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梦”梦惊思几许

2016-11-14 13:06彭定安
鸭绿江 2016年11期
关键词:同志工作

题记:“……围绕着它,和它有关的都是从往事里抓出来的片段回忆,在随想里留下来的思绪点滴。”(赫尔岑:《往事与随想》)

我曾经有过多次调京工作的机遇,都功败垂成,说起来,令人唏嘘,也引发深思。如今耄耋已逾,回首前路,有“京梦”累累皆惊梦之感,祸兮福兮,均无依凭,唯感叹“命运”之臂强劲,人谁能违?

所谓微尘滴水映大千,我现在回顾的这些往事,虽然在个人来说是平生运命、事业大局;但在社会层面上,不过是飘风吹轻尘,微微不足道哉。不过,我所经历的,倒也反映了一些时代的印迹、文坛的风情、世态的演变,算是一点“历史的细节”吧,或可供消遣一顾。

那是上世纪的1978年十月仲秋季节,我在全家插队昭乌达盟敖汉旗10年之后,在隐姓埋名二十多年之后,重返沈城。本来半年前调令即已下达,重回报社;虽然我学的是新闻专业,新闻工作又是老本行,但回顾近二十年的从业经历,除了一篇报告文学《永生的战士》,引发全国学雷锋活动,算是一点成绩,所剩就是二度遭难的沉重记忆了。而且自己向来属意学术研究和理论思维,所以怀揣调令,坚持半年不肯报到,终于离开热爱的新闻工作岗位,转行到新组建的辽宁社会科学院工作。翌年初,右派改正之后,即负责文学研究所的工作。其时,原先主要负责所务的,是新闻和文艺界的宿将戈扬。但不久,她就奉调回京全力主抓《新观察》的复刊工作。并且拟调我去京给她当助手。这是我人生历程上,第一次遇到“调京工作”的机遇。但是,此事传到院长陈放那里,他说,“哦,那可不行”,还说“她自己走了,还带走一个?”此事我以后才听说,当时一无所知,因此也没有去争取。

转年1979年初,辽宁省文学学会成立,我是拟任的学会副秘书长,负责会务,其中一项主要任务就是接待应邀专程来沈作学术报告的,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陈荒煤。会议期间为他服务,不免与他多所接触,使他对我有所了解。大会结束后的晚宴上,他忽然对坐在对面的我说:“彭定安同志,到我们那里去工作吧!”这意外的喜讯,使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兴奋地说了一句:“那好哇!”我看一眼陈放,他没有动静。我心以为:这回定了。但是,忽然“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坐在陈放对面的方冰同志(那时任省文化厅副厅长)对对面的陈放说:“唉唉,陈放,他挖你的墙脚!”这时陈放好似如梦初醒,赶忙说:“哎呀,荒煤同志,这可不行哪,我们刚建院,需要人哪!”陈荒煤没有再作声。我作为晚辈,在多位老同志、老领导面前,不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默然接受这喜事的“忽起忽落”。

不久,却又出现一缕喜光。那是冬未去、春将来的季节。一天晚上,范敬宜忽然给我来电话,说《人民日报》国际部副主任陈泉璧同志来沈阳了,现住华侨旅行社,约见我们俩。夜晚,我们冒着寒冷,骑车分别从三经街和南湖,赶往那时还是涉外高级宾馆的华侨旅行社(现已拆除)。陈泉璧同志见面稍许寒暄后,便说,现在我们同美国方面协议互派多名驻外记者,拟调你们作为第一批驻美记者去《人民日报》工作。你们的意见怎样?我和范敬宜自然是喜出望外,满口答应。此事就如此定下了。辞别出来,我和范敬宜一同骑车回家,路上,我说:“啊,真想不到哇,昔日的右派‘彭范联盟,现在竟然要‘联袂赴美了!”又说:“可是我的英语水平‘呀呀乎,你是圣约翰出身,英语呱呱叫哇。”我们一路说笑,“春风得意”。《人民日报》要调人,似是“铁板钉钉”,没有阻力,只等调令下来了。但是,过不久,即传来“计划改变,前议作罢”的消息。事后,我还趁出差机会,路过北京时,去《人民日报》社看望国际部的陈勃伟同志,他曾任驻日记者,是我在《东北日报》的老同事。我向他打听,既然去不了美国,我仍然来《人民日报》工作,如何?他说,来也可以,不过你不是搞国际宣传的,来了,也就是编“国际副刊”。这你得考虑。回来后,我思考陈勃伟的意见,觉得好容易来到科研机构了,又回新闻界?还是算了吧。一缕喜光,就这样消失了。

又不久,著名学者、历史学家黎澍同志奉命创办《中国社会科学》杂志,正“招兵买马”,物色编辑人员。友人向他推荐了我,并且引领我去他家中晋见。黎澍同志快人快语,简单说了一下办杂志的事情,就说“来吧!”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我心中喜悦,这是中国社会科学界最高等级的刊物啊!黎澍刚才说了:“乔木说,这个杂志要办成:在这里发表一篇文章的,就是状元。”当时,我在偏僻旗县的深山沟里待了十年后,才“钻出来”几个月,得此进京工作的良好机缘,是何等快慰欢欣!不久我回到沈阳;又不久奉黎澍命来商调我的刊物编辑部文化组负责人即来到沈阳,约见了我,又向领导机关提出了商调的意见。一切办妥。我送他登上火车的时候,他愉快地同我握手,说:“我回去就发调令,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工作了。”可是,以后就再没有下文。“空山寂寞”,未闻“足音”!——后来听说,商调事,被上级“卡”住了。我生平的一件大事幸事,再次功败垂成。

1980年8月,在我“从地下钻出来”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在我毫无所闻、事前一点信息也没有的情况下,忽然接获上级组织通知,任命我为辽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兼秘书长,主管科研和行政事务。于是我陡然忙迫起来,本职工作之外,还有自己的科研和学术著作的撰写,同时还具体组织建立多个辽宁文科研究会,先后成立了中国现代和当代文学、鲁迅研究、美学、比较文学和红楼梦研究等学会。正当我工作得有点“风生水起”的时候,却又一次迎对调京的波澜起。

事情是这样的:1981年,为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全国举行盛大纪念活动和学术研讨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负责全国性学术研讨会的工作。我被借调任驻会专职负责学术研讨会组织工作的副秘书长,包括审定全国各处提交的学术论文和确定代表人选,以及所有会务安排。夏季赴京,秋季回沈。在离京前夕,文学所鲁迅研究室主任林非同志约我谈话。他说:现在决定成立鲁迅研究所,把“东鲁”(指中国社科院文学所鲁研室,在北京东城区)、“西鲁”(指鲁迅博物馆,在西城区)和“中鲁”(指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在朝内大街,居城中)合并组建;副院长周扬同志兼任所长,鲁迅的学生和老一辈鲁研专家李何林、李霁野、黄源、唐弢、萧军、戈宝权、王瑶、王士菁等先生任副所长,但他们只是挂名,而由你,他指着我说:“担任副所长,坐班主持工作。”然后询问:“让你屈居末尾啦,你同意吗?”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好工作,也不是什么屈就,我当即表示欣然同意。他说,你接受,那回去就可以向省里汇报了。endprint

我回省后立即去省委宣传部汇报,先是主管文化的副部长文菲同志接待,他听了汇报,说“这可得向异云同志报告”。于是我们来到刘异云部长办公室。我刚汇报完,异云同志倏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几步跨到我的面前,指着我,神情有些严厉地说:“我知道,他们早晚要把你弄走!”空气陡然有些紧张。文菲便婉言说:“这不还没有定嘛!”异云同志也就回到座位上,缓声说:“到时候再说吧!”我听口气,没有说死。心中暗喜。

可是这个计划,因为未获胡乔木院长批准,作罢了。我的“进京梦”,再一次功败垂成。

此后,还有一次,是“议而未决”,就作罢了。大约在1982年左右,一天,我到广播电视厅吴少琦处,那时他担任厅长,过去是我在《东北日报》《辽宁日报》工作时的老同志,还是老“右派朋友”。我们正聊着,忽然来电话了,只听他接听后便说:“呵,他就在我这里呢。——哦,……他呀,呃,他现在当社科院副院长啦……嘿嘿……对,算了吧!……”他放下电话对我说:“是顾雷。”顾雷是我们在《东北日报》时的老同事,后来调《人民日报》,是一位活跃的大记者,这时担任什么职务,我不清楚。吴少琦又说:“他说《人民日报》准备在各大区设立记者总站,想调你去当东北地区记者站的站长。我说你当官了,他就说,呵,那就算了。”吴少琦生性活泼,好开玩笑。他说完又调侃我说:“你小子去呀?去,我这就给顾雷打电话!”说着还假意拎起话筒,我说:“你打吧!”两人哈哈一笑。

两次去《人民日报》工作的机会,两次重回新闻工作岗位的机缘,我都错过了。回顾过往,我终于没有重返新闻界,而“终生不渝”地定在社会科学研究岗位上了。而范敬宜,虽然那次我们没有一同当成驻美记者,但后来他却一次调京工作,就顺利成行,并步步晋升,以后更成为主政《人民日报》的老总,成为新时期新闻界的名人大家,为人敬仰。我们相比,就不是个人运命的浮沉变异,而是由于学识、能力的差异而致成就的悬殊了。

前所谓“微尘滴水映大千”,我回顾这些琐细往事,就是映出一星半点当时的时代气氛、文化生态和“景观”,以及干部任用的情景。这些,现在,类似的事情是都不再存在,也不再会发生了。

老领导刘异云同志在一篇关于我的文章中,曾述及我调京未成的事情,他这样写道:

记得粉碎“四人帮”后,全国一片欢腾,万事待整顿,百废待兴,正是迫切需要人才之时,当时中央有关部门要调定安,我认为辽宁是“文革”的重灾区更需要人才,申明理由没有放他走,所谓“辽宁不放”,就是我的主意。以后,北京有关部门又来调另外一位同志,我还是申明理由来个“辽宁不放”,后来那位同志还是调去了,现在担负着很重要的工作。为此,我觉得对定安有点抱歉,如果当时放他走,他定能在更重要的岗位上施展才华,做出更大的贡献。不过我看定安只要做学问有所创造,对地位如何他是不怎么注意的。我以为这是他研究学问有所成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超越忧患的求索——彭定安学术生涯四十周年纪念文集·一点感想》)

虽然异云同志这么述说,但我内心却毫无芥蒂,或者心存惋惜,“悔未成行”。每每忆及这些事情,我倒是常常想起于光远同志的一番话。那是上世纪80年代晚期,有一次他来辽宁视察和讲学,我陪同接待。一次,我们谈起我省一位比较负责的干部,欲去北京工作未成,现在还想争取,并希望光远同志给以助力。光远同志听后却说了一番话。他说:“不去也好吧。不是有一句话嘛,‘地方一条龙,北京一只虫。……”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在地方干得好、工作出色、才华显现,到北京,人才荟萃,精英汇集,也许就变成平凡失光彩了。这倒是实有其人其事的。不过,事实是两个方面的情况都有吧:比如范敬宜就是“地方一条龙,中央更大龙”;而我想,自己也许就是“京梦”实现,结果却是“地方本非龙,北京更成虫”。回首往事,这不过是“既无依据又无意义”的悬拟,不值得思索。而我每常所思、在胸中蕴孕者,则是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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