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霞
乐施会与中国内地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1987年。那一年,乐施会在广东省实施了他们在内地的首个扶贫项目——为当地残疾人提供康复服务。而巧的是,廖洪涛正是地道的广东人。只不过,他加入乐施会中国项目,是十多年之后的事。
在进入乐施会之前,廖洪涛任职于著名的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在1999年到2005年那几年,他参与筹划了多起颇有影响力的环保事件,如推动粤港政府控制东江水和珠江口污染、电子废物转口贸易、“较劲”惠普公司使其在产品中停止使用有毒物质……虽然至今说起这些事都为之自豪,但在廖洪涛看来,绿色和平就像一个单枪匹马的勇士,这些无比激昂的呼声和横冲直撞的行动与那些规模庞大有条不紊的商业机器比起来,无疑显得弱小,有点象大卫挑战歌利亚。
在激扬中,当过知青、对草根的关怀之情让廖洪涛心生了一种参与扶贫的愿望。“在一些草根的地方,我们更能做一些有长远意义的改变。这种广泛参与式的扶贫,更能让这个社会有所改变。”
2005年,廖洪涛成为乐施会的一员,他“参与扶贫”的愿望得以实现。
引入国际先进理念
乐施会在香港成立至今已发展40年。作为一家独立的发展及人道救援国际民间组织,它的扶贫、发展及救援项目遍及全球,致力于消除贫困,“无穷世界”就是它的梦想。乐施会积极倡导国际社会关注造成贫穷的原因和关怀贫穷人群。积极倡导保护发展中国家的发展权利。
中国内地是乐施会的重点工作地区,每年项目开支中超过50%用于中国内地。2015 年,乐施会用于中国内地的项目开支总额约为1.0043亿港元。截止2016 年3 月,乐施会在内地31 个省市和地区开展了超过3000 个扶贫发展及救援项目,累计投入资金额超过12亿港元。受益群体覆盖边远山区的贫困农户、少数民族、妇女和儿童以及农民工群体,受益人口超过1300 万人。
每年乐施会都会有一定数量的调研工作,这些调研结合国际视角和国情,然后再定位乐施会的工作范畴和工作目标及合作伙伴。“我们内部每五年有一个策略规划,做全面的政策环境和国情背景的分析,做完分析以后,我们再选择哪些议题和范畴对贫困问题是最有贡献的,决定乐施会在这个方面可以做什么。”
在中国内地,乐施会的办事处分布在北京、兰州、昆明、贵阳、成都(成都办公室在完成汶川地震重建工作后已经关闭)。他们的工作人员活跃在贵州、云南、广西、甘肃等贫困地区,通过与各级政府部门、相关高校及科研院所、群众组织如妇联和团委、本地的民间组织等合作实施项目,内容涉及灾害救援、农村综合扶贫、小型基本建设、基础教育、妇女平等、爱滋病防治、农民工职业健康、促进农民工融入城市生活及政策倡导等。廖洪涛更愿意把乐施会看成是一个协作者,协作不同的利益群体,寻找一切利于贫困人群参与的途径,达至社会公平可持续发展的目标。
其中与政府部门的合作,是乐施会在农村发展与救援工作的非常重要的伙伴关系。据廖洪涛初步估算,乐施会在内地累计投入的12亿港元扶贫资金中,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是跟政府部门的合作实施的。
与政府合作要取长补短,这也是廖洪涛十几年来积累的工作感悟。“需要非常清楚地把你的优势跟政府对接。比如我们可以把国际上救援和扶贫发展的很多经验借鉴到中国来,但自己首先一定要知道海外的经验不可以简单地生搬硬套。第二,就算对一些好的经验在中国的社会环境里面能否被社会和政府部门接受也需要做判断。我们不会要求一次一步到位,而是一点一点求同存异磨合。”
“与政府部门合作是一个互动过程,可能政府部门很忙,这个也是现实,你想通过这个项目推动他们,我们不能孤芳自赏,我很强我自己来做,最后忙活半天,政府可能会不认同或者觉得不可用。我们要多交流磨合。如果政府觉得我们的经验、方法可以使用的话,慢慢他们也会用在他们的管理上。”廖洪涛说。
廖洪涛举了汶川大地震后重建工作中的一个例子。灾后乐施会与灾区扶贫办专门召开了协商会,重点讨论在灾后重建中的合作问题。
乐施会希望集中在社区或者乡村进行灾后重建项目,在与地方政府沟通的基础上,由地方政府推荐受灾比较严重的社区或者乡村,乐施会与当地扶贫办合作,包括项目评估确认、整体规划、设施重建和产业发展,调动重建过程中灾区群众的参与意识。
确定好重建贫困村之后,接下来的工作便按照参与式项目管理方面的原则,扶贫办和乐施会跟村民一起讨论,一般是通过村民讨论来酝酿、选择这个村的重建项目,包括道路、灌溉、水塘等,这是比较普遍的。“第一阶段还是做基础设施的恢复。第二阶段鼓励他们考虑种养殖,养猪养羊养牛,我们术语叫‘生计,实际就是农业生产的恢复。第三个阶段我们希望对他们的生产和经营技能进行培训,外出打工技能或者是建筑重建等方面。”
看似覆盖很多,但其实乐施会有自己的原则。“我们一般不参与当地标志性建筑物的建设,首先是资源有限,1亿多重建专项资金可能只够建设几所学校,而且,很多学校已经有对口帮扶。所以,我们选择扎扎实实地做些偏远贫困灾区社区的道路、饮水、灌溉、种养殖等方面的重建工作。我们的这个定位,也是与政府协调后确定的。如果说重建援助铺得比较开,能由一个点到一个面,这是跟政府的支持密切相关的。”
在项目资金的管理方面,廖洪涛认为同样离不开与政府的合作。“我们跟县扶贫办签重建项目合作协议,协议里面包括这个道路一公里预算多少,怎么管理公开招标,怎么验收审计,村民怎么管理,我们把钱分批按项目进度拨给。”
当地合作伙伴非常认可乐施会的参与式管理方式,认为帮助他们解决了“如何让村民监督使用扶贫资金,并参与拥有社区项目”的老大难问题。
“参与式”是乐施会项目管理的一大特色,他们希望农村社区项目最后做完之后,留下的不仅是一段公路、一个水窖、几头猪仔,而是一个个可以持续发展的社区组织。村民可以在这里讨论社区、配置资源,更有效地应对潜在社区发展问题。这也是乐施会在多年的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他们的项目团队在村里访点调研时最常采取的办法就是请村民们列出几项该村需要解决的问题,并让村民们讨论选择,从而选出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重建有我”和“助人自助”是乐施会实行灾后重建的宗旨,它从来不会仅仅限于把善款拨给灾区群众,而是强调村民的参与和村庄的自我造血功能。
廖洪涛认为,参与式发展操作起来是一个较为复杂的过程,首先就需要做大量的入户调查和需求评估,而在做这项工作时,不小心就会陷入“外人”的思维情境。比如某个村子的村民喜欢在公路边摆很多石头,把这里当成他们的公共空间,晚饭后坐在一起聊聊家里的事,聊聊村子里的事,是他们劳作之余最好的放松。而外人,特别是手里有权力的人会觉得那影响村容,影响安全,让他们拆掉,去其它地方给他们建公共空间,但是空间建起来却空置着。
这样的教训在各地农村的发展中时有发生,廖洪涛对此颇为惋惜,他认为,核心问题的探寻一定是社区认同的结果,而不是自己在办公室里面做出来的。在廖洪涛看来,社区发展说到底是村民自己的事情,所以在他们充满发展期待和意愿的时候,在他们最想解决某个问题时所获得的支持才是支持,要不然很容易陷入想当然当中。
在廖洪涛看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愿意花这么多时间和工夫跟政府和社区一起来讨论、磨合和协调,甚至有时候比自己管理项目花的精力还多的原因。“让政府部门和社区认可甚至借鉴我们的方法和理念,从而建立相互支持与信任的关系,并通过参与式项目管理加强社区的自我管理的能力。”
实际上和政府合作,很多时候也加快工作步骤。乐施会曾经开展过多次大规模的灾害救援工作,通过与当地政府部门积极沟通,他们对乐施会的扶贫救援使命和工作方法有所了解,所以非常积极配合,这使得乐施会可以直接到达灾区的核心地带,省了很多关卡和拿批文的手续。廖洪涛坦言,早一天到达就可以尽快帮当地灾民,提供更多的救援,而这样的协调机制,是非常关键的。
让廖洪涛更加坚信的是,乐施会救援扶贫中有限的资金,却有着示范性和广泛的参考意义。“NGO与政府部门及社区的合作交流,引带出社会机制的强大互动。”
汶川大地震时,剑阁县嘉陵村由于村路受损严重,盖房子所需要的材料都运不进来,虽然政府给每户发了2万元建房费,但仍有一半村民住在临时的过渡房中。当乐施会和扶贫办去嘉陵村访点调研的时候,村民们纷纷表示修路是他们当前的第一需要,因此乐施会出资54.3万元为村民修路,由村民自主管理并以投工投劳的形式完成,这种方法的修建成本有时只有正规施工公司报价的1/10。每位去参加修路的村民还可以获得每天50元的劳动补助,村民们参与的热情高涨,连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都提着铁锹去村口修路,很多村民依靠这些补助去购买春播种子和化肥。
在中西部农村,廖洪涛亲眼见证了许多村庄在以农户为主体的社区组织手法的介入下,焕发出蓬勃的创造力。“许多实践已经表明,受益人的拥有感和参与程度,正是鼓励和提升其能力的重要手段。受益群众是自己利益最好的发言人,他们的充分参与是项目的核心要素”。≠
“参与式”的工作手法让廖洪涛感慨良多,他觉得,这种鼓励和推动潜在的受益群体参与决策、管理、监督的模式,不仅使得受益人对社区的拥有感加强,同时,你会发现,10个人监督一个项目,要比一个人监督一个项目容易和靠得住得多。
与合作伙伴共同成长
廖洪涛说,乐施会一直致力与本土NGO交流、学习、合作,使更多的本土NGO具备更强的视野和能力。事实上,在乐施会的合作对象中,分布着大量的草根NGO,无论是资金的提供还是从项目到机构发展,乐施会都是其成长发展的主要支持者与贡献者之一。比如乐施会支持的黄埔协力营学员大多来自具有五年或五年以上民间公益领域工作经验,这些学员大多处于自身发展的瓶颈期,黄埔协力营协助他们梳理自己的团队管理和社会脉络,从多元视角、社会发展议题、领导力培训、行动实践等方面提高民间组织的整体能力。在过去两年中,乐施会支持的323个项目合作伙伴中,来自各类型的民间组织超过180个,他们参与到灾害救援、农村扶贫、基础教育、妇女平等、爱滋病、农民工等项目中。乐施会相信一个成熟的民间社会对中国的可持续公平发展是必不可少的。
大国崛起 公益世界
几年前,廖洪涛曾在一个国际论坛上谈到国际NGO在中国的角色变化。他当时说,以前政府财政比较弱的时候,国际NGO的资金对内地的扶贫发展工作还有很重要的意义,同时国际NGO引进的一些新的国际发展领域的视角和经验,比如说小额信贷、社区参与、性别公平、农民工培训和权益保障、反对家庭暴力、艾滋病防治等等,对中国的扶贫发展的理念和工作方法具有推动作用。而现在,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在救灾与扶贫资金的投入方面,国际NGO的投入比例已经远少于政府和国内的基金会。
虽然如此,但廖洪涛认为,这并不等于海外NGO对国际一些新的,或者一些好的理念、方法的引进没有效果。“恰好相反”,他如是说。廖洪涛解释,实际上中国现在还面临很多新的贫困问题,中国的贫困人口在全世界排第二位,中国的贫富差距还非常大,政府投入的扶贫资金很多,但是可持续和实际成效可能还不太成熟,因此从事扶贫发展的国际NGO的贡献和经验还可以继续引进与交流探索借鉴国际经验,包括对贫困群体的社会保障体系的建立和加强,包括如何公平有效地提供包括医疗、教育等公共基本服务政策体系,增强贫困群体抵御各种风险(自然灾害、极端气候、市场风险、疾病等等)的减灾防灾能力等。
另外如何更进一步鼓励和支持推动社会组织参与农村扶贫及互助等,我们国家在这些方面前几年推荐政府购买服务,在城市社区做了很多工作,但是社会组织参与农村扶贫还是很大的空白,是否有些国际经验可以借鉴?
廖洪涛指出,随着大国崛起,中国经济的触角已经深入世界各地,怎么让发展中国家的社区和民间认可?怎么跟当地社区交流融合?而这之中NGO的作用显得至关重要。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NGO,也有责任走向世界,加强与国际民间社会交流对话的能力。
而中国在国际社会具备越来越大的影响,特别是中国对外投资,援助和贸易等,对发展中国家的贫困社区和群体产生越来越强的影响,中国的国际和本土NGO也有责任需要开始考虑如何为中国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全球大国作出积极和建设性的贡献。“中国企业在缅甸修大坝,为什么建了一半就被对方终止了?”廖洪涛眉头一紧。他认为,中国的企业想在海外扩大影响力,也要成为有社会责任的企业,就要考虑如何处理好与所在国社区的关系,以及与当地各贫困群体和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而中国的NGO为什么不能参与中国企业在当地社区的交流合作、沟通呢?
中国的经济、企业都因成长而向外溢出,其对世界各国的正面和负面影响都客观存在,这样的现象并不少见。在东南亚,中国有数万工人在那开发热带雨林;在巴西,中国的经济建设为当地的生态带来了很多影响;在非洲,象牙贸易的对象国主要就是中国。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NGO走出国门关注全球问题、参与全球治理,在国际事务中发挥作用是必然趋势。对此,廖洪涛感慨,“无论是出于对经济投资效应的互补,还是单纯的人道主义和扶贫发展援助,抑或与国际民间社会的对话与交流,中国的NGO都必须走出去。”
但目前的现状似乎并不乐观。据《慈善蓝皮书:中国慈善发展报告(2015)》的统计,截至2014年8月31日,中国以各种形式“走出去”的基金会仅有37家,占全部4005家基金会的0.92%;而在这37家基金会中,实现人员“走出去”的仅有5家。直到2015年4月尼泊尔地震之后,中国社会组织“走出去”的数量才有所增加。
廖洪涛觉得,与中国走向世界相适应的是需要更多民间组织走向国际社会,既具有中国本土的知识和立场的,但也是具备国际视野的民间组织。因此应该加强国际NGO与本土NGO的交流学习, 使更多的本土NGO具备国际公民视野和能力。目前绝大部分中国本土的NGO走向世界步履缓慢,很多时候可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国际视角和长期经验积累,也没有足够多的政策空间和资源。而乐施会,作为具有丰富扶贫发展及人道救援经验的国际机构,在支持中国的NGO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可以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廖洪涛对中国过去几十年在扶贫方面取得的成果感到赞赏。“成效非常大,太不容易,全世界都公认中国的扶贫成效。全球的发展扶贫领域,民间组织的经验分享是很重要的。乐施会在中国的扶贫经验和创新都建立在与政府部门和民间组织合作的社区实践基础之上,对贫困的多样性具有深入而具体的理解和实践,完全可以把一些比较成功的社区扶贫发展经验和模式向世界推广与交流。”
在廖洪涛看来,把中国的扶贫经验分享于国际社会,推动中国与国际社会的民间交流,这与中国政府提出的希望通过对南南合作,一带一路国际化对其他发展中国家扶贫的支持,并加强民间领域的国际交流,扩大中国在民间交往领域影响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对乐施会来说既是机遇也是挑战。
廖洪涛还有一个心结。2016年4月,中国出台了《境外非政府组织境内活动管理法》,该法将在2017年1月1日正式生效,廖洪涛希望与各相关政府部门密切沟通合作,能尽快完成乐施会在大陆的登记注册。
谈到乐施会未来十年的规划,廖洪涛的愿望是,继续在国内扶贫、可持续发展、救灾、城市生计等领域做“意义独特的工作”。同时也为中国本土和国际民间组织走向世界,与国际民间社会交流对话作出贡献。
“无穷世界”是乐施会的终极目标,廖洪涛觉得,那一天真的会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