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欣
他们都说,已经忘了姥爷长什么样子,就连轮廓也似是而非。唯一的记忆,只剩下他终日洪亮的嗓音,还有摆在他摊位上的木盒子。
我沿着街道往回走。老家这几年变化非常大——又宽又平的沥青马路,各式各样的小轿车在路上飞驰。沿街筑起大大的商场,即使是在这样一个二三线城市里,商品也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干干净净的广场,鳞次栉比的洋房,绿树荫投下细碎的阳光。
也有人说,发展这样快,终究还是不见了些东西。
阳光投在为盲人建的专用扶手上,反射光亮。那光亮就像邻居们形容的那样,明晃晃的,让我记起了姥爷的木盒子。
那个木盒子上有个金属搭扣,搭扣合在一起可以用锁锁住。那些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说,姥爷的木盒子,从来没有上过锁。大部分时间,他老人家就任由那个木盒子大咧咧地敞开着,漫不经心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甚至连一张‘此处付款的告示都没有,我第一次去还闹了笑话呢!”他们拍着我的肩膀,把记忆翻出来晒晒,哭笑不得道,“每一次来,总是听得到他老人家煞有介事的声音,一会儿是在练毛笔,一会儿是在后院浇花。忙得要死!”
“于是我就只好自己去小商柜里拿包烟,再把钱放进那个盒子里。”有人说。
“我也是咧!我都会怀疑老头子知不知道我来过!”有人附和,然后哄笑。
我也笑,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那样神奇的小木盒,那样神奇的小商柜,然后在路边的商店我停下脚步——几乎一样的货物柜。刷成深绿色的木板,前面装了一块玻璃,好让别人看得清里面卖什么。上个世纪的小物件、大白兔奶糖、槟榔、水烟、打火机、辣豆干、汽水糖、麻绳……
“要点什么?”老板问我。我指了指大白兔奶糖,一包五块钱,我给了老板一张20块。
“找不开啊!”他翻了翻柜子。“你等一下。我去旁边的包子铺换一换。”说着,人就不见了。于是我只好坐在路边等,手机游戏玩了五六盘,只觉得这老板也太慢了。小说看了七八章,我不由地开始思索,难道还能为了十五块钱而放弃整个货物柜?这还有整间店面啊。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我把手机收起来,转身就走。坐公交回家时,才发现身上没有散钱了,只好步行回家。在林立的楼群中穿梭,我差点连路都找不到。在小区门口转了转,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花坛边发呆。我走到她身边,她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转头看着我,然后露出笑容。我连忙回报一个笑容,正想询问,她就转过头看向远处。
“你好!请问西3栋怎么走?”我看着她的后脑勺。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然后一片寂静。
“……你好!我不认识这的路,请问西二区在哪里?”
依旧不起涟漪。
我暗叹今天真是不宜出行。攥紧背包,再去找路。高高的大楼让我有点晕眩,街道干净整洁得让我找不到回头路。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就真的会丢掉些什么?
第二天又去了趟老宅,好一阵翻箱倒柜,我重新找到了那个木盒。轻轻打开,里面还留着买卖的账本。我透过琉璃的彩色阳光和满室檀木味的灰尘,仔细看着那个年代的记忆。
令人震惊又骄傲的是,姥爷的木盒竟然从来没有少过钱。从来没有。一笔卖出对应着一笔收入。
如今,小木盒已经变成了老木盒。我为之骄傲的东西却渐渐消散,连记忆也褪了色,就像木心的诗: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腐的小店冒着热气
热气消散,抓也抓不住。在失望与惆怅中浮浮沉沉,我抱着木盒子慢慢走在归途中。身后突然有人叫住我,我抬头发现竟不知不觉路过了昨天那家小店。一个小孩问我是不是昨天在这买了东西,然后把15块交给我。沉默片刻,我还是忍不住问他店主哪里去了。
“我爸爸昨天被单车撞了,脚扭了。他让我今天来找你还钱。”小孩脆生生地答道。我向他道谢,攥着这钱缓缓向前走着。
有些路总是一回生二回熟,今天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回家的路。没想到的是,在楼下竟然碰到了那个小女孩。原来她认得路啊!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正想着,一个女人从楼梯上下来,径直走向她。“小鱼等很久了吧,妈妈现在可以带你去玩了。”女人边说边打手势。
那是……手语?她失聪了?
一瞬间,我止不住地惊愕,然后愧疚,怜悯。小女孩看见我,开心地和我打招呼。目送她们走远,我忍不住拿出那本账本和那个木盒,轻轻地摩挲老旧的封面。
起风了,长街落英缤纷。
姥爷的记忆在这个木盒里。而我的记忆,化作文字,也在这里。那些不言而喻的信任承诺,心照不宣地敞开;那些安然无恙的守望相助,岁月静好地守候。
风声渐渐无穷。我摊开手心,花朵依旧鲜艳。
而我为之骄傲的,亦从不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