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柒若推荐:“原来心动最是不由人,朝朝暮暮的陪伴,不及红尘里狭路相逢的一眼。”时隔多年,编辑的画风此刻有点不对,再次收到何人(此作者的稿子不容易催啊)的稿子,文字依旧美,故事依旧动人。红尘里所有的爱,都不由人,但终会尘埃落定。
楔子
“我知道你是吃不惯的。”疾风刮开他面颊上带点卷曲的发,一双琥珀色棕亮的眼眸便露出来,仿若沙漠中的异域宝石。黄沙漫漫,烈马温酒,他饮罢一口,岁月终成眉心舒不开的皱。
酒香炽烈,他对座之人却是一声不吭。
“再不欢喜,总还是吃一点吧。”他夹一筷卤牛肉,轻轻搁在对座人的盘中。那人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他自也不说话了,仰头又是一口烟霞烈火。
这是玉歌第一次遇见风落之,关外酒帐,他一把卷发乱蓬蓬束起,下巴隐隐透出青色胡茬胡楂。然而真正令她再也挪不开目光的,是与他对坐之人,竟是一尊沉青灰质的人形石像。
“你要选他?”鬼楚一双狭长眼微眯着,黝黑的瞳仁仿若两点凝固的墨汁。他别过头,望着眸内光芒顿生的玉歌。
这是第二回,他见她露出这样的目光。
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月光浸没银沙地,流淌在人形石像肩头,亦仿佛给之其披了件水一般的衣衫。风落之抓着酒囊,坐在石像身侧眼皮半开半合。
长风起,远处飘来哭声隐隐。他皱了皱眉,侧了个身正欲再睡,奈何那哭声竟是抽抽噎噎止不住,凄凄切切入耳来。又过了半晌,他终是坐起身来,抓着酒囊寻声而去。
远远地的便望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再走近,只见一块比月光更皎洁的肩头,她衣衫半落,肌骨若玉。
他只愣了片刻,下一瞬已反手扯下肩头斗篷,衣声猎猎,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女子周身。那女子甫受惊吓,一双眼剔透极了,仿佛浸过泪水的万颗星星。
他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拔腿便走,未出几步便听见身后呼吸局促。回过头,却见那女子尾随而来,裹着他的斗篷瑟瑟缩缩地望着他。
“大哥,我为马匪所劫,他们察觉我逃出必然还会来的。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她眼底满是哀求,黑白分明的眼眸依稀浮起一层薄薄泪光。
风落之皱了皱眉,沉默不言。女子知他默许,紧蹙的眉心这才舒展开去。
这一夜,柴木在篝火中“噼噼啪啪”地燃着,风落之枕着石像,鼻息沉静绵长。玉歌支着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眼底是一簇簇好奇。
此刻头顶无云无星,沙地千里不见人踪,只有一石、一马,与这二人共横于广袤天地。玉歌悄悄自怀内摸出本书页来,拔下头顶发簪,蘸着柴灰小心翼翼地记下与风落之的初遇。又过了一会儿,玉歌也觉困意袭来,眼皮逐渐下垂。
这是几年来,她睡得最踏实的一夜。
他莫非也是石头人吗
沙地里的集市虽不比江南,却也是繁华熙攘。系着铃铛的骆驼颠颠簸簸,胡女的舞步舞裙伴着琴鼓飞扬。
已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的玉歌与风落之停在一家酒帐外,他二人身后跟着一匹瘦马,摇摇晃晃地驮着一尊人形石像。
他二人甫进帐中,便有伙计躬身上前。玉歌正欲说些什么,却在瞧见那伙计的面容时猛地沉下脸来。
“二位客官可要吃点什么?”这伙计面色苍白,一双狭长眼微眯着,黝黑的瞳仁仿佛两粒饱满的墨汁。他的目光经过玉歌时停顿了片刻,下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挪了开去。
“卤牛肉,、米饭,、酒。”风落之淡淡道,边说边从筷笼里拔出筷子,轻轻搁在石像跟前,却并未顾及玉歌。
玉歌亦是头一遭受此慢待,一口气憋了许久终是不吐不快:,“这明明只是块石头,你为何待它却比活人更好?”她气鼓鼓地的瞪着眼,石像面上的微笑犹如讽刺。
“谁说它只是块石头?”风落之眼皮也不抬,“在我眼里,天下人皆是比不上她的。”他望着人形石像,目光柔得好似一池被吹皱的春水,仿佛它才是那个名动江湖的美人,而一旁的玉歌不过死物一块。
伙计恰在此刻呈上吃食与酒来,风落之扭头冲石像嘱道:,“你体弱,莫喝酒。”他提起酒壶正要给自己斟满,却不料一不留神,酒壶竟被玉歌整个儿夺去。他有些诧异,眼前的玉歌抱着酒壶,眸里似燃着熊熊烈火。
“我总可以喝吧!”她狠狠瞪他一眼,仰头便对着酒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关外的酒不比江南柔蜜,每一口都烈性十足。玉歌的眉心越蹙越紧,一会儿功夫工夫,她便将空酒壶“当”的一声拍在桌上,抬手拭去唇边酒渍,“再来三壶!”
风落之沉默不言,静静地看她仰头灌下第二壶。她一双眼很快便给酒气熏得通红,目光也浑浊晃动起来。“有意思。”,她突然凑身上前,拖着托着桃腮直勾勾地盯着风落之,眼波流转间自有万种风情。
风落之面无表情地别过头,琥珀眼眸犹如深深潭水,叫人难辨喜怒。
“是不是人家姑娘不喜欢你,你就磨了这块石头以为替身?”他越是无动于衷,玉歌便越咄咄逼人,。她拣着最锋利的字眼扎去,他莫非也是石头人吗。
却不料听到这里,风落之第一次有了反应。他眉心微皱,澄澈眼眸浮光潋滟,。片刻后他猛然起身,背起石像朝外走去。:“你我本萍水相逢,便就此别过了。”他声音沉沉如金石凿地。
一步一步,他真的一步也未回头。
玉歌有些蒙懵了,抱着酒壶目送他牵着瘦马消失在视线尽头。待他彻底走远,那一旁伺候的伙计这才走上前来,一把夺过玉歌怀中酒壶。:“你入戏了。”,他卸下片刻前的平庸伪装,眼底隐隐有气。
玉歌目光一黯,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她顾自顾吃起桌上剩余的牛肉,双眼虽涨红却分明清醒:。“这场戏才刚开始,你看着便好。今夜晚些时候,你找人扮作马匪伏击我,不必留情。”
“你要做什么?”鬼楚皱了皱眉,不解道。
“他不吃美人计,便演一出苦肉计罢吧。”玉歌又夹一筷牛肉送入口中,边嚼边喃喃自语,“我便不信无法叫他喜欢上我。”
鬼楚深深地望着她,眼底悲凉稍纵即逝。只听他极低地道了声:,“你总能得手的,便如当初对我们一样。”
玉歌一愣,面上顿浮复杂之色,她低下头只当并未听见。
红尘滚滚多怪人
星空如洗,一弯冷月高悬。
夜风扬起一丛黄沙,打着转儿融入人影长长。风落之牵着瘦马,背负石像,孤身踏着月色走来。他眼底似有许多雾气,三分酿作了酒意,七分化作了颓唐。
恍惚间似有熟悉的呼声传来,他又走上几步,那呼声却是愈发清晰与惨厉,再听下去,却正是玉歌无疑。他这才慌了神,背着石像循声跑去。
月下的玉歌面白如纸,一双往日古怪精灵古灵精怪的眼此刻尽是恐惧,。只见四下围着七八个彪悍马匪,为首的蒙着面,只露出一对宛如浓墨的眸子。
下一瞬,只听当中一人发出一声惨叫,众人回头时,那马匪的刀已去了风落之手中。长风猎猎,鼓动他衣角如旗。玉歌乍见他,眼底便蓦地绽出光彩来,而那为首的蒙面马匪见此,眸中陡生妒恨。
风落之横手扬刀,竟有气吞山河之势。刀声轰鸣,蒙面马匪瞅准时机自后突袭,却非冲着风落之,而是他身后那尊人形石像。还未等风落之反应过来,玉歌已是一声闷哼,竟自旁纵身扑来,生生为石像挡下一刀!
待风落之回过头时,看到的只有玉歌毫无血色的脸与肩头淙淙的鲜血。与此同时,那蒙面马匪亦是怔住了。他有些不可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只知她叫他偷袭石像,却料不到她拿自己来押这盘赌。他若是早知了,断下不去这手的。他怔怔的地看着玉歌皱着眉吃痛倒下,看着风落之面露焦灼,上前一步横抱起她,而他只能依照计划,一声长啸令所有人同他一并退去。
所有的伤心与惦记,分毫不可流露。
月光脉脉,一丛篝火燃得安宁。石像笑着立在火旁,永世只有沉默温柔。它身侧是唇畔发白的玉歌,望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风落之眼底的怜惜终是藏不住了:,“你为什么……”他亦不知如何开口了。
玉歌一双眼烁烁闪耀,只听她柔声道:,“我知道你看中看重它,又怎能叫旁人在它身上凿下创痕来?”
风落之一愣,竟是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他不言,她亦不语,只听风悄悄,火打柴禾月沉天。
又过了半晌,风落之终是低声道:,“大恩难谢,我知你必然好奇,我说与你一个故事,自后你便明白了。”火声窸窣,玉歌安静的地点了点头。
“在很久以前,大罗山深处有一个村落,叫逍遥村。村民与世隔绝、自在逍遥,贫穷却知足。可是天不遂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凡有新生儿便都是男婴,不出几年,男童遍地跑,却不见女孩儿。村民们这才慌了神,这样下去不出几年,村子便要绝后了。”耿耿星河欲曙天,风落之的声音沉沉如夜。
一年又一年,村中的女人越来越少,村民越来越绝望。直到有一天,祥云落,仙人来。慈悲的仙人同情村民们的遭遇,许诺赐他们个孩子以传宗接代。
仙人呵气成云,化朽为奇。一时间地崩山摧风雷起,天梯石栈相勾连,乱石纷纷聚拢化作有血有肉、能哭会笑的女人。她们一一寻见了自己中意的男人,与村民们一同千恩万谢拜仙人。不出半年,村中便满是大腹便便的女人,又过大半年,婴孩声声啼哭响彻夜。
可是好景不长,三年后一个平淡无奇的黎明,村民们同往常一样睁开眼睛。,却惊觉女人们通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千姿百态的石像,。有的姿势欲起身,有的侧卧正酣眠,有的则在炉前端着早已冷去的汤碗。
“现在你可明白了?”风落之别过头,望着正听得入神的玉歌。
良久,玉歌方逐渐回过神来:,“所以,那尊石像是你的妻子吗么?”她只觉心头涩涩,为何她会觉伤心,为何逢场作戏却喜怒不由己,太多的想不通她还来不及去想,只听风落之突然道:,“是我的娘亲。”
一夜间,血肉之躯皆化作泥骨石胎,村民们这才想起,仙人只说助他们传宗接代,心愿了了自然要收回仙法。然而三年恩爱两不疑,人非木石岂无情啊,承受不了打击的村民纷纷病倒,曾经的深山美地终成死村一座。而他听着这个故事长大,记忆中没有娘亲,只有望着石像终日叹息的爹爹。
“我陪你一起找仙人。”玉歌突然低声道。红尘滚滚多怪人,他是一个,而她则是另一个。
见风落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玉歌只觉面颊火烧,心几乎要跃出胸腔来。她终是坐不住了,起身逃一般离开篝火,也忘记了肩头疼痛。
直跑出半里远,确定风落之未追来,玉歌这才停下松了口气。夜风拂着她滚烫的面颊,好似剑锋冰凉锁喉舌。意乱情迷间,她竟分不清这滋味是快活还是命悬一线。
“还疼吗么?”冷不丁有人自后搭住她的肩,玉歌着实给吓了一跳,回头这才看清来人。月光下的鬼楚面色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沉沉关切与心疼。
“不碍事。”她退后一步,无声地挣开了他的手。
鬼楚眼底划过悲凉,沉默了好半晌,这才抬头正色道,:“时间不多了,你打算何时带这怪人去见岛主?”
玉歌一愣,面上顿呈迷茫与惊惶之色,那模样仿佛刚从梦中惊醒。沉默半晌,她扭头瞥了鬼楚一眼,许久方低低道,:“我不想回去了。”
最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鬼楚面上毫无表情,一双眼好似冻住一般,仿佛玉歌这话颇令人费解。
“对不起。”玉歌复又退后一步,眼底浮起歉疚来。
此刻月上中天,夜风呼啸如百鬼吟哦,远处隐隐飘来风落之的呼唤之声。玉歌扭头望了望后方,再回头时却已不见鬼楚身影。
长风凄凄,鬼楚这人便如其名,来去总也如鬼如魅。玉歌低头,这才瞧见脚旁搁了一瓶伤药,瓶身温度尚存,想来握它的人一路焦急至极。
玉色瓷瓶在月下泛起毛茸茸的冷光,颇似一颗凉透的心。
你的命不单是你自己的
烈日灼灼,沙地狼烟。
玉歌心口疼痛,可心里却又欢喜得紧,甚至希望这片焦灼的沙地无边无际。她就这样同他一起,此生都不要走出去。
她从未曾提起,她的性命每隔百日便是一个节点。至今百日已过大半,若无解药苟延残喘,过不了多久她也将归于黄沙。可日子越临近,她便越觉坦然自在。若能死在这片沙地,死在风落之的身边,却也极好。
她生于灵芝岛,及笄后,岛主命人给她与姐妹们皆喂服了剧毒丹丸,若每隔百日不饮解药暂压毒性,全身便会溃烂流脓至死。获得解药的代价很简单,每隔百日她们便得魅惑住一个男子,使其心甘情愿来到岛上。
她从未见过岛主,也不知那些男子的下场,只知上岛后自会有青衣侍女呈上解药。几年来,她也记不清似这般祸害过多少痴心人。
这一次她即便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护住风落之。
这一夜,二人总算找到了水源。瘦马饮得欢畅,风落之亦唇角嘴角微扬。玉歌倚着石像温柔地瞧着他,心口隐隐作疼,自知毒性已快压制不住。此刻早已来不及另选猎物,即便来得及,她却也不愿离开风落之了。
走了几日,风落之几乎沾地便睡,然而玉歌却给胸腔中那疼痛逼得分外清醒。她额间冷汗密布,不敢出声,只得小心翼翼地爬起,绕过风落之朝远处走去。
直走出百步,她这才捂住心口倒抽了口气,缓缓蹲下身,任汗水一滴一滴打湿鞋面。
这疼痛两年前她经历过一回,那次她也险些动情。那是兄弟二人,哥哥多情如玉,弟弟沉默内敛,她游戏其间终引火烧身,眼见着百日将至却是谁也不愿牺牲。也是一个这样的夜晚,疼痛袭来,她备受煎熬终说出目的。
她以为那兄弟二人得知真相,必弃她如敝屣。却谁知,他二人趁她昏迷私下比武决出了胜负,赢的人去灵芝岛为她换解药。
当她再次睁开眼来,眼前却只有弟弟一人了。
往昔历历在目,她痛得汗如泪下。
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一双黑缎鞋面,玉歌吃力地仰起头,鬼楚的眼里沉淀着深深哀恸。他就这般静静地望着她,那目光似藏尽天下锋芒与绝望。
“两年前,我拼尽全力却还是输了那场比武,其实我知道,你是钟情兄长的。”鬼楚亦蹲下身,目光与玉歌齐平,“你可知那时我有多绝望吗?”他眼底波光晃动,里头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星光。
那场比武两个人皆拼尽全力,眼见着难分高下,却谁知兄长突地惊呼玉歌之名,他心一颤,回头时剑已架上脖颈。从小到大他总是输,输了这场剑,亦输了玉歌永世的亏欠。兄长临去前,嘱他千万照顾好玉歌。他知道她身染毒蛊,不得不眼睁睁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旁人。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安静陪伴。
两年朝夕,他曾以为或许陪伴比拥抱实在。直到他发现玉歌瞧风落之的眼神,一如当初瞧兄长时,他便知自己此生再无机会走进她的心了。
“你的命不单是你自己的。”鬼楚平静地望着玉歌,未等她反应过来,他竟是赫然出手重击她肩颈。玉歌双目圆睁,下一瞬已软软倒下。
“我不会让你死的。”鬼楚望着怀中昏睡的玉歌,轻轻说道。
炼一枚后悔灵药
玉歌醒来时,身侧只有瘦马与孤零零的人形石像。她环顾四周,许久才意识到风落之不见了踪影。她蓦地想起昏睡前鬼楚说的话,一时间冷汗淋漓。
风落之不会丢下她与石像,必是为鬼楚所劫,要拿风落之去给她换解药。想到这里,玉歌只觉头重脚轻险些跌倒去,下一瞬已发疯般驱着瘦马绝尘而去。
四海遥相望,孤岛云中悬。
灵芝岛。
每隔百日她便要来此,沿途岗哨识得玉歌,一路放行。甫登岛,便有青衣侍女托盘款款而来。碧色玉盘中央,一枚朱砂色丹丸泛着艳丽光芒。玉歌只觉目眦欲裂,却仍是不死心道:,“这是什么?”
“玉姐姐莫不是糊涂了,自然是岛主赐的百日仙丹了。”青衣侍女笑道。
玉歌一呆,脑里一片空白,半晌后心底才缓缓溢出悲怆来。岛主不会好心白赐解药,莫非风落之已……想至这里,她几乎抑制不住恐惧。
青衣侍女不明就里,柔声催促,却不料玉歌竟是猛地回过身,上前一把抓住盘中丹丸,狠狠掷向身后汪洋深海!波涛茫茫,朱砂入水,轻飘飘眨眼便无了踪迹。她望着湛蓝海面,许久方冷冷道:,“你回去告诉岛主,这条命我不要也罢!”
她早已受够了这百日劫难,为活命而游走戏弄一颗又一颗真心。一次次入戏复又出戏,活着的人未必比死去好受。
却不料青衣侍女毫不惊讶,只是笑道:,“岛主果然神机妙算,玉姐姐随我来,岛主要见你。”她说罢便转身翩翩引路而去,。玉歌一怔,她虽来岛数年,可岛主下毒赐药却从来都假手他人,无人见过岛主其真颜。她只犹豫了片刻,随即提步追去。
层台耸翠,云雾入天。
甫进殿中,便见殿中央一口巨型镂金丹炉正徐徐吞云吐雾,玉歌皱了皱眉,只觉这烟味儿和缓中却又透出隐隐腥气,闻着格外怪异。
“你来了?”一个温柔女声响于身侧,玉歌回头,却见眼前一张白净面庞,一双眼透亮如琥珀,垂眼垂首间竟颇见几分慈悲端庄。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安静宁和,素衫不染纤尘的中年妇人,与那传闻中凶残血腥的灵芝岛岛主相提并论。
见玉歌沉默不言,岛主顾自兀自柔声道:,“五年前来岛的姑娘中,我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你。你可是怨恨我操纵你们的命运,或是想问我,五年来那些登岛的男子都去了哪儿?”
玉歌抬起头,目光清亮。
“你时日无多,而我也寂寞多年,便不妨同你说说往事罢吧。”岛主望着玉歌,眼底满是慈爱,“你可知这丹炉内炼的是什么?”
玉歌顺着她的目光,再一次将注意力转向殿中丹炉。那是一口足以容纳数十数人的炉子,炉身刻着她看不懂的纹路字样,淡青烟雾不断自炉口溢出。她瞧不出究竟,复又收回目光。
“是后悔药。”岛主笑盈盈道,“九九八十一株罕见芝草,九九八十一只通灵奇兽,九九八十一颗男子痴心,炼一枚后悔灵药。”
玉歌拧了拧眉,不解道:,“费如此周章,你也有追悔莫及之事吗么?”
岛主眼底惆怅一闪而过,缓缓道,:“自然是有的,不妨也告诉你。我姓罗名织,打小喜欢丹药玄黄,为拜师学药而离开亲人。本以为修道之人万情皆空,却到底血浓于水,然而为时已晚——当我回头时,他们早已不在了。后悔药无人炼成过,我却非试不可。人生到了我这个岁数,才觉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亲情是真。”
“所以你就可以因着一己之私,滥取他人性命,操纵我们的人生?”玉歌眼头也不抬,咬牙切齿道。
岛主不怒反笑,半晌后柔声道,:“修道之人最是慈悲,那些男人都是心甘情愿跳入丹炉的,害他们丢了性命的明明是你呀?!”
玉歌一怔,下意识地望向丹炉。淡青云雾仿若万千故人面,五年来那些耳鬓厮磨,那些互许终身的山盟海誓,都相遇在这口炉子里吗么?
“前几日,第八十一颗痴心也因你归位丹炉,后悔药很快便要炼成了,这一日我等了太久太久。”见玉歌痴痴不言,岛主望着丹炉心满意足道。
玉歌一时只觉悲从中来,风落之……也在丹炉里了吧?他若是知道自己能换她活下去,必毫不犹豫地纵身入丹炉。她几乎不愿去回忆他的眉眼,心痛至极,下一瞬她已踉踉跄跄而去,竟也想跟着扑入丹炉!
却不想,下一瞬一股凌厉内力闪电般击来,玉歌给狠狠震出殿外。殿门随后自内拍合,只听岛主声音冷若寒冰:,“我不愿动手杀你,可你若妨碍炼药,我却也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她早已生不如死了啊。玉歌呈“大”字形型平躺于殿外,望着头顶烟灰苍穹,只觉泪光一点点地扭曲了山河天地。
在闪烁云海间,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风落之。关外酒帐,他独与石像共酌,风沙迷眼,他似与整个江湖格格不入。那一刻的她猜不到后来的千般故事,猜不到假戏真做的自己会答应陪他寻仙人,猜不到那一眼于他于她竟都是致命温柔。第一眼常是平淡无奇的,要等过尽千帆再回头,才明白原来那刻的自己已然动心。
她真的累了,动一次情,伤一次心。这一生入戏出戏,仿佛永无终结。心口的疼痛再一次泛上,仿若万千钩锁剖心探寻。玉歌缓缓合上了眼睛,若这一回是终点,愿她再也不要醒来了吧罢。
此刻他就在这炉子里
长烟袅袅,素衫胜雪。
罗织望着跟前镂金丹炉,心头涌起喜悦来。这一日她等了太久太久,久到连梦境、回忆都时常分割不清。
她并未完全对玉歌说实话,她的确离开亲人漂泊江湖,却非为炼丹之故。
她的一生原本庸庸碌碌、毫无波澜,然而她却是不甘心的。她的夫君是个目不识丁的鲁莽汉子,她虽为他生下儿子,却依旧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产后第二年,她暗地里鼓动山中数十数名怀有相似心思的女子,一并逃了出去。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她们彼此依靠,靠着火把微茫的光一步步向外摸索。自然有人半途后悔,吵嚷着要回去,她眼也不眨地挥手刀起。余下的女人恐惧极了,只得半不情愿地随她出山。她就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人命于她不过草芥,。只不过她算透了诸事,独独算漏了自己心底的骨肉亲情。
她到底是舍不得那襁褓中的孩儿啊,离去时她头也不回,若干年后才开始刻骨思念。可是当她回身再寻,山中早已是死村一座。她连自己的孩儿是生是死,姓甚名何都不知道。
九九八十一株罕见芝草,九九八十一只通灵奇兽,九九八十一颗男子痴心,炼一枚后悔灵药。她这一生所作所为皆无怨无悔,唯一放不下的心事,只有当初没带着儿子一同离山而已。
念此,罗织抬起头来,望着眼前滚烫的丹炉。几日前,最后一个男子纵身其中,再过几日后悔药便将炼成了。她心头快活,目光下移,落在了地上玉歌落下的书页上,百无聊赖间她便上前拾起翻阅。
这上头详细记下了数年中玉歌与每个男子的往事历历,这都是她要求的,以此检查她们提供炼药的痴心纯净无暇无瑕。
她随手后翻,目光猛然落在了最后一章故事上。那是一个叫风落之的男子,里头详细记下了他的出生,以及背着石头娘亲寻仙人的故事。越往下看,她的手便抖得越发厉害。
大罗山,逍遥村。
风落之……落之,罗织,从前她那无能夫君,便是姓风啊。
一页一页,也不知看了多久。书猛地落地,罗织的神情久久无法平复。她半眯着眼,面上先是浮起迷茫来,一时思索不透这怪异巧合。渐渐地,这迷茫化作震惊与欢喜,痴、惊、喜,三种神态来回交织在她面上来回。
那夜她与数十数名女子的离山,仿若惊雷一夜炸醒了沉寂的逍遥村。出走的大多是与她一样的人妇人母,为哄住啼哭不住的孩儿,村民们不得不编下一个仙人的故事。抛夫弃子就此成了身不由己,安慰孩儿,也是麻木自己。
错不了,一定错不了。风落之也有双琥珀色眼,他定然是当初那个她怀胎十月,离去前仍在襁褓中睡得香甜的孩子。
罗织目光温柔,炉底的火一跃一跃地映入她眼中。她的儿子原来一直活着啊,而且听侍女们说,还生得出众俊美。这后悔药到底神奇,竟真的令她骨肉重逢。后悔药……突然,罗织周身一震,似终于想起什么一般,愣愣的地将目光投回跟前丹炉。
丹炉升起炽烈的红来,金纹滚烫欲溶融,奇异腥气伴着青烟云卷云舒。罗织痴痴地望着丹炉,好似跟前站着的便是她苦寻多年的儿子。
怀着他时她常觉累赘,生下他时她嫌他丑陋不堪,就连日日哭啼烦人的模样都随了那平庸夫君,以至于离开时她头也未回。她不是一个好娘亲,直到再也见不到了才记挂起他的一点一滴来。他背着石头人翻山越岭,一定不知道他的娘亲也在四处寻他。天涯海角寻不见,此刻他就在这炉子里。
罗织眼里满是慈爱,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再也不想同他分离了。
下一瞬,丹炉“嗡”地的一晃,只听炉内沉闷一声,霎时殿内浓烟滚滚。良久,烟雾散尽,只余丹炉静静,殿内又哪里还有罗织其人。
原来心动最是不由人
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泼天溅地。
玉歌缓缓睁开眼来,头顶一方衣袖,正细细为她挡风遮雨。她神情恍惚,透过衣袖望去,竟瞧见风落之的脸。
依旧是那双琥珀色眼,依旧是那头乱蓬蓬的卷曲发,玉歌瞧得痴了,许久方喃喃道:,“你还活着?”
风落之不解道:,“我自然活着,只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古怪至极,我着实捉摸不透。”望着玉歌困惑的模样,他自怀内掏出一封已被雨水泡得发软的信纸,“这是鬼楚叫我给你的,对了,还有这个。”除了信纸,他复又自怀内摸出张药方来。
他自然是不明白的,数日前给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劫持来岛,随后他便交托自己这封信与药方。他不知道前因后果,不知道鬼楚纵身入丹炉,不知道他在死前潜入罗织房内偷得解药的配制秘方,不知道玉歌背后的故事万千。他只记得鬼楚说,哪儿也不要去,在这儿安安静静等几日,玉歌自会来见他,说完这话鬼楚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玉歌攒着信纸与药方,心底皆是复杂。千头万绪,百转衷肠,这一生她欠下的又何止一个鬼楚。
鬼楚大可不必死的。他已偷得了药方,入丹炉也便无了意义。可那一刻他却想着,会不会自己离去了,玉歌会如惦记兄长那样也惦记他?她会不会想起他的好来,下一回将愧疚也分他那么一点?两年前,他眼睁睁见着兄长赢了那场比剑,也彻底赢了她的心。两年后,他亦眼睁睁地再一次见她动情。原来心动最是不由人,朝朝暮暮的陪伴,不及红尘里狭路相逢的一眼。
她抬头望向风落之,他亦同时低头看她。四目相对间,万语千言不过沉默而已。他不问,她也不说,只知未来有的是时日细将往事话从头。
她的心底诸多无奈,终是伏在他的肩头,轻轻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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