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边塞诗人高适的《燕歌行》对后世影响极大,但是对于诗人在诗歌中所讽刺的对象,后人却有不同的理解。有“讽刺张守珪”说、“讽刺安禄山”说、“讽刺张说”说、“任人不当、边策失误”说等不同的观点。我们认为应该把讽刺对象理解为一种泛指,是一种艺术概括,这样才能更好地体现本诗的复杂性和典型性。
关键词:高适 《燕歌行》 讽刺对象 艺术概括
高适作为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元人辛文房评价其“以气质自高,多胸臆间语,每一篇已,好事者辄传播吟玩”[1]。其《燕歌行》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此诗讽刺将帅的腐败无能、不体恤士卒,歌颂战士英勇奋战,以身殉国的精神。学界对于这一主题一般没有异议,但对这首诗是讽刺的对象是谁,看法各异,对于这一问题的不同观点也体现了对《燕歌行》的不同理解。
一、对《燕歌行》讽刺对象的不同认识
1.“讽刺张守珪”说
这种说法产生的时间比较早,也是比较流行的说法。明代唐汝询的《唐诗解》对此诗的解读中认为主将“不惜士卒乃尔”[2],清人陈沆在《诗比兴笺》中说:“非泛咏边塞也,《唐书》,张守珪为瓜州刺史……抑或刺其末年富贵骄逸,不恤士卒之词。”[3]唐诗解读方面的相关书籍,也大都采取讽刺张守珪说。如高步瀛在《唐宋诗举要》中指出“张公”即张守珪,“此云御史大夫,则张守珪也。……达夫此诗盖隐刺之也”。[4]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中徐永年撰文认为张守珪隐其败状,“诗的主旨是谴责在皇帝鼓励下的将领骄傲轻敌,荒淫失职,造成战争失败,使广大兵士受到极大的痛苦和牺牲”[5]。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也持此看法,认为是“讽刺张守珪的不体恤战士”[6]。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中也说:“守珪却隐瞒败迹,妄奏战功。事泄,贬括州刺史。高适曾送病蓟北,目睹军中腐败情状。后回封丘,乃作此诗。”[7]
这种说法的主要证据如《唐诗鉴赏辞典》所说,开元二十一年后,幽州节度使张守珪经略边事,初有战功。但二十四年,张让平卢讨击使安禄山讨奚、契丹,“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二十六年,幽州将赵堪、白真陀罗矫张守珪之命,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攻奚、契丹,先胜后败。“守珪隐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旧唐书·张守珪传》)。张守珪的谎报战功是主要原因,诗人感慨愤恨,故作此诗以讽刺。
2.“讽刺安禄山”说
对于讽刺张守珪的说法,也有人提出怀疑和反驳,如陈昌渠、张志烈、邱俊鹏注《唐诗三百首注释》中说:“此诗过去一般都认为是讥刺张守珪而作。恐非。”[8]而认为发生在燕地的重大军事事件——都山之战,激发了诗人的创作,并且囊括了自己在蓟北的所闻所感而成。傅璇琮先生《高适年谱中的几个问题》提到“所有有关史料,并没有说他末年富贵骄逸等的记载,高适此诗是否即刺张守珪此事,是颇可必怀疑的”[9]。
蔡义江先生在《高适<燕歌行>非刺张守珪辨》一文中,明确指出了这首诗并非刺张守珪,而是刺安禄山。理由是:首先,作者认为不同的版本对于序文所记的时间不同,《又玄集》为“开元十年”,《才调集》《文苑英华》作“开元十六年”,而张守珪开元二十三年开始拜辅国大将军、右玉麟大将军兼御史大夫,所以序文应该以《河岳英灵集》“开元二十六年”为准。同时认为张守珪隐其败状,为二十七年,但真相泄漏,贬为括州刺史为二十七年。其次,作者认为,序文称守珪为“御史大夫张公”“语甚恭敬;若果为高适所讽对象,不应如此。……高适对他敬重感激,当非偶然。”最后作者根据相关材料得出结论是讥刺安禄山,其所载《赦张守珪书》曰:“禄山勇而无谋,遂至失利,衣甲资盗,搓我军威,论其轻敌,合加重罪。然初闻勇斗,亦有诛杀;又寇戎未灭,军令从权,故不以一败弃之,将欲收其后效也。不行薄责,又无所惩,宜切停官,令白衣将领。”“又安禄山喜好歌舞声色,能自作胡旋舞,此史书中屡见,与诗中‘美人帐下犹歌舞亦合。高适在政治上颇有识见,安史乱起,……而有感于禄山重罪不诛之事,因此作《燕歌行》以寄讽的。”[10]
另外,钱云华《高适<燕歌行>究竟刺谁》(《乐山师专学报(社科版)》1989年1期)也表示同样的观点,认为并非讽刺张守珪,而是安禄山。魏峨《为张守珪讨个说法——高适<燕歌行>讽刺对象略论》(《商丘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1期)认为诗人所讽刺的不是张守珪,而是安禄山、赵堪与白真陀罗。认为从此诗的主题看没有讽刺张守珪,讽刺主将,《资治通鉴》的材料“张守珪使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讨奚、契丹叛者”。安禄山作为主将“侍勇轻敌”才导致败局,而赵堪、白真陀罗是主谋。其次,高适此时所写诗作没有讽刺张守珪。如《睢阳酬别畅达判官》《宋中送族侄式颜,时张大夫贬括州,使人召式颜,遂有此作》等诗中,不但没有表示讽刺之意,却对其功业有赞扬之情,所以作者不同意讽刺张守珪说,而应是讽刺安禄山等人。
3.“讽刺张说”说
姚大勇《高适<燕歌行>所刺新考》一文不同意讽刺张守珪的观点,而认为是讽刺张说。理由如下:首先,张说虽为文臣,但也久历戎行,功勋卓著。并根据《旧唐书》卷九七“张说本传”中授“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天兵军大使,摄御史大夫,兼修国史”。认为《旧唐书》卷九七所载“摄御史大夫”与“高适《燕歌行》所言“御史大夫张公”正合。另外因有的序文中作“元戎”,作者认为称张说为元戎即主帅,也完全合适。其次,高适诗中所写的苦乐不均,将帅生活豪侈,也可在张说身上得到印证。张说喜爱奢华,贪图财贿。“不难想象他军中生活的奢华,不会奇怪他在前线战士流血牺牲的时候作为主帅依旧在营帐中宴饮。张说之人品、行径恰与汉代的飞将军李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后作者得出的结论是“高适《燕歌行》非为旁人,实因张说而发,序中所言御史大夫张公(或御史张公元戎)实即张说。作为文学作品,诗中所写当然不限于一人一事,而是做了典型化的概括,但诗之所刺,触动诗人提笔创作这首诗的原因,却是具体实在的。”[11]
这种“讽刺张说”的观点具有一定的新颖性,但是并未得到更多的响应。
4.“任人不当,边策失误”说
孙钦善等选注《高适岑参诗选》:“反映了边策失当,帅不得人。”[12]刘刚《高适<燕歌行>新解》认为有的解释所引导史实与诗中所述的战争情况有不符之处。而要了解所感的“征戍之事”,应该从高适《燕歌行》所表现的内容和思想着手。作者认为:“《燕歌行》主旨,决不是讽刺某一将领,而是对唐王朝任人不当与边策失误的批评和讽谏。”[13]
二、“艺术概括”说新解
对于这首诗,作者并没有在《燕歌行》中用具体语言表现出所讽刺的对象,那么我们也就不能对号入座,而应认为是对时事的艺术性概括,也是对讽刺的多个人物的概况,因此“艺术概括”说应该是比较契合《燕歌行》的创作的,这是我们比较倾向的观点。当然有人不主张把此诗看作是专门讽刺某个人,而应该是高适通过《燕歌行》来表现对边塞问题的看法。
如张燕瑾对《唐诗选析》:“诗人写这首诗的起因,诗里描写的内容,都远远超出了张守珪一人一事,它是对当时整个边塞战争的概括,具有典型性。”[14]李友芝《关于高适<燕歌行>所刺辨》一文提到:“不能把《燕》诗就理解为实指那一帅的一时一事,而应看作是诗人根据自己多年来对边塞多方面生活的耳闻、目睹、体察、积累,高度地集中、概括、典型化了的具有丰富社会内容与艺术特色的优秀诗篇。”[15]
潘慧惠《也谈高适<燕歌行>所感“征戍之事”》一文也不同意专门讽刺张守珪,因为诗人没有在《燕歌行》中对张守珪进行针对性的讽刺和揭露,也没有“初胜后败”等内容。而据《旧唐书·张守珪传》等史料的记载,张守珪防御吐蕃和抵御契丹都是有功绩的。同时不同意讽刺安禄山,理由如下:其一,诗歌反应的是自卫性的防御战,与安禄山奉命击讨不合;其二安禄山虽骁勇,但称不上“元戎”,更不能与李广地位相当;其三,安禄山为虏所败,却被唐玄宗宽宥,只能说唐玄宗责罚不明、姑息养奸。所以作者认为:“高适的《燕歌行》是一首具有高度典型意义的诗歌,它艺术地概括了当时唐朝东北边塞的情况,表明了作者对边塞问题的基本见解、把诗歌所感‘征戍之事的内容勉强附会于某人某事不但不能自圆其说,而且是没有必要的。”[16]如果解释为针对某人的话,就会缩小诗歌的典型意义。有的观点更明确:“高适的《燕歌行》实际上是诗人从开元十八年到二十一年边塞生活经历和当时纷繁复杂的东北边塞战争及军中生活现实的集中反映和艺术概括。”[17]同时表现将士视死如归的斗争精神。也有人通过壮美和优美结合的美学理论,从两个方面入手分析,一是《燕歌行》的意蕴;一是优美与壮美能否融合于一诗。“《燕歌行》一诗的意蕴在于以高度概括的手法再现了唐代的边塞战争画面,歌颂了将士奔赴国难、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慨,全诗的主旋律是昂扬奋发、忠勇爱国。”[18]同时做到了战争惨烈之壮美与诗中优美的调节,深化了主题。所以诗歌是以诗人的边塞见闻为基础,是对边塞生活的艺术概括,故不能能拘泥于某次战争,也不能拘泥为讥刺某个人。
我们认为,虽然对于诗歌在讽刺的对象上的看法有所不同,有的观点也不同意有讽刺的现象,但可以肯定的是,《燕歌行》是在当时边塞生活见闻的现实基础上而写成的,而且对将领有一定的批判。“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写出军士的奋不顾身和将领的寻欢作乐的鲜明对比及苦乐不均的现象,同时也写出戍边战士的思乡之心和思妇的望眼欲穿,“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最后,“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通过与汉代体恤军士的李广将军的对比,批判了边庭主帅的腐败无能。
至于有人把讽刺的对象具体为张守珪或者安禄山等,这也未尝不可,因为至少《燕歌行》这首诗反应了当时的战争情况,这些人与诗歌反应的内容也有一定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因为安禄山的“侍勇轻敌”导致了战败却被宽宥,就有理由认为是来讽刺当时边策适当、用人不当等。正如序文所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我们至少可以看出两点,其一,受到“客”所作《燕歌行》的激发,这是作者的外在动因;其二,“感征戍之事”,恰好是当时的战争境况使诗人有所感发,有所郁积。
对于“征戍之事”的理解我们是不是就拘泥地认为是当时特指的某一次战争?实际上这里应该是泛指,这样理解的话就不会把作品的指向理解得太狭窄而缩小其典型性和普遍性,也就是说在理解诗歌的时候首先要感受作品本身传达的深远意蕴和风神,才不至于胶柱鼓瑟。而对这首诗的不同解读与争论,恰恰说明了这首诗的复杂性和典型性。
注释:
[1]辛文房撰,周本淳校正:《<唐才子传>校正》,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页。
[2]王振汉点校,唐汝询:《唐诗解》,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43页。
[3]陈沆:《诗比兴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页。
[4]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258—259页。
[5]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383页。
[6]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95页。
[7]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8]陈昌渠,张志烈,邱俊鹏:《唐诗三百首注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0页。
[9]傅璇琮:《高适年谱中的几个问题》,《唐代诗人丛考》,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4页。
[10]蔡义江:《高适<燕歌行>非刺张守珪辨》,文史哲,1980年,第2期。
[11]姚大勇:《高适<燕歌行>所刺新考》,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
[12]孙钦善等:《高适岑参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7页。
[13]刘刚:《高适<燕歌行>新解》,鞍山师范学院学报,1990年,第4期。
[14]张燕瑾:《唐诗选析》,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4页。
[15]李友芝:《关于高适<燕歌行>所刺辨》,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
[16]潘慧惠:《也谈高适<燕歌行>所感“征戍之事”》,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
[17]陆凌霄:《高适<燕歌行>意蕴寻绎》,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4期。
[18]郑虹霓:《壮美与优美 调谐自生辉——高适<燕歌行>的又一种解读》,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1年,第3期。
(孟宪华 江苏南京 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语言学院 210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