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着冬
三年前,老金借口替远房亲戚照看田土和房屋,从猴子坳来到我们寨,住进了幺叔公家的吊脚楼。幺叔公牙床上只剩四颗牙,也没影响他向往美好生活的胃口。他跟着三叔搬进城市,不久有消息传来说,幺叔公在城里过得很好,成天噙着一根荆竹鞭烟杆,下巴上挂着一串口水,安闲地坐在马路边上。
从那以后,我们常常看见,日上三竿,老金才恹恹不快地走出掩映着吊脚楼的竹林,站到村道上抡圆两臂,舞得像两只车轮,仿佛要把身上睡得太久的疼痛给甩出来。老金不爱种地,有人认为是他曾经当过一段时间铁匠的缘故;而更多的人则认为是因为他个子小。老金个子确实小,如果论斤两,他只能算半个人。不过,不要小看了半个人,进入秋天,老金就成了有名的牛贩子,他斜背着一只人造革挎包,里面装满现金,像个孤独的游魂神出鬼没。
老金成为牛贩子,开小卖部的云卜十分高兴。老金手里有了活钱,变得慷慨大方,花钱大手大脚,很快过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云卜把即将过期的啤酒全部卖给老金,使他一跃成为小卖部的最大主顾。老金个子小,胃不大,喝啤酒却像从下面装了一根管子到粪池,很少喝醉。三年前的冬天,老金听说我爸爸从打工的省城回家过年,他喝了酒,信心满满地找过来,对我爸爸说:“万财,过年了,财神爷得空,指挥我来给你送条财路,你要不要?”
爸爸说:“老金,我听不明白。”
老金说:“好,我问你,你没出门打工前,给别的牛贩子赶牛去县城,最多一次能赶几头牛?”
爸爸说:“十五头。”
老金说:“万财,你发财了,我每头牛出一百块钱,你年前给我赶一次,怎么样?”
爸爸说:“我要劈木头。”
老金说:“过了年劈也一样。”
爸爸个子大,动作僵硬,即使端一只空筛子,也喜欢像电视里叉车叉重物一样平伸双臂,身体后仰。身体的倾斜使他头上的硬发显得更加支棱,像木匠手里涂漆的刷子,在空中凝成板结的一块。爸爸听完老金开出的条件,像觅食的公鸡看见了虫子,把后仰的身体扳正,犹豫不决地去看妈妈。妈妈遇到可乐的事,喜欢将半屈的手指放到鼻子底下,妩媚地哧哧发笑。这一次,妈妈没笑,她迅速从鼻子下面取开手指,小声嘀咕着说:“一千五百元。”爸爸客气了一阵儿,跟老金成交。
从我们寨去县城,有两条路。一条是过境公路,里程五十公里,牛贩子把牛贩往县城的屠宰场,雇一台农用车,装六头牛,运费一千二百元,每头牛两百元。另一条是小路,过寨子前面的河谷,翻一座大山,一天能到达县城。爸爸去省城打工前,曾替别的牛贩子赶过牛。自从他到省城上班,爸爸认为找到了事业根基,一心一意替老板打工,春节回家,他帮我和妈妈劈好第二年用的木柴,又心急火燎地赶回省城。爸爸期望用他那僵硬的姿势,好好干几年,也像三叔把幺叔公接进城市,把我和妈妈接到省城。
爸爸的赶牛生意比预料的顺利。第一年,爸爸从老金的皮包里挣到一千五百元钱,没耽误给我和妈妈劈木柴;第二年,爸爸从老金的皮包里挣到一千二百元钱,也没耽误给我和妈妈劈木柴;第三年,爸爸从省城回家过年,像上瘾的酒鬼,顾不上跟妈妈亲热,急匆匆地找到老金,赶了十八头牛去县城。
一下子从老金的皮包里挣到一千八百元钱,吉利的数字让爸爸心情愉快,干劲十足。过完新年,天不亮就起床,磨好斧头,在地坝“砰砰”地劈木头。木头是他从河滩上捞回来的。每年夏天,寨子前面的小河涨水之后,山外的人利用洪水,用“放跑”把木头运到山外。放跑就是在上游把木头丢进水里,再到下游捞出来。木头在漂流途中,时常嵌进石缝,等到秋天水枯,没有漂走的木头在河滩上晒干,人们将它们扛回家,劈开,一垛一垛地码在吊脚楼外,作为第二年的柴火。
爸爸先用锯子将木头锯短,再用斧头劈开,靠着吊脚楼的木板,一层层地往上码。他一连干了五天,码了三垛,刚好够我和妈妈烧一年。到第六天,地上还剩最后一根木头。那是一根很大的榉木。爸爸将榉木锯断,一共十五截。他满意地数了数地上木头的数量,估算了一下时间,举起手里的斧头劈最后一根木头。为了加快进度,爸爸搭了一架梯子,让我协助他把劈好的木柴码到柴垛上去。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我看见原来处在山腰的雪线退到了峰顶,凛冽的空气里,四下传来融雪水的淙淙声响。
爸爸劈到第二截木头时,一个陌生的窄脸人牵着一条狗,吵吵闹闹地从我家地坝外路过。窄脸人牵狗的样子紧张而古怪,他把一根竹子前端做成活扣,拖着狗往前走。那条狗是老金用来看护牛栏的,它极不情愿地用四肢撑着地,被拖出几道深深的滑痕。我指着窄脸人和狗的背影说:“爸爸,偷狗贼。”
爸爸说:“不是偷狗贼。”
我说:“不是偷狗贼,为啥要用竹子牵狗呢?”
爸爸说:“那人可能是老金的亲戚,找老金讨要了狗。他跟狗不熟,用竹子牵狗,可以防备狗咬他。”
爸爸说话时,开小卖部的云卜从我家吊脚楼下急匆匆地跑过。由于泥泞的村道十分湿滑,她不得不将双手举过头顶,左右摇晃,以保持平衡。妈妈一早就到云卜家串门去了,等到爸爸劈完第三截木头,妈妈才回来。她一改离开时的慵懒和轻松,神色紧张地把我从梯子上撵下来,神神秘秘地踮起脚尖,把嘴巴凑到爸爸耳朵边,叽叽咕咕地说话。爸爸不以为然地将第四截木头竖好,吐一泡口水到手心里,搓了搓说:“还剩十一截,我劈完这根木头就去。”
妈妈说:“等你劈完木头,老金早跑了。”
爸爸说:“不会。”
妈妈说:“我听云卜说的,她开小卖部,消息广,一准没错。你看,她找老金收啤酒钱去了。”
爸爸说:“收钱当然急。”
妈妈说:“你就不急?”
爸爸说:“也急,不过,得等我劈完这根木头。”
妈妈走进吊脚楼,不再理睬爸爸。我重新爬上梯子,把爸爸新劈好的木柴一块块地码到柴垛上。站在梯子高处,我看见云卜从幺叔公家方向过来,她举过头顶的双手像风中的树枝摇来摆去,原来空空荡荡的右手握了一张百元钱的红色钞票。
整个上午,没有热力的阳光像大捧颤抖的金色丝绒落到地上,留下细密的明亮斑点不停地跳跃。爸爸劈热了,脱下外套,穿着一件紧身的绒衣,汗流浃背地奋力劈着最后一根木头。也许是活动开的筋骨让他身上有了某种柔软,身体不再僵硬,像个劈木头的老手。
下午,当爸爸劈完第十一截木头时,吊脚楼外来了两个警察。他们是从竹林边的土路上过来的。那条土路通往镇上,在竹林下形成一道陡峭的斜坡。我站在梯子上,先看见两顶蓝色的大盖帽从泥泞的土层上升起来,再是两张严肃的白脸,接着是上身和四条腿。我还没来得及从梯子上下来,他们已经走到爸爸跟前,喝令他放下了斧头。
警察说:“万财,跟我们走。”
爸爸说:“为啥?”
警察说:“你贩到县城屠宰场的牛群里,有几条是偷来的,你涉嫌偷牛,销赃,犯盗窃罪。”
爸爸说:“牛是老金的。”
警察说:“老金跑了,你先跟我们走。”
爸爸放下斧头,动作恢复僵硬,他向后仰着身子,夹在两个警察中间,往落日的方向走去。妈妈曾试图冲出来阻拦,被警察喝退了,只有坐在爸爸劈剩下的木头上嘤嘤哭泣。最后一根木头爸爸没有劈完,还剩四截锯好的木头像四具被遗弃的僵尸躺在潮湿的地坝上,周围是爸爸劈木头时飞溅出来的碎屑。
我站在梯子上,不知所措,不停地用舌头去舔一颗松动的门牙。爸爸曾答应我,等他劈完最后一根木头,就用高明的方式给我取牙。我知道,他的方式是在我松动的牙齿上套一根缝衣线,把线的另一头拴在门闩上,让我像恶狗一样翻开嘴皮,去看寨子前面河谷上升起的彩虹。乘我不备,爸爸猛一关门,牙齿就下来了。现在,爸爸没劈完木头就走了,我只有自己想法用舌头把松动的门牙舔下来。
爸爸被警察带走后,寨子很快空了,老金没了踪影,进城务工的壮劳力议论了两天,像离巢觅食的鸟群陆续迁往城市。寨子里重又剩下老人和狗,以及下蛋母鸡的鸣叫。妈妈坐在寨子清冷的寂静中,茫然无措地等了两天,才想起出门打听消息。她去过镇上,找过走村串寨的匠人,以及卖旧家电的小贩,没探听出什么名堂,妈妈只得长时间地坐在云卜的小卖部里,希望从过路人那里听到爸爸的音讯。担心和害怕让妈妈显得很劳累,她像个无家可归的闲人坐在小卖部里,疲倦得连头发都懒得飘动一下。
开春了,寨子上空响起布谷鸟悠远的鸣叫,我试图将爸爸劈剩下的四截木头挪开,被妈妈制止了。她或许相信爸爸只是串门去了,迟早会回来劈完这根木头;也或许她担心如果改变了木头摆放的形状,爸爸回来时不认识路。妈妈坚持让四截木头在地坝上摆放着。下雨了,雨水把粗糙的木头淋湿;过几天,温暖的阳光又将它们晒干。
妈妈出现令人担心的征兆,是开小卖部的云卜告诉我的。那时,稻田已经开始育种,老金跑了,幺叔公家的田荒着,我家的田也荒着。两块荒弃的肥田相距不远,我去村小上学时,看见没有灌水的田泥上长满了鱼鳅串、锯锯草和紫色的地丁花。路过小卖部,云卜跑出来,把我堵在路上。
云卜说:“弟弟,你还敢上学,谁照看你妈妈?”
我说:“她为什么要照看?”
云卜说:“她快疯了,你看不出来吗?”
我说:“妈妈为什么快疯了?”
云卜说:“为找老金啊。”
我说:“妈妈为什么要找老金?”
云卜说:“傻子,只有找到老金,才能证明你爸爸不是偷牛贼,没有替老金销赃。你妈妈快急疯了,她不停地给过路人说,哪个找到老金,她愿意跟哪个睡觉。”
云卜的说法我不太懂,但我觉得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仿佛妈妈是一只飞蛾,正朝自己点燃的诡异火光飞去。我决定不再上学了,辍学回家那天,我看见妈妈坐在码木柴的梯子上,披头散发地往柴垛边的木板上划短线。短线是用从灶里捡来的木炭画的,痕迹模糊,样子丑陋。听到我的脚步声,妈妈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理睬我,继续专注地数她画在木板上的短线。数到十条,她用手里的抹布将短线抹掉,画一片树叶。我数了数,木板上一共有五片树叶和三条短线。我想,妈妈可能是用这种方式,记住爸爸被警察带走的时间,一片树叶表示十天,一条短线表示一天。爸爸被警察带走五十三天了,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白天,我总担心云卜告诉我的事莫名其妙发生。到了晚上,稀奇古怪的梦像浓雾漫上山头,一刻不停地在我脑子里飘来飘去。我时而梦见爸爸向后仰着他僵硬的身体,像一根陈年老树桩慢慢长出金黄色的蘑菇;时而梦见妈妈将屈起的手指放到嘴唇上,妩媚多情地对着一个影子哧哧发笑。影子一会儿是愁眉苦脸的爸爸,一会儿又是在空中漫步的小鬼。等到妈妈脸色一变,影子消失了,影子消失的地方长出一片枯萎的灌木,两只锦鸡展开漂亮的羽毛在灌木上飞翔。
在我梦见和妈妈一起穿过大片沼泽的第二天,一个大耳人来到我们寨子。他是坐中巴车来的,在寨子中间跳下车,眉弓上流着血,看样子刚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大耳人脑袋很大,身子很小,像一朵我梦见过的蘑菇。大耳人迈着一双灵巧的小脚,一路打听,穿过竹林,爬上陡坡,进入我家地坝。那时,妈妈在木板上画下第八片树叶,看到大耳人坐到爸爸劈剩的木头上,她离开梯子,警觉地说:“你找哪个?”
大耳人说:“我找你,万财的老婆。”
妈妈说:“你额头上流血了。”
大耳人说:“是的,车上的人听说我来找你,把我揍了一顿。”
妈妈说:“你为啥找我?”
大耳人说:“我听见过路人传诵你的口信,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妈妈说:“啥好消息?”
大耳人说:“我打听到老金的藏身之地,用它来跟你做交易。”
妈妈说:“你认识老金?”
大耳人说:“认识,牛贩子嘛,长得蛮高大。”
妈妈说:“滚。猪。狗屎。”
大耳人见妈妈提起爸爸遗留在地上的斧头,捂着眉弓上的血跑了。他没往公路上跑,穿过一片插满秧苗的水田,跑上了一道长满树木的小山岗。小山岗前面是河水丰盈的河谷,跨过河谷上的廊桥,就能踏上爸爸贩牛时走过的通往县城的小路。妈妈看着大耳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山岗的树林间,才丢掉手里的斧头。斧头经过日晒雨淋,刃口上布满了麦黄色的铁锈,像大片蘑菇钻出松软的土层。
大耳人仿佛某种信号,他的出现预示着妈妈的许诺将招来大量骗子。骗子们心怀鬼胎,带来无数关于老金的奇怪消息。有说老金住在山洞里的;有说老金藏在亲戚家的;也有说老金漂洋过海下南洋的。在川流不息的骗子中,我见过圆眼人、尖鼻人、大嘴人、方脸人。方脸人带来的说法比较靠谱,他说老金是个小个子,身上的血装不满两碗,最多能跑五百米,捉住他易如反掌。
骗子们的出现让妈妈松弛的神经再次绷紧,她的注意力被转移了,缓解了对爸爸命运的担忧。妈妈像一个进入雷区的工兵,小心翼翼地辨识着经过精心伪装的危险,将骗子们的把戏一个个识破。斗智斗勇的乐趣一度鼓舞了妈妈的情绪,她既亢奋,又好斗,一旦有陌生人进入我们寨子,无论他们表现得像个坦荡君子,还是像个羞涩窃贼,妈妈都会聚精会神地找出他们的破绽,把骗子们赶走。在与骗子们的较量中,妈妈一改过去的娇柔和妩媚,像个粗暴的、没有教养的泼妇,她用力踢着爸爸留下的四截木头,嘴里大声诅咒说:“挨刀砍的东西,死木头,去死,死绝。”
我说:“妈妈,关木头啥事?”
妈妈说:“怎么不关木头的事?如果不是你爸爸坚持要劈完这根木头,耽误了时间,警察带走的就是老金,而不是你爸爸万财。如果你爸爸没被带走,我们就不用找老金,引来那么多骗子。”
木头经过一段时间露天陈放,有一股腐坏味道,仿佛爸爸劈木头那天的时间并未消失,只是跟着季节迁徙了。踢完木头,妈妈又拿别的东西撒气,她一把扯下了爸爸贴在猪圈门上的红色“男”字。猪圈是我家厕所,男女混用,爸爸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三年前,他春节回家,从省城带回两张写有“男”“女”的不干胶。不干胶上印有治疗痔疮的广告。我想,大概是爸爸免费从药品推销商手里搞到的。爸爸把“男”字贴到猪圈门上,把“女”字贴到牛圈门上,使我家的猪圈顿时有了一股文明的味道。三年里,妈妈遵从爸爸的愿望,只去牛圈里解溲。妈妈把“男”字撕掉了,她想去猪圈去猪圈,想去牛圈去牛圈。
在妈妈撕掉牛圈门上的“女”字那天黄昏,窄脸人来了。自从爸爸劈木头那天上午,窄脸人牵着老金家的狗离开,我再也没见过他。窄脸人没有牵狗,空着两只手。他走过地坝,在爸爸劈剩下的木头上坐下来,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团东西。我和妈妈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正是爸爸被警察带走时戴在头上的棉帽子。原本在帽子两边像鸟翅一样支棱起来的帽耳被捆到帽顶,紫檀色的帽绳被人精心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妈妈从窄脸人手中接过棉帽子说:“万财的帽子怎么在你手上?”
窄脸人说:“我去看过他,判了,犯盗窃罪,判了十年。”
妈妈说:“万财不是偷牛贼。”
窄脸人说:“万财胆小,不经揍,屈打成招,认了。万财给我一顶棉帽子作为信物,让我带信给你们,想法找到老金。只有老金让警察抓住,事情才能说清楚,万财真不知道他贩到县城屠宰场的牛是老金偷来的。”
妈妈说:“可我不知道老金藏在什么地方。”
窄脸人说:“我知道。”
妈妈说:“你帮帮忙。”
窄脸人说:“老金是我家远房亲戚,如果没有一点好处,我不会把他的行踪给供出来。”
妈妈说:“我给你一点好处。”
窄脸人说:“好,一言为定,我隔几天再来。”
窄脸人留下爸爸的棉帽子走了。我看得出,窄脸人不是骗子,他带来了爸爸的确切消息。在等待窄脸人再来的日子里,妈妈丢下农活,端坐镜前,不断往脸上抹一种油脂似的药膏。药膏味道很好闻,有时像兰花,有时像栀子花,有时又像嫩玉米煮熟后的味道。抹完药膏,妈妈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东西,一只蟑螂,一个门闩,或者一盏灯。每当妈妈告诉我她像一个东西时,我发现她还是一个人,还是妈妈。妈妈对我的回答既惊讶,又奇怪,若有所思地顺着梯子往上爬,抹掉十条短线,画一片树叶,或者向窄脸人消失的方向瞭望。站在梯子顶端,妈妈低着头,如同顶着一块没法穿透的天花板,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春天过得很快,阳光有了热力,空中满是泥土的芬芳。随着气温回升,离开寨子的燕子回来了,在柴垛上面做了个窝,没日没夜地吱吱鸣叫。燕鸣声中,妈妈往木板上添了两片树叶,画了四条短线,窄脸人来了。他没坐车,走路来的,一身大汗。坐在爸爸劈剩的木头上,窄脸人不断捞起T恤衫的前摆擦脸上的汗水。T恤衫从窄脸人的肚腹上翻卷上来,露出上面一块茂盛的胸毛。一个瘦家伙身上居然有这么多毛,爸爸那么大的个子,也没在肚子上长毛。
妈妈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窄脸人的肚子,像看一条乌梢蛇蜕皮。她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进屋拿出一个浅底盘子,让我到云卜的小卖部里买二两醋。我带着盘子离开时,看见窄脸人像弯刀一样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意,西斜的阳光将他的半个脸照亮,使另一半处在一片浓密的阴影之中。
云卜往我的浅底盘子里倒上二两醋,一下子满了,端回家很困难。我让云卜给我换一个大碗,云卜一边进屋找碗,一边好奇地说:“奇怪得很,哪有用盘子端醋的,不是刁难人吗?”
我说:“是妈妈给我的盘子,我们家来了一个窄脸人。”
云卜说:“啥窄脸人?”
我说:“老金家的亲戚,他知道老金藏在什么地方。”
云卜说:“我明白了,弟弟,不行,我不借你大碗了,你还得用盘子把二两醋端回家。”
我说:“不好端。”
云卜说:“走慢一点。”
我端着盘子,一步一停地往回走。紫黑色的醋在雪白的瓷盘里摇来晃去,眼看就要洒到外面了。我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小心翼翼地让醋安静下来。夕阳落在醋上面,升腾的热力驱赶着醋的酸味往鼻孔里猛钻,使我像个不小心把鸡毛弄进鼻腔里的傻瓜,站在村道上不停地打喷嚏。喷嚏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悠远。
回到家,窄脸人走了,妈妈的头发很乱,眼神空洞,脸白得像被月光照亮的墓石。她手里拿着一块爸爸劈木头时劈飞的木屑,像用梳子梳头,使劲地刮着柴垛旁边的木板。在她刮动的地方,西斜的阳光把她的影子投在上面,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形黑影。妈妈让我端着醋,看她刮影子。她说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影子从木板上刮下来。妈妈说的没错,太阳很快落山了,影子消失了。
刮完影子,妈妈心满意足地丢掉手里的木屑,高兴地叹了一口长气。我能看出来,妈妈刮影子不是发疯,她只是痛恨某种东西,可我不知道她痛恨的是自己,还是别的东西。我见妈妈手空了,把盘子递给她,她顺手将二两醋倒进了肮脏的檐沟。不知她怎么想的,但我从她紧抿的嘴唇上能猜到,妈妈再也不会将半屈的手指放到鼻子下面妩媚地笑了。
夏天很快到来了,炽热的阳光促进了植物的生长,使得我们寨子的田野看上去苍翠而丰茂。田野的前面,是流水泛滥的小河,连绵的大雨抬高了小河的水位线,河床上的消落带被淹没了,昼夜响起伐木人“放跑”的声音。没有人影的河谷深处,“放跑”声空旷而鬼魅,巨大的圆木撞击着岸边的礁石,有如一群小鬼推动起一座碾坊,在河道上砰砰地打油。
云卜认为,妈妈身体虚弱,需要吃点好东西补补身子。听了云卜的劝告,我决定去小河里弄鱼。寨子前面的小河里有一种银白色的小鱼,它们傻头傻脑地在浅水里兜圈子,一年四季从不变幻一下姿势,连小孩也可以用箢篼将它们捞出来。我带着鱼笆篓和箢篼去了小河,花了一个上午,捞到十多条小鱼。
回到家,妈妈像刚出门回来,衣服整洁,头发一丝不苟,表情时而高兴,时而忧伤,如同阴晴不定的天气。我把手里的鱼笆篓递给妈妈说:“妈妈,你出门了吗?我也出门了,你看,我抓到很多小鱼。”
妈妈说:“我出门打听你爸爸万财的消息去了。”
我说:“打听到了吗?”
妈妈说:“打听到了,云卜说,老金抓到了,他证明你爸爸不是偷牛贼。”
我说:“怎么抓到的?”
妈妈说:“是上次来的那个人带警察抓的。”
我说:“我们等爸爸回来一起吃鱼。”
妈妈说:“不用等,晚上我做给你吃。”
我说:“你也吃。”
妈妈说:“我不吃,小鱼成天在浅水里兜圈子,咬自己的尾巴,我吃了也会兜圈子,咬自己的尾巴。”
我说:“我也不吃。”
妈妈说:“小孩吃没关系的,小孩不会跟自己兜圈子。”
第二天,新学期开学了,妈妈让我上学。她忙着下地,没时间管我。辍学让我落下不少课程,好在村小老师不太在意学习成绩,我很快融进了小伙伴们。我们在村小外的田野上追打、推搡、尖叫,为偷到手的一只老黄瓜兴奋不已。妈妈继续在木板上画树叶,在画二十一片树叶和九条短线那天,我放学回家,意外地看见爸爸在地坝上劈他过年时没有劈完的木头。爸爸面无表情,一点也看不出失而复得的欢欣。他专注地挥动着手里的斧头,将刃口精准地落到木头上。他已经劈完了三截木头,最后一截木头在他猛烈地劈砍之下,很快变成几块粗大的木柴。爸爸终于把这根木头劈完了。
爸爸放下斧头,见我目瞪口呆地站在远处,把后仰的身体往前扳了扳,招手让我过去。我走到爸爸身边,他捞起灰色的衬衫前襟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说:“儿子,我给你出一道算术题。你听好了,如果不能连续劈柴,劈完一根木头需要多长时间?”
我说:“妈妈画了树叶,你自己看。”
爸爸说:“你回答。”
我说:“二十一乘十,加上九,等于二百一十九天。”
爸爸说:“没错,我劈完一根木头花了二百一十九天,最后撤销原判,无罪释放,还能得到一点国家赔偿。可是,你妈妈呢?她恐怕一辈子也劈不完心里的那根木头,谁又来赔偿呢?”
爸爸说完去看妈妈。妈妈顺着梯子,把劈好的木柴码到柴垛上,像个孤独无助的影子站在梯子顶端。空荡中,妈妈习惯性地歪着脑袋,仿佛头上顶着一件重物。事实上,妈妈的头离顶到上面的东西还很遥远。她头顶上方,是高远的蓝天。向晚时分的天幕上,东边无云的晴空被落日照得像钻石一般明亮,而西边的晚霞则被映得像血一样殷红。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