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大世界与小世界
现实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他只是活在自己曾经活过的时间里。当然,他的这种人生自足与他的自信和世界的萧条有关,他大概在三十年前就彻底地封闭了通向世界可能性的所有道路。他活在自己尺寸见方的狭小领地里,日复一日地成为自己的王。他容不得别人反驳,他的生活后来确实也纯洁到了极点。当然,认同他的见解,甚至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压迫的都是他的子孙。他们慢慢地都长成了像是他的复制品的样子。由于他在岁月中活得过久,到了后来,陆续有后代先他而去,剩余的人们也就对占据他的位置所抱的指望越来越小。他们活得越来越卑微了,至少在了解他们的教师看来是如此。但他们自己,却不见得可以认同。从始到终,他们哪怕在自我复制的阴影中活着,也觉得甚过了外面的简单和萧条。他们的这种心理优越感来自于祖上曾经的荣光。当然,在世界改观之后,整体性的喧嚣袭击了他们自我封闭的领地之外的所有土地,他们也不能不被外面热腾腾的浪潮所席卷,他们身在其中的气候,土壤质地都被改变了。但从始到终,他们都保持了足不出户,不见外人,更不与外人对话的底线。他们中的所有人,都对此底线领悟颇深。很难想象这种生活是怎么发生的,连与他们共事的历史已经超过了三代的教师也总是说不明白。他甚至已经想不到自己是如何意外地混进了这些长着钢铁心灵的人群之中。他目睹他们静静地发疯,当然,他们自身不会承认这一点。而且,疯狂只是上帝让人类不死的底线罢了。教师有时会悄悄地记录一些事物,像伟大的历史学家所做过的那样。他对于自己以清醒者的身份所获得的这份独特观察保持警惕。他异常忧郁,尤其是在阴雨降临而晴天似乎永将不至的时辰。他到底与他们不同。他生在这个区域之外,看到了另外的许多事实,反对他们的僵化,愚昧与固执,但却从无能力改变。在他受到的刺激过重几乎感到窒息的时候,他曾经决意逃离。他确实这么做了,但最后却又主动返回。他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或许,他一直以来的认识就是错的?他本来就是生在这里?但到底是因了何故,他还能感受这个被缩小了的世界之中深藏了腐臭,又到底因了何故,他希望彻底地解救他们。他因为自己做不到这点而感到使命未完。但他确是无法遏止自己心灵的悲恸,这种悲恸与他们中任何一人的看法都大相径庭。他们一直幸福地生活在这个小世界里,这里的花草比任何别的区域的都娇艳迷人,这里的食物比世界上最好的厨师的制作都芬芳美味。最关键的是,这里很可能就是全部。上帝创世就在这里。这里是个微缩宇宙。他们就是众神。而作为众神之王,他现在睡着了,沉默了。他就这样睡过了多年,并非死亡,也没有任何生的征兆。他们研究他的睡姿,录取他的鼾声,研究他建立的这个世界里的各种可能。除此之外,任何付出都是不值得的。至于教师本人……他们最终可以饶恕他,因为终归也是因为他的存在,他们才可以骄傲地生活在这里。从他一次次地逃离又一次次地返回来分析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得出了如下结论:不错,这里是最好的。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他必须站在这里,死在这里。否则,他的人生得不到任何救赎。他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像这个世界之外的那些人,在漫长的暴风雨中永久地受苦。他们都是相互依存的:只有这些想像,把他们连接成了一个整体。从生到死,他们的灵魂都不可分离。
天是怎样黑下来的
许多观察过落日的人也都成了落日,许多感受过黑暗的人也已沉入到永久的黑暗中了。
当天空的余光散尽,大地上灰茫茫的光线里都是水声。我所看到的事物都变得朦胧起来,它们布满了我的故土和旅途。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在向着极远处延伸。
在院子里,我看到夕阳落山后留下的谜团越来越大了。它们像黄色的时光的渍布满了我的整个视野。我没有移动脚步。我在感觉到一种夜晚的逼近。
树叶没有随风摇曳的迹象,整个院子里都很安静。但是,蚊虫已经活跃起来,它们使我的心情开始起落。我在等待着那种黄色的光斑淡去。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少年多少时候,那种长日将尽夜晚将临的时刻开始向着我的乡村涌动。许多情绪都在重复发生。
我不知道记忆曾经为何物,但至少在今日,它引领了我的神经。我的幼年步履只丈量过两个院子的日落,它们一样漫长,充满了我所有的不甘和含辛茹苦的时刻。
我慢慢地等待着夜晚的降临,似乎每天都在等。但被我纳入记忆中的夜色却似乎向来便没有转换,它们是自然而然的永恒的夜色,既磅礴杂乱,又无限柔软。
我在等着夜色渐渐地漫上头顶,我在等着夜色涨满我的心灵。我在等着经历它从无到有的整个过程。
但是,等到真正的夜色覆盖,我看到街灯已经亮起来的时刻,我仍然无法说出夜是如何在我的观察之中一点点地黑下来的。一定有某个特别的时空隐匿在我的观察之中。
在我眨动眼球,思考和分神的时刻,夜色就突然地降临了,而我却一直以为它会以一种和缓的面目占据整个天空和大地。
夜色如常:那褐色的,黑色的光已经散乱地住进了我的村庄。
与梦想并行的村落
天尚未大黑前,村庄里就静下来了,因为在这个时辰,每天中惟一的一趟列车会通过村庄南部。我们每一个人,都将聆听列车通过的声音视为毕生最高的梦想。那还是在八十年代--到了后来,当这个词语成为我们生命中的特定词汇的时候,我们中至少有二十个人已经离开了村庄。列车的车次发生了变更,时间在被反复拉伸之后也容纳了更多的列车通过。我们如果回到村庄,那少年时候开始建立的与整个世界的关系依然会发生作用。是的:我们都站在黄昏里,聆听列车通过的声音。当然,后来,孩子们的大声喧哗会淹没列车压迫大地的效果,他们夸大了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但无论多么自得,他们仍然得依靠自己的耐心来加深对岁月的理解。他们都会慢慢地向往外面更大的世界。在一代代祖先离开之后,列车轰鸣的过程越来越短了,似乎是人的一生都在悄悄地被简化。而这个无法确知建于何时的村落也在苍茫落日之中改变着我们的世界。她使一些记忆力发生作用并形成曲线,连续多年,我们与她的联系也越来越不直接。数十年里,我已经路过无数村落了,但从许多个方向看来,她的位置都是恰如其分的。她被镶嵌在这里,既非世界的东方极地又非西方边疆,但是,即便如此,她依然会使离去者产生孤寂之感。时间的重重包裹又像是万千事物的另一种胁迫,我们谨慎地通过的岁月之中,各种元素交织,除了列车驮走梦想,自然还有别的。但是执笔多年,我什么都没有写下。只是在一天中的黄昏时分,当我独坐西屋,我会想起一些八十年代的列车和组成我们后来命运的不同生活。那些列车越来越泛滥了,但我们的生命中总有一些时刻,仍是孤寂和未曾变化的。我看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非常难以置信的是:我已经长久地离开了这里。那些白色葱茏的云层,像我们单调童年中的多数时辰,它们仍以旧日之姿,静静地注视着更高远处的天空。而白云的下方,列车和村庄并行多年,同在疾驰。
都在仰望。
节假日
我是没有节假日的。我所有的节假日都被写作和阅读吞噬。
但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在青山跃动于我的视线里的时辰,我的节假日就是那些群山。
当飞鸟掠过我的天空的时辰,我的节假日就是那些飞鸟。
当我的工作阶段性完成的时辰,我的节假日就全部解除了。因为我的工作也早已变成节假日的一部分。我在无所事事的时辰里所体会到的恐慌和不快乐,它们淹没了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依然不能够从容地开展,它们其实并非那些群山。
它们并非飞鸟。在生活之中,那些将劳作和休憩混淆和紊乱的时辰,都是基于我的信念出发而形成的似是而非的命运,似是而非的灵魂。
我们的生活通常就是这个样子,它们居住在普通的概念里,与我们一直所追求的节假日并无本质性的关系。
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它不只可以牵连生死,而且可以畅通整个世界和颜色分明的四季。当我们居住下来的时辰,整个星球也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固定性而停止了旋转。
在我们所难以察知的永恒的蛮荒里,节假日一点点地来临。
像雨水和冰雪,也是在我们所难以察知的永恒的蛮荒里,一点点地来临。
对于耕作于田垄的农人来说,天降雨水阻隔了他们通往田野的道路,但闲居在屋子里的时辰,他们并不轻松。
对于沉浸于思考和迷恋于道路的人们来说,节假日是另外一种生活中的生活。他们有时会因为一些难以解决的琐事变得像我一样焦躁,变得像我一样麻木。
我很慎重地看待我今天的生活。
我的未来已经被提前写下了,近十年来,我几乎不会再设想另外的界限分明的生活。
我不会再设想另外的朝九晚五的生活。
或许,只有泾渭分明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赞赏和推崇的,他们保持一颗向上的心,在不忙碌的时候,可以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群山和窗前的湖水。
他们可以在节假日到来的时候,静静地看着窗前的明月和湖水。
随着我们生活里的湖水越来越浓,那与节假日相伴而来的生活也变得恬静,充盈,充满了各种距离之感和崭新的可能。
但我提前把这一切都消除了。我沉浸在另一种没有节假日的生活里。
我沉浸在史前的蛮荒和混沌里,有时午睡即起,我会看到多少年前的我的生活。
有时长夜将尽,黎明的曙光攀上窗棂,我会看到多少年后的我的生活。
我静静地等待着每一个节假日的来临,虽然它们从未出现,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界限。
今年我没有写诗,我酝酿的那些情绪终归会变成废纸。
除了这一切我认真领会的,上帝或许还向我指认过一些别的事物。
我觉得这都没有什么,在生活气息弥漫的日子里,我或许会像上帝一样向你指认别的事物。但我们之间的友谊,并没有受到这些外在情感的影响。
我们始终相识,即便在各自等待的间隙,天空依然湛蓝,湖水依然平静。
即便如此,这个喧嚣的世界,它依然是喧嚣的。在我稍微可以离开此地的时辰,那里充斥的节假日之光,便形成我的生活的另一部分。
我在旧年的诗歌里,小心地整理和记录了它们。
生活的各种问题
我在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生活出现了各种问题。
这些问题看起来很大,涉及到人类整体命运的方方面面。但如果将其拆开,似乎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现在首先能够回忆起来的,似乎是经济问题,我当时被自己的拮据状态快要弄疯了。我差不多用了十年的时间来改变这个现实,到去年,这个问题像是得到了解决。后来,我就住在了我用自己的全部力气堆起来的经济帝国的中央,向着我的臣民们发号施令。
他们都看到了我的容貌改变。恭喜你啊,现在你看起来又变回年轻时候了。
恭喜你啊,你终于可以按照你原来的心思去生活了。
因为经济拮据,我确实活得盲目而自卑。在这个问题得以解决的今日,我终于可以悠闲地谈起往昔了。但我的听众依然寥寥,这是我遇到的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其次,我的生活里还曾经出现过爱情和婚姻问题,理想如何实现的问题。这些问题有时与经济问题捆绑为一体,有时却各自独立。我用了很多方式来破题。
但乖舛的命运将我拉向如梦境般遥远而孤寂的深渊。
我在梦境里,向年龄比我还小的国王上万言书,我希望他能够到我们所生活的民间来走走。
在中国古代,这是文人和臣子们常干的事儿。
但因为上书这事,我几乎彻夜未眠。
我的解释如下:“针对我们所遇到的各种问题,我制定了一个看起来行之有效的破题计划。但我不知道我的声音能够传送多远,我希望借助国王的高音广播来帮我传递这个计划。但在等待他批示是否可以采取扩音程序的夜里,我失眠了。”
“我梦到了我刚刚经历和行将经历的一些事情。”
就是这样,这是我所遇到的最大的难题。
就是这样,“我不想使这些人压抑在生活之下,我想使他们的未来充分展开,以全新的面貌呈现于我的祖国。”
我所熟知的那些问题出现在我们这代人中间的时候,哲学帝国尚未建立起来,我们无法以一种超脱的方式来度过四季。有时我路过少年时代生活的街区,我看到一些老迈的人们涌上街头,他们一度像我们一样过得狼狈。
但在人生是否存在复制这个问题上,我们都不认同。
我们每一代人所遇到的,的确是不同的问题。
“我们所经历的所有人生都不是你们这些后生小子可以想象得到的。”
但大家都承认,我们都是在遍地危机中活过来的。从内心出发,我们的幸福指数弹性很大。在我们当中,秉性纯良且深知人生进退的人们也都慢慢地老了,他们在与命运赛跑的征程中,获得了异于战争的许多东西。他们都不争斗,他们活过了命运的垂顾。
在一天中的其他时辰,我因为疲惫而睡着了。
在梦中,我在继续书写和阅读我从未写下的部分。
我曾经喜欢读那些影响了历史进程的伟人们的传记。我喜欢阅读他们怎样去破解难题的部分。如果是一部着眼于人生细读的书,作者在这些地方都会充分展开。
但是,他们所经历的生活,我们并不全部认同。
简单来说,我只是制定了一个连续推送计划,我想把一些人生最初的但是具有普遍性的难题加以提炼并求出解答,制成一个可以付诸实施的新的方案,来改变我们波澜不惊的人生。
但这个问题,在伟人们的传记中,并不具有普遍意义。
这其中的问题症结,在于写传记的人都已经老了。他们没有任何一种可能,再重新深入到伟人们幼年所经历的种种。针对一个人最稚嫩的心灵展开研究,这有助于我们理解最为宏阔博大的人生。
所以,生活的各种现实,更近似于秘密的陷阱。
我们的梦境和后来的种种革新,都似乎带有源头性的深色元素。
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有时是在等待答复的过程中步入人生终点的,有时是在辩论中突然泄气的,更多时候,我们被命运的复杂性彻底击溃。
许多人与事物,都在盲目之中走向了沉寂和平庸。
在我的连续推送计划里,这些成分都被我绕过去了。
这才是我所遭遇的最大的心灵现实。
就是这样,“我不想使这些人压抑在生活之下,我想使他们的未来充分展开,以全新的面貌呈现于我的祖国。”
我们都没有想到要简单而冷静地活着。
但现在看来,不完全这样想,才真的是个过错。
在面对理想和现实的回馈时,我们的命运至少是相似的。
我们的生活千差万别
我读完了小说,但对我来说,这还不够。在此之前,我构思了一个力争上游的故事,但对于我们的生活而言,这一类通俗故事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泛滥。为了使自己保持一个最佳的执笔者的形象,我不愿意发表这样的故事。所以,我仅仅是构思了小说,这还不够。
作为一个阅读者,我审慎地对待我所读到的小说,但对我来说,这还不够。因为,我接下来要写出的那些部分,与我的生活已经大量重叠,但我述说的重心却并不在此。
作为一个认真的人,我对于我们生活中的交叉重叠部分,已经完全忽略。谈论这些,对我来说并无意义。是的,我们真正的生活千差万别,这异常确凿的一幕,从我们降临于斯世时就已经发生。我想仅仅谈论自己的观感,但这还不够。我似乎应该写出我们生命中真正赖以区分彼此的部分。
我们的区别并不在于对待时间、人物和事件的不同态度。我们之间真正的区别在于那种强制性的力。我们都曾经虚伪地观望过自己的生活,是到了很久之后,才及时地回过头来,重新计量那种力道是否可以对我们的未来形成干扰。
这种强制性的发生,来源于一些古怪的梦境和生物。我们对于很多感觉甚至无法捕捉,但是,那些幽微的生活,毕竟点点滴滴地袭击了我们。现在,我经常会对形成我们反差的不同源头进行追溯,那最早的生辰之地就这样被囊括其中。后来,我意识到了我们的人生是没有任何隐秘可言的,只是,我们的好奇心渐渐地在岁月中丧失殆尽。
我们对自己生活的关注度也在降低,对生活的诸般热情都在减轻。我知道,你只是在书写中改变了一切,但现实的生活,却并未因这种述说而获得更改。这是我对我们的命运深感悲哀的地方。我与很多人都谈论过对我们的新旧生活同时展开研究的设想,但响应者寥寥。
我站在水边,川流不息的声音响彻耳边。那些天里,我不知道生活同时着力于人间所造成的不同效果,只是,当我步入林间空地时,我的心灵总会被一些湿淋淋的水分子所唤醒。我站在动物和植物交叉活跃过的密林中,那种天然的审慎也在减轻。我们毕竟是不同的,当你着力于生活仍在降临的事实,我却觉得那幽深出尘的部分才是最值得我们所推崇的。
但我毕竟读完了小说,对我来说,这些瞬息之间的感悟使我犯了踌躇。我的确写下了这样的话语:“生活涉过了激流和险滩,最后回归了平寂和日常。”可是,这一切毕竟未被充分理解。我仅仅是读完了小说,但严格来说,这还不够。
因为我们活着的最大事实,并不在于给小说家提供素材。所以,阅读简直是错误的,那些根深蒂固的生活,才是阅读本身。我们经常被自己的阅读和思考引入歧途,而生活,却沿着它本来的方向,渐渐地走到了远方。
至于我们,都是为悲哀的生命引路的小神。
越野
我们跨过草地,我们穿越了马路。从出生到死亡,我们用了那么久。
在野外,我们曾经看到的河流现在已经干涸了,但只有到了叙述它们的时候我才会想到河流干涸这件事。这和越野赛车时我才会想起驾驶技艺这件事异曲同工。
总之,我不仅写诗,而且热爱一切。
我不仅仅是想当一个诗人和作家,我更热爱一切。
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车的时候,我注视着你的额头。的确,在我们共同老去的这些年,在地球上的海边,可以看到比永恒更加遥远的事物。它们一直在平缓地流动,飞翔。
像海鸥。
我竭力反对所有人都去写诗,但我不反对细水长流的生活,我不反对为了爱去追求。
我很慎重地写下了我心中曾经出现的大片空白和虚无,我还写下了我在苍天之上看到的一切。那些公路像一些线条,它们布满了我的视线。
我慢慢地接近了它们,那些蝼蚁般的事物。
我认识的那些人都站在机翼的两畔,他们既欢迎陌生人降临又没有忘记扮演一些观众角色。
这里多好啊,像人间的五月。
在光线明媚的五月,我们在无人看到的风中,表情开始变得生动。
我们相互拥有,越过了草丛,嘉禾遍地的田垄便是我们柔软的新梦。
在村庄的暗部,他们一直挥霍着泥土。
那些力气大如山岳的人,他们利用空幻的事物建造他们的房屋。
如果只是计算物理时间,它们确实存在得很久。
那些稳固的砖石,支撑着人间的全部事物。
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聆听大风越过屋脊的声音。
我在整个小学期间都是在村庄里度过的。我的整个童年,都贯穿了田野里的风声,雨声。
我在那里逗留得很久,直到我的爷爷去世那年,完整的亲情开始变得破碎,稍后我便离开了。在荒村大野间,我开始走上了另一条路。
我渐渐地看到了我们生存的另一种可能,我穿越了整个乡村,想到了我所能想到的任何事物。在我热爱和崇尚的极限之间,村庄变成了我永难回归的故土。
我死后大约也不会葬在那里。
我不知道我在这个世上所经历的全部,我所有的悲哀和快乐都来自于这种未知。
我在那些新奇的山岳间种下了自己的木屋,我在木屋的背后栽种,我在这世界上生存。
那些荒村是我有限的生命中最为诚恳的部分。
我在那里拥有彻骨的柔情。
在我的少年时代,我越过这片田野需要一个半小时。但是后来,我用尽了我的一生,也再没有从田野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心情黯然地离开了。
那片天幕,它们只是笼罩我的父亲和母亲的睡梦。
我现在很少会想到村庄了,即使我重新在那里建屋,久居,它们也不会与我再度重逢。
我觉得这才是人世的暖炉,我们被慢慢地置于其中。
那些烘烤我们的事物,便是我们自身。
田野之上升起理想高大的远人,他们冷静地完成了爱,也便是完成了全部人生。
他从未到来
写诗的人,他从未到来。
爱命运的人,他从未到来。
疯狂的占用者从未到来。
这世界上,永不匮乏的是那扬天蔽日的尘灰。
我们的共祖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些追踪他的影像的日子里,相爱的人们从未到来。
我们乐见的怪鱼和仙人们都不成功。他们的埋骨之处已经被我们共有。
那最伟大的人也不成功。他们消失在异常短暂的时间尽头。
我们读着那厚如砖石的古书,温暖的诗人从未到来。
那寒凉适度的人间并非始终存在,我们所经历的时空,并不为所有的人类共有。
他们越过的那些土地上,情意绵绵的种子也被连根拔起了,时间越长,他们越感到寒冷。
在欣悦彻骨的相思中,记忆之神从未到来。他派遣的使臣早已酣睡如鼓。
我们常常被自我意识激动,但惟有人间浩气长存。
我们与那些鬼魅都不争斗,我们不学习逻辑和高级的癫狂艺术。
我们的所有思想都来自于这万物匮乏的人间。
我们的爱被彼此共有,那弥天的大谎早已变成了一层层黄色泥土。
我们的渐渐瘦弱下来的骨头都在静默之中隐迹如神。
我们练习空心术。
在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的长空,我们描画出那些鸟兽。
在炽热的海洋上,我们看到煮沸了的咖啡和培育相思豆的园丁们。
已经有很久了,我们在读这个人的作品,他挥手说出的暗语都成了魔法和咒语。
我们站在了这里,那虚言要解救我们的人从未到来。
命运之神不见影踪,那造句的诗人对爱多么热衷。
那苍老的朽坏的人群对死亡那么热衷。他们朴素地对待自身。
我从来没有研究过那些种族,一旦诸神丧亡,冷风便会穿越屋脊,打乱我们的心神。
我很困苦地对待这些事物,是啊,万物之镜照射人间,隐匿的人们都渴望听到回声。
那些寂寞的森林在湿润的雨水中再度成长起来,它们广博如同人生的复数。
我们观察着任何事物,但认同之感多么艰难。信使们都在努力跋涉,他们尚未到来。
诗人们屈服于命运,那更大的爱欲仍在生成,他们在努力制造的事物并不理智。
我们所有人的人生都不完整。
在江河肆虐的土地上,是啊,诗人们都在江河肆虐的土地上跋涉,他们从未到来。
这暗意降临的时刻与我们身体中的某一时刻契合,就像那光明的事物与白昼契合。
就像我们身体中的热忱与其冷漠的反面深深契合。
在历史之中,那步调一致的行军令已经被传了下去。一些旋风般的国度在飞速地重构。
在将士们出没的时代,诗人们的激情被遮蔽了。他们只能悄悄地谈论这些坚硬物质。
我们看不到那些已经变成了尘土的人,仅仅靠一种想象,我们无法接近任何已经完成了使命之人。我们只能生此一世,如同孤寂的深海鱼类。
阳光摇曳在相距万米的水之平面。
在恐龙时代,善于智取并不乏杀伐之心的人间帝王尚未出现,作为一粒细砂,他静静地栖息在海滩上。我们围绕着这样的思想展开探讨,那热情的阳光在亿万米外的高空俯瞰我们。
爱命运的人,他从未到来。
但在一个温热适度的时代,枕海而眠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虽然有时会有飓风,但我们可以建立钢铁帐篷。
它以洪荒之力拯救人类。
我们的确爱这人间,但崇尚超越的人却无法迂回,他早早地死去了。
在海滩上,我读他的诗句,对着那万米高空,我看到他惊恐的眼神。
我不能阻止自己去想象一只恐龙和巨象,就像我无法阻止自己的失败一般。现在,我已经无可置疑地来到了异地。我想借用他的眼睛来看清自己。
但上帝从无言语。他从未到来。
我们一直在这巨大的喧嚣中举棋不定。
那徘徊于巨大悬疑中的人类也可以活得很久,但诗人已逝,他的灵魂不知所踪。
看起来他很懵懂,因为那些诗句压迫了他的神经,他的心也早于他的命运而破碎了。
他的必然性的躯体,却从未到来。
自我生殖
苦恼的人在自我生殖。
担心浪费光阴的人在自我生殖。
大诗人和饱暖思淫欲者在自我生殖。
困乏的力和坚定的力都在自我生殖。
勇于挑战自我和缓慢地消解自我的人都在自我生殖。
伟大和崇高在自我生殖,平庸的日子在自我生殖。
在时间展开的方向上,阴暗的天色在沿着高空的方向自我生殖。
那些岁月,我都缓慢地度过了。至于那盲目中的诗意,独我不可获得。
那大诗人向壁静思的月夜独我不可获得,那开阔公路也在自我磨损与飞速生殖。
我独能看到世间万物之步履匆匆,它们像一些哲人在开释那些心理疾患严重的旅人。
它们在开释此一年度的旅人;任何时间都没有取代它们的旅程;它们的世界并无坍塌中的任何诗意;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向着万物俯冲,那种降临人间的快感,超越了任何疾风。
疾风也在自我生殖,那些混乱的速度中藏匿着古人行踪。
独我不见孔夫子,独我不见李杜和昌耀,独我不见卡夫卡和佩索阿。
是啊,如此孤寂的世界,我心仪的诗人们都已逝去,独我不见他们的灵魂。
它们的灵魂曾经自我生殖,但一切复数中的复数,终归化为无有。
现在,世间昌耀不存。他曾经如此刻苦地活。
现在,世间不见卡夫卡。他曾经如此自我囚缚地活。
现在,佩索阿已经杳如黄鹤。我追寻苍茫大地,他的命运和他的呼吸一同随着宇宙破碎了。
我们的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在自我生殖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发生新的裂变。
我看不到任何确切的时间。穹苍广大,我只能注目于眼前那逼仄而高的天空。
但天空也会随着命运和呼吸的宇宙一同破碎。
那些已经完成的部分,向来都是历史的残渣,剩余之物。
我很理智地看着你们,那些茫然面孔,我看到了你们的细胞裂变。
我看到了三千年的光阴被以同样的手法克隆下来,只是有一些段落过于粗泯不闻。
我看到了你们所经历的真空,我以我们共同之神的名义来加以弥补。
自我生殖的寂静啊,一直在持续发生。那乱纷纷的世界,那平展如镜的水面,一直在持续发生。每一个饥饿的人都会看到生长食物的土地,它们以穷究之心跟踪整个过程。
每一个头昏的人都徘徊在月夜,那独立的星辰,总在苍茫抖动。
那大地上的星辰啊,总在苍茫抖动。
在那些明亮时刻,我们受困于任何诗意盎然的事物。
不错,这只是爱的获得:这只是旧日之大略;这只是时间罪过。
在人迹罕至的深山,我相信可以与我们共此寰球的友人已经开始降临,他们在晨昏时分,喝圣泉之水。
在熙熙攘攘的闹市,我相信可以与我们共此寰球的友人都已经隐身,他们在日午时分,与我们同为上苍祝祷。
对啊,相信一切爱你的人都已经脱离险境。
那曾经病入膏肓的先祖都已经安息了,那在人间继续沐浴圣光者也将步入同一归途。
有时候,我们都生长出另一种命运。在那敞开的空地上,嘉禾是另一种天赐之物。
我们所历多多,但霜雪已过。我们所俯瞰的事物,也已被一点点地蒸发。
是啊,那苍茫天宇,便是我们的故国--
“我们所有人的灵魂,都将葬于彼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