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了还是玉

2016-11-17 00:56胡竹峰
高中生·青春励志 2016年5期
关键词:民国汪曾祺老舍

胡竹峰

梅兰芳演《晴雯撕扇》,必定亲笔画张扇面,装上扇骨登台表演,然后撕掉。画一次,演一次,撕一次。琴师徐芝源看了心疼,有一回散戏后,偷偷把梅先生撕掉的扇子捡回来,重新裱装送给老舍。老舍钟情名伶的扇子,藏了不少。老舍也喜欢玩一些小古董,瓶瓶罐罐不管缺口裂缝,买来后便摆在家里。有一次,郑振铎仔细看了那些藏品之后轻轻说:“全该扔。”老舍听了也轻轻回:“我看着舒服。”彼此相顾大笑。此乃真“风雅”也。

老舍一生爱画,爱看、爱买、爱玩、爱藏,也喜欢和画家交往。他托许地山向齐白石买了一幅《雏鸡图》,精裱成轴,兴奋莫名。老舍爱画,也爱花,他北京的寓所里到处是花,院里、廊下、屋里,摆得满满的,这才是真正的“舒庆春”。

古玩字画吹拉弹唱,读书人懂一点好,笔下的体验会多一些。老舍的手稿我见过,谈不上出色,比不上鲁迅,比不上知堂,也没有胡适那么文雅,但好在工整。前些年有人将《四世同堂》手稿影印出版,书虽早已读过,但还是买了一套,放在家里多一分文气,看着舒服。

这些年见过不少老舍的书法对联、诗稿或者书信等,一手沉稳的楷书,清雅可人。他的大字书法,取自北碑,线条凝练厚实,用笔起伏开张,并非一路重按到底,略有《石门铭》之气象。老舍的尺幅楷书,楷隶结合,波磔灵动,有《爨宝子碑》《爨龙颜碑》上的味道,古拙,大有意趣,比大字更见韵味。老舍早年入私塾,写字素有训练。有一次,在合肥的拍卖会上见到一幅老舍的书法长条,内容是毛泽东诗词,笔墨自然蕴藉,浑朴有味,线条看似端凝清腴,柔中有刚,布局虽略有拘谨,但气息清清静静,落不得一丝尘垢,看得见宁死不屈的个性,看得出忠厚人家的本色。

文学史中的老舍从来就不如时人笔墨中的老舍有趣。住在重庆北碚的时候,有一次,各机关团体发起募款劳军晚会,老舍自告奋勇说相声,选梁实秋先生做搭档。这样有趣的人下笔有真情、真性、真气,才写得了《赵子日》,写得了《老张的哲学》,写得了《骆驼祥子》。

少年时,我在安庆乡下读老舍的小说。大夏天,暑气正热,天天不睡午觉,洗个澡在厢房的凉床上躺着细细欣赏老舍的文采。围墙外蝉鸣不断,太阳渐渐西斜,农人从水塘里牵出水牛,牛声哞哞,蜻蜓在院子里低飞,飞过老舍笔下一群民国学生的故事。小说是借来的,保存了民国面目,原汁原味是老舍的味道。

老舍的作品我一直偏爱,祥子、虎妞、刘四是他为中国现代文学画廊增添的人物。后来我读到民国版的《骆驼祥子》,最后,祥子不拉洋车了,也不再愿意循规蹈矩地生活,把组织洋车夫反对电车运动的阮明出卖给了警察,阮明被公开处决了。小说结尾写祥子在一个送葬的行列中执绋,无望地在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的到来。调子是灰色的,但充满血性,这是我喜欢的味道。

老舍的小说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而悲愤。悲愤才是老舍的本色。湖水从来太冷,钱谦益跳不进去,老舍却跳得进去。

汪曾祺在沈从文家里说起老舍自尽的后事,沈从文非常难过,拿下眼镜拭泪水。沈从文向来感谢老舍。文革前,老舍在琉璃厂看到盖了沈从文藏书印的书,就会买下来亲自送到沈家。几十年后,汪曾祺先生想到老舍,心里难过,写散文和小说纪念老舍。井上靖写了一篇题为“壶”的文章怀念老舍,感慨他宁为玉碎。

玉碎了还是玉,瓦全了不过是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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