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1984:风起云涌的创业时代

2016-11-15 13:57陈润
中国民商 2016年11期
关键词:改革

陈润

如果将1978年定为中国改革开放的肇始之年,那么1984年就是全面达成共识的破局之年。当改革事业遭遇停滞摇摆,“商品经济”、“姓资姓社”等意识形态层面的突破和共识很有必要,但制度创新更为关键,承包制和双轨制就是在1984年前后建立的两大基石,也是创业者风起云涌的时代背景。

改革的本质是利益重新分配。改革旧体制就意味着切割、剥离背后的利益集团,用更市场化的办法取而代之,其风险可想而知。承包制和双轨制的指导思想,是将存量改革转向增量改革、以增量改革带动存量改革的保守过渡方案。以市场经济的新体制将计划经济体制的内容冻结、封存,让它逐步衰落、消亡、更替,实现平稳过渡,将风险降到最低。毕竟中国的改革开放史无前例,没有成功先例可供参考借鉴,也无理论知识支撑,只有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坚持务实主义——这是改革开放的唯一理论,才能让改革过程变成一场可控的巨大试验。

在中国商业史上,1984年就是这样的关键时刻,也是值得纪念的伟大年份。

这一年柳传志40岁,在北京的寒风中“脚踏两只船”,以中科院的身份和资金,在不到20平方米的传达室内创办联想,每天带着同事像无头苍蝇一样倒卖冰箱、电子表、旱冰鞋甚至运动裤衩,还因为倒卖彩电被骗走20万元资本金中的14万元,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在青岛,市二轻局科级干部张瑞敏被排挤,下放到荒芜安宁如坟场的破落工厂,“上班8点钟来,9点钟就走人,10点钟时随便在大院里扔一个手榴弹也炸不死人。”一年后的“大锤砸冰箱”事件,更像是愤怒表达与旧体制、老思想决裂的宣言。33岁的王石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年,依托深圳经济特区发展公司下属的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经营摄像机、录像机、投影机、复印机及部分办公文具,说白了就是倒卖外汇留提成。

这些教父级企业家和世界级企业的诞生,无疑为“1984年——中国现代商业元年”的论断提供了最有力的论据。这些人虽然拥有鲜亮的身份和地位,却无法否认城市边缘角色的尴尬事实。对个人前途命运的焦虑与迷茫,演化成对体制内机会的失望与绝望,他们本该拥有与能力和野心相配的舞台,既然体制内给不了,只能在体制外寻找机会。

不过,他们还不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创业者。1968年前后,比改革开放还要早十年,鲁冠球、何享健、吴仁宝、年广久等农村能人就已经冒着杀头的危险偷偷创业。1965年,鲁冠球借3000元钱办起米面加工厂,4年后又办农机厂生产农具。1968年,何享健集资5000元创办“北滘街办塑料生产组”,生产塑料小瓶盖。1969年,吴仁宝抽调20个村民办起小五金厂,白天当农民,晚上当工人。年广久在1960年代开始贩鱼、卖水果、炒板栗,后来因“傻子瓜子”名震天下。

在那个商业活动被禁止、打击的年代,他们的企业即便戴上“红帽子”依然难以存活,只能在地下悄然生长,唯一的个体户年广久因“投机倒把”、“牛鬼蛇神”两度被抓,失去自由。到1984年,这些野蛮生长的公司已初成气候,吴仁宝领导的华西村总产值突破一亿元,何享健的美的已进军空调行业,鲁冠球的万向做起外国人的汽车零配件生意。

1984年是充满意外与惊喜的年份,农村呈现出比城市更开放、更活跃的蓬勃景象,邓小平曾把乡镇企业称作农村改革中“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大收获”,“异军突起”激动人心。与1968年的“乡镇一代”不同,年的“乡镇二代”的农民身份有所淡化,退伍军人、下海干部、返城知青、高中毕业生等城镇边缘人成为主力。

在四川新津,刘永言、刘永行、刘永美(陈育新)、刘永好四兄弟“脱公服”回农村养鸡的消息在小县城炸了天,1984年差点因为货款拖欠血本无归。32岁的朱新礼承包村里的解放牌汽车,不到两年积累几十万元财富,1984年他却“放着大汽车不开”,回到穷山沟当村主任,带着村里人种葡萄,一年后村里涌现400多个“万元户”。在浙江台州,李书福因皮鞋漏水临时去一户家庭鞋厂订做,却意外发现做冰箱元器件异型铁片很赚钱,兴奋得连订做鞋子都忘了,回家就开始捣鼓。福建的曹德旺去武夷山游玩,被司机责骂之后了解到汽车玻璃大有可为,如拿到藏宝图一般喜出望外。李经纬的健力宝在8月的洛杉矶奥运会上大放异彩,这种橙黄色饮料的味道几乎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潘宁用手锤、锉刀、万能表等简陋工具手工打造出容声冰箱,成功后悲喜交加地独自冲进雷雨中嚎啕大哭。无论是做官还是辞官,侥幸还是偶然,草根创业者发家致富的消息到处流传。1984年,乡镇企业无疑是这个国家最美丽的奇葩。

无论柳传志、王石还是鲁冠球、何享健,或者刘永好、李经纬,在1984年,这些体制外的创业者都不是中国最耀眼的企业家。浙江海盐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打破“大锅饭”,实行“联产计酬制”,成为家喻户晓的“具有独创精神”的厂长;在河北,石家庄造纸厂的业务科长马胜利毛遂自荐当厂长,推行“层层承包,责任到人”的管理机制,“马承包”举国闻名,“一包就灵”的奇迹吸引成百上千家国有造纸厂前来请求被承包。除“南步北马”两大明星之外,云南的褚时健在当地声名鹊起,这一年,他豪赌2300万美元引进国外先进卷烟设备,而玉溪卷烟厂的固定资产当时只有7000万元,这次搏命的冒险成为褚时健和玉溪卷烟厂的命运转折,“红塔山”风靡大江南北。

在1984年,还有一群不能被遗忘的青年人——大学生。虽然他们身处校园,只是创业的见证者与旁观者,但当时的经商氛围和市场环境足以影响他们的人生选择。这年6月,潘石屹被分配到河北廊坊的石油部管道局,月薪46元。冯仑从中央党校研究生毕业,主动要求下放到武汉锻炼。史玉柱离开浙大回故乡,进入安徽省统计局农村抽样调查队工作。张近东告别南京师大,到国企豪威集团当文员。尽管他们因分配进入体制,但创业之火始终未灭,在1992年的“下海潮”到来时,他们奋不顾身,傲立潮头。

毕业生豪情满怀,新同学满眼期待,无论归去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气息,那真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1984年9月,马云经过三次高考终于走进杭州师范学院,每天激情澎湃地东奔西跑。东莞的王志东考入北大无线电电子学系,第一次接触到计算机。熊晓鸽从湖南大学考上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梦想成为新华社知名新闻记者。等互联网时代到来,这些人将成为新的商界领袖。

属于老中青三代企业家的荣耀,从1984年开始缓缓绽放光芒。

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最大的进步就是企业家阶层的崛起。而1984年,正是从无到有的“元年”。

据《中国1978-2008》一书统计显示,1984年个体工商户达到590万户,比上年增长126%;从业人数达到746万人,比上年增加133.4%。关于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数据表明,1984年之前该指标长期维持在10%左右,到1984年增长至19.4%,一年后增长为31.1%。“下海潮”不仅让1984年成为中国现代公司元年,还引发全民创业之风,重商主义和市场经济得以复苏,整个社会的商业活动空前活跃。

需要指出是,1984年之前诞生的企业,包括许多后来名噪一时的民营企业在内,创业之初几乎全都是集体或国有身份。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公私合营”成为建国初期经济体制改革的重要内容,从1957年三大改造基本完成到1978年改革开放大幕初启,甚至到1984年,27年间私营经济几乎绝种,公有制经济一统天下。

政策动荡起伏时,创业者戴上“红帽子”无疑是最稳妥、安全的选择,尽管由此获得的便利和支持今天看来轻如鸿毛,但在当年却重如泰山,有些人还从政府手中拿到原始资金、厂房设备、销售渠道等,昔时恩惠在将来的产权改制中却成为负累和羁绊,许多知名企业因此衰落、消亡,赵新先、李经纬、潘宁等人皆受创于此,能躲过牢狱之苦、全身而退者算是万幸。难得的是,更多人依靠这点可怜的自主权和自由度,在计划经济的夹缝中迅速成长,并利用市场机制、政策机遇、资本运作逐步明晰产权,最终成为命运的掌控者。

1984年,从年初“关于农村工作的通知”、南巡讲话到下半年的“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邓小平一直在给政策松绑,鼓励创业者大胆探索,经商热潮席卷全国,“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据《中国青年报》调查表明,这一年最受欢迎的职业排名前三位是出租车司机、个体户、厨师,最后三位是科学家、医生、教师,正如当年流传的顺口溜所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与6年前相比,1984年的改革开放局面和市场经济形势,无论从广度、深度、力度还是活跃度来看,更显得名副其实。

从商业史的角度看,1984年也是最重要的年份,企业家群体的形成由此分野:鲁冠球、何享健、吴仁宝等“史前创业家”完成从农民向企业家的转型;以刘永好、曹德旺、李书福为代表的乡镇企业家开始野蛮生长;柳传志、张瑞敏、王石、赵新先等体制内边缘人下海创业;马云、史玉柱、俞敏洪等第二代企业家在大学校园待时而飞。舞台边缘,大幕之后,未来的主角令人充满期待,他们将在互联网时代各领风骚:李彦宏、雷军、马化腾、刘强东等1970年前后出生的第三代企业家正在成长;李想(1981年)、戴志康(1981年)、茅侃侃(1983年)、陈欧(1983年)等“80后”刚刚出生。时势造英雄,这些人注定为了激情的变革年代而生。

既然立意源于“年”,对于这一年重大事件的亲历者或见证者,我都力图无一遗漏作记述。

1月1日中央一号文件发布,明确提出:“不可把政策允许的经济活动同不正之风混同起来,不可把农民一般性偏离经济政策的行为同经济犯罪混同起来。”受惠于此,以胡金林为首的“温州八大王”陆续被释放回家。1月24日,南巡的邓小平在深圳登顶罗湖国际商业大厦时,王石停下自行车驻足围观,得知小平同志视察深圳后“噢”了一声继续赶路。4月6日,大连、秦皇岛、天津等14个沿海港口城市开放,海南岛开发建设提速,冼笃信跳入倒卖汽车的热潮之中,并在后来的地产热中成为最早的海南首富。8月洛杉矶奥运会中,李宁一战成名,“体操王子”享誉全球,他后来的恩师、伯乐李经纬凭健力宝如日中天。10月国庆阅兵,北大游行学生高举“小平您好”横幅的画面成为时代记忆,策划、书写和举横幅者都是陈九霖的同学,他对这段往事记忆犹新。当月20日,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两天后邓小平点名提及年广久,市委来人告诉他“:‘傻子你不得了啦,看来以后没人敢动你了!”11月1日,邓小平号令“百万大裁军”,王健林因此脱去军装,转业到大连西岗区政府担任办公室主任。12月19日,中英两国关于香港问题《联合声明》的签字仪式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作为香港观礼团嘉宾,李嘉诚亲眼见证这一历史时刻。

通过这些商业主角的枯荣起落、喜乐悲欢,可以清晰看到建国之后中国人的经济生活状态,这些故事充分证明:改革开放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思想解放史,也是一部草根创业史。所有的沉浮与激荡,光荣与梦想,无不证明市场化改革才是中国前进的方向。2016年,我们仍然需要呼喊改革开放,1984年的故事依然具有现实意义。

在呼唤改革重启的同时,我也呼吁要对企业家、创业者更多宽容和尊敬。正是数以千万计的创业者奋勇争先,经过几代人拼搏进取,才成就中国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辉煌成就,让大国崛起的理想变成现实。当我们回望波澜壮阔的中国改革开放史,追忆1984年的那个春天,一定会被思想解放与创业精神的浪潮所感动,30年弹指一挥,历史浩然远去,历史就在眼前。

30年并不漫长,如今又到改革重启的关键时刻,尽管出发的口号与仪式似曾相识,可局面已千差万别,深化改革的难度和风险并未减少,争论与博弈仍未平息。历史虽远去,1984年依然镜鉴当今,检验改革真伪的标准,在于市场是否起决定作用,是否解放人的思想。而年的英雄主义和理想情怀,对今天的改革者依然是巨大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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