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壁
石窝窝感觉是在做梦。这才几年的光景,他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说变就变成了四体不勤的市民。一年两季庄稼的土地,呼啦啦蹿出一大片山峦一样的楼群。他这个曾经的乡级劳模,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连使用过的锄头、犁耙,老伴儿的纺花车、织布机都有人收购,说要成为文物了。打从小平房搬到高楼上都半年多了,每次看到这个18A的门牌还都认生:这是家吗?站在窗前往外看,还是头晕,腾云驾雾似的。
做梦都没想到,二十多里外的城市,像乡下馍馍的酵子,可劲地膨大。小村被裹了进去,从农村、城乡结合部到城中村,没用几年。开发商跑马圈地,他们吃肉也给老百姓喝汤,一座庄稼小院换了三套单元楼房,外加五十万元人民币,住一套出租两套,铁杆庄稼,旱涝保收,月进四千多元,顶上一个处级干部。
对于这次城中村改造,开始他也想不通,心里嘀咕了多半年。靠出租房为生,过去叫“吃瓦片”,可是有前车之鉴呀。本家有位六叔,解放前在市里开饭馆,家大业大。后来六叔没了,六婶不会经营,把十几间门脸租出去,一年二百大洋,享了几年清福。后来遇上土改,算剥削账,划阶级成分,房子轻易就被没收了,资本家帽子牢牢戴在头上。“文革”时扫地出门,赶回老家监督改造,自家没落脚之地,住进村口破土地庙里,风雨飘摇。1969年一场大雪下了五天,雪停了民兵连长喊她出来扫街。白茫茫雪地,只有她家门前没有脚印。喊了几声没人应,破门而入,人早冻僵了。这件事想起来就打寒战。
一场变革太过突然,思想准备不足,失去土地,农民下岗了,自谋生路。年轻人紧跑几步还跟得上,文化不高,去打工,干保安、送快递。上年纪的跟不上,月月跑银行,领几百元养老金,衣食不愁,没营生可干,吃了睡、睡了吃。
石窝窝坐不住,没事就溜达,见人群就凑,连闻带问,摊上了许多好事。比如超市,每天早九点开门,先处理头天剩下的面条,怕酸了,一块二毛八一斤,便宜一半。蔬菜柜上,隔两天下午七点处理一次,刚打蔫就打折,有时论堆儿卖,比自己种菜都合算。有些卖保健品的,搞推介会,进门就发鸡蛋,七八个,石窝窝不听讲领了就走——后来改了规矩,散了会发;石窝窝就耐着性子坐下去,为了那几个鸡蛋。
石窝窝消息灵通,天天挺忙活,天天有收获,白得的鸡蛋吃不完,攒起来腌咸蛋。有时也跟大家分享。有人故意逗他,要饭吃要来的,咱不吃。石窝窝忙分辩,不是,要饭吃得靠门框,喊人家爷爷奶奶。咱这是有人下请帖,大闺女们又拉又拽,喊咱爷爷呢。时间不久,小区的闲人们都出动了,跟着石窝窝去“创收”。
天天排队,天天开会,跟进的人越来越多。石窝窝跳出来,找到另一份工作,给建筑商发广告,一天发出去五百张,给五十元工资。8开的16开的画片,印刷精美,花花绿绿,一张成本七八元。开始石窝窝还舍不得发,看着谁都不像有钱的,半天还没发了一百张。同行告诉他,不能那么认真,落叶纷纷,大海捞针,老板说上钩的人有概率,只管发就是了。石窝窝开了窍,见人就发,天女散花,五百张不大会儿就发光了。一天五十,十天五百,一个月一千五百元,顶过去一个民办教师呢。发着发着有了发现,这印刷精美的广告,人们并不喜欢,有人躲着,有人不接,有人看一眼随手扔在地上。扔得他心疼,七八元一张呢,回过头又一张张捡起来,摞起来三百多张,攒多了卖废品,一斤四角五,又一笔收入。有人说他,脱了裤子放屁,干脆领过来就卖到废品站是了。石窝窝连忙摆手,那可不行,咱农民办事也有底线;我发是一种劳动,捡也是一种劳动,公私分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