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飞
狼在一般人的日常描述中,总是负面的。在文学作品里,却又常常受到作家们的赞扬和向往。他们不吝用最美的言辞表达对狼的怀念与崇拜,表达的无非是对现代文明理性束缚的不满,向往狼的野性,狼的孤独,甚至狼的狡猾,狼的野蛮,狼的残暴,认同狼世界里的丛林法则。包日图的狼并不如此,它虽有传奇之处,却也不免卑微,是一匹毫不野性甚至沦落到介乎狼与狗之间的落魄老狼。它需要面临最日常的生存问题,要面临世俗动物都需要面临的生存与衰老的困境。
人也如此。小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我”、片警老王和包日图三个人所处的现实林场世界,一个是存在于包日图叙述中的他和狼共存的草原世界。在前一个世界里,三个人都是生活的失败者--“我”和老王经济拮据,不堪重负,包日图单身一人,生活凄凉。如同许多以卑微的小人物为主人公的小说一样,《包日图的狼》的叙述,用的是自嘲的语调,有着苦涩的幽默。“我”时常以调侃来化解“我”和老王蹭吃蹭喝的尴尬处境,如称“我”每次听包日图酒后讲故事,算是“付酒资”,如因狼因吃惯了包日图施舍的肉而赖着不走联想到自己类似的处境。听包日图和狼的故事便是“我”的最后一次“酒资”:一匹老狼被从狼群清理出来,吃了包日图给的肉,在一次沙尘暴后,救了包日图的命,随后便消失了。对于狼的消失,包日图并不意外:它老得不能动了自己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我”和老王其实都算是包日图的“狼”。他们都像那匹老狼一样,疲乏困顿,不时无奈地接受着包日图的喂养,而且都“吃习惯了”。狼的报恩是救命,“我”老王的回报则更卑微。我们喜欢在包日图那里饮酒吃肉,自然有现实物质的考虑--因为我们都难得有喝酒的机会,甚至根据“我”对自己老婆的说法,还节省了家里的粮食。可是也并不仅仅如此,“我”的说法,只是为了说服自己的老婆,并非全部,因为“我”认为她不能懂得物质利益以外的世界。在包日图那里的“风雨聚会”于我和老王而言,是一次短暂的日常生活的中断,是麻醉与逃离,也是暂时脱离沉重的现实尘埃,探出头来喘一口气,过一点精神生活。有了精神生活,人才像个人。于包日图也一样,他需要有人来听自己的故事,听自己诉说对草原和家乡的思念--草原于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带有想象性质的精神存在。他甚至更可悲,因为他需要用酒肉收买听众。如果说听故事是“我”付给包日图的“酒资”,酒肉则是包日图付给“我”的“听资”。
与“我”和老王相比,包日图更像狼。包日图的忽然消失,当然有着其他的可能。“我”坚定地认为他是回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是源于“我”对于包日图和草原以及“狼”的关系的理解:他从草原漂泊而来,终归要回到草原,回到故乡;他也像那只困顿的老狼一样,在真正的衰老来临之前,到他该去的地方去。“我”希望他的离去是像那匹狼一样,选择了一种有尊严的方式面对死亡,走到他自己向往而又时常叙述的那个世界里。
这是一篇关于一匹困顿的老狼的故事,也是三个失败男人之间友谊的故事。关于失败者的叙事可谓多矣,或是走向反转,这是苦儿努力记的模式,或是走向绝望或毁灭,这是社会批判的模式。《包日图的狼》并不如此,失败只是现实,化为灰色的日常,仿佛人生本来就如此。蹈空的理想与得意时的情怀是容易的,却也脆弱。人处于困顿时,还要维护一点残存的尊严,便不免露出辛苦挣扎的痕迹,因而也更让人感受到艰难中的温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