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少年时我的胆子很小,夜晚不敢出门,白天也不敢一个人往庄稼地里钻。
母亲曾多次质问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
母亲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怕人,因此人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我相信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但我还是怕。
因为文学,我的胆子终于大了起来。有一天,我睡到半夜,看到月光从窗口射进来。我穿好衣服,悄悄地出了家门,沿着村巷,爬上河堤。明月当头,村子里一片宁静,河水银光闪闪,万籁俱寂。
我走出村子,进入田野。其他人都在睡觉,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我突然感到占了很大的便宜。
我感到这辽阔的田野、茂盛的庄稼,包括这浩瀚的天空和灿烂的月亮,都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我感到我很伟大。
我抬头望月亮,低头看小草,侧耳听河水的声响。我钻进高粱地里听高粱生长的声音。我趴在地上,感受大地的颤动,嗅泥土的气味。我感到收获很大,但也不知道到底收获了什么。
我连续几次半夜外出,拂晓回家。有一次,我听到母亲对我妻子说:“他从小胆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现在胆子大了。”
很多次被人问起文学有什么作用的问题,现在我会这样回答:文学使人胆大。
真正的胆大,其实不是杀人不眨眼,也不是视死如归,而是一种坚持独立思考,不随大流,不被舆论左右,敢于在良心的指引下说话、做事的精神。
在那些月夜里,我自然没有找到什么灵感,但我体会了找灵感的感受。
我第一次感受到灵感的袭来,是在1984年冬天我写作《透明的红萝卜》的时候。那天早晨,红日初升,天地间一片辉煌。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个身穿红衣的丰满女子走过来,她手里举着一柄渔叉,渔叉上叉着一个闪闪发光、似乎还透明的红萝卜……这个梦境让我感到很激动。我坐下来奋笔疾书,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写出了小说的初稿。
后来,我从川端康成的一部小说里面读到了一段话: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潭边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幅生动的画面:街道上自雪皑皑,路边的水潭里热气蒸腾,黑色的大狗伸出红色的舌头,舔着热水。
这段话不仅仅是一幅画面,也是一段旋律,是一个调门,是一个叙事的角度,是一部小说的开头,于是我就写出了这样的句子: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只纯种。
那段时间,我还经常去书店买书。我的想法是,书里经常能找到一些好句子,而一个好句子,很可能就会引发灵感,由此而产生一部小说。
获得灵感的方式千奇百怪,因人而异,而且可遇而不可求。一部好的作品,必定是被灵感之光笼罩着的作品。一部平庸的作品,则是缺少灵感的作品。
我们祈求灵感来袭,就必须深入生活里去,像预防肥胖那样“管住嘴,迈开腿”。从这个意义上说,半夜三更到田野里去奔跑也是不错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