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花灯路

2016-11-14 20:22蒹葭苍苍
花火A 2016年11期
关键词:东山花灯母亲

蒹葭苍苍

鸭鸭推荐:苍苍的稿子总是写得非常美,美得像一首诗歌,让人读了之后再三回味。这次是两个女孩子的成长故事,她们有误会,有冲动,有遗憾,有错过,有青春的一切美好与所有伤痛。也许我们都能从中找到自我,我们就是故事里的阿蓝,或者七叶。

1、

午后,阳光澄澈,宿舍楼一片静寂。

七叶穿着灰蓝色睡裙盘腿坐在椅子上,十指在键盘上飞舞。

她在写一个故事,关于阿蓝。

卷发的阿蓝;,微胖的阿蓝;,梨涡浅笑的阿蓝;,永远考第一的阿蓝;,失联已久却反复在她梦中出现的阿蓝。

阿蓝为什么会以故事的形式长出来?七叶很困惑。不过,写下去就是了。身为一个写作者,她尊重每一个从灵魂深处长出来的故事。

七叶与阿蓝,初识于七岁时,直到十七岁,她们一直相伴相依。两人有几分相像,苹果脸,自然卷长发。当然,不一样的地方更多,比如,阿蓝总是浅笑着,完美中透着一丝不自然;七叶则眼神倔强,笑起来声音清脆响亮,无惧无畏。

“七叶!七叶!”微沙略微沙哑的声音从阳台外传来。

七叶起身走到阳台。

阳台下,桐树翠绿的叶子在风中翻涌,一串串紫色的花苞从枝叶间垂挂。一个女孩站在树下,白衬衣,蓝裙子,一头卷发轻盈地垂在双肩。她没有穿鞋,赤脚踩在青色卵石路上。

女孩仰头看着七叶,嘴唇浮起微笑。

阿……蓝?怎么可能?!可那明明是穿着南中校服,看上去十六七岁的阿蓝。莫非是幻觉?七叶跑进洗手间,捧起冷水狠狠地浇脸。

她再回到阳台时,桐树下一片空寂,并没有什么阿蓝。

这年,七叶21二十一岁,在C学院上大三。

C学院三面环山,一面临江,校园内曲径通幽,古木参天,活像一所精神病人疗养院。不过,七叶与这神秘自由的气场倒颇为相宜,一个个故事像蘑菇从她心里生长。

“七叶。”微沙略微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蓝竟站在七叶旁边,她背对着阳台门,微风吹拂着卷发。

“七叶。”阿蓝悠悠地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我们非要穿越那些荆棘密布的路?”

“什么?”七叶愣住。奇怪,她并不害怕,竟像身在梦境一般。

“那些荆棘密布的路啊。七叶,你看。”阿蓝指指自己的脚。

七叶看过去,那双赤裸的脚上,一条条细小的伤痕纵横交错,犹有血丝渗出。

风吹来,七叶揉揉眼,阿蓝仿佛融解溶解于光芒中一般,消失不见。

又是幻觉?或者是自己的想象?一定是在电脑前坐得太久了,该出去走走。

2、

七叶换了衬衣和牛仔裤,一个人往食堂后面的小森林走去。

鹅卵石铺成的大道旁,高耸的树冠遮天蔽日,树下堆积着枯黄的落叶。

七叶踩着落叶往深处走,“嚓嚓嚓”,脚下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嚓嚓嚓”,道路的另一侧,也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七叶扭头看过去,一双伤痕交错的赤脚,正踩在黄褐色的落叶上,往上是修长的小腿,蓝色的裙摆,再往上是白色的衬衣,不自然的完美笑脸。

“还记得吗?七叶。”阿蓝双手背在身后,踩着弹簧步,“石子小学后面,也有这样的一条路,我们常去那儿,也像这样踩落叶,还唱着歌。”

“对啊。”七叶答,“我不想回家时,你就陪我。”

七叶的家在古镇东边,外祖父和舅舅都是中医,医馆就开在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浸润着中药味,七叶很不喜欢。

“记得吗?六年级时,我们一起参加征文比赛。”阿蓝又说。

七叶当然记得,那年,她们十二岁。她们寄出征文稿件三个月之后,阿蓝收到了优秀奖的证书,七叶却什么也没有收到。

“其实,你是一等奖。”阿蓝顿了顿,“你的证书,我先收到了,我把它……埋在那条路边的一棵树下了。

七叶惊愕不已:,“为什么?”

“我很怕。我怕我一旦被人超过,我的一切就会暴露。”阿蓝不知何时已变成小少女模样,一身白色蓬蓬裙,卷发扎成马尾,嘴角骄傲地上扬着。

这是十二岁的阿蓝,功课全优、,能歌善舞,乖巧懂事。据说阿蓝的父母在外地做生意,所以将她寄宿在老师家。在阿蓝身上,物质的丰富与父母的宠爱也彰显无疑。

对阿蓝身上显现出的一切,每个人都深信,所见即是真相。

七叶外祖父的老家就在阿蓝的村子,七叶陪外祖父回去扫墓时得知,阿蓝的父母是农民工,家里还有聋哑的哥哥,、脑瘫的姐姐,家境显然并不宽裕。不过,七叶佯装不知,也从没对任何人提起。她只是羡慕,全家的爱都倾注到阿蓝一个人身上。那种体会,她从来不曾有。

“你不会有那种害怕。”小少女阿蓝仰头看着七叶,“因为你不是为了拯救谁而出生,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背负改变家庭命运的责任。”

阳光的从树冠间漏下,洒落在阿蓝身上,阿蓝又消失了。

七叶独自站在层层叠叠的落叶上,悲伤像潮水一般从胸中涌起,源源不绝。

3、

夜色下,图书馆透出森森寒意。

宿舍太吵,七叶抱着电脑躲到这里来。悲伤仍未消散,阿蓝的故事却也必须继续。窗外的泡桐树开着花朵,灯光映出去,温暖烁烁。

十指在键盘上飞舞,文字在屏幕上跃动。七叶心想,她今天下午遇见的,一定不是真正的阿蓝。阿蓝不会把朋友的证书埋在树下,她会把它们交给朋友,笑盈盈地说,:“恭喜你啊,七叶。”

没错,这才是好朋友的故事,值得七叶记录的故事。

“好朋友?你在自欺欺人吗?七叶。”微沙略微沙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阿蓝正坐在泡桐树上,白衣蓝裙,一双小腿晃动着,“哦,说不定,你一直在自欺欺人呢。”

难道不是吗?七叶心里一颤。

她们一同升入古镇初中。阿蓝在学校寄宿,七叶常到阿蓝的宿舍去午睡,一起看杂志,分享零食;。阿蓝依旧常考第一,七叶依旧常居第二;。她们一起参加竞赛,有时互为对手,有时并肩作战;她们一起学音乐,她学竹笛,阿蓝学古筝,她们还相约,将来一定要同台演奏。

“没错,我也以为我们是好朋友。”阿蓝抿嘴一笑,“可是,你记得吗?中考前一天,你去找你母亲时,我看到了你,什么我什么都看到了。”

一阵久远的刺痛,从时光深处朝七叶袭来。

七叶读初二时,母亲从外地回来,在古镇的江边开了一家娱乐城,古镇淳朴,娱乐城无异于一朵罂粟花,招致了不少风言风语。外公和舅舅深以为耻,不许母亲再踏进中医馆。

七叶和母亲也不亲。据说,母亲十几岁就去了南方打工。临产时,母亲才回到古镇,生下七叶不到两个月,她又离开了。关于父亲,母亲也欠七叶一个交代。于是,七叶心上系着一个结,阻塞对她的爱向母亲流动。

黄昏,天气闷热,七叶无可奈何地朝江边走去,她去找母亲要生活费。

就在离娱乐城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母亲出现了,她被两名女警察押着,神情茫然地走向一旁的警车。母亲瞥见了七叶,她愣了愣,垂下头去。

“嗖——”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透七叶胸口,直刺心脏。

七叶捂住胸口,艰难地转过身。

警车咆哮着,从七叶身边飞掠而过,扬起漫天灰尘。

大雨瞬间落下,落在马路上,、江面上,落在七叶的胸口上。

七叶的泪水和大雨一样汹涌。

她以为,她和母亲之间没有爱,只有权利和义务。而这权利和义务,到她十八岁时便会宣告结束。她没有料到,她的心会那么痛。

从娱乐城到中医馆,大约有一万步,每一步,她都像赤脚踩在荆棘丛中。

“你真的什么都看到了?”七叶盯着阿蓝的眼睛,她不敢相信。

“是啊,我就在你后面。”阿蓝答。

“眼睁睁地看着我伤心无助?你也忍心?”七叶悲愤起来。

“因为我很好奇啊,没有父亲,母亲又是那种人,为什么七叶总是能一脸无畏地笑着。”阿蓝说着,也犹有悲愤,“为什么全家人的宠爱,却让我战战兢兢?”

“生活比故事更残酷,对不对?”阿蓝的声音渐渐消失,“七叶,我们的故事,你还要写下去吗?”

4、

午后,教室里,文艺理论课。

七叶坐在最后一排,她右手握着黑色水笔,在白色暗格上飞快地写着。

她与阿蓝的故事在继续,从电子文档,蔓延到白纸黑字。

这是她的故事,由她主宰,哪怕纯属虚构。

所以,她必须让十四岁的七叶,在经受打击时得到好朋友的安慰,它们就像一阵微风,为她炽痛的双脚,带来一丝清凉。

“尽情虚构下去吧,七叶。”阿蓝沙哑的声音又响起,她就坐在旁边,正托着下巴望着七叶,“不过,沈重南是不是该出场了?”

沈重南!七叶的心狠狠一震。

大雨之后,七叶以擦线而过的分数,考进了长江对岸的南中。

周末,七叶去教室上自习,大厅里,一个男生席地而坐,悠悠地拉着二胡曲。他面前放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欢迎加入“一个人”民乐团。

他拉完一曲,七叶才说:,“如果我加入的话,乐团还叫‘一个人不是太奇怪了吗?”

男生拾起粉笔头,在“一”下面画了一条横线,问:,“你会什么?”

“竹笛。”七叶答。

“我叫沈重南。”男生点点头,略长的头发映着一张硬朗帅气的脸。

阿蓝也考入了南中,以排名全校前十的分数。那么巧,她仍然与七叶同班,同一间宿舍。七叶拉着阿蓝加入了乐团,“二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沈重南在学校后街租了一套房子,他们将哪儿那儿当作了排练室。排练结束后,沈重南常请她们到后街吃酸辣粉,吃冒菜,吃凉糕,温馨得就像家人。

他们都喜欢一首叫《东山花灯路》的曲子,二胡低沉如叹息,古筝清澈如倾诉,笛声悠扬如清歌,乐音协奏应和,宛如幽深的路缓缓铺展。尽管难度很高,但他们很努力地排练,憧憬着能在艺术节上演奏。

“要是真有那样的一条路就好了。”沈重南感慨。

“我也想找到它。”阿蓝微笑着赞同。

“嗯!一起去!”七叶铮铮发誓,好像东山花灯路真的存在于某座城市之中。

高二的冬天,圣诞节。七叶买了一盆白掌,送给沈重南做作圣诞礼物,白掌开着心形的花朵,既含蓄委婉,又脉脉深情。

可是第二天,阿蓝抱回来一盆白掌,跟七叶送给沈重南的一模一样。

七叶小心地问阿蓝:“谁送的?”

“沈重南。”阿蓝神秘地微笑,意味深长。

七叶心里一凉。

那盆白掌就像一个临时停车标识,七叶与阿蓝的友谊行驶到此,戛然而止。

“果然还是很受伤呢,七叶。”阿蓝歪着头,眉眼略有得意之色,“其实,那盆白掌是我买的。白掌嘛,大多长得一样。”

“为什么?”七叶问。

“我不想输给你啊,在任何方面都不想。”阿蓝幽幽地,“全家的爱和希望,都赌在我身上,我怎么能输给一个连父母的爱都得不到的人?”

七叶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越回头,越能看清真相,那一路都是荆棘。”阿蓝站起来往教室外走。

5、

七叶回过神来,教室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人。她盯着稿纸,这才意识到,她写了那么多故事,唯独没写过沈重南。

她在逃避什么?

她记得,白掌圣诞节之后没多久,她收到一张纸条字条,沈重南写的:七叶,有一些道别的话想和你说。

她还记得,那堂个晚自习,她逃课了,和沈重南一路走到江边,并肩坐在星空下。不远处有大片甘蔗林,风吹起时,空气里荡溢着甘甜的气息。

“你要去哪里?”七叶问。

“澳洲澳大利亚。”沈重南答,“我不想去,但是没办法,爸妈要我去,学校什么的,也都联系好了。”

“真羡慕你啊,”七叶感慨,“有父母为你铺路。”

“那条路,不是我想走的,”沈重南苦笑,“是他们想要我走的。”

七叶随身带了竹笛,她轻轻地吹奏起来。

“一个人的《东山花灯路》?”沈重南诧异,“好奇怪,比合奏时出色多了!”

“接下来的路,恐怕我只能一个人走了啊。”这句话哽在七叶的喉头,迟迟无法说出口。关于那盆白掌,她也没有问起;关于她和阿蓝的戛然而止,她也没有提起;想对沈重南说的话,她也都隐藏在了笛声里。

晚自习下课时,沈重南送七叶到校门口。

“我并不向往三个人协奏《东山花灯路》。”沈重南凝视着七叶,“我向往的是我和你两个人的协奏,七叶,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到达同一个舞台。”

“好。”七叶说,算是约定。

第二天,七叶才知道,她在江边为沈重南吹奏一个人的《东山花灯路》时,厄运已悄悄降临。

教导主任亲自查晚自习,七叶的考前逃课被当作违纪典型,被点名批评。七叶不在乎批评,但流言蜚语却像蜜蜂一样漫天飞舞。

“杜七叶逃课是因为沈重南呢。”

“沈重南?不奇怪,我看他们早就有鬼……”

“我听说,她是那种孩子呢,父不详……你们懂的。”

“她妈更可怕,是那种,那种女人!还进去过呢!”

“求你们都别说了好吗,真恶心。”

就这样,七叶被同寝室女生孤立了,阿蓝并没有声援她,她们的情谊不像临时停车,更像驶到了终点。

不过,七叶自然有她的骄傲。她搬出女生公寓,住进旧宿舍。旧宿舍又老又破,女生公寓建成后免费对学生提供,但没人在乎这福利,于是八人间的宿舍只住了七叶一个人。

沈重南也杳无音信杳无音讯。但她想,他不会忘记他们的约定。她常常一个人吹奏《东山花灯路》,抵抗夜晚的孤单寒冷。

回忆如此不堪,七叶无力篡改,无力虚构,她收拾纸笔,走出教室。

凉风从走廊尽头吹来,她打了一个寒噤。

“你也在怀疑吧?在南中,知道你底细的人,除了我,没有第二个。”阿蓝走在七叶身边,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没有。”七叶咬紧牙齿,尽量克制。

“真的是我哦。”阿蓝踩着弹簧步,“沈重南为什么独独跟你告别?我们不是三个人吗!”

“让开!你不过是幻觉!”七叶低吼着,飞奔起来。

6、

七叶在铺满鹅卵石的校道上狂奔,逃命一般。

一个趔趄,她摔了出去。左边的膝盖摔破了,沙土渗进去,鲜血淌出来。

她盯着那鲜血,忍住痛,理智战胜了恐惧:她必须找到真正的阿蓝,不能被幻觉和回忆击败。

她唯一保持联系的高中同学,是高三时的同桌。同桌特立独行,厌恶一切八卦,曾给了七叶珍贵的安慰。七叶在微信上问同桌:,“你知道徐蓝的联系方式吗?”

“咦?你没有?不知道同学群里有没有。”

“拉我进群。”七叶说。

同桌将七叶拉进群里。她早就知道群的存在,但她一直不愿进入。

她点开成员列表,阿蓝的名字熠熠闪耀。

“阿蓝,我是七叶。”她给阿蓝发私信。

阿蓝没有回应。

系统提示有好友加她,七叶点开一看:,“我是沈重南。”

沈重南!七叶的手轻轻一颤,默默点了“同意”。

“对不起。”这是沈重南发过来的第一句话。

接着是一段独白,那些话大约在酝酿已久,此时喷涌而出。

“到澳洲澳大利亚后,我再也没有拉过二胡,无法完成与你的约定,也没有勇气联系你。对不起。我一直记得那个下午,我坐在地上拉二胡,你从阳光下向我走来。我也还记得,你在江边吹奏《东山花灯路》时的样子。我想说的是,感激你,让我看见了这些美好。”

“你忘了也好。”七叶在手机上打出这五个字,想了想,她又补上,“谢谢你记得。我该记得的,我也记得。”

“我一直很欣赏你的独立,你还走着自己选择的路吗?”沈重南问。

“嗯啊。”七叶答。

“我也是,还走着父母为我铺的路。呵呵。”沈重南自嘲。

“无论走着什么样的路,一定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七叶似安慰他,又似鼓励自己,“愿我们找到各自的理由,坦然走下去。祝福你。”

“祝福你,珍重。”沈重南回复。

七叶放下了手机,如释重负。原来她所期待的,并非千难万阻的重逢,而是在心知后会无期之后,微笑着互道珍重。

7、

深夜,大风汹涌,七叶的膝盖痛得无法入睡。

手机传来提示音:,“七叶,我是阿蓝。”

“阿蓝!”七叶急急地打字,“你在哪里?”

“C城。”阿蓝又问,“你呢?”

“C城,哦。我在C城的山里,。”七叶迫不及待,“阿蓝,我想见你。”

“我也想见你。”阿蓝答,“我在中山四路,一间叫“‘谜底”的店,你要是没空,过两天我休假,来找你。”

“我来,我明天就来。”七叶急切地回复。

“我等你。”阿蓝说。

“阿蓝,发一张你的照片来,我想看看现在的你。”七叶央求。

屏幕再次亮起,阿蓝穿着雪白的长裙,长发垂肩,依然是梨涡浅笑的样子,但是,那份做作不见了,多了几分洒脱与坚毅。

长大的阿蓝,蜕变的阿蓝,充满能量的阿蓝,这才是阿蓝应该有的样子。

天色将明时,天开始落雨,持续不停。

七叶撑着伞,一大早就搭车去市区,换乘线路,一瘸一拐,她终于抵达中山四路。雨势已成瓢泼,七叶浑身湿透,瑟缩着寻找那间叫“谜底”的店。

一个女孩出现在被大雨覆盖的街道上,白衣蓝裙,卷发垂肩,积水没过她赤裸的脚踝。她冲七叶挥手,微沙沙哑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七叶!”

那不是真正的阿蓝,是幻觉!七叶身体一缩,提醒自己。

“七叶!七叶!”幻觉阿蓝又喊,声音遥远又哀伤,“帮帮我!”

七叶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幻觉阿蓝移动,狂风将她手中的雨伞的吹翻,她踉跄几步,脚下踩空,身体猛地一坠,意识瞬间消失。

8、

不知过了多久,七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空地上,四周漆黑。她刚才明明在下着大雨的街道上,这是哪里?

“别怕。”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七叶转向声音的来源,女孩的轮廓显现出来,衬衣,、裙子,、轻轻拂动的卷发。

“你不是阿蓝……”七叶头脑似乎仍然清明,“你是幻觉。”

“我是你啊,七叶,十八岁的你。”女孩的面庞浮起忧伤,“那些真相,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

七叶仔细辨认眼前的女孩,果然是自己十八岁时的模样,跟阿蓝一样的校服,一样的长卷发,没有人比她更知晓,自己十八岁时孤独与骄傲,以及自欺欺人。

“但是,”十八岁的七叶继续说道,“你真正不肯原谅的,不是阿蓝,而是自己。你一直内疚,十八岁那年的冬天,阿蓝在绝境中向你求助,你没有施以援手。”

是啊,七叶一直耿耿于怀。

其时,正值高三,校门口来了一个卖酸辣粉的小摊。摊主是一对兄妹,聋哑的哥哥,跛足的妹妹。酸辣粉味道不错,大受欢迎。

第一场寒流来袭的晚上,七叶独自回旧宿舍时,竟然看到阿蓝等在大门旁。七叶暗暗吃惊,她们已经许久没说过一句话了。

先开口的人是阿蓝:,“你一定知道,卖酸辣粉的是我的哥哥姐姐。半年前,父亲出了意外,母亲得照顾他。我现在的费用都靠哥哥姐姐支撑。”

七叶知道,但她漠然地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为了改变那个家的地位和命运,他们倾尽全力培养我,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好累,有负罪感……”阿蓝冻得瑟瑟发抖,“我也害怕,害怕被大家看穿,害怕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七叶,我该怎么办?”

“这是你自己的事。”七叶梗着心硬下心肠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你哥哥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你也不知道我的底细一样。”

“七叶……”阿蓝无助地望着七叶,垂眸低头沉默,然后转身走开。

阿蓝在灯影下渐渐走远。

“阿蓝!”七叶犹豫了一下,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声。

不知阿蓝有没有听见,那个孤单的背影忽地一闪,消失在校道拐弯处。

几天后,阿蓝成了全校的新闻人物:在酸辣粉小摊生意正旺的时刻,她突然冲进人群,一脸暴怒的地将小摊掀翻在地。

顾客们愤愤不平,很快,阿蓝的家庭身世被扒了出来。

“虚荣!”

“自私!”

“无耻!”

鄙夷和唾骂像雪花纷纷扬扬地扑向阿蓝。

阿蓝没有辩解,她离开了南中,直到高考也没有回来。

据说,阿蓝去了南方,成了一名流水线女工。

如果那天晚上,我能抱住阿蓝,后来那些毁灭性的场景,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阿蓝的人生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七叶常常这样想。

此刻,被困在未知的黑暗里,她仍然这样想。

9、

黑暗越来越浓稠,七叶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吞噬,她身体一软,跪坐在地。

“振作一点!”七叶的手,被十八岁的自己紧紧握住,“我们必须回去!”

“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走那些荆棘密布的路?”七叶问。

“因为,”十八岁的七叶答,“我们把人生的彩蛋藏在那些路上了啊。每一次的伤害,、被伤害,都是一个个彩蛋,里面藏着我们失去的力量。”

“彩蛋……吗?”七叶反问。

“沿路回去,找到那些彩蛋,打开它们,赎回力量。”十八岁的七叶坚定地说。

七叶站了起来,与十八岁的自己在黑暗里并肩前行。

一个个透明的彩蛋,伫立在她们前方,像一团团光芒。

七叶与十八岁的自己,穿过那些光芒,向前行进。

一个个声音,从光芒里飘出来:

“我是你因为没能拯救阿蓝而产生的自责。我想告诉你,即使你用尽力气,也无法改变阿蓝的人生,人生的每一步都不会是虚度,你也是一样。”

“我是你在破旧宿舍里感受到的孤独,我想告诉你,总有一些路,只能一个人走,但走着走着,你就能遇见同行的人。”

“我是你看着母亲被警察带走时的哀伤,我想告诉你,请勇敢地成长,成为自己的依靠,以及,母亲将来的依靠。”

最后一个彩蛋里,竟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七叶莫名地感动,她静静地聆听。

“她想用哭声告诉你,将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主宰,不是父母,而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想要体验生而为人的心酸,、苦乐,以及荣光。”十八岁的七叶轻声说。

一大片光亮从前方照进来,出口即在眼前。

七叶奔跑起来,十八岁的七叶也奔跑起来。

天地豁然开朗,眼前是广袤沙滩,大江缓缓流过,一片虹光从云上喷涌而出。

她们奔到虹光之下,伸出双臂。

她们默契地侧过头,相视一笑。

10、

七叶感到呼吸间有一缕淡淡花香。她睁开眼,一大束栀子花,正插在一个干净的酸奶瓶里。她抬了抬手,手上正插着输液管,哦,她在医院。

彩蛋之旅是梦境还是幻觉?她分不清,但她能感觉到,那些从彩蛋里赎回的力量,在她身体里脉脉流动。

“不愧是七叶。”长大的阿蓝站在床边说,“掉进下水井,还能活着被拉上来。”

“是你救了我吗?”七叶注意到阿蓝的手臂上缠着纱布。

“下水井就在我工作那家店门口的马路上。”阿蓝笑了笑,“同事们也帮了忙。”

“谢谢。阿蓝,你看起来很好。”七叶由衷地欣慰。

“是啊,我能坦然面对家人,他们也能坦然面对命运。毕竟,谁也无法拯救谁,除了自己。”阿蓝从容地微笑,“我那次对他们的爆发,表面上是毁灭,事实上,大家都获得了解脱。”

“人生的每一步,都不会是虚度。”七叶凝视着阿蓝,她感觉到,她心上的结散开了,爱流动起来,流向母亲,也流向自己。她能抵挡任何伤害,但唯独无法抵挡爱的流动。她感激阿蓝,也原谅了自己。

“你还弹古筝吗?”七叶问。

阿蓝摇摇头:,“不过,《东山花灯路》可真好听啊。”

东山花灯路,二胡低沉如叹,笛声悠扬如歌,古筝清澈如诉,七叶默想着曲子的旋律,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东山花灯路不在他处,正是她们走过的路。

既是荆棘之路,也是成长之路;

既是向死而生之路,也是生命绽放之路;

在它的尽头,是无限广阔的自由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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