中,年龄和退休状态通过统计显著性检验。两者的影响效应不一,年龄越长的业主,越不倾向于寻求外部同盟进行抗争;而相比于非退休人员,退休人员更有可能参与引援型抗争。另外,与对内部协商型抗争的效应不同,党员身份对引援型抗争无显著影响。模型2-3在模型2-2的基础上加入社区社会资本变量,分析结果显示,地方性社会网络对业主的引援型抗争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模型2-4中进一步纳入社区层面的控制变量,即小区类型(是否商品房小区)和小区是否曾发生过3次以上的集体行动。经由模型的似然比检验结果(其值为0.0030)可知,社区层面因素对引援型业主抗争具有一定的影响效应。从具体结果来看,小区是否为商品房小区以及小区中是否曾发生过集体行动对该类型业主抗争无显著影响;而在加入社区层面控制变量之后,地方性社会网络仍呈现统计显著性,可见,地方性社会网络对引援型抗争具有一定的解释力。
有关“政治化型抗争”的统计模型显示,社区社会资本对政治化型抗争无显著影响(见下表4)。模型3-1的ICC指标的值为0.0070,据雅各布·科恩(Jacob Cohen)的建议是属于低关联度,[43]组间的差异基本可忽略,说明不同社区的业主参与政治化型业主抗争的结构性差异较低。模型3-2、模型3-3和模型3-4的ICC指标所显示的值分别为0.0047、0.0000、0.0000,可见,无论是仅纳入个人层次变量抑或是在个人层次变量基础上再加入社区层次变量,各模型的组内相关系数的检验值皆过小,基本可推断政治化型业主抗争的参与水平被社区层面变量解释的比例很低。虽然社区社会资本对政治化型抗争的社区间参与水平的差异不具有解释力,但在同时纳入个人层次变量和社区社会资本七维度要素的模型3-3中及在模型3-3基础上再加入社区层面控制变量的模型3-4中,社区社会资本的特定维度在模型的固定效应部分呈现出统计显著性,地方性社会网络、社区凝聚力和社区信任在两个模型中都通过统计显著性检验。针对这一统计结果,笔者拟合了相同变量下的多元线性回归模型[注]模型的具体结果在此不做汇报。以辅助检验社区社会资本对政治化型抗争的影响效应。模型结果显示,在包括个人层次变量及社区社会资本在内的多元线性回归模型和另加入代表社区特征的控制变量的全模型中,地方性社会网络和社区信任都对业主参与政治化型抗争具有正向的促进作用,而社区凝聚力则抑制业主对参与政治化型抗争的选择。然而,从模型的决定系数来看,社区社会资本总体的解释力仍是很低的。
社区社会资本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解释业主抗争3个因子的社区间差异?我们可以利用表4中各模型的组内相关系数(ICC)来部分解答这个问题,通过观察仅纳入个人层次变量的模型ICC值与同时纳入个人层次变量及社区社会资本变量的模型ICC值的差值程度,来分析社区社会资本的解释力:
(1) 有关内部协商型抗争的嵌套模型中,仅包括个人层次变量的模型的ICC值为0.0508,引入社区社会资本后,模型的ICC值减少为0.0276,ICC减小近一半;而进一步引入代表社区特征的社区层面控制变量后,模型的ICC值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可见,内部协商型抗争的参与水平在不同社区间存在结构性差异,且这一差异主要受到代表社区特性的社区社会资本的影响。
(2) 有关引援型抗争的嵌套模型中,各模型的ICC值变化程度与内部协商型抗争嵌套模型的状况呈现出同一性,即在包括个人层次变量的模型基础上加入社区社会资本变量后,新模型(模型2-3)的ICC值相较于仅包括个人层次自变量的模型(模型2-2)的ICC值明显减小,而再纳入社区层面控制变量的模型(模型2-4)的ICC值则与模型2-3的ICC值相差无几。据此可知,社区社会资本对引援型抗争的社区间业主参与水平的差异具有一定的解释力。
(3) 与前两类业主抗争不同,政治化型抗争的各模型的ICC值变化程度极其微小,且在不纳入任何自变量的模型(模型3-1)中,其ICC值仅为0.0070,由此可推断,业主对政治化型抗争的参与水平并未在社区间表现出明显的差异性。
如何理解社区社会资本对不同维度的业主抗争具有不同的影响?统计结果表明,结构性社会资本和认知性社会资本同时对内部协商型抗争发生作用,而对引援型抗争,则仅有结构性社会资本产生影响;与前两类业主抗争所受影响不同,政治化型业主抗争并未明显受到社区社会资本的作用。笔者认为,可以从理性选择的角度来理解上述发现。无论是哪一类型的抗争行动,对作为个体的业主而言,选择参与与否的考量仍然是基于成本—收益的理性计算,而社区社会资本则以其不同维度要素的作用降低行动成本,继而调整业主的理性计算框架。一个人际互动频繁且相互信任的社区,敏感信息在社区内部流动的可能性更大,人们合作的可能性也更高,行动动员的成本由此大为降低。在内部协商型抗争和引援型抗争中,上述成本的降低意味着人们更有可能参与抗争行动;而在政治化型抗争中,由于此类抗争策略更可能突破体制所能接受的界限,所面临的外部风险高到即使行动成本降低也无法让行动者觉得合算的地步,这样,较高的社区社会资本并不一定能够提高业主参与抗争的可能性。
表4 社区社会资本与业主抗争:多层线性模型
注:(1)+p<0.1,*p<0.05,**p<0.01;(2) ICC指组内相关系数(Intra-Class Coefficient),ICC= Level 2/(Level 1+Level 2)。
业主为何参与抗争是业主抗争研究的一项焦点议题。其中,社会资本变量被认为是解释业主抗争不可或缺的一环,且现有文献基本认为社会资本对业主参与抗争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本研究则认为,社会资本对业主抗争的影响效应不能一概而论,这主要基于这样一个认识:社区社会资本与业主抗争都并非单一的概念,在对社区社会资本与业主抗争的性质不加区分的基础上做出的分析,其结论有待检验。基于这样的认识,本研究在经验数据的基础上提炼出社区社会资本的7个维度及业主抗争的3个维度,并对这两者的关系进行了具体分析。研究结果表明,社区社会资本对业主参与内部协商型抗争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且无论是结构性社会资本还是认知性社会资本,都产生正向的影响效应,该发现与现有文献的观点一致。就引援型抗争的业主参与状况所受影响而言,社区社会资本中仅有结构性社会资本促进业主对该类型抗争的参与,这一结论大体与现有文献的观点一致。与前两类业主抗争不同,政治化型抗争基本不受社区社会资本的影响。
本研究从实证层面揭示,社区社会资本与业主抗争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在不同的情境下两者的关系可能是不一样的。但是,由于本文定位于经验发现型研究,主要从数据分析本身来做出有关结论,对具体结论与发现无法提出很好的解释。这也正是本研究的局限所在。未来的研究工作可能需要在上述经验发现的基础上,开展扎实的案例研究,在不同的具体情境下充分挖掘不同维度的社会资本对不同维度的业主抗争的影响机制与作用机理,形成合理的解释框架,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相关理论。此外,从经验的层面来看,本研究所使用的数据来自上海市,由于中国不同城市在经济发展水平、思想文化观念、房地产发展状况以及基层治理形态等方面都存在着巨大差异,本研究的具体发现是否确实成立、是否具有普遍性,还需要得到来自不同城市的经验研究的检验。
(在论文的研究与写作过程中,黄荣贵与李秀玫给予了作者很大帮助,在此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