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坏江湖里的好兵帅克

六神磊磊

除去傻姑等配角，金庸的书中有三个著名的笨主人公，他们是郭靖、狄云、石破天。这三个人的发展方向各不一样：郭靖的笨有点先天性质，他有很强的国家责任感和道德使命感，最后成为一个爱国的笨人。狄云的笨是成长环境导致的，他背负的仇恨太重，怨念太深，最后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笨人。石破天和他们都不同。

石破天的笨完全是后天因素，是家庭教育缺失和社会经验严重匮乏造成的。他没有强烈的道德使命感，没有仇恨，没有怨念，始终愉快地玩耍，最后成为笨人中最让人羡慕的那一种——快乐的笨人。

石破天进入江湖的过程很偶然。他本来是一个小叫花子，有一天流窜到一个叫侯监集的小城镇，觉得饿了，于是，像平时做过无数次的那样，随手捡了地上的一个烧饼。

出乎意料的是，烧饼里面藏着一个武林高手们都在抢的大宝贝，叫“玄铁令”。因为这一捡，石破天踏入了江湖。

然而，石破天从来不知道有江湖的存在。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叫熊耳山，在他的眼中，江湖不过是一个更大一点儿的熊耳山。这是笨人的基本功，就是能把很复杂的事情看得很简单。

在聪明人的眼里，江湖上到处有危险，到处暗藏着杀机，有时候说错一句话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但是，石破天不知道什么是江湖规矩，江湖上那些最阴险、最恐怖的地方，他都当成是村庄和田园，傻乎乎、乐呵呵地就去了。

就好比在动物园里，你忽然发现有个家伙笨手笨脚地爬进了狮虎山，还在里面到处乱转。你在笼子外面揪心地问他想做什么，他一脸无辜地看着你说：“捡帽子啊……”

每次读到石破天，我都想起文学史上另外一个有名的笨人——奥匈帝国的好兵帅克。帅克的一大特点就是把别人施予他的一切都当作善意，不管你表扬他、礼待他，还是骂他、笑话他，他都不当你是坏人。

这多么像石破天。他坦然接受别人给他安排的一切东西，从身份、名字到爹娘、老婆。他的名字有狗杂种、史亿刀、石破天等，别人给他取什么名字，他都接受。

他在江湖上遇到无数坏人，但他永远把他们当好人，全心全意地尊敬他们。江湖上的那些大侠、魔头、小贼，在他眼里全是叔叔、伯伯、哥哥。

我一直觉得在金庸的小说里，《侠客行》和《连城诀》是相反的两部书，它们互为镜像。这两本书里的江湖很相似，都是魍魉横行、坏人当道，但从狄云的眼睛看过去，江湖上全是坏人，他的眼睛像是照妖镜；从石破天的眼睛看过去，江湖上全是好人，他的眼睛像是万花筒。

《好兵帅克》的作者英年早逝，我们没法知道帅克的结局，但是我们知道石破天的结局——那些仇恨他，一心想伤害他的人，都有很高强的武功，但他们最后都拿石破天没有办法。从谢烟客到贝海石，他们最后都只能苦笑着，无奈地接受石破天滔滔不绝的尊敬和友谊。

《侠客行》里有很多聪明人，像石中玉、米横野……这些人最后都活得没有石破天好。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石破天成了天下第一高手，就像《格林童话》里那些狡猾而歹毒的配角，最后总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叫汉斯的笨蛋娶走了公主。

我不知道金庸是在什么心态下写出《侠客行》这本书的。在这本书之前，他写了《天龙八部》，是浪漫主义的高峰；下一本书是《笑傲江湖》，是讽刺现实的极致。大概在写这两本书的间隙，作者想舒缓一下心情，就好像一个游客在攀登两座高山的途中，忽然去游览了一处宁静的湖泊，留下一些单纯美好的东西，于是就有了这本童话般的《侠客行》。

这个“童话”告诉我们，在一个复杂的世界里，做聪明人无疑是好事，但是做一个“笨人”也是不坏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