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闲寺

苏七七

有一对夫妇，过着平常的日子。他们上班，付房贷，照顾孩子，很快十多年就过去了。忽然感情就出了问题——其实也不是忽然，就是渐渐互相说话少了，做爱少了，连吵架也懒得吵了，一直积累到一个临界点，最熟悉人的“忽然”就像陌生人一样。两个人都悚然心惊。于是决定一起出门旅行一次。就像是丢了一样东西，不但忘了哪里丢的，怎么丢的，连丢的是什么都忘了，但无论如何，还是出门去找一找，也许见着了，又能认出来，捡回来呢？

他们选的地方是日本，一则因为旅费相对便宜，二则因为他们年轻时，都还是日本文学的爱好者，读过《源氏物语》和《平家物语》，也读过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从上海坐飞机到东京，找到了酒店安顿下来。旅行确实是不一样的，吃过晚饭，他们在一个居酒屋一起喝了两杯清酒，平时在国内，他们是从不去酒吧的。虽然在一个陌生环境中心里不那么踏实，倒反而有一种兴奋感。回到酒店，两人很自然地就洗澡了，做爱了，早上她先醒来的，安安静静地醒来，心里也没有什么事，不用去叫孩子，不用做早餐。她看看他，也是睡得特别坦然的样子。

在东京逛过了，买过东西了，就安排了一天去京都。火车站有许多免费地图可取，一眼看上去，到处都是寺庙。于是就去了最有名的寺，清水寺。

快中午了，上清水寺的山坡还是熙熙攘攘的，两边的小商店堆叠着各种纪念品，许多姑娘穿着和服，一跟同伴开口都是中文：“帮我这样拍一张啊！”接着摆个样子再加个笑容，非常灿烂。她心里有点羡慕这些年轻姑娘的肤浅与快乐，但不吭声。他们跟着人流走，一会儿就看完了大殿，看完了从断崖边支撑着寺庙的木柱。两人走离了人流，去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脚。

稍微走远一点，就走到一条小路，路边上有个很简单的牌子，打个箭头，写着“清闲寺”。下面还写着“徒步5分钟”。

那就走去看看吧。他提议道。于是他们就沿着山腰的这条土路走。清水寺那么人潮如涌的，这条小路上却一个人也没有。两边都是高高的松树，空气清凉并有清香。这条路真美啊！走着走着，她不由得感叹一声。松树们都长得挺拔高大，往山坡上望过，是层层的树梢，蓝天像是落在树梢上的一张薄纸，往山坡下看呢，有几束阳光从林间穿过，落在地面上的蕨类植物上，把蕨类植物新生的末端上的绒毛都一根根地沐浴到。

她深呼吸了下，试着拍了几张照片，但照片都无法像眼前看到的这样美好。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因为很久都没有这么做了，一开始有点生硬。他们往前走了不只10分钟，沿途只见到一两间破旧的小屋，然后左手边，又有一个向上的指示牌。

这条小路比刚才那条还要小，两条路的小树纠结地长到一起，地上铺满落叶，几乎像一条狭窄的甬道。大人从这样的甬道钻过去，简直像是变成淘气的孩子了。过了这条甬道，忽然又有齐整的上山的石阶。这一侧的山脊秀丽而柔和，树木像刚织的毯子一样齐整，要是一个人非常非常轻，是不是可以在树林之上漫步？

山路的一侧是天皇的陵墓。六条天皇与高仓天皇。再一条陡一些的石路上去，有一扇柴扉，就是清闲寺了。

院子的门没有关。屋子的门是关着的。他们安安静静地欣赏这个院子。

院子里有大小的树，树下匍匐着苔藓，这里苔藓的品种大约是选过的，像是微型的狐尾藻，让人想到“芳草鲜美”这样的词。它们顺着地面起伏着，也就形成了绵延的山峦，有颜色的起伏。凝神看这样的苔藓，人会变小，变成微观的尺度？在孢子的丛林间穿行？

她觉得一会儿想在树梢上走，一会儿想在苔藓里走，也是很可笑的。因为人的尺度就是这么大。房子是依着人的尺度建的，庭院里的木结构房子已经很旧，但非常干净。屋檐下挂着铃铛，檐廊像是一页窄窄的笔记本，一块块木板是一行一行。

各处放着小小的供瓶，小小的神龛，但一点都不乱，像是很认真下的棋。转到屋子的后头，一个神龛边种着一株喇叭花。就是有一根竹竿，让喇叭花的细茎缠绕而上，缠绕到尽头，竹竿尽了，细茎还沿着虚空的轴打了几个旋，末梢悬在空中。

一朵小蓝花开在三分之一的低处。

再走到庭院的前面，发现这个小小的温婉的庭院其实是与山川相连的。它本来就在山腰，没有围墙，边缘就是个观景台，正对着前面两山分开的峡谷，峡谷像扇子一样打开，远远可见京都的层层叠叠的屋顶。院子边有一块石头，正处于扇形的圆心，它叫“要石”。——边上有一块木牌，有日中英的说明，并说有什么心愿许在此处，多可应验。他们并肩站在要石边，有些被震慑住。这简直像阿基米德的用来撬动地球的那个支点，世界在此形成一个如此简洁的几何关系，隐逸与死亡，世俗与人生。他们不知不觉地牵着手。但是应当许一个什么愿呢。让这个婚姻持续下去？

这里是小督的出家之所。小督深得高仓天皇的宠爱，而触怒了皇后的父亲权臣平清盛。被逐出宫，于此出家。高仓天皇不久去世，死时不过21岁。他留下了希望葬于此寺的遗言，陵墓就在经过的路上，而小督在高仓死后终身为他祈求冥福，死后葬于皇陵之侧。

这也是庭院里木牌上的文字介绍。他们在此盘桓良久，后来发现屋子里有个老人住着，午睡后起身走动了，但他没有出来，也没有开门，他们也没有敲门，再四处欣赏了一番风景，就下山去了。

到下山的时候，游客很少了。路边的许多店关了门，但每处门前或窗下，都用植物与石子布置起小小的景致，人世间的一角美好总是需要无声的用心与维护的。

这一对夫妇，他们最后还是分手了。清闲寺之行后，他们反而更不能忍受日常生活的雍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