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情绪的诗化场景

2016-11-18 10:12王志清
翠苑 2016年5期
关键词:山路黑夜灵魂

王志清

龚学明的诗歌,给我的突出印象是:现代。

这种现代,是意蕴,是情境,是诗性精神,而主要不是形式技巧,更不是以怪异或朦胧来具象的“伪现代”。

龚学明的诗歌,反映的是现代人在现代迷惘中的情感心绪与精神状态,充满了现代性的慌乱,躁动,饥渴与无奈,并表现出一种理性的反思,自责乃至忏悔。龚学明的诗,因而也获得了一种思想的深度,成为一种具有思想深度的诗。柯尔律治《文学传记》中认为:“诗是一种创作类型,它与科学作品不同,它的直接目标不是真实,而是快感。”龚学明的诗,给我们的快感是感悟的惬意与诗性的陶乐。

龚学明提供给我们的一组诗歌近作,其所表现的不是以现代生活真实为目标,而表现了一种现代社会生活中获得的感性而诗意的快感。丹麦诗人尼尔斯·弗兰克在最近的研讨会上说:诗歌的目的在于人与人心灵的沟通与对话,其基础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的情感。(《中国诗歌:如何从“家乡”走向“远方”》,《光明日报》2016-07-2)龚学明在与心灵的对话、与人的对话中,又是怎样“具体”其诗之情感的呢?

龚学明情感之具象的重要形式之一,是场景的设置。也就是说,其“具体的情感”,是在特定的场景中生成、发酵,或具现的。换言之,龚学明“具体的情感”,是通过一定的场景来演绎的,这些非常鲜明个性的场景是:雨天,黑夜,山间,路上。诗人何以有这种场景的设置呢?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现代性”。这似乎不是刻意而为的,而是诗人不自觉中的自觉,是现代环境压迫下的一种条件反射,也是现代情绪合适诗化的一种睿智选择。故而,其诗中的“夜里”“雨中”“山间”这些“现代”的印记,类似于中国古代诗歌中的“以物象为骨,以意格为髓”的意思了。

龚学明在《7月5日,夜行》诗中写道:

夜晚比白天更陌生

我摸索在黑色的未知里

一条路指向远处

时光已进入深处,星星全无

夜虫低低地鸣叫

很轻,很柔,像已经进入

我敏感的灵魂地带

其实,我喜欢夜,

更喜欢夜间的雨

它抚慰着阴阳两间的灵魂

让亲人们在墙的两面放松交谈

诗人选择了夜,诗中交代这种选择的理由,似是一种精神告白,是一种理想宣泄。这种“夜”,让诗人感到“陌生”,感到“未知”。黑夜消除了所有的界限,也没有了阴阳两界的隔阂,现实中所有的羁绊都可以不要,也都可以没有,灵魂自由自在地游荡。因此,他才认真地说:“其实,我喜欢夜,更喜欢夜间的雨”。诗人渴望投入黑夜深处,接受黑夜洗礼,接受黑夜宽广的赐予,成为黑夜的幽灵。可以说,是夜给了他灵感,拨动了他人性和灵魂的情弦,拨动了他诗的七弦琴,而与其生命与其灵魂发生了契合。而诗人对于夜的渴望,与其说是对现实的逃避,不如说是现代对他的适应,他也似乎急于要把感情与思想交给黑夜来发酵。黑夜让作者找到了一种与世界建立精神关系的支点,找到了一种精神与情感挥霍的方式。

夜色铺在地上

大地并不柔软如被

“我没有想到床

我还不能将心以拉链的形式打开

和灯火的暧昧

……将疲惫摊开”

——《拉杆箱在夜色中行走》

他在夜色里行走,拖着拉杆箱,像是个“旅人”,是个找不到宿处而在寻找的旅人,在黑夜里如同幽灵一样地奔走。他在寻找着,不知疲倦,也没有睡意,甚至也不想“将疲惫摊开”。夜,这种特定场景,最能够触发他,也最能够表现他的现代社会中被挤压而逃离的情绪。

龚学明诗中的自我形象是忙碌的,求索的,寂寞的,孤独的,而又是无助的,迷茫的。他走在夜里,走在雨中,也走在山路。诗人用夜用雨用山路,用这些与喧嚣生活所极其反差的寂寥静谧,建立自己的精神空间。而他在这种踽踽独行中的独寞与孤寂,最适合发酵他的意绪,磨砺他的思想,同时也保证了他诗的诗意提纯与升华,制造出现代诗的陌生化效果,或者说是强化了诗的陌生性。

因此,他喜欢在山路上行走,喜欢走在山路上,山路寂静,夜一样的寂静。

连这里的狗也是谦卑的

在路上相遇

它先于我让路

它默不作声,没有惯常的低吼或狂吠

它的眼神比我还温柔

——《山路上如此寂静》

诗的描写极富深意,人与狗比,比出了人的愧疚。这是自写,这是对现代生活的反思,这也是对于现代社会的反衬。山里的狗,彬彬有礼,“它的眼神比我还温柔”。为什么狗的眼神比我还温柔?因为,那是山里的狗。为什么我的眼神比狗还要不温柔,因为我是大都市里来的人。这分明告诉读者,诗人非常渴望那种狗也“没有惯常的低吼或狂吠”的环境,甚至不惜做一只山里的谦卑的狗。这是否就是诗人何以要走在山间,何以要走向山里的原因呢?不过,我们于其诗中读出了他对那种人比狗还要不温柔的环境的厌恶。

诗人从都市逃离,走在山路上,企图找到他的故乡。这山路山间,是他的故乡吗?是,也不是。那是一种精神的还乡。龚学明《仿佛》是写还乡的,写还乡的感觉:

一回到故乡,又听到那只鸟在叫

这雨声总在我来到时填满房间

在远方,我多么卑鄙

我故意忘却两个字,忘却一个人

忘却两个深潭的泪水,和

永远低矮的眼神

我不及一只鸟的忠贞

它在故乡,像家门前那棵守卫的树

它守卫一个人的荣誉

在他病前和身后一样努力地叫

到今天,树上的叶子已经翻动了一百多天

它没翻动两天,他侧身远去

它已如此宽大醒目,而他久无音讯

唯有这只鸟在提醒人世,他一定还有冤屈

这来自蒿草间的声音

这七月炎夏。仿佛这不是鸟的叫声

而是我持续不断的愧疚。我汗流满面

在故乡,诗人更多的却是自惭,而“不断的愧疚”,而“汗流满面”的惊悸。鸟声,不是鸟声,鸟声是一种恍惚,是一种嘲讽。他深深感到了他与山里人的差距,山里人“对于我们这些急吼吼上山/急于将果子装于背篓的人/他们十分陌生”(山路上如此寂静)。

龚学明的这些诗里,经常出现诸如“我多么卑鄙”的自责,或忏悔式的自白。自己与自己对话,与灵魂对话,用世界级的诗人艾略特的话说,就叫做自己对自己说话。艾略特认为:“如果作者永远不对自己说话,其结果就不成其为诗了,尽管也许会成为一套辞藻华丽的言语。”这些诗里,以通过对自己说话的方式,一种追问内心的“独语”形式,表达一种忏悔,表达一种逃避。龚学明热衷于与自己对话性质的追问,把这种追问作为其诗的基点或出发点,而对社会现象以本真追问,强化了其诗的理性彩色,也强化了其诗的心灵化的感染力。

我们一直以为,好诗不能没有思想,或者说,好诗必须具有思想的深邃与智锐。但是,诗歌毕竟不是思想,也不能等同于思想,更不是外在地贴附上思想。龚学明的诗让我们欣赏的,主要不是因为其诗有思想,而是其诗里的思想融于形象中,不是概念的或裸露的。思想是其诗的鲜明亮色,是其诗的精神呼吸。

龚学明《在山间》的前三节是这样写的:

天气太热

在山间,温度并没有降下。

人生,是否就此进入了艰难期?

山坳里汇聚着水

这人人争相急于拥有之物

如同荣誉

然而池塘夹带着泥土

池水略有浑浊

那些曾经盛放的一年蓬

虽然卑微

但在五月合适的雨水里

一再展示出努力的欢颜

而今,它们纷纷枯萎

——宣告一种尘世的失败

天气太热,马上跳接到人生艰难;曾经盛开的莲蓬,即刻转想到人世无常。诗人的这种比喻性的叙述节奏,转换畅快,往往在不经意间转换,景象与人事对应,自由比照。诗人积淀的生活体验,于某一天被某种偶然事件或景象所触击,刹那间生成了由此及彼的联想与顿悟,发现了二者间的某些相似、相近或相通的关联。龚学明诗中常见这种叙说,他也特别擅长这样的叙述,似乎是一种类比的自觉,或者说,是一种巧妙的比喻,而不是生硬的比附。他的《通知的停电》诗,也是这样的表述,其中写道:

在生活中,我真实地经历一次停电

一次次地事先通知

但我仍然没有做好准备。

享受过电的人享受风的温柔

被风爱抚的人现在裸露在荒芜和暴晒里

龚学明的这种由此及彼的联想、顿悟是敏锐的,而其叙述性的链接又是特别自然的,奇妙地将生活现象与人生对接,而完成了从量变到质变的顿悟过程,而形成了具有哲味的象征意义的诗化过程。他在《被风吹动的浮萍》开头就说:

更多的时候

我们被悬在生活的表面

在迷茫的探究中,我们也曾想

脚踏实地

他在《被风吹动的浮萍》结尾这样说:

就算通过命运中

的这个坎

比如疾病康复

涉险而过后

我们仍不知道余生

会怎样度过

诗写浮萍,而对应人生,写一种茫然,甚至有点人生不可预测的黯然,诗人将其生活中积累与观察而获得的顿悟,从对象与本质双重意义揭示了人生的真谛。《我们睡觉》中的一段描写是这样的:

一天中,我有一半的时间睡觉

仿佛死亡多么惊恐

每天我们让自己死亡一次

死亡的时间和活着的时间各占领一半

活着就这么难过吗

人世间的美好

说没有就没有?

这是写死亡的一首诗,也许是写某一次参加追悼会的。诗的开头写道:

“别碰他,别喊他,

他已睡着”

他面色苍白,在灵柩里一声不吭

诗所要表达的意思非常微妙,他将人死比作睡觉,就像人们平日的睡觉,而平日的睡觉则是死亡的“练习”,一无死亡的恐惧。“死亡”与“睡觉”,而将生活、人生乃至生命坦诚相接,以生命真实而自然的呼吸而完成了这种书写。诗中的理性,呈现为生命无意识,也构成了审美与审知的意象,令人在惊异中不知所解而细玩猜解,接受或者反对他的人生、生活与生命的见解。而诗人则“没有过度喧哗。/静站片刻,我们心境宁静/目光放凉”。

笔者以为,最高的诗歌就是哲学,而最高的哲学也是诗歌。诗歌是在将诗中的审美意蕴上升到形上的层面,而释放出丰富的哲学意蕴,折射出理性的光辉的。我们听听龚学明《我——一段墓志铭》诗中吟咏:

在人世间,我受过太多的诓骗

一早追赶太阳,带回的是微弱的星光

我也有世俗的荒唐

将内心的亮光遮起来

让荒草偷偷生长

其实,我更爱独行

在水边

喜欢看河水远去的样子

我因此领受了神谕

我已不是我

人世间的名字“龚学明”已不是我

不要在墓碑上写这个名字

墓中空空

没有这个人的肉体,声音,和笑

我已经还原

我分裂成无数个我

我是空气中的灰尘,水

我只是一道光

我是一种人间虚无的怀念

——我来过吗?似有似无

诗人的灵魂一次一次地被荡涤,然后一次次地被拯救和抚慰。诗人发现他找不到故乡,甚至也找不到自我。他发现当下的自我,也已全然不是那个原来的自我。这正是现代人的一种现代迷惘:不知自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我是什么,我什么也不是。

读龚学明的诗,总感到他有一种特别的诉求,生活、生存与生命的诉求。他似乎强迫自己深入事物的灵魂。而他的这种诉求,融化于诗的形象思维,而充斥于整个诗篇中,使作品洋溢着哲思的意味,却极少?“理过其辞”的玄味。诗,不排斥生活;诗,也不绝对排斥理性。但是,诗太理性、太生活化了,也就没有了诗。诗歌最重要的是精神灌注,是思想的浸渍,是诗意和哲学之间自由的往返。龚学明的《被白雪覆盖着》全诗如下:

夏天,人世间是荒谬的。

他将脸色涨红

大声喧哗——阳光有盛大的炙热

——树叶集体静默

脾气好的在忍耐

脾气差的在躁狂

(——想想雪

想想被白雪覆盖)

现在,每天,35度的温度下

它们流露出太多无奈

风的逃亡是真实的,它不受神的派遣

树叶和树叶挤挤挨挨

它们是群居者。树叶样的嘴

饮月光的酒,点燃烟火味

它们佯装冲动

(但内心像一条清澈的河对世事明晰)

被白雪覆盖着

像被一床白色的被子裹住

它的浩大覆盖了被覆盖者全部的焦虑,悲伤

它的细碎,像一声声愉快的叹息

将藏在底下的无奈凝固成可以忽略的微粒

尤其,它有清冷之心,洞察人世

它将同情心洒向

急需关怀的生灵

被白雪覆盖着,我们像一棵棵树上的叶片

需要被压住后的沉静

我们的灵魂如此不安

在一年的不同季节,有着相同的忧郁

我们在风中总是胡言乱语

一半的语言藏在舌下,一半被鸟嘲讽

树叶要放纵飞翔,而白雪清醒安稳

“谁又给我们送来了酒?我是火啊

看看,多硬的指甲

那些岁月被硬生生地划过……

而你,是好看的水……”

被雪覆盖着,才是真实的

这衰老的雪疏离晶亮的白

透明的白

像我们疏离了童年

它被阳光一点点地瓦解

它被时间一点点地消融

它一脸沧桑,直到还原成水,就像树叶飘落

而人最终还原成泥土

这是一首写酷热的诗,而在酷热的场景中写那遥远的雪。在“被阳光一点点地瓦解” “被时间一点点地消融”的当下,而遥想“被雪覆盖着”的感觉。然而,“这衰老的雪疏离晶亮的白/透明的白/像我们疏离了童年”。雪离我们委实太远呀!龚学明想要表达什么?我们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只感到,诗中有一种淡淡的忧郁,有一种隐隐的无奈,有一种别样的冷凝。龚学明的诗,总体上看,都有点忧郁。他的诗,是在读者的懂与不懂之间。他似乎只是把原始的生命情绪状态呈现给读者。

诗歌不是纯粹的语言符码,也不能沦为技术主义或行为艺术。诗歌要不表达思想也难。

而龚学明似乎比较强调诗创作中的精神理性,其知性精神中的批评意识也很突出,他的批评是自觉的,他的批评是自我的,而不是那种所谓现实干预的。也因此,龚学明的诗,尽管其中有骨头,有铁钙,还有不断闪现的思想锋芒,但其“诗需要一些壮大的、野蛮的、粗犷的气魄”(法国美学家狄德)。龚学明的《断裂的栈道》诗云:

在没有路的地方

可以设想路

在看不到风景的地方

看到新视角

这几句诗,是否可以借用以观龚学明与他的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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