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白芷/著
从“橘子庄园”一出来,王赛文就缠住了向鸣的脖子。她摸着向鸣的胡茬说,你该刮胡子了!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撒娇的小女儿。
向鸣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橘子清香,心里热乎得不行,无奈大庭广众之下,只得阻止她的亲吻,随口逗她说,你知道我谁啊就亲我?
王赛文噘起嘴,恶狠狠来了句,李狗狗!
向鸣一愣,又一惊,半晌说不出话。
到了家,向鸣还在心里犯嘀咕:谁是李狗狗?不可能有人叫李狗狗,肯定是昵称,还得是男的。对,她把我当他了,当成他亲呢,故意恶狠狠又亲昵地叫他,分明是撒娇嘛!
向鸣,我渴了。王赛文在里间喊。
渴了自己倒!向鸣没好气,咣当,把带回的橘子扔到地上。他眼睁睁看着几只橘子愤怒地滚出纸箱,没有理会。
上个月,向鸣刚被免了医务科长的职,医师执照也被吊销,医院让待岗半年,好端端的谁受得了?说到底都是贪欲惹祸,为了一个月五百元挂名补助,向鸣把自个卖了。他想不明白的是,血透怎么造成了两名患者感染乙肝。还有,那俩人本来已经打发停当,说好不追究,谁又把事捅出去的?省报记者怎么知道血透室承包了,并且承包的护士长没证,拿向鸣的证假冒呢?为这事,向鸣琢磨了一个月也没想明白。
这下可好,血透的事还没了,平地里又钻出个李狗狗。怎么来的?王赛文不是喜欢书法吗?今儿她过生日,就约了文艺界几个朋友去“橘子庄园”采风。“橘子庄园”名头很响,有一回向鸣带专家下乡义诊,路过的时候看见过,当时还被它的奇特外观震了一下,那就像一枚太空陨落的天鹅蛋,稳稳地卧在旷野。听说里面种了不少橘子。王赛文约的有写书法的,有搞摄影的,有搞旅游的,还有个诗人,加上单位两个好姐妹,向鸣的哥们吴晓,正好十个人。
一行人来到“橘子庄园”,疯子似的。庄园实际上就是个大温室,穹隆状屋顶罩着排列整齐的橘子树,油绿的叶子,黄艳的果子,橘子的清香肆意流荡。诗人率先脱去外套,现场作诗,伸开双臂大声朗诵。向鸣虽说娶了文艺的老婆,却向来不懂文艺,一份新闻和一篇小说,他宁愿读两遍新闻,他根本没听懂诗人朗诵的是什么,反倒想笑。王赛文翻译过来,大致意思就是,自古“南橘北枳”,现在有人利用高科技,硬把它挪到北方,建了“橘子庄园”,让长期禁锢在“水泥笼”里的男人女人可以来采摘橘子,羽化成仙什么的。王赛文翻译的时候两眼放光,裹在身上的寒冰被灼热的艺术层层火化、剥脱,整个换了个人。向鸣跟着一群半疯,把橘子吃了个饱。庄园的规矩,进了园子随便吃,但摘的橘子吃不完出园要过秤,价格是市场上的两倍。现摘的橘子皮薄肉嫩,汁液饱满,岂止是美味?他们在园里疯了一整天,晚上,找了个包间进餐。王赛文端着透明酒杯挨个敬酒,末了把自己灌得醉眼蒙眬,大红古灯衬得她娇媚无比,让向鸣想起他们的新婚。遗憾的是,临走她怎么就叫出了李狗狗的名字?正如冰水泼在烙铁上,将向鸣刚燃起的热情瞬间浇灭。更可恨的是李狗狗跟王赛文那么亲,他都不知道他是谁,长啥样,多大年纪。
这段日子,向鸣净待在家里咬牙切齿了,悔恨、懊丧、颓废,甚至起过离家出走的念头。但想想王赛文,再想想儿子稻壳,他是咬着牙硬撑,撑起一个男人最后的底线,将那苦酒连同酒杯一起咽回肚里。他承认自己栽了,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过来,但他不承认,自己会倒霉到一个跟头还没爬起来,再栽个更大的跟头。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揪出李狗狗,不能让他毁了我的家。
卧室里,王赛文的小呼噜如同小风吹入破洞的窗纸,哔哔啵啵,枯燥乏味。向鸣望着窗外一弦弯月,霜寒露重,夜却是已经深了。
这个早晨太静了,静得王赛文在梦中都觉着恐慌。就是这种恐慌把她扰醒了,确切地说,半醒。王赛文迷迷糊糊觉着不对,但她没睁眼,闻着房间里残留的橘子红酒味,恶心,头疼。她翻了个身,接着睡。
向鸣搬把椅子守在床边,叫,文儿,醒了?醒了就睁眼么,睁眼看看我是谁。
王赛文睁睁眼皮,没睁动。人的大脑入睡就像机器休眠,重新启动要有个过程,在这过程中人就半睡半醒。王赛文刚启动一半的脑神经拉着齿轮,咔,转一下,停一下,再咔,转一下。
向鸣听不见齿轮转动,以为王赛文不理他,又叫,文儿,还渴不?
这叫声启动了另一半大脑,包括支配眼部肌肉的神经,王赛文睁眼了。她睁眼看见床前的向鸣,吓了一跳:向鸣手里拿着个大橘子,正直盯着自己。她脑子里咔嗒一声,咔咔咔咔咔齿轮飞速旋转,完全清醒了。
王赛文坐起来说,你一宿没睡?
嗯。向鸣垂着眼皮剥橘子。
肯定是有事了,如果没事,这时候向鸣应该在厨房煎蛋或者切洋葱,而不是在这阴阳怪气地剥橘子。王赛文隐约记起,在“橘子庄园”,好像有人往她裤袋里塞东西。她摸摸裤袋,是张纸条,谁塞的,却再想不起来。当时她头昏眼花,心脏怦怦跳,到处都是橘子红酒发酵的暧昧,物体都是倾斜的,人脸都是扭曲的,如同歪瓜裂枣,她根本没看清那人长啥样。只一个感觉,那人手大,王赛文口袋小,那只手塞两次才把纸条塞进去。
在没弄清纸条内容以前,王赛文不想让向鸣知道。她悄悄把纸条摁了摁,下床恢复了平日的端庄。
王赛文的端庄全院出名,白衣胜雪,发髻高绾,耳朵上的珍珠耳饰戴得一丝不苟。端庄是什么,端庄就是观音娘娘的美貌,就是距离,就是阻挡男人亲近的利器。王赛文婚前无比冷艳,婚后冷艳无比,除了略微丰满,玲珑剔透的脸上并没有更多表情。哪怕是对向鸣,也难得展现笑容。这几年,儿子稻壳住校,他们各睡一房,更是谁也不碰谁。向鸣觉着这女人太漂亮了,如果再矜持,那简直就是一坨冰,让人没法靠近。
王赛文一边戴珍珠耳饰一边说,你去补觉吧,我做早餐。话没完,人已走了出去。
她都不问问他为什么反常!这就是不醉酒的王赛文。向鸣懊恼地看着她的背影,理直气壮地质问泄了气,只剩下一丝儿恍惚,恍惚昨晚是不是做了一场梦,恍惚橘林中手拿相机、天真妩媚的女人是不是她王赛文,恍惚自己的女人是不是曾亲昵而恶狠狠地叫出过李狗狗的名字。难道,只有那叫李狗狗的人,才能唤出她沉睡的妩媚?如果没有李狗狗,那该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可恶的李狗狗,不但搅了他的良宵,还成功隐身,至今连影儿都见不到。
无论如何,一定要揪出李狗狗。向鸣打起精神,又发了一遍誓。
向鸣还在剥橘子,一边若无其事地问,文儿,你们中药房有个姑娘,高个儿,白脸儿的叫啥?
个儿高、白脸,是李晶晶,你认识。怎么了?
随便问问。向鸣把橘子一瓣一瓣摆到盘子里,说,中药房还有谁姓李?
没了。
那,你们医院都谁姓李?
李龙飞、李燕,还有个李玉河。
李玉河是瘸子,老婆没这么重口味。李燕在妇产科也是女的,还剩个李龙飞。向鸣盘算着又问,李龙飞多大了?
王赛文奇怪地瞟他一眼说,十九,刚上班,在心内科。李玉河三十八,李燕四十了。
不对吗?向鸣抓着橘子发愣。
王赛文冷着脸,端起橘子倒进油锅,噼噼啪啪爆裂声响成一片。糖稀的香味一股一股往鼻孔钻。向鸣戴上围裙,心说,先到这吧。
王赛文在中药房干了整整二十年,从内到外熏陶的都是药草的清凉婉约。想当年,要不是吴晓鼎力相助,向鸣也断没那本事抱得美人归。吴晓跟向鸣同年进院,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早早提拔了副院长。向鸣结了婚,就在吴晓的鼓动下铆足劲儿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医务科长的位子,职位说没就没了,就连苦熬八年的医师证也被吊销。岂止是亏?吴晓受连累也被撤了副院长,气得直骂他目光短浅。
在家待岗头一个星期,向鸣的精神整个垮了,失眠、多梦、易惊,憋得眼膜也充了血,仿若兔儿眼,头发成把地掉。后来他想明白了,得面对现实。漂亮的王赛文,成了他的心病。王赛文是女人中的精品,向鸣虽说脑瓜好,但相貌差强人意,王赛文得脱掉高跟鞋才能跟他站一起。以前,好歹他是医务科长,王赛文是药房普通职工,现在他啥也不是,还得靠老婆养活,你叫他如何放心?第二个礼拜,向鸣就开始跟着电视学厨艺,给王赛文变着法地做饭。王赛文目光扫向他的时候,也算有了点温度。向鸣知道,自己并非真正淡定,他在油锅里熬,在等,等刑满释放。
王赛文近期表现良好,不跟文友外出采风了,也不去上书法课了,她居然学会了理家。她先买了木头花架,浇透水说要养青苔;又买了红掌、碧玉、韭菜莲,红掌正抽芯儿,韭菜莲也正裂苞,阳台上红白青翠倒也好看。向鸣稍放了心:看来她有悔意,那就好。
可惜好景不长,王赛文紧接着就染了头发。她不再绾发髻、戴耳坠,头发烫了,也染了,光滑闪亮的头发披在肩头,让她年轻了不止十岁。浇花、松土、施肥,一下班,王赛文就在阳台上忙碌。有一天,她居然还在头顶夹了株青幽幽的豌豆苗。自从电影《捉妖记》横空出世,街上就流行这种带夹子的小草,少男少女甚至中年男女,人人都模仿萌妖胡巴头上长草,满大街滚动着发芽的土豆,萌态十足。王赛文本不喜跟风,可今天头上也长了草,这说明什么?说明事情并没过去,表面看她从天堂走到凡间接地气了,不玩高冷了,是好事,可是这正说明了李狗狗的重要性。结婚十多年,向鸣都没能让王赛文染上一丝儿烟火,那叫李狗狗的男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有本事把她从天上拉到地下不是魅惑是什么?嗯。说到底呀,他得继续排雷。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着老婆去上班。向鸣盘算着,不能明着跟,得暗跟。
向鸣连跟四天,一无所获。倒是王赛文拎着小秤在中药房忙得脚不沾地,叫他好生心疼。第六天的王赛文跟往常不大一样,她换上了玫瑰紫运动服,脚踏白色网球鞋,浑身上下洋溢着清新活力。向鸣跟着,看着她推开中药房的门,自己在走廊候诊椅上坐下。这个位置能透过玻璃看见整个药房,药房的人不从窗口探出头看不到他。走廊里病人家属来往穿梭,脸上要么苦大仇深,要么心急火燎。中药味一阵一阵翻卷而至,向鸣细细闻去,轻易捕捉到了陈皮、良姜还有白芷的味道。向鸣心里泛起淡淡的自豪,好歹,咱也是中医本科。今天药房九个人全齐了,白大衣、白口罩,还有白脚套,头对头坐在配药桌周围开会。向鸣听不到他们说话,感觉如无声电影,电影里九只白蚁在利用触角传递信息。
会议结束“白蚁们”散开,拉抽屉的拉抽屉,搬袋子的搬袋子,挪柜子的挪柜子,除了小抽屉,那些物件都比他们个头大,他们挪得很吃力。蚂蚁搬家?就在向鸣发愣的时候,有个小子突然操起棍子,啪啪啪朝地上猛摔,同时传出了王赛文的尖叫。向鸣来不及细想,拔腿跑往药房,正好与冲出来的王赛文撞个满怀,同时溜出的还有一只黑鼠。那黑鼠太大了,经过的时候还朝向鸣看了看,才惶惶逃窜。
吓傻了的王赛文看清是向鸣,筋骨一软,多亏向鸣扶着才没跌倒。她抬起头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
向鸣很气愤。王赛文小时候被老鼠咬过,现在脖子上还有疤,他们怎么能让她参加捉老鼠呢?向鸣决定鸣金收兵,一个大老爷们没本事,让自己的女人受这种委屈和惊吓,纯属无能。随她去吧,即便真有什么李狗狗、王狗狗,他向鸣又凭什么责怪?
回到家,向鸣倒头便睡,一觉睡到次日中午。
他软绵绵晃荡到屋外,王赛文正头顶豌豆苗,在阳台修剪吊兰,背对着向鸣问,都查到什么了?
向鸣好不尴尬。
王赛文接着说,你以前不这样。不过你这样倒可爱,说明你在乎。但是你表现得过于颓废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你蛮聪明,要打听姓李的故意不问男先问女,问李晶晶,再兜着圈儿问姓李的都有谁。我不明白,姓李的到底哪样得罪了你,还是哪样我做得不端让你疑心。我夜不归宿?稻壳生得不像你?
在这连珠炮似的发问里,向鸣晕晕乎乎,偏偏只逮到最后一句:稻壳生得不像你?
向鸣脑海里白纱翻卷,啪!又放下。
不像你。不像……他娘的!
不。稻壳……稻壳。
不,不能。向鸣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这想法太离谱,也太恐怖。
可是,他向鸣黑,稻壳白,可以说随他妈,也可以说,不随他爸。
向鸣的脑海里响起炸雷,继而下起瓢泼大雨。
稻壳正上初二,紧赶着抽条长个,已经跟向鸣一般高了。
稻壳喜欢跟向鸣对着干。
有一年刚过年,稻壳嚷着头痒要理发。隔壁陈阿姨说,正月不兴理发,正月理发死爸爸!结果第二天稻壳就顶着光瓢进了家。向鸣虽不迷信,但稻壳的行为还是伤了他的心,整整一个礼拜,他都没理儿子,做好饭,也没儿子的碗筷。自此父子结了梁子,磕磕绊绊到如今,稻壳已经十四岁了。王赛文私下对向鸣说,你再不主动,儿子会跟你拧巴一辈子。向鸣想想也是,青春期小孩都叛逆。他主动了,谁知他几次示好人稻壳都不买账,还背着他对王赛文说,讨厌爸爸小家子气。
你听听,他当他是老子吗?
他是他老子吗?
向鸣想想稻壳,又想想李狗狗,想得脑仁疼。那就是一个冰冷的旋涡,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麻缠,又宛如陷入沼泽,徒劳挣扎,却无力拔脱。回回半夜醒来面对窗外的冷月,向鸣心律失常,吃异搏定都不管用;白天还大脑短路,正跟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就忘说哪了,半天才缓过劲。向鸣学医,知道自己濒临崩溃,再这样下去很危险,必须当机立断从泥淖中拔出来,可脑子里那根筋就是不听使唤。他不让自己想,他偏偏就是想,两个小人在脑子里打仗,折磨得他无可奈何,李狗狗盘旋其中,就是不走。
又到周末,稻壳如期返家。王赛文新换了蓝白格子沙发罩,稻壳手拿遥控器,窝沙发上来来回回换台。
向鸣烦躁,吼了一嗓子,别换了!
稻壳还是调台。
稻壳一到家就跟王赛文说个没完。正说着,见向鸣从厨房出来,立马哑了。本来向鸣是听见稻壳说班里成立了Q Q群班主任要加进去,群主吓得要解散什么的,他过来是想加入讨论,套套近乎,不想儿子一见他就闭嘴,让他好不恼火。
饭桌上,王赛文轮番替爷俩夹菜,说话赔着小心。
向鸣却只听见自己脑门突突响。有儿子这样对亲爸的吗?对后爸也不能啊。
稻壳吃完抹嘴离开。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向鸣惊心动魄地看到他后脑勺上有仨旋。这仨旋,打小就是邻里议论的焦点,说一个旋好俩旋坏,仨旋长大打妖怪,意思是孩子有本事。每每大家说笑,向鸣也跟着乐,对儿子长大打妖怪的本事深信不疑。想想他们向氏家族俩旋的都没出过,更不用说仨,他们都是规规矩矩的老实孩子。
李狗狗。向鸣又仿佛钻进怪圈,粘住这个名字甩不掉。一下,两下,他挣不开。挣不开不挣,罢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彻底给自己一个交代,看看这仨旋的混账东西,是从哪蹦出来的。主意已定,凌乱的向鸣又吼一嗓子,你给我站住!
稻壳站住,转身看着父亲,目光挑衅。
向鸣拿起稻壳的手。他要看看他的半月板,他知道他仨旋,却没注意过他的半月板。向氏家族,三代人都没有半月板。
稻壳却拨开他的手说,干吗?看手相?真是闲得没事,我可没你有福气,我还得写作业呢!
稻壳的话,残忍地抽去了向鸣身体里最后的一根支持。他哆哆嗦嗦,第一次朝儿子举起了巴掌。
王赛文堵到儿子与他中间,说,你不能打我儿子!
你儿子,你儿子……好!向鸣说,我要……我要做亲子鉴定!他吼出这句话,整个人便像过度加热胀破的鱼泡,一下子爆裂了,在地上瘫软一片。
迷糊之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震得窗玻璃簌簌发抖,他看到稻壳刚挂上绒毛的嘴角剧烈抽搐,年轻的黑瞳蒙上泪雾。他看到窗外橘色的阳光照着王赛文,那漂亮得不可一世的女人,此刻,正面对稻壳的疑问垂下眼帘,低下倨傲的头颅。太痛快!
向鸣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对,干脆利落快刀杀人,横竖就是个结果。是黑是白他都认了。亲子鉴定。向鸣在长期困顿萎靡中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长长舒口闷气,抖抖衣服站起来,站到王赛文面前,又说一遍,我要做亲子鉴定。
惊恐的王赛文迅速矮了下去。
王赛文手拿纸条,走进大禹心理咨询诊所。
我是王赛文,向鸣家属。
我知道,吴院长说过。
他说你可以治心理病。
你让他来,我跟他聊聊,得先确定他有病。
他每天忙着要做亲子鉴定,不肯来。
吴院长说,他之前提过灵魂超度,怕他有意外。
是的,他把你的电话抄给了我。王赛文掉下眼泪说,他以前不这样,现在已经影响到了孩子,我不能眼看他往火坑跳,还带着儿子。你一定想办法治好他。
正说着话,向鸣忽然从门外走了进来。向鸣已经快一个月不曾理发刮胡子了,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医生的影子?倒更像个艺术家,或者流浪汉。王赛文看见向鸣的头在剧烈摇晃,他摇晃着头说,你们说我有神经病?嗯?接下来,是不是要强制送精神病院了?他转向王赛文,一字一字咬着说,李狗狗要认亲了?
王赛文恍若梦游,问,谁是李狗狗?
好,继续装。向鸣从口袋里掏出烟。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管得着吗?我告诉你,亲子鉴定出来,我要离婚!向鸣用力吐口痰,走了出去。
王赛文绝望地看着医生说,他真的疯了。我该怎么办?
顺着他,让他去鉴定。大脑里的洪水只能畅引,不能堵塞。
向鸣趁稻壳睡熟之际,拔了稻壳五根头发。
屋外小雨滴滴答答,到处湿凉冰冷,灰蒙一片。向鸣穿上大衣,系上围巾,还找出了皮手套。出门那一刻,他分外留恋地回头,看着客厅,茶几上放着他的书,沙发上是王赛文的手提包,墙角是稻壳的篮球,还有“橘子庄园”里的橘子。一切是那么熟悉,熟悉到骨头里渗出泪。或许,当下一次他再跨进家门,彼此已成陌路。
向鸣发了会儿呆,撑起伞,决绝而出。
雨下大了。地面上到处是金属色反光,硕大的雨滴打在伞上,啪啪作响。向鸣拦了辆的士,赶到鉴定中心,居然有不少人。他们或坐或站,成双成对,让人一眼看出他们的关系。只有向鸣单枪匹马。其中有对男女衣着考究,举止优雅,不像本地人,男子梳着大背头,女人穿着米色毛领大衣。向鸣合起伞,挨着他们身后坐。
没有人说话,灰湿的空气失落而又紧张,如孩子手中玩旧的气球,随时都会炸裂。他们手中拿着纸袋或小盒子,不用说,里面装着指甲、头发或者口腔黏膜。他们盼望这些身体发肤能替他们验证些什么,而“什么”,足以改变每个人的命运。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那对“红色情侣装”,人家拿的是大手袋,里面装着身份证、户口本,是要办上户口亲子鉴定。
等待是难挨的。轮到向鸣,他坐得双脚麻木,几乎站不起来。手续却简单,填张表,头发递进去,两分钟完事。
样本送出,向鸣也安稳了。他不再躁狂,踏踏实实等了七天。
第七天,天气晴好,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在冬天。不知不觉,“橘子庄园”的疯癫已是一个月前的事,李狗狗也搅和了他一整月,闹得他寝食难安、五脏俱焚。带回的橘子都烂了,立冬节气都过了,树叶都黄了落了,树上的枝桠光秃秃的。光了好了哇,光了就再没有牵挂。向鸣见到上回的“米色毛领女人”,奇怪的是,男主角却换了,不见了“大背头”,多了俩“侧分”。通过女人与工作人员的对话,向鸣听出,她昨天已取过结果,今儿是来送新样本,一共四份。向鸣大大纳罕,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夹在女人两边,居然能保持平静。她是给儿子找爹的?自己都没弄明白谁是孩儿他爹,一找还找仨。这天下,居然还有比他向鸣更糟的。当今世界,没法活人了。
一刻钟后,向鸣展开自己的鉴定结果,看到七个大字:亲权鉴定报告书。第二行、第三行分别写着委托日期、检验材料、中心条码、头发什么的。向鸣飞快地扫一眼,直接把目光跳到最后,检验结论:根据D N A遗传标记分型结果,支持向鸣为向稻壳的生物学父亲。
支持向鸣为向稻壳的生物学父亲。向鸣把那最后一行字一个一个数着,念着,宝贝似的念了三遍。有几秒钟,他的大脑是透明的,仿佛糨糊里插了透气孔,再有几秒钟他才回过神,觉出了欢喜。
是,他是我儿子唉。他是。哈!多么高明的科学家。“生物学父亲”,这词儿定得真他妈精准,那是任何外界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向鸣情绪激昂,准备打道回府。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位白发老人牵着个少妇迎面走来,少妇怀里还抱着个娃娃,难免拉拉扯扯。接下来,该会有好戏上演。向鸣停下了脚步。
他重新坐下来,坐下看人、看树、看世界。等到十分钟后,白发老人也拿到了鉴定结果。
老人戴上老花镜,摩挲着报告内容,眉梢眼角却渐渐挂上喜色,甚至还像年轻人那样,为少妇擦掉了眼泪。少妇却怒气冲冲一把将孩子塞到他怀里,扬长而去。老人匆忙抱着孩子尾随。
向鸣是看出老人的惊喜是真,也看出少妇的恼怒一半佯装。他很受打击。重新审视手里的鉴定结果,向鸣连带对鉴定中心也起了疑心:年迈七十啊,这不是欺诈是什么?
向鸣亲自给稻壳洗了头,还做了一桌子稻壳爱吃的菜。稻壳叫了声爸,叫得向鸣有点晕,不是之前糨糊般恼怒的晕,是掺杂着小幸福、小愧疚的那种晕,他差点说出实情。
只是这回,向鸣拔的头发有点多,他把稻壳弄醒了。稻壳看着床旁的父亲,一句话没说。他看着向鸣攥着自己的头发,慢慢踱出去。随后,稻壳抱着枕头去了母亲房间。自从上了初中,稻壳添了新毛病,睡觉离不开自己的枕头,否则就失眠。无论到哪他都抱着那个几何图案的枕头,上学住校抱着去,周末再抱着回。这么抱来抱去,实在麻烦,王赛文说过两次,但稻壳离了那枕头确实难受,每回在房间折腾到大半夜。后来,她就由着他了。
稻壳出现在王赛文房间的时候,把王赛文吓了一跳。这么半大小子,若不是有事,断不会找娘睡。儿子就算活到老,也都还是娘亲的儿子。
王赛文把几何枕头拍拍,放好,说,来,睡下吧。
稻壳咧嘴哭了,他哭着说,我爸真的要做亲子鉴定……我是他亲生的吗?如果不是,我亲爸在哪?妈,你别骗我。
王赛文心里搅成酸菜疙瘩,搂着儿子好一阵安抚,才将他哄睡。
那些头发,第二天就被分成三份,寄送给了三个大城市的鉴定中心。之前,向鸣做足了D N A鉴定的功课,如何采样、寄送,哪家鉴定准确,心里门清。
王赛文近期天天加班,说药房盘点,实则是家里的温度冷得让她坐不住。
三份鉴定结果随着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飘然而至。加上前一份,向鸣捧着四份鉴定结果,如出一辙。他一把火将四份结果全烧了。
这天刚好冬至,向鸣准备了羊肉火锅。稻壳和王赛文都喜欢吃羊肉。宽粉、小白菜、鱼丸、羊肉、菠菜、冻豆腐、藕片、蒜苗、油面筋,再加上蒜泥、香菜、芝麻酱,小碟瓷碗一溜排开,齐了。向鸣神清气爽,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看看表,刚五点,稻壳还没放学。
他拉着王赛文坐下说,咱先喝两杯。
还是“橘子庄园”那天的解百纳。向鸣举起酒杯说,文,我跟你赔礼,都是我混蛋。一仰脖,向鸣干了。
这第二杯,我谢谢你能嫁给我这样的人,还生了那么好的儿子。一仰脖,他又干了。
王赛文撇撇嘴说,德行!你这哪是喝红酒呀?红酒只能品,不能灌。鉴定结果都出来了?
你,咋都知道?
稻壳告诉我的。你偷着拔他头发。孩子有自尊心。今天稻壳就放寒假了,你是父亲,别闹腾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咱这家不能散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怪你,但如果伤害了孩子,你自个忍心吗?
我混蛋,我混蛋。向鸣绞碎五脏六腑,拿来下酒,一杯又一杯地灌。一瓶喝完,又开一瓶。王赛文怎么都拦不住,索性陪他一起喝。这么久,他们终于把压在家里的巨钟推翻了。
乒乒乓乓,他们喝了很多酒。火锅一次次加汤,羊肉烂了,鱼丸、宽粉也糊了,他们谁都没有动筷。
那晚,他们只喝酒,喝红酒。他们等稻壳。到最后,都等醉了。
向鸣大着舌头问王赛文,文,“橘子庄园”那天,你醉了,咱和谁在一起来着?我咋不记得了?有没有姓李的?
王赛文说,有哇,李石嘛!然后掰着指头告诉他都有谁谁谁,一共十个!
向鸣蓦地一激灵,酒醒了大半,又问,李石?她爱人在土地局那个?
王赛文嘟起嘴,是啊……不然还哪个?
你跟她好吗?
她爱开玩笑,跟谁都好。
她是不是,有个外号叫李狗狗?
没有!五十多岁的人了再开玩笑……也不能那样。哦,有一回,我好像……听她爱人叫她李狗狗儿,当时,还挺羡慕他们夫妻关系。王赛文傻傻地笑了一阵,然后,斜眼看着向鸣问,怎么了?
向鸣半天没说话,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无比狂放,如山洪暴发,震得王赛文耳根发麻。她从未见他这样笑过。王赛文的酒也醒了,她站起来,一步步往后退。
向鸣止住笑,正色说,文,别怕,我没疯。他伸出手说,来,过来。文,今后我就叫李狗狗,你再抱我、亲我的时候,就叫我李狗狗,好不好?
王赛文还是害怕,心想中医说喜伤心,他前阵子抑郁,这回,莫不是被亲子鉴定冲撞,蒙蔽了心窍?
她想离开,去找那张纸条。
向鸣却拉着她,仰面向后倒向沙发。
向鸣累了,他想搂着她好好睡一觉。王赛文却发现他哭了。
睡去前,向鸣含含糊糊地说,文,你知道吗?我现在,发现一个更大的问题,不做亲子鉴定了,也不用找什么李狗狗了,以后我做什么?一个大男人我做什么……还得靠你养活……他挥挥手臂,结结实实跌入梦乡。所有的烦恼、神伤,都离他而去了。
王赛文把向鸣的头放在腿上,柔声说,我养你怎么了?男女早就平等了。
向鸣在梦中咯咯吱吱磨牙。
窗外大雪纷飞。
他们好长时间没这么温存了。
他们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稻壳还没有回来。
稻壳一直没有回来。
他们打了很多电话,跑了很多街道,包括学校,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可把夫妻俩掏空了。刚刚离去的黑钟,重新压回到他们头顶。天更冷了,连下两场雪,屋檐挂着长长的冰溜子,能把人心戳个窟窿。
后来某一天,王赛文发现那个几何图形的枕头不见了。他们不知道枕头跟着主人去了哪。他们更不会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彤城菊花展正举办得热火朝天,黄、白、黑、绿、紫,各色菊花摆成了各种造型。有个年轻的模特,木然站于花丛,脸涂金粉,头束金冠,身着金色汉服,手里捧着微微弯曲的竹简。游玩的人们起初以为是雕像,后来发现模特眼珠会动,方惊觉活人假扮,于是爆发出阵阵笑声。有人也会抛下几枚硬币,撞击竹简,发出叮叮的微弱声响。模特却脸涂金粉,面无表情,就那么木然站立,任游人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