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晓霞
(昆明学院人文学院)
诗人张含出生于云南永昌府的仕宦家庭,父亲张志淳是当地解元,从小受到中原汉文化与文学的熏陶,使他对士文学创作特别是诗歌十分热衷。二十八岁中举后,七试春官都未能及第的张含,将人生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学诗、写诗中。他平生作诗近万,《永昌府文征》留存八百余首,内容包括写景、赠答、抒怀、实事等内容,古近体兼备,受到中原和当地文人的诸多好评,被认为是明代云南滇中诗坛的 “不祧之祖”,可以说是明朝中期云南诗歌创作成就最高的作家。作为一位与中原文人交流较多,又长期生活在云南本土的诗人,张含的作品显现出中原主流文学与地方特色的和合,他诗歌反映出来的审美意识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云南文学的价值倾向,是我们了解这一时期云南文人的一扇窗。
对张含诗歌的研究,已有余嘉华 《张含对明前七子的呼应与突破》、白建忠 《张含的杜诗学及其创作实践》为我们打下一定基础。余嘉华强调了张含受明前七子影响,而又能突破其藩篱有所超越的成就;白建忠认为张含学习杜诗“不矜于形而矜于神”,在创作实践中深得杜诗之真昧。评价准确、恰当。两篇文章对笔者启发较多,但对于张含诗歌的研究,二文都以 “诗史”之作作为重点进行分析,其他内容的诗歌涉及较少,对张含诗的整体关注不够,也没有对张含诗歌创作的发展变化进行分析。张兴娟、赵婧的硕士论文 《明代诗人张含的诗歌观及创作实践初探》《张含诗歌研究》涉及面相对宽泛,但总体观点沿袭了余、白二人的诸多看法。本文希望从张含诗所有创作类型入手进行全面具体地分析,探寻其诗歌的艺术风格和审美特征。
一
张含从小生活在永昌府大保山中,早早产生了追求适性生活的想法。受学读书后,面对父亲督促研习的 “进士业”,“弗敢废命”却又若有所失,他向国子监先生陆深申述自己的理想是研修古学,“未有合于今也,”于家乡 “筑坞读书,尽山之胜……顾而乐之,使人心迹俱泯,世累尽失,期以终老焉。”可见,从事文学创作,提高自己的道德、文化修养才是他心中向往的生活。这使关乎性情的 “诗歌”成为他一生的爱好。
张含少年时期就在诗歌创作上崭露头角,树立了声名。虽然留存数量不多,但还是可以从其中一二看出他当时的水平。 《丙寅除夕简杨用修》这样写道:“征途易老百年身,底事光阴改换频。子美生涯浑烂醉,叔伦寥落又逢春。诗魂豪荡不可捉,乡梦渺茫何足真。独把一杯饯残岁,尽情灯火伴愁人。”《除夕次用修韵》云:“新岁重赓往岁诗,壮心寥落忆南陲。东风消息谁先得,客子光阴我自知。芳草已回迎步处,梅花又满断肠枝。明朝莫负城西约,踏遍郊原问酒旗。”(第398页)两首诗写于丙寅 (1506)除夕,张含二十七岁随父亲客居京师时候。第一首写他恰逢岁除,内心涌动出时光飞逝、岁月奔迫的情愫。遥想唐朝诗人杜甫和戴叔伦的生活,一位为理想而长期困守长安,迷茫而艰辛;一位返回家乡过着闲适而恬淡的生活。但他们又各有所获,一者抓住了诗魂,一者弥补了乡愁。自己呢,写诗还不得尽解其中奥妙,作客他乡,乡梦难圆,惆怅之情油然而生。第二首写的是随着春天脚步渐渐走近,又是一年,异乡人面对芳草梅花,乡愁渐涨,壮心寥落,只有借与友人同游,与美酒相伴治愈自己失意的心。两个作品主题都是思乡,用词谨严,气韵十足,就含蓄蕴藉、令人回味而言,前者更胜一筹。京城大僚杨廷和、杨廷仪、乔宇就是因为这两首诗对张含赞赏有加,认为他 “他日必为海内诗人”(第398页)。丙寅除夕翻过一天即进入第二年丁卯 (1507),杨慎晚年念念不忘的张含 《丁卯客京怀归诗》应该指的就是这个作品。张含由此名声大作,也因此对诗歌创作信心十足。
杜甫诗从宋朝开始就被树立为学诗的典范,进入明朝,知识分子学杜,蔚然成风。很多人都因为诗歌的只言片语巧妙地运用了杜甫的技法或是在情感意蕴上得到些许杜甫诗之神韵而骄傲异常,张含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下开始诗歌创作的。他熟读杜诗,写作过程中在意象的选择和情感的把握,用典、用韵,以及诗歌境界等方面都努力向诗圣杜甫靠拢。
张含诗歌中,杜甫故事如影随形,杜甫其人作为他最常用的一个历史意象出现,更为重要的是杜甫诗歌所经常运用的自然意象也在他的诗中大量使用。季候如秋风、残叶;数词如万里、百年;地名如夔州、巴山、三峡、关塞;物象如菊花、浊醪、客子、舟船、流水、白鸥等等,营造了杜诗的 “悲凉”意绪。杨慎作为他诗歌的热心点评者,常常发出 “似杜”(《吊淫雨悲时事》,第372页),“咄咄逼杜”(《长安旅夜》,第299页),“翻用杜语”(《独酌》,第298页),“此诗可配杜工部 《诸葛祠》一诗”(《颖川侯祠》,第298页),“与杜陵终明府水楼同调”(《点苍书院次林白石韵》,第295页),“真率由衷似白乐天,而格调则杜也”(《寄董太守宗衮》,第302页)的感叹。
展读其中一二,可见端倪。如 《长安旅夜》:“委巷积雪数尺深,万里乡思绝难禁。客子倦游是何意,梅花未开空苦吟。抱病维摩欲说法,不睡阮籍须弹琴。三更风急鸿雁响,历历哀音愁我心”(第299页)。作家写的异乡作客,中夜难眠的所思所感。冬天的深夜——积雪数尺、三更风急,倦游的客子,距离家乡万里之遥,绵绵不绝的乡思涌上心头。意旨明确,却又不止于此,因为作者在诗中还使用了维摩诘抱病讲经和阮籍 《咏怀》中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故事,内容就丰厚了很多。维摩诘作为早期佛教著名居士、在家菩萨,有一次,他称病在家,惊动了佛陀。佛陀特派被誉为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去探病。文殊和维摩诘两位菩萨互斗机锋,反复论说佛法,义理深奥,妙语连珠,使同去探访的菩萨、罗汉们都听呆了。一场论战后,文殊菩萨对维摩诘倍加推崇,人们对维摩诘菩萨也更加崇敬了。阮籍的 《咏怀》组诗 “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有忧生伤世之痛,悲天悯人之哀和超尘脱俗之想等内容,丰富含蓄,表现了诗人孤独、焦虑、苦闷、忧伤的复杂思想。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张含写 《长安旅夜》末尾谈及的 “历历哀音愁我心”,就不止于乡愁那么简单了。它包含作者希望达到维摩诘即便有妻有子过世俗生活,也能无垢相称、自得解脱的精神境界。对于现实世界的体悟,对于生命存在的思考,对个体生命的把握,对未来人生的设计与追求,他也是如阮籍一般含蓄、复杂而纠结的。诗中的 “欲”“须”两个字用得很重,显现了主人公强烈的主观意愿,前者有抱病还要说、抱病还想说、抱病还须说的意思;后者指出对于人生和世事,即便是明哲保身,口不臧否人物,还是需要寻找到一二宣泄办法的,如同阮籍通过弹琴,通过怪诞的言行表达一样。
张含这首诗杨升庵认为 “咄咄逼杜”,其中三四联被士林称道,诗友蓝田尤喜诵之。其实,诗题的使用却与杜甫无关。唐代诗人许浑曾经写过诗歌 《长安旅夜》:“久客怨长夜,西风吹雁声。云移河汉浅,月泛露华清。掩瑟独凝思,缓歌空寄情。门前有归路,迢递洛阳城。”该诗从 “诗以景阔”的审美角度看,颇被人们看好。张含的新作,变五律为七律,其着力点也不在于清旷意境的营造,但内容内涵却比许浑作品丰富很多,其具体方法在于多用典故,并通过字句的推敲来扩大诗歌的内涵。杜甫诗作为士林学习的典范,被认为 “无一字无来处”,其中就有巧妙使用典故的因素。他的诗读起来给人字短情长、含蕴丰富的印象,张含写诗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为此,张含还最喜欢写杜甫擅长的七律,或套用杜甫成句,或使用杜甫诗歌意象,或多以典故入诗增加作品内涵,逐渐赢得了明朝学杜高手的赞誉。
此外,张含还十分注重学习杜甫写诗视角高远和用笔凝练,这个特点在写景诗上表现得比较突出。由于张含多数时间生活在云南,他的写景诗也主要从云南地方的山川景物着笔,譬如诗歌 《太华寺》:“滇国地形惟此最,青霄楼阁迥招提。山围雉堞笼金马,海撼龙宫浴碧鸡。云里鹤巢松树遍,风前仙梵雨花迷。诸天不在藤萝外,中夜起看星宿低”。(第296页)昆明城外西山山巅上的太华寺位于群山中部,游人从山下攀爬数里方能到达,地势上看,能将整个昆明城尽收眼底。往上,却还可以更上一层到达山顶的龙门。处于群山环抱之中的太华寺,突出的特点是青翠、幽静、高耸。作家用 “山围”“松树”“藤萝”表述青翠之意;用风声、雨声和梵唱之声传达幽静之意;用 “龙宫”“云里”“星宿”突出高耸之感。仔细揣摩,让人感到此处群山环绕、山木葱茏,庙宇楼台隐藏在苍翠的山色之中。只有突出的飞檐露出些许身影,他背倚青天,卓立迥耸。西山山脉雄伟绵延,将金马山笼罩其中,滇池水面浩淼阔大,天风海雨袭来,水势高涨,拍打礁岸,撼动龙门,仿佛将碧鸡山洗刷了一遍。万籁寂静之时,可以看见山树高耸,直入云中,仙鹤筑巢于松树之上,清风送爽,悠远的梵歌随风飘荡。细雨迷蒙之中,四围藤萝密布,一片苍翠。中夜观星,山高近天,触手可及。诗中一些颇有力度的动词 “迥”“笼”“撼”“浴”的使用,把一个背靠青山、面临滇池的太华寺描写得鲜明形象、富有生气。这个以七律形式完成的诗作,表现了作家高度的语言概括能力,所描述的景致视角高远、壮丽恢弘,韵律严谨,确与杜甫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张含写诗如杜甫一般强调辞豪韵严,产生了不少 “似杜”的佳作。如 《颖川侯祠》:“野老争传傅颖川,当时功业冠南滇。平蛮营垒苍山外,破虏旌旗白石边。只见荒祠通落日,不闻遗像照凌烟。阴风古树无穷恨,常为英雄吊九泉。”(第298页)杨慎认为可配杜工部 《诸葛祠》一诗;《兰津渡》诗:“山形环抱哀牢国,千崖万壑生松风。石路真从汉诸葛,铁柱或传唐鄂公。桥通赤宵俯碧马,江含紫烟浮白龙。渔梁鹊架得有此,绝顶咫尺樊桐宫。”(第301页)以雄健豪迈之笔,突显了哀牢古道艰险难行之特征,被后人雕刻于兰津古渡的石崖上。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 《永昌府文征》中存留的八百余首诗歌中,昆明的金马、碧鸡、滇海,大理的叶榆、苍洱、龙尾关,保山的霁虹桥、龙津关及白龙山,安宁的连然城、碧玉泉等常常被诉诸笔端。文似看山不喜平,恰好云南山川的高、险、神秘,独有的气候特征,推助张含诗歌形成豪迈高举、波澜起伏、鲜明生动的特点。我们以金马、碧鸡在诗歌中的运用频率为例,张含诗写到二者,往往并举,运用达33次之多。金马、碧鸡二词的含义也由此及彼,包含了丰富内涵,它首先是一座纯粹的山,而后,又代指滇云,象征西南边疆的荒远、道路险阻难行,甚至有时也会被诗人赋予灵性,能嘶能啼,与诗人同悲同喜,成为作家的代言人,如 “碧鸡长鸣金马嘶,独鹤晓泪猿夜啼。王孙欲归不得去,年年芳草自萋萋”(《霄汉高名白日动》,第359页)的句子一般。云南山川与张含之间产生了江山助我、我助江山之亲密关系。同时代的诗人李元阳在 《柬张禺山》中说:“兰津江上日南至,双鱼欲下愁层冰。风烟倏忽复岁秒,人世有无系日绳。才说小山非自得,诗忘大历竟谁称。探环树穴未为怪,知尔前身是少陵”。
二
张含家庭富庶,生活无忧,但他并不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冬烘先生。与百姓水乳交融的乡居生活,使张含得以深入民间,了解民生疾苦,写出了大量忧民之作。这些作品学杜甫又有自己独特的风采。
诗歌 《宝石谣》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诗歌这样写道:“成化年间宝石重,私家暗买官家用。只在京师给努银,不索南夷作琛贡,林家宝石海内闻,雄商大贾集如云。勅谕林家避科道,恐有弹章早囊到。自从嘉靖丁亥岁,采买官临永昌卫。朝廷公道给官银,地方多事民憔悴。民憔悴,付奈何?驿路官亭豺虎多。钦取旗开山岳摇,鬻男贩妇民悲号。到今一十四回内,涕泪无声肝胆碎。成化年,嘉靖年,天王明圣三皇肩。独怜绝域边民苦,满眼逃亡屋倒悬。屋倒悬,不足惜,祗为饥寒多盗贼。山川城郭尽荒凉,纷纷象马窥封疆。窥封疆,撼边域,经年月日无颜色。杞人忧天天不听,浊醪大醉明诗亭。”(第307页)
作品如实描述了明朝从成化年间,永昌地方发掘出红蓝各色宝石后,滇南一带无论官家还是私人多用它进贡、送礼,采买宝石的生意大为兴盛,一发而不可收。永昌一带百姓被严重的土地侵占、开山伐石搞得乌烟瘴气。有人卖儿鬻女勉强度日;有人背井离乡远避他方;有人逼做盗贼不事生计,悲惨状况层出不穷。参考 《滇考》“珍贡”记载的内容:“先是,宝石之取,盛于成化,然止在京购买,嘉靖丁亥,始遣官至滇……孟密宝井已为缅所据……然犹每岁布政司献宝石三千六百两有奇,矿金四百两,矿银一万两。”进入嘉靖朝,朝廷对宝石的贪欲更甚于前,接二连三地又带来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用残酷的手段对百姓进行役使和盘剥,百姓深受其害。《宝石谣》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它表现了张含强烈的批判意识。作者虽为隐士,却不忘时政,时时做到关心人民、热爱人民,尽好一个儒家士子的应尽职责。好友杨慎也站出来写了一首诗 《宝井谣》(第270页)与张含 《宝石谣》相呼应,共同反映民生疾苦,希望官府重视。二诗被认为是 “滇云诗歌史上的 ‘诗史双璧’”。
张含关心民瘼的这一类作品还很多,除了 《红珠》《宝井煌煌》《煌煌篇》《怆怀栖逸篇》这样一些涉及永昌地方官府横征暴敛,征集大量民夫开采宝石带来 “石祸”的诗,还有如 《龙编乱》《荒城》《申雅二首》之类讲述嘉靖年间官逼民反造成的战事频发,百姓衣食无着、流离失所的诗;《戾虫叹》 《猛虎篇》《永昌城有猛虎行》等一些揭露犹如豺狼虎豹的官吏,批判苛政猛如虎的作品,其中不少被人们称为 “史诗”。
我们注意到,之所以有 “史诗”之誉,是因为作家注意了特定历史背景下云南民生的抒写,他对云南地方历史大事件的描述,使作品更具 “史诗”价值,这是张含学习杜甫的成果。当然,我们还可以看出,张含这类诗中的一腔不平之气,内容还显得比较单纯,只为百姓而不涉及自身。
《时事伤心口号》:“忍见鬻男鬻女,忽闻点马点军。黎庶疮痍比屋,川原豹虎成群。”(第384页)
《疮痍》:“懒慢栖岩壑,忧时还泪垂。祗闻征彩石,不复念疮痍。海涸鱼龙泣,城荒虎豹驰。歌谣无采使,记咏舍吾谁。”(第336页)
《时事》:“四海以内兵不解,万里之外民疮痍。点马买象苦连岁,猛蛟突兽俱乘时。消渴著书此作崇,天地为笼何所之。赖有浊醪与粗饭,寻壑经丘闲赋诗。”(第352页)
《荒城》:“荒城万里外,百蛮拱城郭。衣冠与市并,竞利骋锥缚。嫉良苦崇顽,谗贤固党恶。士贱觉风衰,民穷愈势铄。豺虎任纵横,关河逾寂寞。宝井红珠光,钱江黑烟灼。疮痍烂骨髓,闾阎饱葵藿。海涸青龙羁,云高苍隼跃。悯时动遐忧,勤耕谋近乐。愤极天地悲,壮士泪双落。”(第342页)
有学者认为:“张含生于滇南,其诗歌之所以具有杜甫的风格,是因为他的人生境况与杜甫相似,仕途偃蹇,壮怀难酬,从而内心的抑郁之气未通。”针对他的史事诗来看,并不确切。张含学杜与明代学杜之风盛行有关,不仅是他,李东阳、李梦阳、杨慎早年都学杜。张含中后期的人生境况的确与杜甫人生中仕途偃蹇、壮怀难酬和国家多事、民不聊生的双重境遇相似,但张含诗歌中的 “悲情”却没有杜甫那么复杂。他写的这些感怀时事的诗,很大程度忘掉了自己。也许因为自身受到的牵连不大,经历中少了很多杜甫那样集 “贫病老丑”于一身的悲凉,诗歌中情感少了许多纠结与挣扎,复杂程度远不及杜甫,对于杜甫诗风之 “沉郁顿挫”并未做到全似,这与诗人的诗力和经历有关,但我们依然可以通过这样的诗看到张含的个性特征:一个有担当、有勇气,耿直威武的知识分子。他一腔不平之气为百姓喷发,快人快语,淋漓宣泄。作为一个古道热肠、仁义爱民的儒士,让人心生敬意。
作家 《〈禺山诗〉自叙》所言:“新都太史杨子知含之竭力于诗也,乃即含嘉靖甲申 (1524)后所为诗而择之,且赐名以为集,贶辞以为序,而 《张子小言》《乙未鸣》《吟遂卷》《艰征集》由此其成也。”(第2266页)今天留存的张含诗歌绝大多数是他四十五岁以后的作品,最佳制更是在他65岁杜门谢客后完成的。张含 “学杜”,是通过创作技巧与情感胸襟对杜甫的全面贴近来实现的,逐渐发展到从句似到意似、从形似到神似的高度,当然,因情感和性格的各个不同,使张含诗亦呈现出自己的特点。
三
在张含的旁边,杨慎的影响亦不容小觑。杨慎的学诗经历大概如此:他早年师从李东阳,又与强调 “诗必盛唐”的复古派代表何景明等人交往颇多,难免不受到他们的影响。但他又是一位颇具创新意识和批判精神的作家,在诗学观念上,杨慎强调重视诗歌自身特点,主张真情实性与含蓄蕴藉为诗之基本特征。如要学习前人,也不应太过局限,而应学习李杜之所学,探源溯流,兼收并蓄,对待宋诗也不能一味批评,用 “人人有诗,代代有诗”的豁达态度去接受和学习它,终极目标是达到本于性情,自然发挥的境界。
张含对杨慎的创作成就与诗学观点心悦诚服,加之这与杜甫 “转益多师是汝师”的观念也相一致,使得他的诗歌朝着师法多人、丰富多彩方向发展。他虚心好学,对古风、歌行、律体、民谣等各种诗歌形式都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如《离夕有赠效垂拱体》:“仙子武陵溪,春深归路迷。翠翘迎露湿,罗袖避风啼。留佩花笼玉,分钗月印犀。金杯延落日,酒醒各东西。”(第293页)通过标题就可以看出作家有意学习初唐垂拱年间的诗歌风格,将一个离别的夜晚描写得迷离含蓄,但并不沉重,其中淡淡的惆怅之情要通过联想方可抓住。它别有一番风情,不像唐朝进入安史之乱后的杜甫诗,深沉、厚重。杨升庵认为:“近世学杜,而此样风致划尽,盖亦偏矣,善诗者必兼之。”(第293页)表现出作家在创作过程中不囿于一家的探索意识。
展读张含存诗,有仿六朝风格的诗作,词采鲜丽,带有民歌风味。如:《独步》:“青竹园中独步,翻云淹竹溪流,春花一开双泪,春鸟一啭千愁”(第303页);《新体闲咏》:“芊芊山谷丛丛竹,萧萧细雨鲜鲜菊。闵闵烟光霭霭村,窄窄委巷宽宽园。斑斑石枕鼾鼾睡,薄薄邻酒醺醺醉。小小轩窗卷卷书,枝枝鸟雀池池鱼。漫漫长夜凄凄候,悠悠蛩韵沈沈漏,扰扰干戈寂寂城,啖啖虎豹宵宵鸣”(第383页);《虎丘歌席赋得当歌共衔杯》:“金缕度歌头,锦筵云色流。杯分鹤鹉共,曲合凤凰求。眼波含月懒,脸晕逗霞羞。倚烛颓嵇玉,偎香藏弋钩”(第285页)。
有仿初唐风格的诗作,出语自然,韵律不拘。如:《昔在长安日赠升庵》中的 “昔在长安日,相逢各少年。云随香案吏,风送玉堂仙。汉槛星辰动,秦台日月悬。疏狂追故步,春兴满南天”(第293页);《无题》:“维摩丈室散花回,公子华筵向晚开。锦里词华薛洪度,秦川歌舞赵阳台。颓云宫髻笼香界,纤月娥眉照玉杯。舞罢罗裳小垂手,一枝豆蔻薄寒催” (第300页);《昨宵吟忆升庵》:“昨宵断肠,二移漏鼓;今朝消魂,一望极浦。少年君豪咏凤凰,中年我狂赋鹦鹉。夜月萧条鹦鹉洲,春风寂寞凤凰楼。两行泪滴,留滞坤极。我从山川,葆诸黄黑。有时美著紫赮绢,有时醉鼓绿玉箫,痛饮狂歌招李白,凌峰采药寻王乔。羊肠世路,黄云黑雾。铄金金销,铸铁铁误。黄犊可千,苍麟不遇。秋风将过碧鸡山,锦城逐客何时还。报国但教肝胆在,忧时何恤鬓毛斑”(第289页)。
有仿汉庭老吏作诗,诗风豪荡,气象森严。如:《兰津渡》:“山形宛抱哀牢国,千崖万壑生松风。石路真从汉诸葛,铁柱或传唐鄂公。桥通赤霄俯碧马,江含紫烟浮白龙。鱼梁鹊架得有此,绝顶只尺樊桐宫”(第301页);《己亥秋月寄升庵八首》(之四):“滇海离筵晚共舟,别来山月两经秋。挥毫不必题朱凤,垂钓还须近白鸥。老去烟霞常扰扰,眼中江汉自悠悠。频年为客空弹铗,落日怀乡漫倚楼”(第301页);《叠前韵次第答升庵共八首》(之二):“无论海客鬓毛苍,蹴鞠犹专侠少场。豪看斗鸡教舞马,醉迎归鹤伴栖凰。交情金石须珍重,世路波涛极渺茫。苦忆陇头寻驿使,梅花消息度江乡”(第314页)。
尽管张含写诗多以杜甫为楷模,亦参照杜甫创作的 《秋兴八首》模式,写了 《寄升庵长句八首》《己亥秋月寄升庵八首》《叠前韵次第答升庵共八首》《次韵答升庵春兴长言八首》等组诗,常常给人 “咄咄逼杜”之感,但他的不少作品还是达到了自出胸臆、自然流利的高度。如 《寄升庵长句八首》(之五):“黑水苍山薄太清,长风落木动边声。江湖寂寞鱼龙卧,关塞萧条虎豹鸣。锦里飘零唐杜甫,紫台留滞汉苏卿。翾翾朱鸟云霄外,怅惘遥天空复情。” (第297页)通过对诗友杨慎滇海飘零多年而不得返京产生的不平之鸣,表达对时代的批判与怨恨,情感真实、复杂而纠结。杜甫写诗有非常突出的几个特点,一是壮丽之景与悲苦之情相互映衬;一是语言的高度概括能力,炼字用语十分精妙。这两个方面的特征在这一首诗中都有体现,张含以黑水苍山的阔大之景落笔,给人苍茫之感,所写之景黑水汩汩、苍山静默,象征着一系列永恒的事物,它与匆匆逝去的时光形成鲜明的对比,影射出世事的无情与悲凉,恰好是以壮景写悲情。杜甫的七律堪称绝妙,近体诗在平仄、押韵、对仗等方面的诸多系缚为表情达意增加了难度,但高明的舞者却也可以在这种系缚中跳出摇曳生姿的舞姿。张含这首诗歌,也做到了这几个方面,短短五十六字出入古今、以景语为情语,概括出丰富的思想内容。这种诗风神似杜甫,又具备现实意义的作品,应该就是杨慎极为称道的 “豪宕悲壮”之佳作。
我们也可以探知,张含诗歌亦汲取了唐代其他诗人的养分,如诗歌 《感昔游》:“弘德年中海内游,雕虫词赋动皇州。红楼月夜携红袖,紫陌春风跃紫骝。尚想繁华真是梦,每逢歌酒转生愁。烟波一舸江湖阔,何必沙边傍白鸥。”(第327页)写的是浪漫、多彩的少年生活,作家不仅通过张力十足的动词传达豪气,还运用了色彩绚烂的辞藻进行表达,诗中 “红楼”“红袖”“紫陌”“紫骝”等靓丽字眼,可以让人感受到作家当年春风跃马、驰骋繁华都市,意气风发的状态。张含学唐诗说得最多的是李白、杜甫和王维。他常常向往李白的神来之笔和浪漫生活,喜欢学杜甫的词句和韵律,而对王维那种用敏锐的眼睛看世界,用多彩的笔写生活的方式方法亦颇有心得。
《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张含:“故襞积字句,而乏熔铸运化之功。明人别有雕镂堆砌一派,含其先声欤。盖慎在云南,无可共语。得一好奇之士,遂为空谷足音,不觉誉之过当。且慎名既重,闻者咸推波助澜,而赝古之文,又足以駴俗目,含遂盛为文士所称,实则涂饰之学,与其师同一病源,各现变证也。”这样的看法似乎只停留在对张含前期诗歌的认识上,有些失之偏颇。针对张含的具体诗作,有 “缘情绮靡,律含古体”(《游龙溪古寺同李仁甫》,第295页)之作;有 “森严如汉庭老吏,藻艳若三日新妇”(《己亥秋月寄升庵八首》,第302页)之语;有 “真率由衷似白乐天,而格调则杜也”(《寄董太守宗衮》,第302页);更有 “流转雅畅,怊怅宕丽,如天马之脱羁纵步,工倕之离方遁圆”(《怀用修仁甫》,第305页)之作。后期诗歌逐渐克服了早年用字艰涩、诗境雕琢的弊病,有的诗作甚至可以达到援笔即成,一字不改。具备苍劲沉郁、旷达雄伟的风采,可谓融合诸家又自成一家。
从张含诗歌,我们可以看出云南文学家在明代中期文学成就之一斑。他出身仕宦家庭,受长辈期许,曾七试春官,但在尚举业还是适性情的问题上始终处于两难境地,六十五岁终于大彻大悟,杜门谢客,肆力于诗。作品作为我们了解张含思想情感和审美取向的一扇窗,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他对儒家传统仁义爱民、古道热肠、和而不同等思想的固守,即便是作为布衣或是隐士,其文学创作体现出来的价值取向也与传统士子无二。更因受厚重、直实的云南风俗的熏陶影响,这位云南士子的性格更显固着、少融通圆滑。他对待社会人生的态度一旦形成,其执着程度比同时期的中原士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作品的批判意识更显强烈。批判时政的 “史诗”态度激昂,比之杜甫,虽少了些许沉郁顿挫的力量,却多了一份为公天下、舍我其谁的担当。后期不少交游感怀之作,做到了情深景切,自然流畅。张含的诗歌被认为是 “学杜”的典范,但也可以说他更多的是得其神,是自成一家,舍筏登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