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金
“人行好事,莫问前程。”这是娘告诫孩子们的口头禅,也是娘为人处世的准星,似乎娘一辈子都被这话导航着。
娘只杀过一次鸡,但没能杀成功。那是我上师范时,假期中,与我特别要好的一位外地同学,专程到我家回访,娘准备杀只鸡好好款待。鸡抓到了,本想找邻居帮忙杀,但不凑巧,只好自己操刀。娘慌乱中未杀到正地方,鸡仅是受了轻伤,一扔到地上,就打着扑棱飞到房顶上去了。打这,娘再也没有杀过鸡,她说鸡也通人性,怪可怜的。
经历过上世纪60年代3年困难时期的人,都深知那段岁月的艰辛。俺家的日子也过得挺辛苦。记得娘挎着篮子,领着八九岁的我,上坡里捡过冬的烂地瓜,去杨树林捋嫩树叶,回至家中,把烂地瓜碾碎,将树叶当菜叶,做成瓜糊充饥。幸亏家里有捡来的一垛干地瓜秧,实在饿极了,也能当粮食吃。与俺家一个生产队的王家,6个儿子3个闺女,家中能吃的都已吃光。王家知道俺娘软心肠,晚上到俺家,哭着找娘求助,想借些干地瓜秧。俺娘陪着掉眼泪,满口答应。娘对她说:“有俺家吃的,就有你家吃的。说借就远了。”王家靠俺娘陆续送的半垛干地瓜秧,熬过了艰难的时期。每逢春节,王家都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到俺家给俺爹娘磕头拜年。至今,王家的后人还对我说:“俺没忘记,你娘是俺家的救命恩人。”
那个年代,一些人的心灵扭曲,变得冷漠甚至冷酷。但娘的那颗心,似乎从没有这些那些的偏见。俺家院子后头,住着一个单身汉。有年秋天,娘发觉一连好几天,他家房门没有上锁却紧闭着,灶屋烟筒不再冒烟,人也未见去生产队干活。娘直觉他可能得了大病,推开房门,果然看到他躺在床上,正发着高烧,床前吐了一地污物,脸红得像唱戏的关公,已经好几天未吃未喝了。我劝娘别朝自己身上揽事。从来都温和的娘发了脾气,数落我学瞎了。娘说:“哪有见死不救的。这个不理,那个不睬,就眼瞅着让他干靠着等死吗?”俺娘上到锅屋里,做了一大碗白面疙瘩汤,还特意加上一个鸡蛋,端到他的床前,让他趁热吃上。娘又叫二哥到村卫生室,找来赤脚医生,给他拿了药,打上针,不几天,他就能下床出门走动了。
时间久了,俺从娘身上感知到:一个心存善良的人,对遭遇不幸者的怜惜,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触发。俺村里有位叫居仁的老人,祖上为大户人家,解放前上过县学。老婆带着儿子改嫁,他居无定所,乞讨为生,唯一的嗜好,就是整天在大街小巷用自制的石灰粉团,无休止地书写《四书》《五经》的章句。人们都叫他“愣大仁”,躲之不及。俺娘却从不嫌弃,还时常赞叹:“‘愣大仁是村里识字最多的人,一肚子学问白瞎了,要不愣谁能拿下眼看他。”俺家是他选定的几个定点式的乞讨处,他每次到俺家门上,娘都尽量多给一些,为的是让他快点吃饱,少跑一家是一家。冬天晚上,“愣大仁”大多栖居在一个没有门板的破房子里,曾有几个不谙事的毛孩子,向破房子里投石块,以砸中“愣大仁”为乐。俺娘极生气,立即登门找到这些孩子的娘,让她们好好管教,别让孩子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一年冬季,大雪飞舞,北风凛冽,屋檐上挂着尺余长的冰锥,是少见的那种冻死人的天气。傍晚,俺姐到宅外自家地瓜窖里扒地瓜,掀开地瓜窖门往下一瞅,吓了一跳,发觉“愣大仁”躲在里边。他已经住进地瓜窖里好几天,饿了就啃地瓜。“愣大仁”以前也钻过别人家的地瓜窖,都是被揍一顿赶出来,因为钻亲侄子的地瓜窖,还被他侄子用铁锨铲掉了5个脚趾头。这次,俺娘没有叫我们把他从地瓜窖撵走,娘对我们说:“大冷天,小家雀还有个屋山头,这样的天把他撵出来就可能冻死了,先让他在里头暖和着,好了天再叫他出来。”春节,当家里燃放过鞭炮,热气腾腾的水饺端上餐桌时,娘又想起了可怜的“愣大仁”,她让我带上一碗水饺,在村里不知什么地方找到他,让他也能过个吃上水饺的年。“愣大仁”是个憨子,他不会言谢,但娘的怜惜,不是为了赢得回谢。
俺娘善良,却不懦弱。特殊情势下,为了帮助遇难之人,也有敢作敢当的勇气。那个年代,二妹在公社白柳条编厂干活。有天早饭后,她到厂里库房领取白柳条,看见库房门口戒备森严。进去,却发现关押的是村民兵连长。之后几天,二妹又打听到关押民兵连长的人不准家里给他送饭,一天限吃“三大两”,要让他吃尽苦头。二妹回家告知娘,娘说:“救饥如救火,缺时给一口,强似有时给一斗。”俺二妹胆小,娘说是要逮着,自己去替她蹲班房。俺娘专门烙了麦子煎饼,有的卷上棵大葱,有的卷上块咸菜,让二妹藏在上衣棉袄里,早去上班暗中递给民兵连长。人被关了半个月,煎饼送了半个月。民兵连长被放出来后,连家都没回,就直奔俺家看娘来了。
俺家宅子西边,有爹早年种的两棵果树,一棵是杏树,另一棵是枣树。在杏儿和枣儿陆续成熟时,有些嘴馋的孩子,少不了偷爬到树上偷摘果儿。我每次发觉,俺娘不仅不让我去阻止,反而一再叮嘱:“生瓜梨枣,谁见谁咬,小孩子摘几个尝尝就走了。你们要紧的别去吓唬他们,要是吓毛了,掉下来摔坏了胳膊腿的,那就了不得了。”待杏儿、枣儿都成熟了,娘就让我带着一个小篮子,爬到树上全部摘下来,由她给周围街坊家的孩子,每人都送上一份,说是叫孩子们都甜甜嘴巴。
每当回味娘生前的这些往事,对我的灵魂都是一次撞击。娘的纯朴善良,就像一朵洁白的荷花,在我心中永久地盛开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