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敬
一
凤栖寺在凤栖镇的北街上。
凤栖寺之所以冠名凤栖寺,同凤栖镇冠名凤栖镇一样,都是因为一个传说。传说周家王朝,从富饶的甘肃庆阳一路迁徙而来,到了“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的这里,听闻凤凰鸣于岐山之巅,以为祥瑞,就把周都建立在了岐山脚下。圣明的文王,后来又听闻美丽的萧氏吹箫引凤,使凤凰翩翩而飞,飞到凤栖镇这个地方,在一棵梧桐树上歇了歇翅膀,从此这个不叫凤栖的地方就叫了凤栖。再后来,又在叫了凤栖的地方建庙,选择那棵凤凰栖息过的梧桐树为基点,建起的寺庙很自然地就叫了凤栖寺。
凤栖寺的香火,原来多么旺盛?今天的人凭借的都是传说。传说起居在寺庙里的和尚,天暖晒被褥,挂得凤栖镇满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玄色;传说还说,一次寺庙煮饭的锅漏了底,锅里的稀饭流出,浇熄了锅底的火不算,一路朝着寺庙门外流,流淌得凤栖镇一街都是黄米汤,飞来啄食米汤的花喜鹊、灰扑鸽,以及黑老鸹和白脖子等种种禽鸟,半个月不离镇子,把凤栖镇的人吵得半个月没有睡好觉。
不过,这些都是传说,传说可以信,也可以不信。而我给大家说的,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譬如我小时候的凤栖寺就不是寺庙,而是一所小学,前殿、后殿都是课桌、课椅摆得满满的教室。那棵传说中的梧桐树还在,就在操场的一角,粗粗拉拉,像是一根铁皮卷成的空心桩子,该有的梧桐树股不知都到哪儿去了,秃秃的。生着几条细细的枝桠,挑着几片薄薄的树叶,有风的时候,像风筝一样飘飘摇摇,没风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地戳在半天上,贪婪地吸收着太阳的光芒。
无我小师父不知从哪儿来,寻寻觅觅地就到凤栖镇来了。
无我小师父到凤栖镇来了后,原来的小学就又恢复成了原来的寺庙。
二
凤栖镇的人十分稀罕无我小师父的到来。
凤栖镇的人不仅稀罕无我是个和尚,还稀罕他的圆、他的白。他的脸盘圆圆的、白白的,他的眼睛、鼻子圆圆的、白白的,还有他的耳朵和下巴,还有他的手和脚,还有他的胳膊、腿,总之,他身上的一切,包括他整个人,都是圆圆的、白白的。这和凤栖镇里的人,是不一样的,凤栖镇以及凤栖镇周边村庄到凤栖镇跟集上会来的人,谁能有他这么圆这么白呢?他太特别了,之所以特别,除了他的圆和白,当然还包括他和尚的身份。许多年了,还算繁华的凤栖镇,十天一大集,三天一小会,什么人没有?吆牛卖羊、赶猪撵鸡、推车挑担的都是做生意的人,呼爸叫娘、抱女背儿、左应右呼的都是闲逛凑热闹的人,还有这里一个场子,那里一个圈子,这里一处布篷,那里一个台子,这些不是玩杂耍的,便是搞演唱的,七行八作,什么样的人都有。站在街边上,涂脂抹粉、嗑瓜子的几个女子,以及扮酷、亮肌肉的男子,大家心照不宣,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活儿的,有需要的人,眼对眼地看两眼,不用说话,相跟着有他们自己的去处,没需要的人,顾自逛自己的,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有各人的心里事,各人有各人的眼里活。可是无我师父到凤栖镇来了,情况就起了变化,他让大家觉得稀罕,稀罕又还觉得亲切,觉得亲近。
现在的和尚,富裕还是贫穷,真的不好说。大家见得到的,都深居寺庙,让人到庙里来,给他们上香,给他们布施,没见过谁走出庙门,到老百姓的中间来,托钵向百姓化斋求食。不过,这样的情景,凤栖镇七老八十的几个人,早年的时候倒是见过,而那时候凤栖寺还是凤栖寺。无我一身僧袍,托着个粗瓷大碗,在凤栖镇向街上的饮食人家化斋求食时,七老八十的几个人议论了。
七老八十的人里有凤栖镇小学的原校长冯木耳,有凤栖镇地段医院原院长郝金针,此外还有不到七老八十的鱼蘑菇、柳白菜、桂冬瓜他们。鱼蘑菇、柳白菜、桂冬瓜他们年轻些,知道的事情要少,插不上话,就听冯木耳、郝金针说了。冯木耳、郝金针说的虽然都是旧事,但因为鱼蘑菇、柳白菜、桂冬瓜他们没有听说过,听起来也就觉得新鲜。
冯木耳说了,和尚么,原来可不就是这样,都是捧着饭钵讨饭吃的。
郝金针附和着冯木耳,说,可不是嘛,和尚讲究自在,捧着饭钵讨饭才自在。
冯木耳同意郝金针的意见,但他还要补充,说,咱们东方的佛教,是穷人的宗教,不像人家西方,是富人的宗教。梵蒂冈的教皇,入则金碧辉煌,出则高车大马,他们习惯了富丽堂皇。咱们呢?咱们的宗教收敛多了,简约质朴,心向穷人,托钵讨吃即是一种修行。
郝金针再次附和着冯木耳,说,对,修行,就是修行。
托钵化斋修行的无我师父,问凤栖镇上的人,凤栖寺呢?你们镇上有个凤栖寺,现在还好吗?在哪儿?
无我师父如果寻问凤栖小学,大家都知道,都会告诉他。可他问凤栖寺,就把大家难住了。
凤栖寺?什么凤栖寺?习以为常的,凤栖镇的人把原来的凤栖寺给淡忘掉了,只记下了从凤栖寺改过来的凤栖小学。
无我师父没有因大家的遗忘而失望,他胸有成竹地启发大家,咱们这里是叫凤栖镇,对吧?无我师父这么启发,没有人不同意,说,我们这里就是凤栖镇。无我师父就又启发,你们打听过没有,普天之下,可还有个叫凤栖镇的地方没有?这个启发太宽泛,太没边际,受启发的人,就都摇头了。无我师父是有耐心的,他不会气馁,他还要启发大家,咱们摇头是啥意思?是否定第二个凤栖镇的存在?还是压根没听说过?受启发的人就说了,说他们祖辈生活在凤栖镇,他们不知道还有没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凤栖镇。无我师父愉快地笑了,他笑着从他带在身边的一个玄色布包里取出一卷纸,铺陈开来,竟是一张地图,他手指按在一个标注着“凤栖镇”字样的地方,给大家说,这就是咱们的凤栖镇,除了这里,谁还找得到另一个凤栖镇?没有了。神奇的凤凰,哪里会随便地栖息一下呢?远古时候,鸣于岐山,翔于苍梧……嘿嘿,我说不好,我只是还想问咱们凤栖镇可有一棵苍梧?无我师父不是启发的一句启发,让大家全都明白了过来,异口同声地告诉他,我们凤栖镇确实有一棵老梧桐树!
无我师父听得喜出望外,老梧桐树?
大家回应着他,说,不知可是你说的苍梧?
凤栖镇最有文化的冯木耳老校长这时候走了过来。他听到了无我师父和众乡亲的话,插话进来说,苍梧就是老梧桐,老梧桐就是苍梧。
有冯木耳插话,事情就简单了。所有的人都明白过来了,开开心心地簇拥着圆圆白白的无我师父,就往已被废弃的凤栖小学涌。大家站在了铁皮桶子一般的老梧桐树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围观着老梧桐树,都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恍然觉醒到,凤栖小学的前身,可不就是凤栖寺嘛!
觉悟过来的人们,这时候再看寻寻觅觅而来的无我师父,发现这位圆圆的、白白的年轻和尚,双手合十,埋首向着老梧桐树,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什么,他念叨着,圆圆的双眼有大颗大颗圆圆的珠泪,啪啪地往地上砸。大家被虔诚的无我师父感动了,只觉他站在老梧桐树前,老梧桐树黑得深沉苍古,而他则白得纯洁透明,老梧桐树和他,物我同脉,相得益彰。
无我师父找到了他要找的老梧桐树,可是这棵老梧桐树因为太老,树身子都空了。不仅树身子空了,树干的顶上,也没了树股,没了树股自然也就没有树叶。无我师父来的日子,正值春深的时节,老梧桐树是该有树叶子生出来,肥肥大大、郁郁葱葱、招招摇摇地舞动在树梢上的。可是没有,没有树股,没有树叶,只有一根空着身躯的老树干。无我师父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老梧桐树,似乎他的心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下,疼了起来,使他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嘴唇,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话。
无我师父说,老梧桐树咋成了个光杆杆呢?
旁边又走来了凤栖镇地段医院院长郝金针,他像冯木耳刚才那样,挤到无我师父身边插话了。郝金针说,你不知道,老梧桐树“文革”开始那年,经了一场火,大火烧过后,像是死了一样,就再没有发过树枝,就再没有生过树叶。
无我师父听明白了,他回头看了冯木耳和郝金针一眼,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他这一抹,像是他的手有什么法术似的,把脸上原有的疑惑一把都抹去了。他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话。
无我师父说,老梧桐树还会活过来的!
冯木耳、郝金针他们听得吃惊,就都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声,会活过来?
无我师父说,凤凰三百年涅槃一次,涅槃后而重生。凤凰不死,我相信老梧桐树就也不死。
无我师父说得很肯定。他说过了,就把他背在背上的一卷铺盖,塞进老梧桐树的空洞里。
这棵老梧桐树很老很老了,也很大很大了,没有十个人手拉手,是抱不圆的。因为老梧桐树的老和大,空了的树身里,树洞就也十分地大。无我师父把他的铺盖铺展开来,老梧桐树的树洞就成了他天然的禅房,从此他以树洞为室,除了肚子饿托钵去凤栖镇的镇街上化会儿斋、求会儿食,就自觉自愿、寸步不离地守在老梧桐树的树洞里,白日里打坐诵经,黑日里卧榻醒禅。
无我师父放出话来,他要重修凤栖寺。
三
重修凤栖寺。听到无我师父的话,不知别人如何想,总之冯木耳是激动了,和他一起激动的还有郝金针。他俩一个从自己居住的街西往凤栖寺走,一个从自己居住的街东往凤栖寺走,两个人走得风风火火,走得上衣的衣襟,被风鼓动着,呼呼地翻转飞扬……两位事前并没有约,却像相约了似的,准时准点地碰头在了凤栖寺门口。
这时的凤栖寺还不能称为凤栖寺,小学的牌子摘了,但门头上砖刻的字样还在,还是“凤栖小学”四个大红字。这也就是说,无我师父放话要重修凤栖寺,困难是很多的,他首先要取得凤栖寺原来的土地使用权才行。
碰头在寺门口的冯木耳和郝金针,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问题。
但是冯木耳和郝金针把这个问题想了想就不想了,他俩胸有成竹,觉得这个问题虽然有难度,想想办法,还是能够解决的。他俩匆匆往凤栖寺走着时,想的都是发生在“文革”初的一件事。那时候,他们一个在凤栖小学当老师,一个在凤栖医院当医生。呼啦啦,凤栖镇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空中飘舞着红色的旗帜,墙上贴着红色的标语,再就是人的胳膊上有资格的都戴上了红色的袖标……锣鼓声动地喧天,口号声撕心裂肺。突然的一天,一队不知哪儿来的红卫兵,闯进了还没有改成小学的凤栖寺,说是那棵老梧桐树下,埋有凤凰涅槃的遗骨,他们要挖出来毁弃。红卫兵的理由很充分,大喊大叫,说什么凤凰涅槃的遗骨是封建迷信,必须予以清除,态度要坚决,行动要果敢。就在红卫兵挖着时,奇异的一幕出现了。有个人浑身洒满蜡油抱着一团被子扑来了,他抱着的被子也泼了油,他就那么油乎乎地从红卫兵的人伙里往进扑,骇得红卫兵们纷纷往两边躲,他钻进老梧桐树的树洞里,丢下被子,人坐上去,拿出一匣火柴,抽出几根火柴棒子,擦着了,在油汪汪的被子四角,各燃一根,同时还在他怀里点上一根。恰其时也,正有一股游风,不知从哪里吹来,鼓吹着老梧桐树树洞里的火苗,呼呼地连成一片,嗞嗞地大烧狂烧起来!
明白过来是自焚的人们喊了起来:无我!是无我师父!
自然是无我师父。那时的凤栖寺已经衰落得就只剩一个无我师父了。当然,那时的无我师父不是现在的无我师父。那时的无我师父是另一个人,年龄很大了,六十多奔七十岁的样子,他和现在的无我师父,虽有年龄差距,但形态却一模一样,他也白,他也胖,白白胖胖的他,很受凤栖寺周边信众的信赖。他孤独地守在凤栖寺里,日课做,晚课做,他是要把凤栖寺守到他寿终的呢!突然地,红卫兵闯进寺庙里来,要挖老梧桐树,要在老梧桐树下挖出凤凰涅槃的遗骨,这是老无我师父怎么都不能接受的。老无我师父不能坐视不管,没有别的办法,老无我师父只有舍身这一条路走。他毅然地安坐在老梧桐树树洞里,来火焚自己了!
被子垛上的食用油,与老无我师父身上的蜡油,遇火即着,愈燃愈大,越烧越旺,老无我师父当即陷入一团火海之中。他在火海里,面目还是那么平静,神态还是那么安详……红卫兵被吓着了,在围观者们的惊叫声里,退却着,退得四散而去。
老梧桐树就这么被老无我师父保护了下来。
但老梧桐树从此再也没发新枝,再也没生新叶。
不发新枝、不生新叶的老梧桐树,就这么秃枝寡叶地戳在它生长的地方,顽强地戳着,它会如无我师父说的,重新活过来吗?冯木耳、郝金针他们期待着,凤栖镇的人都期待着,大家希望老的无我师父,用他自焚的方式搭救下来的老梧桐树,像新来的无我师父说的那样,只是一次凤凰涅槃式牺牲,不管过去多少日子,老梧桐树还会葳葳蕤蕤、蓬蓬勃勃地再活过来。
凤栖镇、凤栖寺里的老梧桐树啊!
想着原来的故事,冯木耳、郝金针碰头在凤栖寺大门口,他俩这才醒过神来。醒过神来的冯木耳、郝金针,以及凤栖镇的人们还要想,老的无我师父按照佛家的仪式,以火的方法保护了老梧桐树和老梧桐树下埋着的凤凰遗骸,与此同时,还以火的方式把自己的肉体升华了。他升华了这么多年,大家把原来的凤栖寺差不多都要忘了,却又来了一个年轻的无我师父。老的无我师父和年轻的无我师父,他俩前世今生,可是有联系没有?特别是当年见到过老的无我师父的冯木耳、郝金针他们,更有这样的猜想。无我师父要重修凤栖寺,冯木耳、郝金针他们怎么能不伸手帮忙呢?
冯木耳、郝金针他们知道,重修凤栖寺可不是无我师父说了就能算数的。随着凤栖镇教育事业的发展,建了新的小学,把改成小学的凤栖寺荒废了下来,可这里还算是小学的校产。无我师父没办法在一块属于校产的地方,重建他想要建设的凤栖寺。他要实现自己的夙愿,必须征得镇政府的首肯,才可以动土重建。
无我师父找了镇政府,但没人搭理他。
一次没人搭理,无我师父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不知无我师父往镇政府跑了多少回,都不能打动镇政府的头头脑脑,让他在凤栖寺的原址上,重建凤栖寺。许多人想,无我师父该灰心丧气了吧。他一灰心,他一丧气,他还能在凤栖镇守着,做他重建凤栖寺的梦吗?这么想着的人,有镇党委书记豆文春,有镇长许多是,此外还有镇上七老八十人中的冯木耳和郝金针。但无我师父没有灰心,更没有丧气,他就那么稳稳当当地屈身在老梧桐树的树洞里,很有耐心地做着一个佛教徒该做的法事,早课、午课、晚课,无我师父做得一丝不苟、庄严认真,然后就是信心饱满地往镇政府去,寻找他能找到的头头脑脑,向他们提出他要重建凤栖寺的请求。
镇党委书记豆文春让无我师父烦得没有办法,说他,现在政策好,我不能怎么你。如果在以前,我真能开你的批判会,让你站在稠人广众面前,让大家批判你热心封建迷信。
豆文春的话说得这么狠了,无我师父依然不急不躁,圆圆白白的脸一点都不变色,他说,如果书记您开我的封建迷信会能让我重建凤栖寺,你可以给我开,我一定配合好。
豆文春的狠话没有吓走无我,而无我的游说也没能说服豆文春。但从此以后,无我师父进不去镇政府装饰豪华的大门了,大门口的守门人,一次一次地拦着无我师父,让他只能在镇政府的大门外,守株待兔似的,等着与镇上的头头脑脑见面了。还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让无我师父把镇长许多是给等着了。
镇长许多是像镇党委书记豆文春一样烦见他,所以被无我师父等在了镇政府大门口,他不等无我师父说话,自己就先是一通很不耐烦的置气话。
镇长许多是说,我是凤栖镇镇长,不是凤栖寺的方丈,你等我能给你说什么?
无我师父白白圆圆的脸,依然一点颜色都不变,他说,镇长确实不是方丈,你若是方丈,得像我一样,先剃一个光头,再炙六个戒疤,那就把镇长一头的好发糟蹋了。
无我师父还顺着这个话题,往下再说重建凤栖寺的事,可是镇长许多是,甩了一袖子,在看门人的掩护下,躲进镇政府里去了。
无我师父不能说服镇政府把还是小学校产的凤栖寺旧址归还,让他重建凤栖寺,但无我师父受辱不觉辱、坚持不懈地要重修凤栖寺的精神,让凤栖镇的老老少少们,大为感动。冯木耳、郝金针他们,不约而同地碰头凤栖寺,找到无我师父,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决心和他一起,共同努力,重修凤栖寺了。
冯木耳把他存有退休金的银行卡,向无我师父报了密码,就和盘布施给了他。郝金针也没含糊,布施给无我师父的,也是他存退休金的银行卡。
两位老人把自己的退休金布施给无我师父的同时,还都布施了他们珍藏了许多年的一件宝物,冯木耳布施的是一尊鎏金铜佛像,郝金针布施的是一面西汉时的葡萄海兽青铜镜。懂点儿古董价值的凤栖镇人,纷纷涌到无我师父栖身的老梧桐树树洞来,看了冯木耳布施的鎏金铜佛,说那可是大明宣德年的铜佛哩,拿到北京、上海的古玩市场上去,随便拍,都在一百万元上边!看了鎏金铜佛,再看青铜镜,啧啧啧的赞美声响成一片,说是这样的一面青铜镜,省城的历史博物馆有吗?京城的博物馆有吗?有人提问,没人回答,都知道这东西宝贝得不能再宝贝了。
四
冯木耳布施的鎏金铜佛像和郝金针布施的西汉葡萄海兽青铜镜让凤栖镇上的好多人睡不着觉,操心无我师父得到冯木耳和郝金针的布施,会不会自己背着,偷偷地跑了路?
这个担心,在凤栖镇风一般地流传着,大家都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无我师父看。无我师父不惧大家这么盯他,他迎着大家的目光,叫上冯木耳和郝金针,捧着鎏金铜佛和青铜镜,从老梧桐树的树洞里走出来,走在凤栖镇的大街上,直接去了开在镇街上的农业银行,租了农行的一面保险柜,把鎏金铜佛和青铜镜珍藏起来,以备日后使用。与此同时,还把冯木耳和郝金针的退休金银行卡,也以重建凤栖寺布施的名义,设立了专门账号,安全地存放了起来。
凤栖镇的人,为此都暂时地松了一口气。有人还向冯木耳和郝金针学习,向公开的重修凤栖寺的布施专设账号,输入自己的布施。
重建凤栖寺的义举,全面地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仅有凤栖镇民众的支持还不够,镇政府不点头,无我师父还是不能启动他重建凤栖寺的工程。
无我师父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这个机会真让无我师父等来了。镇党委书记豆文春和镇长许多是,千般筹措、万般准备,拍板下来,要为镇政府机关新建一座气派豪华的办公楼。砖头呀,水泥呀,还有木材、钢筋什么的一应建筑材料,都往镇街上集中。可是白天拉来两车砖头,只一夜的工夫,有一半的砖头就没了踪影,还有水泥、木材、钢筋等,只要拉进凤栖镇,天黑天明,都像砖头一样,要丢失一半。豆文春忍无可忍,和许多是一碰头,大骂凤栖镇太他妈不是个好地方,简直就是贼窝,见啥偷啥,胆子也太大了,镇上建楼的材料都敢偷,还知道王法吗?
豆文春和许多是碰头的结果是,把派出所的所长叫了来,让他酌情安排警力,天黑后守护砖头、水泥、木材、钢筋……可是效果非常一般。白天,拉到凤栖镇里来的砖头、水泥、木材、钢筋,天黑后,照丢不误。为此,豆文春和许多是,把派出所所长叫到镇上来,没少责骂。所长没了奈何,以为警察和镇上的人都熟,不好不给镇上人面子,就撤回所有警力,掏钱从县城雇佣了专门的保安,顶替派出所的警力守护砖头、水泥、木材、钢筋。然而,他们并没比派出所的警力作用大,砖头该丢还在丢,水泥、木材、钢筋也是,该丢也还是丢。
难道就没个管用的办法了?
心眼比较活络的许多是,给镇党委书记出主意了。他说,这人,不管是派出所的警员,还是雇佣来的保安,都是活生生的人。人没尾巴难认,咱们不好说人家都不负责任,但也不能说他们就没有别的活思想,监守自盗,或是内外勾结……总之,咱们没法说清楚。但是狗呢,狗有尾巴,狗比人要好认得多,咱们雇几条狗来,最好是六亲不认的狼狗,把它们拴在料场上,给咱看护砖头、水泥、木材、钢筋,保不准会很起作用呢。
许多是的主意出得自信,豆文春听得疑惑,就说,人不如狗?
许多是说,很多时候,还真是人不如狗。
豆文春若有所思,说,你说的有道理,狗在忠诚这一原则性的问题上,的确比人要强很多。
豆文春是镇党委书记,许多是是镇长,两个凤栖镇的党政一把手,不能说多么团结,但也不能说多么矛盾,在一些问题上,你说东,他说西,还是经常有的。豆文春刚才的话,许多是就听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以为他给豆文春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地出主意,而豆文春并不这么看,他说的关于狗和人的话,含沙射影,不能排除讽刺他的意思。
许多是这么想着,就不坚持他的意见了。他愣愣地把豆文春看了一眼,再不说啥,转身顾自走了。
豆文春不晓得许多是的情绪何以变化这么快,就愣愣地看着走去的许多是,恹恹地给许多是说了一句话。
豆文春说,你说的或许是个办法,那就弄几条狼狗来,给咱看护砖头、水泥、木材和钢筋。
凤栖镇的地面大了,真有养殖狼狗的专业户。得到镇党委书记豆文春的首肯,许多是差人到养殖狼狗专业户的家里,雇佣了六条狼狗,在料场的四周,各拴一条,留下两条做机动,除去狗脖子上的拴狗绳,由它俩自由自在地在料场活动。可是,狗的作用和人的作用,半斤八两,没有多少区别,砖头、水泥、木材、钢筋,该丢照样丢,让豆文春和许多是觉得他们的颜面,像是不断丢失的砖头、水泥、木材、钢筋,越丢越大,几乎是不可收拾了。
两位主持凤栖镇全面工作的人,如两只气极的困兽,恨不得他俩不吃不喝不睡觉,像两根木杆一样,把自己栽在料场上,守护修建镇机关大楼的材料。
老校长冯木耳到镇政府大院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老院长郝金针。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找到镇党委书记豆文春和镇长许多是,给他俩说,栖居在老梧桐树树洞里的无我师父说了,困扰镇领导建材丢失的严重问题,派出所的警员解决不了,雇佣的保安解决不了,拴在料场的狼狗解决不了,他有办法帮助解决。
豆文春不相信一个和尚能解决这个问题,就很随意地给两位老者说,无我师父不就是想重建凤栖寺吗?好,我答应他,他能把镇上丢失建筑材料的问题解决好,就让他重建凤栖寺好了。
许多是跟着豆文春的话说,我同意豆书记的意见。问题是,他一个和尚可有这个能耐?
镇上新建行政大楼的建材丢失、反丢失,已经折腾了一段时间,不仅凤栖镇的老百姓议论纷纷,就是邻镇邻乡的同僚,以及县上的领导,听说了这样的事,也议论上了。豆文春去县委开会,县委的主要领导,不无关心地还问了这件事,让豆文春满脸窘态,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许多是也是,他到县政府去开会,县长也像县委书记关心豆文春一样,关心地给他说,好好想个办法,不要让大家再议论了。
一个建材丢失和反丢失的问题,表面看不是啥大问题,让县委书记和县长这么一关心,可就不是小问题了。豆文春和许多是,能让上级领导怀疑他们的工作能力有问题吗?
原来勾心斗角的镇党委书记豆文春和镇长许多是,在这个问题上,高度统一。他俩对无我师父的自觉请缨,虽不怎么特别信任,但有他站出来请缨,总比没人站出来好吧。
豆文春和许多是期待无我师父制造一个奇迹出来,帮他俩解决眼前这个难解的问题。
无我师父没有让豆文春和许多是失望,他把这个棘手的问题,很容易地给他俩解决好了。
五
四两拨千斤。无我师父的主意,比这句形容词还要轻巧。
这个轻巧的主意,最初并不是无我师父提出来的,而是冯木耳、郝金针他们想出来,和无我师父商量设定的,所以要他们共同配合,才能完成得漂亮。从镇上两位当家人那里得到承诺,冯木耳、郝金针他们没有耽搁,当即返回凤栖寺,把镇上当家人的话说给无我师父,无我师父更不会耽搁时间,当即跟随冯木耳去了他家,借用他的书案和笔墨,写了几页语句相同的告示,拿了胶带纸,到砖头、水泥、木材、钢筋等堆积地,把他手书的告示,用胶带纸贴上去,什么话都不说,就回了他栖居的老梧桐树的树洞里念他的经去了。
不懂书法的人说不出什么门道,冯木耳和郝金针就不同了,他们老哥俩,在凤栖镇是公认的写手。春节时,家家户户不是到冯木耳家请写春联,就是到郝金针家请写春联,一街两行的人家,贴的大红春联,很少有他人的手迹。他俩对无我师父的书法,自然是有他俩的评论了。
况且是,通过宣传无我师父的书法,还能够扩大无我师父的影响,而这不也正是他俩要做的事吗?所以,冯木耳、郝金针他们,在凤栖镇的街头上,有人问没人问,都要来说无我师父的书法。
冯木耳说了,无我师父的字写得好,是典型的写经体。
郝金针完全同意冯木耳的观点,但他补充说,属于敦煌藏经阁里经卷上的写经体,严谨有力,工整有度。
冯木耳和郝金针的号召力太大了。这很好理解,谁让凤栖镇上的人,首先从郝金针当院长的地段医院出生到人世,稍长一点,又都到冯木耳校长的小学读书,他俩一是大家的生身医生,一是大家的启蒙老师,他俩这么一说,凤栖镇的人就都到料场去看无我师父书写的告示了。
大家看到的不仅是无我师父告示上的写经体书法,还看到了他告示上的内容:
此为建庙用材,望乡邻妥善处之。
朴朴素素、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能有理想的效果吗?大家看了后,心里是这么想的。大家总不至于像冯木耳和郝金针那样,议论议论无我师父的书法写得好吧。但大家是受到触动了,有些人见了面,嘴上不说啥,眼神飘飘忽忽的,有种神秘的东西在泛滥。对此,镇党委书记豆文春和镇长许多是是不知道的,他俩被这件事搞得心神不宁。就在无我师父书写好告示,张贴在料场后,两位镇上的大头头都来看了。他们看到了无我师父告示,嘴上都没说什么,心里却都打着鼓……明明是用来新建镇机关行政大楼的建材,无我师父怎么能说是“建庙用材”呢?这个问题在两位内心只疑惑了一刹那,他俩便释然了。他俩现在熬心的问题是,不管谁,不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解决建材丢失的问题,他俩就“阿弥陀佛”了。所以,他俩看了无我师父张贴的告示,心里虽犯嘀咕,但也没有太当真,心想就由他去吧。
死马权做活马医,不抱希望的豆文春和许多是,天黑时候,依然让派出所值班的警员,以及雇佣来的保安和狼狗,都如往常一样,到料场执勤来了。
这怎么行呢?
不是说好了吗?无我师父贴出告示后,就不要派出所的警员以及保安和狼狗值班了,咋还要来料场呢?这是无我师父所不愿看到的。冯木耳、郝金针把这一情况告诉给无我师父,他到镇政府去找豆文春和许多是了。
还好,豆文春和许多是都在,他俩不仅在,而且还在镇政府加班召集全体干部会,把镇党委和镇政府及人大、政协的干部,都排了班,加上他们两位和人大、政协的负责人一起,带班值夜,来守护建筑材料了。这个主意,是豆文春和许多是能想出的最后一个主意。无我师父到镇政府来了,他站在豆文春和许多是的面前,问他俩了。
无我师父问,不相信我是吧?
堂堂的镇党委书记豆文春,堂堂的镇长许多是,给无我师父答应了的话,心里再怎么不放心,嘴上还是要认账的。
豆文春说,不相信你我答应你什么!
许多是说,你使你的办法,我们上我们的手段,多管齐下不是更好吗?
无我师父淡淡地笑了笑,说,让大家晚上放心地睡觉去吧,还有狼狗,也关进窝里睡觉去,我保证建筑材料不会再丢了,而且过去丢了的,还会还回来。
豆文春和许多是仍有疑问,说,你怎么给我们保证?
无我师父说,我晚上打坐,就坐在砖堆上。
豆文春和许多是还能怎么样?他俩交换了一下眼色,就让负责此项工作的干部,到料场去,把派出所的警员、保安和狼狗都撤了下来,只留一个无我师父,黑灯瞎火地打坐在砖堆上,自始至终,闭着双眼,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晚上。
天快亮时,豆文春和许多是到料场来了,还有凤栖镇早起的人们,都看见了打坐在砖堆上的无我师父,沐浴着水一样的晨曦,既庄严又安详……可以肯定地说,这一晚上,砖头、水泥、木材和钢筋,一点都没丢失,不仅没有丢失,而且还有还回来的砖头、水泥、木材和钢筋,它们都物归其类,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此后几个晚上,不断地有人往料场还回砖头、水泥、木材和钢筋,一直地还着,不仅把过去丢失的建材都如数还了回来,还有更多的建材被还回来。不用说,这应该是善男信女们的捐赠了。
六
豆文春和许多是没有食言,他们同意无我师父在凤栖寺的旧址上,重建凤栖寺了。
时下的大政策,在电视上、报纸上都看得见,鼓励城镇化建设。凤栖寺所在的凤栖镇,就在省、市、县城镇化建设的大盘子里。豆文春和许多是,找来专家搞规划,挖掘凤栖镇的文化潜质。凤栖寺是最现成的一项文化表现,对凤栖镇的城镇化建设,以及今后的旅游产业发展,都将起到非常大的作用。理由如此充分,豆文春和许多是在无我师父的协助下,搞了一个凤栖镇城镇建设及凤栖寺重建的方案,报到县里,县里没打绊子,迅速审批通过。
凤栖寺就这么轰轰烈烈地重建开了。而且是,镇上的行政大楼,同样作为城镇化建设的重点项目,赶着点儿,与凤栖寺在同一天鸣炮动土。为了体现镇党委和镇政府对宗教事业的支持,豆文春和许多是少有地共同决议,把无我师父为镇行政大楼多争取来的砖头、水泥、木材和钢筋,清点出来,着人一股脑儿都捐给了无我师父主持的凤栖寺重建工程。他们的这一举措,同样少有地获得了老百姓的赞誉,由冯木耳、郝金针带头出资,搞了一面质地很好的大红锦旗,敲锣打鼓地送进了镇政府。
无我师父主持的凤栖寺重建工程,除了技术工人,一般的普通工人,都是凤栖镇街上以及周边村子的老百姓自愿出的义务工。这和镇行政中心大楼的建设模式太不一样了,镇行政中心大楼的建设为大包干,由专门的建筑公司承建,设备和设施,都要先进得多,但是进度却没凤栖寺重建工程快。而这还是次要的,凤栖寺重建工程平平安安,镇行政中心大楼却事故不断,最骇人的一次,塔吊吊着的一兜砖头,吊到高处了,却不知什么原因,向一侧倾斜下来,把一兜的砖头,像是从天而降的陨石一般,纷纷乱乱地砸向了地面,其中的一块砖头,砸到了一位搬砖妇人的头上,当即把妇人砸得断了气……镇行政中心大楼就这么疙疙瘩瘩地建设着时,凤栖寺重建中的重点工程大雄宝殿已率先建设完工,大雄宝殿前的弥勒殿和大雄宝殿后的观音殿,以及两廊的客堂、厢房和香积厨等,也都有了模样。一年多的时间,包括山门、方丈室、放生池都最后落成,被毁弃了半个多世纪的凤栖寺,于这年春天全面完工。农历四月八日是佛诞日,无我师父主持,在这一天,请来了许多著名大寺的和尚们,以及冯木耳、郝金针等乡贤和县里、镇里负责宗教事务的官员们,举办了一场不算特别盛大的开光仪式,这就面向香客们上香了。
那一天,凤栖镇热闹得翻了天,不仅凤栖寺里涌满了人,便是东南西北几条大街,都是兴高采烈的人。
别的人不说了,只说死了丈夫,又被拐走了儿子的柳白菜,还有出门打工残了一条胳膊,守不住自己女人让女人跑了的桂冬瓜,也都开开心心地上街来了。镇党委书记豆文春、镇长许多是来凤栖寺庆贺时,他们两人正好在凤栖寺的山门口,他俩堵住了豆文春和许多是,这让兴冲冲赶来祝贺的豆文春和许多是吃惊不小,以为两人又来找他们上访了。
过去的日子,柳白菜、桂冬瓜他们,可是让豆文春和许多是没少费心,他们一个上访,向政府要儿子,另一个上访,向政府要女人,他们要儿子、要女人的理由是,政府太无能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他们丢了儿子,跑了女人,政府就该给他们找回来……这是什么理由呢?但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谁去上访还要理由呢?他们不要理由,他们心里不快乐,有疙瘩,他们就去上访。他们来镇上上访,先是信访办的人做工作,信访办的人怎么说,都说服不了他们,害得豆文春、许多是都出马了,两位镇上的头头给柳白菜、桂冬瓜左打比方、右说道理,但凭他们说破了嘴皮说烂了心,依然不能说服柳白菜和桂冬瓜。
柳白菜说了,你自己的儿子没被拐是吧?
桂冬瓜说了,你自己的女人给你还暖着被窝是吧?
听听这两个人,说的都是什么话?讲理吗?胡搅蛮缠,好像他们丢了儿子,跑了女人,别人也该遭此不幸似的。豆文春、许多是不搭理柳白菜、桂冬瓜了,可是这两人不依不饶。你豆文春、许多是不搭理我们,我们去县委、县政府上访,我们去市委、市政府上访,我们去省委、省政府上访,他们上访的层级越来越高,不管他们上访到哪里,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电话打到镇上来,豆文春、许多是唯唯诺诺、屁颠屁颠地往县上赶,往市上赶,往省里赶,软硬兼施,把上访的柳白菜、桂冬瓜带回到镇上来。
焦头烂额,豆文春、许多是为了柳白菜和桂冬瓜上访的事,可是伤透了脑筋。
今天,柳白菜、桂冬瓜把豆文春、许多是堵在凤栖寺的山门口,让镇上两位大头头,吃了一大惊。
柳白菜说了,过去……让领导受难为了。
桂冬瓜也说了,真是不好意思,从今往后,我再不上访了。我还就不信,人没女人就活不成人了?
感慨!感慨的豆文春和许多是,在凤栖寺山门口眼瞅着柳白菜、桂冬瓜,像不认识他俩似的,心想他俩是怎么转过这个弯子来的?豆文春和许多是这么想着,就还想,柳白菜、桂冬瓜有好些日子,既没有到镇委、镇政府上访,也没去县委、县政府,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上访了。他们这一段时间,都在干啥哩?
柳白菜、桂冬瓜放弃了上访,没干别的事,整天泡在凤栖寺重建工地上,义务做着搬砖、和灰浆的事。
像柳白菜和桂冬瓜一样,泡在凤栖寺重建工地上的,还有一个叫鱼蘑菇的人,他也是个上访专业户。不过,他上访的方向,与柳白菜和桂冬瓜不一样,他上访的目标只有豆文春书记一个人,他上访的事情,也只有他和豆文春书记知道,那就是鱼蘑菇的女儿了。鱼蘑菇的女儿鱼豆花,长在凤栖镇上时,是一朵人见人爱的镇花儿。镇花儿鱼豆花长得标致,书却念得一般,高考考了三年,没有一次高过分数线,鱼豆花只觉太伤脸,在家喝了敌敌畏,被送到镇医院灌胃抢救。镇委书记豆文春知道了,自觉帮助鱼豆花,带着鱼豆花去了省城,找了他在省教委工作的同学,把鱼豆花推荐到一家民办大学,入学读起大学来。
鱼豆花在民办大学读了两年,放暑假了,她就回凤栖镇来,放寒假了,也回凤栖镇来,一切都表现得很正常。为此,鱼蘑菇甭提有多感激书记豆文春了,在凤栖镇上夸赞豆文春,是最知百姓冷暖的好干部!可是,到了第三年,鱼豆花在暑假的时候,没回到凤栖镇上来,接着又是寒假,豆花依旧没回到凤栖镇上来……寒假呢,是一家人春节团圆的日子呀!鱼豆花怎么能不回来?鱼蘑菇打电话问他女儿鱼豆花,女儿鱼豆花给他回答得糊里糊涂,这让鱼蘑菇不能不胡思乱想,他想着豆文春,想他一定知道他女儿鱼豆花是怎么回事的。
鱼蘑菇找豆文春了,豆文春劝说他,说是豆花大了,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了,让他不要太过操心。
豆文春劝慰着鱼蘑菇,还要掏钱送给鱼蘑菇,让他随便用。
鱼蘑菇上访的方式方法,就是这个样子,他想女儿鱼豆花了,去找豆文春,都能到手三百五百的现钞,让他在凤栖镇受活一段日子。
像柳白菜、桂冬瓜一样,鱼蘑菇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找豆文春上访了。
七
“我”是个什么样子?
“我”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材料组成的?
重新建成并顺利开光迎接信众的凤栖寺,香火想不到地兴盛,终日里人来人往,礼佛敬禅,寻道开悟。居功至伟的无我师父,没有因为他主持重建凤栖寺而主持寺庙,他远赴曾经求学的南普陀佛学院,请来一位道行颇深的老僧,做了寺庙里住持,他则侧旁协理,使寺庙的各项佛家事宜,开展得有条不紊、有声有色……入寺做居士的本乡人物,接二连三,譬如为重建寺庙出力不小的柳白菜、桂冬瓜,如今就都长住在凤栖寺里,吃斋念佛、打杂使役,极为守责,便是最难缠磨的上访专业户鱼蘑菇,也不上访豆文春了,他们聚集在凤栖寺里,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听无我师父说经了。
无我师父请来他的佛学老师,主持着凤栖寺的佛事,很自然地下榻在条件相对较好的方丈室里,而他则把自己安排在寺庙侧旁的厢房里,与虔诚礼佛的居士们同吃同住。不过,他要说经了,还是喜欢坐在那棵老梧桐树的空腹里,向围坐在老梧桐树前的信众布道。
无我师父说经布道,没有那种让人听了深奥难懂的东西,他说出来的话,仿佛早就存在于信众的意识里,只是自己还不知觉罢了,经他淡淡地点拨一下,都会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一天,无我师父又坐在老梧桐树的空腹里说经布道。
他这次讲的是一个“我”字,一连串向听他说经布道的世俗人们问了三个关于“我”的问题后,很悠然地停歇了一会儿。他停歇有他的想法,就是想倾听大家对他问题的看法。可大家被他三个问题问得懵懂,没人回应他,他就只有自己说了。
无我师父说,“我”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不解之谜,我们有时候很清楚“我”在哪里?“我”是什么?但有时却特别糊涂,不知道“我”的位置,不知道“我”的实质。如果要我说,“我”可以划分为“物我”“身我”“情我”“德我”“本我”这五种存在。有人写著作解释,“物我”的人,认同“我”即物质。这种人对一切物质的东西都很敏感,有极强的占有欲;“身我”的人,认同“我”即身体。他们特别在乎自己的身体,最为开心的事情,就是娱乐自己的身体;“情我”的人,认同“我”即情感。这种人极其在乎情感需要,精神非常脆弱,一时的失意,都可能干出傻事来;“德我”的人,认同“我”即道德。这种人特别享受荣誉的滋养,把自己的名节看得高于生命,便是“杀身成仁”,也在所不辞;“本我”的人,认同“我”即本体。这种人善修好学,清净自在,事实是一种“无我”的状态。
围坐在无我师父周前的信众,听他说到这里,全都不由自主地浅笑起来。其中听得入神的鱼蘑菇,还忍俊不禁地问了他。
鱼蘑菇说,无我师父,你如今也可说是“无我”了?
鱼蘑菇问出口后,柳白菜、桂冬瓜他们亦情不自禁地跟着问了,是啊,是啊,怎么才能“无我”?
无我师父在这时候,显得通身更加圆润,更加白净,他很有修养地听他们提问,直到他们的提问声都落下来,老梧桐树前一片安静时,他才回答了大家。
无我师父说,我现在还做不到“无我”,我把“无我”当作一个目标,时时提醒我。我希望我能“无我”,也希望所有的人都能“无我”。
就在无我师父坐在老梧桐树的空腹里和信众们讨论“我”的问题时,镇党委书记豆文春到凤栖寺的门口来了。这时的豆文春,经过组织考察,已经离开凤栖镇,升到县城当了副县长。他留下的位置,许多是顶了上去,所以,豆文春来凤栖镇,许多是是陪着的,而他俩共同陪着的,是一位派头很大、气势更足的人。他是谁呢?其实早已有人跑进凤栖寺,通报无我师父了。通报者说今天市上领导要来,要无我师父他们准备一下,可不敢怠慢了领导,让咱凤栖镇丢脸。正式通报就是这样,而私下还有传言,传言得很是具体,传说领导是市委负责组织工作的副书记。被陪着慢慢往凤栖寺走来的这位派头大、气势足的人,想来一定就是市委副书记了。
镇上前来通报的人,没忘告诉无我师父,务必要提前打开山门的礼门,请市委领导从礼门入寺。
寺庙有寺庙的规矩,山门中间的大门就是来人说的礼门了。礼门不是高僧大德者,是不得而入的。凤栖寺开光迎接信众以来,唯一的一次,礼门洞开,迎接的就是当今凤栖寺的住持了。除此,别人还都无缘享受这一待遇。副书记他何德何能,他能从礼门入寺吗?不能,所以无我师父在准备迎接副书记入寺考察的环节中,并没有这么安排。因此,副书记在豆文春和许多是陪同下,来到凤栖寺山门外,看到的情景是,礼门依然紧紧地关闭着,洞开的只是两侧的仪门,这没什么特殊,凤栖寺的仪门,黑天白天都是洞开的,永无障碍,谁来了都能进。
站在山门外,豆文春的脸色非常难看。
豆文春难看的脸色不敢冲着副书记,却可以冲着许多是,但许多是的脸色,并不比豆文春的脸色好看,青一片,红一片,两眼盯着凤栖寺山门,一点奈何都没有。
打前站通知无我师父的那个人,健步如飞,他从仪门冲进凤栖寺,去找无我师父了。
无我师父得到通报,给主持寺庙事务的住持说了。住持和无我师父的想法一样,他们不能坏了寺庙的规矩,所以并没有特别准备。就在豆文春和许多是陪着副书记来到寺门前时,住持还在他的禅房里诵经,无我师父则在老梧桐树树洞里给围着他的信众说佛,他们没隐没躲,就等着豆文春和许多是陪着副书记来。失急忙慌、急赤白脸的通报人,飞脚跑进寺里来,就往无我师父说佛的老梧桐树树洞跟前来,冲着无我师父哇里哇啦就是一通说道,问他怎么回事?
无我师父双手合十,听那人问,也不做正面回答,只说,阿弥陀佛。
山门外等着的副书记,没有为难豆文春、许多是,他在来凤栖寺前,关于重建凤栖寺的几件有趣的故事,都已听人汇报过了。他之所以下乡到凤栖镇,安排入凤栖寺考察,都是受那几件故事的吸引。他没想见无我师父请来的寺庙住持,他想见的只是无我师父,这个无我师父,用几页薄薄的告示,解决了那样难的一件事,他是有趣的,也是有才的。
千圣万贤有凤来栖
长善久德乘龙扶风
驻足在山门外的副书记,兴致很好地读着山门外的这副对联,他看见了落款,是无我师父的手笔。他笑了,说了声“这个无我呀”,便顾自从仪门的台阶往上走了。变脸失色的豆文春和许多是,给副书记是夸了口的,说副书记考察凤栖寺,对他们一个重建的寺庙,是多大的荣誉呀!他们寺庙是要大开礼门,迎接副书记从礼门入内的。两人的海口夸大了,副书记没能从礼门入凤栖寺,而是自己拾级从仪门进入,他俩还能怎样呢,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随在副书记的身后,入了凤栖寺。
入得寺来,自有住持来迎“驾”了。无我师父和他的老师有过商量,老师夸他重修凤栖寺功德无量,鼓励他是担得起凤栖寺住持的担子的。无我师父诚恳地感谢了他的老师,就把他的一些顾虑说给了老师。老师是明白人,知道了原委,也不再推辞,就到凤栖寺里来了。无我师父说给老师的顾虑是,他还太年轻,他怕他出头太多,惹了不该惹的人。再者是,还可能影响重修起来的凤栖寺,钟磬萦绕,香火盘旋。徒弟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师能不来吗?他爱他的这个徒弟,他有必要扶持帮助徒弟把凤栖寺的事情办好。市委副书记要来了,看来这位市委副书记,不是个好接待的主儿。因此,无我师父与老师商量好,他不出面,装聋作哑,坚持在老梧桐树树洞里说佛。
对着无我师父吵吵的通报人,没能叫动无我师父,却惊动了无我师父的老师,他的老师从修佛的禅房里出来了,出来了就往寺门口走,在寺庙门口迎住了副书记,并以佛家的礼节,双手相拳,对着副书记揖了一揖,然后就陪在副书记的身边往凤栖寺里走了。
副书记虽未能从礼门入寺,但他的情绪并未受到影响,在无我师父老师的陪同下,很是细致地考察了凤栖寺的每一处庙堂。副书记虽然派头大、气势足,但在凤栖寺里,却也是钦敬的、恭谦的。他考察凤栖寺,没有烧香,没有上供,也没太说话,但就在他考察罢凤栖寺,走到寺庙门口前脚就要跨出仪门时,回头问了一句话。
副书记问,怎么不见无我师父呢?
副书记来凤栖寺,是奔着无我师父来的,所以他的问话听起来平和,其实是很有些不满的。陪同的豆文春和许多是,都听出来了,心里就不好受,脸上呢,便不尴不尬地挤出些笑样来,逼着无我师父的老师说了。
豆文春说,无我师父呢?
许多是说,他在老梧桐树树洞里说佛吗?
寺庙门口的动静,迅速地传到老梧桐树树洞里的无我师父耳朵里。无我师父不想他的老师难堪,就从老梧桐树的树洞里出来,大着声说了。
无我师父说,今天不是有大领导来吗?我老师陪着,我也该见见大领导,受一受大领导的指教啊。
无我师父大声地说着话,便迅捷地往寺庙门口走。他走来时,副书记刚好前脚跨出门,无我师父就对着副书记的背影说话了。
无我师父说,哎哎,现在的人,来寺里都是求佛的,可佛是求的吗?
无我师父的话,把副书记走着的腿挡住了,回头看着无我师父,继续听无我师父说了。
无我师父就还说,佛四大皆空,佛什么都没有,佛求不得,佛是要修的,唯修而后成佛。
八
佛不是求的,佛是修的。
豆文春陪同那位市委副书记走了许多日子,凤栖镇的人还在议论这句话。好像是,在心里压着,最放不下这句话的人,还是豆文春自己。他在离开凤栖镇后,赶在冬尽年来的日子,在一个晚上,悄悄地潜回凤栖镇,悄悄地溜进凤栖寺,悄悄地来见无我师父了。
不过,无我师父躲着还是没见豆文春。
豆文春没有办法,就在无我师父老师的招呼下,一次给凤栖寺的功德箱捐了二十万元。
豆文春给无我师父的老师说,二十万元里,多数是市委副书记捐的,我只捐了一点点,是一点点心意。
豆文春很想听无我师父的老师说句什么,可是没有。无我师父的老师把他惯常挂在嘴上的“阿弥陀佛”都没说。无我师父的老师不说,豆文春只有自己再说了。
豆文春说,市委书记能到咱凤栖寺来,就是对咱凤栖寺的支持。你还不知道,咱们凤栖寺的重建,副书记就出了不少力。他那时候在县上当书记,没他批准推进,无我师父他们,能让凤栖寺重建得起来吗?那天副书记来,本来是要给寺庙里捐款的,但他是党的市委副书记,他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搞封建迷信吧!你说是不是?尤其是那个无我师父,太不给市委副书记面子了,不仅没有让副书记从礼门入寺,送副书记走,撵出来还说了那样一句话!你啥话不好说,偏偏说了那样一句话,让人像是听明白了点什么,却又不完全明白。你说你那个徒弟无我师父……好了,啥话都不说了。我晚上来,把副书记的心意和我的心意,都给寺里表过了,你和你徒弟无我师父说说,就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
无我师父没见豆文春,是无我师父的老师招呼的他。他给无我师父的老师说了那一堆话,心里想着,无我师父没见他,或许还是个好事哩。背着无我师父,他把他的难处都说了,如果无我师父的老师是明白人,他也许会说他徒弟的。
豆文春这么想着,就请求无我师父的老师说,你把你的徒弟也说说,嘴上得有个把门的。
无我师父是神出鬼没的,他躲了豆文春捐钱的活动,躲了豆文春在他老师跟前说他的话,却突然地站在了豆文春的面前。
无我师父睁着他澄澈的眼睛,回问豆文春,你在我老师跟前说谁呢?是我吗?
豆文春想要掩饰,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囫囵话。
无我师父没难为他,自己说了,你说的话我听见了,你说我那次说得不对?
豆文春说,不是不对。
无我师父说,那是什么?
豆文春说,你不问行吗?
无我师父就不问他了。
无我师父自己说起了自己的话。
他说,吓着人了!
无我师父还说,佛不吓人。
豆文春前边一口气说了一堆话,他希望通过无我师父的老师,教训教训无我师父,给他一点启发,让他说话小心点。可是,先是躲着不见他的无我师父,突然地又闯到他的面前,不解风情、不懂人情地连说了好几句话,这些话把豆文春吓得真是不轻。好不容易看着无我师父闭上了嘴,一个字都不吐了,他才蹑手蹑脚地离开寺院,迅速地消失在夜色里。
豆文春夜访凤栖寺,来和去,都悄悄地,除了无我师父和他的老师,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许多是不知怎么就探到了风声,他也乘着天黑,到凤栖寺里来问情况了。
许多是真是幸运,他到寺庙里来,就见到了无我师父,因为话在嘴边,舌头就不拐弯,很直接地问,豆书记来找你了?
许多是仍然称豆文春书记,天晓得是对豆文春的一种尊重,还是一种不尊重。无我师父听着,心里有些悲哀,觉得为官从政的人,真是虚伪得可以,也险恶得可以。他不想搭理许多是,于是不论许多是如何想从他嘴里知道些情况,他都只是一味地对他浅浅地笑着,始终一言不发。
许多是太想知道些情况了,因此就还缠着无我师父,说东说西的,说豆书记代市委副书记给寺里捐款了吧?捐了多少?他自己呢?也捐了吧?捐了多少?许多是这么说,很有些旁敲侧击的意思。但他说啥都没用,无我师父依然浅浅地笑着,沉默得像是一块石头,这让许多是一点奈何都没有。因此,他把无我师父说给豆文春和市委副书记的那句话端出来了。
许多是说,佛不是求的,佛是修的。
许多是重复着无我师父说过的那句话,呵呵,呵呵,不阴不阳的干笑了两声,就顾自离开了凤栖寺。
一度,“佛不是求的,佛是修的”,在凤栖镇上流传着,很多人见了面,不再问“吃了没”,不再问“喝了没”,问的话都是“你求佛了吗”,问过了,不等对方回话,紧接着说“佛是修的”。这句话不断地流传着,很自然地流传出了凤栖镇,流传到了县城,以至更远的市府和省城。
因为这句话的流传,凤栖寺的名声也跟着流传开来,而且是,流传得越来越广,到凤栖寺上香的香客信众便日盛一日。习惯在老梧桐树树洞里打坐说佛的无我师父,不论他的那句话如何流传,流传得多么广,他仿佛听不到似的,还是身心俱静地坐在老梧桐树的树洞里,诵经说佛。因此,为老梧桐树上香,就成了入寺上香信众的首选,仿佛打坐在树洞里的无我师父,就是一尊活菩萨……虔诚的柳白菜和桂冬瓜他们,还讨来千家万户的碎布头,为老梧桐树连缀缝制了一件百衲衣,穿在了老梧桐树的树身上。
九
冬天,虽然风寒雪冻,但老梧桐树仿佛已经孕育着什么。这是无我师父感受到的,他还给来老梧桐树前听他说佛的人说了,他在老梧桐树的树洞里,听得见一种流水的声音,汩汩汩、汩汩汩……无我师父说,看着吧,年过了,春一来,要不了多长时间,老梧桐树就会抽出新枝,新枝上就会生出新叶。是的,春是来了,好像徐徐吹动的春风里,也有无我师父在老梧桐树树洞听到的水流声一样,湿漉漉地吹着,吹得老梧桐树的树身上,这里那里的,生发出一些嫩嫩的枝条来,而嫩嫩的枝条上,还带着点点叶蕾,绽放出许多的叶片儿,翻转在嫩嫩的枝条上,一天天地变着样子,变着颜色,开始时有点浅浅的红,慢慢地绿了,很快就绿成嫩枝条一样的颜色了。
这是凤栖寺发生的一件使人不敢想象的事情,可是,却真真实实地发生了,教人不信也得信。假如不信,是可以到凤栖寺来看的。好些天,凤栖寺里人满为患,大家来,都是看老梧桐树的。枯木逢春,怎么说,都是一件吉祥的、令人振奋的事啊!
不过,枯木逢春的老梧桐树抽枝生叶只是几件事中的一件事,另外,此前围绕着无我师父,还发生了两件事。先发生的事是,年三十晚上跨年,在凤栖寺要烧的头一炷香,暗地里被人炒得沸沸扬扬,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有说这个大款要花三十万来烧,有说那个大款要花五十万来烧……如此这般地吵嚷着,突然地风头一转,又吵吵说大款算什么,靠边站着去,三十万、五十万都得往后排了,有大官来烧头炷香呢!大官会来吗?大官敢来吗?有人对此是怀疑的。这一怀疑,有人就又说了,大官碍于官场面子是不能来,不敢来,但人家有老婆啊!人家的老婆是可以来的,来替她家官人烧头一炷香。这些话真假难辨,就又有能和无我师父说话的人,到无我师父嘴里套话了。套话的人,不外乎冯木耳、郝金针他们,他们向无我师父打问,无我师父没有说没有,也没有说有,只说到时候就都知道了。
冯木耳、郝金针他们到时候能知道什么呢?他们被蒙在鼓里,想着他们在问无我师父时他的脸色,觉得很值得揣摩,以为那些说法,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冯木耳、郝金针他们为此对无我师父都有了些情绪。他们带着情绪,到了年三十晚上跨年烧头一炷香的时候,到凤栖寺里来了。凤栖寺人头攒动,所有的人都买了香,其中就有冯木耳、郝金针他们。他们没有想到,到了烧头一炷香的时候,无我师父在大雄宝殿里唱礼喊出了冯木耳、郝金针的名字,无我师父唱礼赞扬了冯木耳、郝金针他们对重建凤栖寺的功绩,高声地唱着他们的名字,把他俩请进大雄宝殿里来,让他们一起,在大雄宝殿里烧了头一炷香。
头一炷香烧出这样的结果,不仅出乎传言者们的意料,也出乎了冯木耳、郝金针他们的意料。原来的传言,到年三十下午的时候,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明。一个下午,不断地有小汽车来凤栖镇,凤栖镇里仅有的几家旅店,被来者住得人满为患……从市上、省上回凤栖镇过年的一些人,看报看电视,看熟了不少公共人物,他们的眼睛看得清楚,是有大领导的家人到凤栖镇来了。
他们来凤栖镇了,无我师父却没有让他们烧头一炷香,这使冯木耳、郝金针他们的内心,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们被无我师父感动了,却也为无我师父担上了一份心,怕他会遭遇什么不测。
对于此,无我师父的老师没有回避,他自觉向前,以凤栖寺住持的身份,挡在无我师父的前面,拒绝了那些来头很大的人物们的要求,支持无我师父按他提前设定的方案,让为重建凤栖寺有功的冯木耳、郝金针他们,烧了凤栖寺年三十的头炷香。
冯木耳、郝金针他们知道,虽然有无我师父的老师为他的徒弟挡箭,可他们还是要为无我师父担心的。这是因为,面子上挡箭的是无我师父的老师,实际上做决定的一定是无我师父,对此他们心知肚明,人家呢?人家能不知道吗?人家肯定是知道的。没有回家过年的许多是,早把其中的根由给来烧头炷香的那些个大人物的家眷们说了。那些人来,许多是是有通知的,他不仅接待招呼了他们,同时受托,还早早到凤栖寺里做了沟通。很自然地,他没有沟通出什么眉目。为了推卸责任,他能不给大人物的家眷们说吗?但他要说说去,无我师父自己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依然像他往常的日子一样,守在凤栖寺里,按时按点地还要钻进老梧桐树的树洞里,讲经说佛。这是无我师父遇到的头一件事。
第二件事拖后了许多日子,也就在老梧桐树发出新枝,生出新叶,叶子一天天大着,在风的鼓动下,翻转出这样那样的花样时,凤栖镇地段医院闹了一场严重的血荒。一位产妇在医院临产,大出血需要补血,可是产妇的血型是被称为“熊猫血”的那一种。地段医院向县里的血库申请血源,得到的答复是“没有”。怎么办呢?向市上、省上的血库申请吗?太远赶不上用,产妇就可能出问题。千钧一发之际,无我师父到医院来了,他把他僧袍的袖子挽到了肩膀上,让医院抽他的血给产妇输。
无我师父说,我是“熊猫血”。
正是无我师父的“熊猫血”,救了产妇大出血的急,使她顺顺利利地产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孩子满月,孩子的父母抱着孩子到凤栖寺来了。他们是来感谢无我师父的,可是他们还没踏进凤栖寺的山门,却有一件蹊跷的事情,赶在他们前头,横在了无我师父的面前。制造了这件蹊跷事情的人,是鱼蘑菇的女儿鱼豆花。
鱼蘑菇的女儿鱼豆花好久没有回来了。
她突然地就回来了。凤栖镇是鱼豆花的故乡,她走出去,她走回来,她是自由的,所以说,这没什么好奇怪,但她这次回来,不是一个人,她的怀里,还紧紧地搂着个小孩,这叫人就不能不奇怪了。因为没人听说她成家,便是她的生身父亲鱼蘑菇,也不晓得她成了家。没有成家,她抱的又是谁的小孩?凤栖镇人因此奇怪着,交头接耳。鱼豆花从镇街口上的汽车里下来,抱着小孩子往镇街里走,有人看见了,心里慌得难受,不敢看她和她怀里抱着的小孩,就急慌慌地背过身去,直往一边躲。一条街突然地既动荡,又不安。当然也有个别好事的人,没有背身躲去,而是迎上去,问候鱼豆花了。
问的人说,是咱豆花吗?
鱼豆花知道问她话的人认得她,所以这么问是有别的意思的。她听得出来,绝对没有好意,但她没有恼,却也没有回话,只管抱着小孩往前走她的路。
问的人却不依不饶,还在说,是啊是啊,是咱豆花哩!
鱼豆花这就不能不理问话的人了。不过她还是没开口,只是冲问话的人瞥了一眼。
一个人问了话,相跟着就又有人问话了,咱豆花洋气哩!
“洋气”两个字,惹起了许多人的兴趣,七嘴八舌地好一场议论,都说出去读书还是好,长了知识,还长了人样,穿啥啥好看。这样的话,说得不虚,从凤栖镇走出去的鱼豆花,确实如农家鸡进了美容院,一番收拾打扮,再出现就成凤凰了。她穿在身上的衣裳,是簇新的,颜色鲜亮,样式很是新潮,该是凸的地方,凸得极其突出,而该凹的地方呢,又凹得十分彻底。别人不这么说鱼豆花,鱼豆花自己也有这个自信。如果她没有抱着个小孩,鱼豆花真要为自己而开心骄傲起来呢,可是她怀里抱着个小孩,她就没有资格开心骄傲了。当然,小孩的来路正,又该是另一种情况。问题是,她没法说出小孩的来路,她就只有厚着脸皮,在她熟悉的镇里人的问候中,继续往前走。
毕竟是,鱼豆花受豆文春的照顾,去省城求学好几年,除了头两年回镇上,以后就没再回来。乡里乡亲的,她现在回来了,大家迎一迎她,问候一下她是应该的。
被大家迎着问候的鱼豆花,在心里祈祷着,她祈祷镇里的人怎么问候她都行,可千万不要问她怀里的小孩。
鱼豆花越是祈祷不要人问,偏偏地就有人问上了。
问的人说,你怀里的小孩……问的人没有问全一句话,但意思都在其中了。
鱼豆花自己想象得出来,问话的人一定是问她怀里是谁的小孩?
鱼豆花的脸红了,红得如对联纸,带着点儿黑。
鱼豆花黑红着脸往前走,没怎么注意脚下,被街道上的一块碎石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幸亏有个迎着她的人,伸手扶住了她,并趁势把她几乎摔倒时要扔手的小孩,接到了自己的手上。也是这个小孩招人疼,他到了别人的手上,不仅不认生,还像早就熟悉似的,偎在他人的怀里,冲着他人还奶嘟嘟地笑了起来,把抱着他的人兴奋得了不得,嘴把小孩的两个脸蛋各亲了一口后,就很爱怜地夸起小孩了。
那人夸,啊!咱看小孩的眼睛,多大多水灵!还有耳朵,有福!还有鼻儿眼儿,太像咱鱼豆花咧!似乎还像一个人……一个……
一个什么人呢?夸着小孩的人看出来像的人了,可她说不出来。
鱼豆花反感那人这么夸小孩,她没等那人夸完,就强硬地夺过小孩。不论人们再怎么问她,她也不再与镇街上的人互相招呼,紧紧地抱着小孩,在大家内容复杂的目光中,走到了她父亲鱼蘑菇守着的家门前,但她没有进她和她父亲生活过的家,而是抱着怀里的孩子,径直地继续往前走,走,走,走去了凤栖寺。
十
鱼豆花去凤栖寺干啥呢?
对鱼豆花感到奇怪的人,就更加奇怪了。这一天,凤栖镇逢集,满街筒子都是人,而且天气又特别好,刚刚度过繁忙的秋收秋种来跟集的人,都想好好放松一下。鱼豆花和她抱在怀里的孩子,为大家提供了一个充分放松的机会。她抱着小孩在前边走,大家随在她的身后往前跟,亦步亦趋地,就都跟进了凤栖寺。
穿着百衲衣的老梧桐树空腹里,坐着无我师父,其时他正在诵读佛教经典《大悲咒》。他诵读得太专注了,鱼豆花抱着小孩,径直走到梧桐树下,站在了他的对面,把他对面的阳光都遮荫了,他都没有注意,依然专心致志地诵读着《大悲咒》。跟过来看奇景的众人,声势是够大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把老梧桐树都围实了,无我师父还不受影响,嘴唇轻启,《大悲咒》的句子如水一般,节奏轻舒地往出流着: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啰楞驮婆,南无、那啰谨墀,醯利摩诃、皤哆沙咩,萨婆阿他、豆输朋,阿逝孕,萨婆萨哆、那摩婆萨哆、那摩婆伽,摩罚特豆……
常来凤栖寺听无我师父诵经开悟的人,已知《大悲咒》彰显了观世音菩萨意欲安乐一切众生的圆满、无碍大悲的愿力,此咒能除一切灾难以及诸恶病苦,并能成就一切善法、随心满愿,远离一切怖畏……鱼豆花没有打扰无我师父诵读《大悲咒》,跟来的人自然也没有打扰无我师父诵读《大悲咒》。在“无我”境界里的无我师父,没有注意鱼豆花,鱼豆花没有见怪,她面对着无我师父,静静地等着,等了一阵子,她竟然把她胸前的纽扣解开来,掏出她雪白雪白的大奶子,把奶嘴儿塞进怀里小孩的嘴里,让小孩一口紧似一口地吮吸着。她自己的脸上,则露出一个幸福甜美的微笑。
站在无我师父面前的鱼豆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不像走在凤栖镇大街上的她了,她落落大方,一下子成为一个母亲了。
如果小孩子只是甜美地吮吸着鱼豆花的奶汁,无我师父还是不会注意她,但是小孩子吮吸着奶汁,却突然吐出鱼豆花的奶嘴,苦着一张小脸,哇呀哇呀地嚎哭了起来,这叫无我师父就不能不注意鱼豆花了。
无我师父从他诵读《大悲咒》的状态里抬起头,他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鱼豆花,还有鱼豆花怀里哭得伤天伤地的小孩。无我师父是个出家人,一个出家人,面对这样的情景,他能不慌乱吗?
一时之间,无我师父诵读不出《大悲咒》了,手足有点无措地慌了一下。
乘着无我师父慌乱,鱼豆花说话了,你可真会装!
鱼豆花是说无我师父吗?
正在大家猜测的时候,鱼豆花又开口说话了,你看你娃,给你哭得多响亮!
大家不需要再猜测了,鱼豆花就是说给无我师父的。
那个接受了无我师父捐血的母亲,抱着她的小孩,和她的丈夫,这个时候来了。鱼豆花说给无我师父的话,受捐血的母亲和丈夫都听见了。他们夫妇才不会相信鱼豆花的话,他们认为鱼豆花是在血口喷人。你鱼豆花自家作孽自己收去好了,在凤栖寺里胡乱涂抹无我师父做啥呀?你自己生下娃娃,你自己没别的办法,你可以涂抹别的人,赖皮别的人,这都好理解,你赖皮无我师父做啥呀?无我师父会是那样的人吗?无我师父能是那样的人吗?他诵经说佛,他重修凤栖寺,他捐血救人,他是出家人呀!
那位受了捐血的年轻母亲愤怒了,她把抱在怀里的自己的孩子,塞给她身边的丈夫,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无我师父面前,插在了无我师父和鱼豆花的中间,为无我师父无限委屈着,把无我师父看了一眼,立即转回身来,两眼火烧似的看着鱼豆花,打枪放炮般问起了鱼豆花。
那位母亲显然还不知道鱼豆花是谁。她问,你这女子要脸不要脸?
那位母亲说,你在哪挨的毬,就到哪里喷粪去。
那位母亲说,凤栖寺无我师父不是你想涂抹就能涂抹的,不是你来赖皮就能赖皮的。
那位母亲说,无我师父他是啥人,凤栖镇的人心里都有数。
“啪”,一记大耳光抽在鱼豆花的脸上了。这一巴掌是知道了他女儿鱼豆花在凤栖寺涂抹、赖皮无我师父的鱼蘑菇,紧赶慢赶跑进凤栖寺来,挤过人群,挤到女儿鱼豆花的面前,抽在鱼豆花脸上的。他抽了鱼豆花一巴掌后,顺手还把鱼豆花怀里的小孩子夺了过去。鱼蘑菇把小孩夺过去,没有心疼地往怀里抱,而是高高地举起来,就往地下摔……可怜的小孩子,这时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别的原因,在鱼蘑菇把他高举起来后,他不仅收住了哭声,而且还发出几声银铃似的笑。
小孩子可爱的笑,没能挽救他被摔在地上的命运,鱼蘑菇还是把他狠狠地摔下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无我师父从梧桐树的树洞里飞窜出来,在小孩子就要落地的那一瞬间,把小孩子稳稳地接到了怀里。
小孩的笑声更响更好听了。
挨了父亲鱼蘑菇的一巴掌后,鱼豆花转过身,绕着老梧桐树,撒着丫子飞跑了去。
为无我师父争辩的那位母亲,作势要去追赶跑了去的鱼豆花,可她只是抬了一下脚,没有动出一步,就又收脚回来,站定在无我师父面前,向抱着小孩的无我师父要小孩了。
那位母亲说,师父,把孩子给我吧。
那位母亲说,一个孩子是养,两个孩子也是养,我把我的孩子和这个孩子一块儿养了。
十一
那是无我师父的孩子吗?
他一个出家人,这也太难以想象,也太不可思议了。就在老梧桐树下,当鱼蘑菇把他女儿抱回来的小孩子往地上摔,无我师父挺身接住时,在场的人,无不慌乱惊讶地发出一声喊,同时在心里叽咕起来……有人几乎相信鱼豆花抱回来的小孩子,就是无我师父的,如不然,他怎么会从老梧桐树空腹里飞窜出来接住孩子?不是自己亲生亲养,他一个出家人,哪里会有那样的行动?而且是,他把小孩子接住抱在怀里,抱得多紧啊!贴心贴肺的……尤其是那小孩子,亮晶晶一对孩童的眼睛,在无我师父把他抱在怀里后,就一直盯着无我师父的脸。小孩子没有因为陌生而哭泣,而是亲切地笑着,笑得那么的亲。
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
首先是小孩子的外公鱼蘑菇,压根儿就不相信。他的姑娘他知道,姑娘为谁生的孩子,隐隐地他也料想得到,只是他在现场不好说什么,也不好问什么。他愤怒地从女儿鱼豆花怀里抢过孩子,愤怒地把孩子往地上摔,就完全地表达了他的怀疑,但他很快后悔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理由,把小孩子往地上摔,幸亏有无我师父,把孩子接住了,没有酿成大的错。
在凤栖寺做了居士的鱼蘑菇,感激地看着无我师父,他没有让那位母亲抱走孩子,而是伸出手,去无我师父的怀里抱孩子。
无我师父先还躲了躲鱼蘑菇,待他抬起头来,把鱼蘑菇看了一眼,这才送给了他。
他还会再摔小孩子吗?
围在四周的人不禁又都紧张起来,但眼前的事实告诉大家,他们的紧张是多余的。再次把小孩子抱在怀里的鱼蘑菇,不仅没有再摔小孩子,还把他的嘴巴颤巍巍地亲在了小孩子的额头上。
鱼蘑菇说,让你丢脸了。
在场的人听得明白,鱼蘑菇的话是说给无我师父的。他说过这句话后,抱着小孩转过身来,他是要找他的女儿鱼豆花的,可是这儿已经不见了鱼豆花。
鱼蘑菇不仅在现场找不见他的女儿鱼豆花,便是回到他的家里,也没有找见女儿鱼豆花,如果不是他怀里的小孩证明,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太不真实,太难以理解了。
柳白菜、桂冬瓜他们,跟着无我师父到鱼蘑菇的家里来了。
女儿鱼豆花自己作孽,未婚先孕了一个小孩子,你找谁不能找?抱回凤栖镇来,我是小孩他外爷,你抱给我也成啊,我的一张老脸不要了,我带我的外孙子。可你作的孽,抱回凤栖镇,径直去了凤栖寺,要把无我师父认父亲!你这是孽上加孽,要造更大的孽呀!你这是罪上加罪,要造更大的罪呀!
鱼蘑菇没脸去凤栖寺当他的居士了。
柳白菜、桂冬瓜他们前边到鱼蘑菇的家里来过了,他们没有说服鱼蘑菇,无我师父就和他们一块儿来了。鱼蘑菇见了柳白菜、桂冬瓜倒没什么,眼睛对上了无我师父的眼睛,他的脸唰地红成了一片,他把眼睛别到了一边,可他怀里抱着的小孩,看见了无我师父,却不知何故,一双童稚的眼睛,盯在无我师父的身上,亲得什么似的,一点都不眨眼睛,而且还一会儿给无我师父送上一个笑脸,一会儿给无我师父送上一个笑脸……无我师父把给他送上笑脸的小孩子,从鱼蘑菇的怀里接过来,也不和鱼蘑菇商量,抱着小孩子,就从鱼蘑菇幽深的庭院里走出来,走到凤栖镇的大街上,在一街两行人的眼皮底下,轻松自在地走着,最后走进了凤栖寺。
鱼蘑菇能有啥办法吗?作为外爷的他,跟着柳白菜、桂冬瓜,一起回到了凤栖寺,一起做他们的居士。
小孩子自然地也就住在了凤栖寺,从外爷鱼蘑菇的手上,甜蜜幸福地转到柳白菜的手上,再由柳白菜的手里,幸福甜蜜地转到桂冬瓜的手上……冯木耳、郝金针也没有袖手旁观,帮助着鱼蘑菇,抚养着小孩子。便是那位受恩于无我师父的母亲,也是得空儿就往凤栖寺里跑,跑来给小孩子分一嘴奶。当然,无我师父也积极主动找小孩子,有空儿了就寻着去,找到小孩子,不论小孩子被谁抱着玩,他也要转到他的手上,把孩子抱一会儿,并与孩子乐一阵子。
是苗不愁长,鱼豆花抱进凤栖寺里的孩子,在外爷鱼蘑菇,以及同为居士的柳白菜、桂冬瓜,还有无我师父的精心照看下,三个月就能坐了,六个月就能爬了,到了一岁的时候,硬邦得都能走了,而且是,一张红楚楚的小嘴里,也会呜哇呜哇叫人了。
凤栖寺里,这个粉嘟嘟的小孩子,成了所有人的最爱。
不知无我师父计算过没有,小孩子被鱼豆花抱进凤栖寺,已经整一年了。凤栖镇年复一年,再度进入秋收秋种后的繁忙时候,白日里,凤栖镇熙熙攘攘都是人,凤栖寺熙熙攘攘也都是人,但是入了夜,凤栖镇就死静下来了,自然地,凤栖寺也要静下来。静下来的人,差不多都坐在电视机前,不是看新闻,就是看电视剧,大家在这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里看到,现在的县政府副县长,原来的凤栖镇党委书记豆文春,被纪检委“双规”了。与他同案“双规”的,还有他陪同来凤栖寺上香求佛的那位市委副书记。
这个新闻是爆炸性的,有人从电视上看到后,还打电话、发短信,给他认识的人传送。无我师父、冯木耳、郝金针、鱼蘑菇、柳白菜、桂冬瓜他们,虽然身在凤栖寺,却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别人知道了这件事,倒没怎么特别冲动,唯鱼蘑菇听到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
鱼蘑菇说了,佛不保佑作恶的人!
那一夜,鱼蘑菇就没怎么睡觉,他抱着睡得很香的小外孙,一会儿把他说过的话,恶狠狠地重复一遍,一直重复到天亮。无我师父来到老梧桐树前,鱼蘑菇把睡醒来的小外孙,也抱着跟到老梧桐树前,无我师父在老梧桐树的空腹里打坐诵经,鱼蘑菇抱着小外孙在老梧桐树前打坐诵经……就在凤栖镇人声逐渐沸腾起来的时候,披头散发的鱼豆花再一次回到凤栖镇来了。
十二
清除佛教界败类的通知,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发到凤栖寺里来了。
文件写得很清楚,指名道姓的是指无我师父。幸亏有无我师父的老师在,他扣下了红头文件,给无我师父叮嘱了几句话,就出门去了。他是去找发布红头文件的相关政府部门去了,他要为无我师父讨回公道。也不知无我师父的老师找相关部门找得怎么样,却突然地传来豆文春被“双规”的消息。这个消息传了些日子,不仅传他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而且还传他养了“二奶”。这个“二奶”不是别人,有名有姓,直指鱼蘑菇的女儿鱼豆花。她先前送孩子给无我师父,现在又回来向无我师父讨要孩子,似乎也证明着传言的不虚。
这个传言,把无我师父救了。
鱼豆花像她前次回凤栖镇一样,又是一头闯进凤栖寺,扑到老梧桐树前,双膝跪在地上,扑爬着从她父亲怀里夺也似的把孩子抱到了她的怀里。
把孩子夺回怀里的鱼豆花,满脸是泪,她把她的孩子搂得紧紧的,跪着向老梧桐树前又扑爬近了些,给无我师父重重地磕了个头。
她言语含糊地说,多谢师父善待我儿。
鱼豆花说罢感激的话,没歇嘴地问了无我师父一个问题,他们捐给寺庙的款是你缴上去的?
无我师父没有回答鱼豆花,只是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鱼豆花没死心,她再一次地问,他们说是你上缴了的。
无我师父这才说,寺庙净土,不要脏钱。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