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凡利
摔碗记
闵凡利
闵凡利,中国作协会员。枣庄市作协副主席。现在滕州市文化馆从事专业创作。作品曾获“首届吴承恩文学奖”、“路遥青年文学奖”等省以上文学奖二十余次。
男人背着行李卷来到家门口的时候,听到他在家里。
隔着的大铁门,女人的笑声如鸟一样扑簌簌地飞出来。女人一笑,男人的心就如刀割了一下,一下,又一下……男人觉得心里都是血。
就着夜色,男人仔细看了看自己,衣服虽在回家前洗了,但上面的水泥印渍还在。看看手,和水泥石灰打交道久了,早成了钢锉。男人就看了看眼前的这个新起的家:才两年,是个四合院,主房明三暗五,大铁门。盖起房子的那天,他很有成就感。可如今,听着家里女人的笑声如水一样哗哗流出,在笑声里,男人感觉自己在不停地小。
大铁门很严紧,也很威武。看着门,看着这个阻挡着自己脚步和疲惫的家门,男人的心在胸腔的血里一阵阵地疼。
男人想砸门。男人的手举起来,在触到铁门的那一刹,男人感到了铁的凉。凉得心一紧。男人把举起的手慢慢放下了,长长出了一口气。男人唉了一声。这一声是在心里唉的,只有自己听得见。
男人看了看家门。这个家他太喜欢了,在外面打工这么多年,就想盖这样一个家。这是没结婚前他给女人许下的:我会给你一个好家的,男人说:谁也比不上。
真的,如今,这房子盖得村里没一家能比得上。这是他辛辛苦苦挣了快二十年的钱盖的啊!他真的太喜欢了,太爱了!
男人看了看自己的行李。一个蛇皮袋和一个黑色皮包,袋里装着被褥,包里装着是吃饭的家什。这是他在外面挣钱的全部家当。看着自己的家当,再看看手,男人的眼里长出了星星。
男人提起了自己的全部家当,离开家门,男人知道,要想这个家永远这么鲜亮,他就得离开。男人来到离家不远的菜地边。在菜地边,他能看到家的门。他看到自己家里的灯还是那么温馨地亮。亮的他好烦,亮得星星闪烁到了他脸上。
男人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觉得不解恨,又扇了一巴掌。
男人的心哆嗦了。男人知道这样不好。这样很危险。男人就想自己得要控制。不然,这个家就完了,儿子在城里上高二,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的,是个大学生苗子。这个家不能完,不为什么,就为儿子。
男人掏出烟,点上,狠狠吸一口。男人觉得这样好解气,就又吸了一口。
烟头一明一灭。开始烟头亮得厉害,照着男人的脸。脸很黑,和夜一个颜色,那是太阳的颜色。
后来,烟头不那么亮了。那是男人又长长地哎了一声后暗的。那个时候,男人眼里长出了泪。泪很大,有着满天的星星,还有男人发出微光的烟头。
男人知道,他在这儿坐着不是办法。这儿不是家。
家啊,我的家!
男人清楚,他得回家。
怎么回呢?男人想起他的手机。
对了,我咋忘了呢?男人看了看手机,稳了稳气,拨通家里的号码。
说是家里的号码,其实是老婆的手机。本来家里有座机的,女人嫌每月都交座机费,交钱女人就心疼。女人就买了手机。女人说:手机好,不打不花钱。
好一会,女人才接:这么晚,谁啊!
男人说我。我回来了。
女人啊的一声。女人说:你咋换号了?
男人说:这个号省钱。
女人很惊慌:你来到哪儿了?
我,我,我……男人说:我快到村头了!
女人又啊的一声。女人说好,我知道了!说着,女人挂了电话。
男人知道女人为什么这么急着放电话。男人想,奶奶的!男人猛然想做点事。男人知道他家门东旁三十米处有个石头堆。就过去搬了一块石头,好大的一块,蹑手蹑脚放到自己家的大门口。
男人又躲到刚才吸烟的地方,这儿正好看着他家的门。
刚蹲下,男人就听家的大门“吱呀呀”地开了。这声音是门轴缺油的缘故。本来这次离家前,他想去西边的修理铺找点废机油涂涂的,当时走得急,没来得及找。之间他给女人打电话,让她拿小瓶子去修理铺灌一点来涂涂。看来女人没去灌。
一个人头从门里伸出来,左右看看。看那样子,男人知道是女人。
女人看了看,缩回去。男人好像听到女人说:没人,快走!
一个黑影狗一样从门里窜出来。那黑影男人很熟悉。男人听到了他愿听到的一声惨叫:“哎呦”。接着还有一声“扑腾”。是摔倒的声音,声音很重,像一块地瓜狠狠地摔在地上。门里的女人有些急,问:怎么回事?
黑影狠狠地骂:他妈的,哎呦!门口怎么有块石头?!
女人问:你怎么样?能走吗?他,他马上就来了!
黑影哎呦着,艰难站起,说:哎呀!哎呀……
男人看到黑影一瘸一拐的影子,心里虽爽,可也燃起了火……
看黑影离开了,男人背起自己的行李包裹。
男人敲响了家门。
敲门的时候,男人看了看脚下的那块石头。
女人开了门。男人看到女人,脸上有着红晕。说起来,她这么大岁数的人脸上是不该有红晕的。男人知道女人脸上为什么有红晕。
男人站在大门外,看着女人。男人又看了看脚下,男人看到了石头,是一块不小的石头。男人没想到自己的力气这么大,能把这么一块石头搬到自己的家门口。男人故意说:怎么?门口怎么有块石头?
女人看了一眼,说:不知哪个缺德的干的!
男人笑了一下,背起自己的行李,抬腿跨过石头,走进了家门。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女人是理家的好手。女人爱干净,不允许家里有一点的脏。男人就喜欢女人这一点。
刚进屋门,女人就叫男人在门外边把衣服换了,把鞋子换了。男人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的鞋子。衣服是有些脏,脏得是路上的风尘,鞋子是有些破,破的是回家的急切。男人没听女人的,直接进屋了。
女人看男人没换鞋。女人看了一眼男人,发现男人也在看她。搁在以往,女人早把男人推出屋子,让他换鞋了。可这次,女人没有。女人只是低下了头。男人发现,女人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
女人低着头问:吃晚饭了吗?
男人没想到女人先问他这一句。本来男人想一进屋就说我饿。女人先问了他吃晚饭了吗,男人感觉女人真的变了。
男人摇摇头。男人怕女人不理解他摇头的意思,就说:没吃呢。
男人真的没吃晚饭。马上到家了,再多花那个冤枉钱干啥?男人想到家在吃。可来到家门口,男人吃了一肚子的烟!
女人去厨房了。厨房里传来煤气灶打开的声音。
男人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的鞋子,的确和这个家不配套,男人起身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了,把鞋子换了。
没多大会,女人端着一碗鸡蛋面条来了。女人看男人换了衣服,眼里闪出一丝惊。女人看了看男人。男人没有看她。搁以往,男人早就抱上她了。男人抱她抱得很紧,如她的一件紧身内衣。
男人的眼光在故意不看她。女人感觉得到。女人心里就有些慌。女人就强作什么都没发生,柔着声音说:吃吧。
女人觉得自己这么说显得生硬、不亲,就又说:先凑合一顿吧!
男人看了看眼前的碗。上面窝着两个鸡蛋,是荷包的。男人觉得心里一热。男人觉得心里的硬像太阳下的雪,要慢慢融化。男人想这样不行。一碗面条就把自己融化了?那样,自己也太好说话了!自己也太不是男人了吧!
男人就把心硬了一下。奶奶的!男人在心里骂了一句。男人感觉骂完之后,心又硬了一下。
鸡蛋面条看样是炸汤的。就是先把油烧热,放上鸡蛋炒一下,把鸡蛋都炒成碎状,放上水。等水开了之后荷包鸡蛋,再下面条,这样做出的鸡蛋面条香,男人特爱吃。
男人看着碗。是他用的那个碗。他家每年都要添三个碗。年前的集市上,男人买的。添碗,是增添人丁的意思。这是鲁南习俗。老辈人留下的,是图个好彩头,好吉利,好愿景。
碗是大腕,很精细的那种瓷。比以前他买的那些碗,贵了两倍。说是景德镇的,是瓷都的,是好东西。他当时买的时候连眨眼都没眨,不就是贵两倍吗?咱有钱,买得起!
男人端起了碗。端起碗的时候,男人听到女人长出一口气。男人知道女人为什么长出这一口气。男人在心里哼了一声:你以为我端起碗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你想错了呀!
男人看了看碗,看了看碗里的面条和那两个静静躺着睡觉的荷包蛋。它们很香,也很乖。也很无辜。男人很想吃了它们。男人清楚,他不能吃。一吃,他就不是男人了。
男人知道女人在看着他。在看着他吃这碗她下的面条。男人看着碗,碗很好,真的很好,不好他就不会狠心买了。买了就是因为他喜欢。
男人端起碗,端得好高,高过了嘴,高过了鼻子,高过了眼,高过了头。男人知道不能再高了,再高就有点故意了。一让女人看出故意女人是要说话的。他不能让女人说话。
可他,必须要让女人知道。
男人就松开双手。双手是一起松的。松开双手的时候,男人就知道这个碗的结局了。男人闭上了眼。当然,闭眼的时候,有两滴泪在男人的眼里滚了出来。
碗掉在地板上。地板是陶瓷的。男人铺的。男人把地板铺得很结实。自己家的活,不能使奸。就是给公家干,他也没使过。他觉得那样不厚道。人家给咱钱,咱给人家干活,咱得对得起人家给的钱。和他在一起干活的都说他是憨蛋。他心想:谁憨啊?我那是夜里能睡个安稳觉!
他以为,碗摔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定很清脆。可是,他没有听到他认为的清脆声。声音有点发“噗”的声音,脆声不是多响亮。当看到四溅的面条和那两个无辜地荷包蛋,他才明白,那是因碗里有面的缘故。
碗摔在地上,好像地板上开出的花,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很灿烂,很惊心。
女人看着碗,说了声:你……她看到男人在看她,目光里带着挑衅。女人就收回了目光。
男人知道,要按女人的脾气,早就对他开骂了。可今天,男人知道女人心亏。女人不会骂他。
女人要是骂他。男人心里还好受些。女人越不骂他,男人越难受。男人想,你咋不骂我呢?你要是骂我,你就是什么事都没有。你不骂我,你那是心虚,你做贼了呢!
男人就看着那朵花。看着那朵花开着面条和鸡蛋的饭香。饭香很馋人,馋着男人的胃,男人感觉到,自己的胃在不停地收缩,痉挛。男人知道嘴里漾满了口水。男人狠狠地咽下去,当然,咽下去的,还有和拳头一样大的一个个气疙瘩。
女人去门外拿来了扫帚和扒叉子,把碎碗和面条鸡蛋什么的都扫进扒叉里。之后,女人又去厨房里给他盛来一碗。这次碗里面条不多,稀稀拉拉的。女人之后又去饭筐里拿来煎饼,放在男人跟前。
女人默默做着这一切,没说一句话。
男人知道女人为什么不说话。她能说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说出了,就不会给他盛第二碗面了。生活在一起十五六年了,女人什么样的脾性,男人就像二分钱掉进清水里盆,清楚得很。
男人想知道女人到底有多对不起他,对不起这个家。男人看了看碗。男人想,一不做,二不休。男人又端起了碗。
女人看男人端起碗,长出了一口气。女人清楚自己。自己做的事,的确对不起出门在外的男人。面对着男人,女人就感觉自己的心好虚。虚的她好害怕。
男人这是在找事呢。女人清楚,自己做下的,怎么怨男人呢!女人想,男人心里有气,撒撒就好了。女人就装着没看见。
男人看了看碗。碗里的面条不是很多,但每一根都冒着热气。肚子在叽咕咕地叫,召唤着嘴巴快点把面条吃进胃里。
男人也想。是很想。不想,男人为什么这么晚回家呢?回家吃一口老婆做的热饭,从开始走出家门的那天起,他就想了。
可男人不能吃。吃了,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吃了,男人在女人眼里就不是男人了。这个,男人懂。男人还没有憨到连这个都不懂的地步!
男人看着碗--他花了高过普通碗两倍钱买的碗。当时和他一块买碗的村人说:买这么贵干啥?钱多烧的?!
他当时笑了笑。心里说,你知道个啥啊!
那人看他买碗的心坚定,或者那人知道,他挣两个钱不容易。就又说:就是烂盆叉子,盛肉也一样的香。
他又笑了笑,心想,你知道个啥啊!当他把那四个碗装进自己的包里时,他感觉,他的日子就要不一样了。他也要用城里人吃饭的碗开始吃饭了!也像那个带着眼睛,举止文雅的大学教授一样吃饭了。
他去那个大学教授家纯属偶然。有一天,工头对他说,他一个朋友找他,说朋友的朋友家厨房地板坏了,让去修。那天他去了。他看到了那个教授。教授家的书真多啊。一面墙都是,满满实实的。他看到了教授家吃饭的碗,就是和他摔的这个一样。不然他不会买了。他想,教授用这个碗吃饭,我也要用。不就是多点钱吗?我能买得起。当时他买碗时,之所以买得很坚决,其实他从教授家出来就有这个想法了。
男人看着碗。碗也在看着他。男人知道,他有眼睛,碗也是有的。男人清楚,碗是无辜地。男人想,我难道不无辜吗?我得罪谁了?女人为什么这样?可女人这样了,我,我难道不该摔吗?
男人端起了碗。男人知道女人在看着他。虽然女人背对着他,可女人的心里的眼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做亏心事的人都这样。女人的那点小心思,男人就是闭着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把碗端得很高。男人知道女人的心随着他手的端高也提得很高。男人知道,女人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了,好似拉满的弓,马上就要蹦了。男人知道,现在该丢手了。
碗就叭地摔在地上。地板上又开出一朵花。
男人发现,当他把手丢开的时候,女人把眼闭了。女人是不想看到这个场面的,可男人还是让女人看到了。
男人在心里哼了一声。你不想看就不看了吗?我就要让你看个够!
男人在心里哼的时候就想起他在外面打工时所受的罪。热的时候太阳就在头顶照着,烤贼一样的。他感觉身上在流油;冷的时候,西北风刀子一样地割,他感觉身上都被那风一刀一刀地割透。那冷,一下子就到骨头了。可他还得咬着牙,为这个家,撑着……
男人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受苦受累吗?我是为了让你在家里过得不受苦不受罪啊!可你,可你却做出这样的事?你怎么能这么做呢?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身上的汗水吗?男人想:在工地上,很多工友一到晚上就出去找乐子,找那些卖笑的女子。他们一出去就一季子,在外受苦挨累的,他们也馋,馋女人。真的熬不住了,就花个百儿八十解决一下。好多人都拉他去,说出来这么久,不磨磨自己的东西,要像钻头一样会生锈的。找女人用用,就不会生锈了。男人说什么不去。他觉得自己那样了,就对不起在家里为他收干晒湿的女人了。
我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都没做!我有很多次这样的机会。有一次,几个工友已把他拉到那个女人的门前了,他就是没往哪个门里进。后来那个女人出来了。那个女人的岁数不是多大,比你的年龄还小。女人出来拉住他的手说:哥,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狼!女人后来低声对他说:你来吧,我不收你的钱!男人记得他当时摇了摇头,拿掉了那个女人拉他的手。男人对女人说了声:对不起。之后就离开了那个门。
我是这样对你的啊!男人越想心里的气越大,泪就流出来。男人想,我自己拼命在外面挣钱,不舍地吃不舍地喝地干,最后却给自己挣了个绿帽子!男人想自己太不值了!真他妈的不值!男人想着就觉得心里涌起一股气。他看了眼女人,女人闭着眼,像是在等着宰杀的羔羊。
男人看着摔在地上的碗。当然,碗碎成了一朵花。汤汤汁汁还有面条葱花什么的在地上狼狈地开放着。男人用眼角看了眼女人,他看到女人眼里流出了一串泪。
女人没有看他,女人看了看地,看了看地上的四分五裂的碗。女人哎了一声。这一声哎,是那么无奈,又是那么伤感,当然,很多的是愧疚。女人接着拿起扫帚和扒叉子,把碎碗收拾了。
看女人收拾完了,男人从一旁又拿起一个碗,叭地摔在女人的跟前!
女人看了看男人。男人此时像一头愤怒的豹子。女人想给男人争辩,可看到男人那要吃人的样子,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去厨房把家里的碗都搬出来,放到男人跟前,之后,女人回里屋了。
看着女人放到跟前的碗。男人拿起又要往地上摔,可跟前没女人了,再摔,就摔不出效果了,就没有意思了。男人看了看碗,他把碗愤愤地放到了桌上,双手抱着头,哎地一声,哭了……
里屋的女人,听到男人哭了,悬在嗓子眼的心,慢慢地放回了心里,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
夜里,女人辗转反侧了一夜。当然,女人也听到男人一夜都没有睡着……
夜里,女人听到男人在那头哎了好几声……
第二天,女人起得很早,女人起来的时候,男人也起床了。女人先开的大门,之后,女人就看到了门口的石头。女人看到石头,女人猛然脸就红了。女人知道得掩饰。女人就骂了。
女人的声音不是多大,不是多理直气壮,女人骂:那个缺德的往俺家门口放石头!……
女人还想骂第二句,被男人呵斥住了。
男人说:骂什么?!
女人以为男人不清楚,就对男人说:不知哪个缺德的,在咱家门口放了块石头!
男人看了看女人。
女人说:真缺德!他怎么不往自己家的门口搬块石头!
男人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放,的。
什么,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
你放的?
嗯。
女人没话说了。女人知道,她担心的终于来了。女人进了屋。之后女人出来了。女人面对着男人,女人低声说:咱离了吧。
什么?
咱离了吧!
嗷?
是我对不住你!
男人看着女人,又看了看门口的石头。男人说:我还没想好。
女人说:你再想想。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这个家!
男人长长地出了口气。男人点起了一支烟。抽了一口。
女人的泪哗哗地流出来,女人说:我混账,我真的该死!
男人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男人说:你真的混账,你真的对不起我!
女人说:你打我吧!你打我我心里才会好受些!
男人问:你喜欢他?
女人摇了摇头,很坚决。
男人不明白了。男人问:那你怎么还和他……?
女人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男人说:你真的混账啊!
女人说:是啊,我就是混账!
女人承认自己混账了,怎么办?离,还是不离?说实在的,这个问题,男人昨天晚上就想了,他真的还没考虑好呢!
要是女人不给他认错,给他犟,给他耍无赖,他给女人离,是一定的;可女人给他说对不起了,是真心说的,并且女人说离了,这让男人有些措手不及。
离,还是不离呢?
男人到选择的时候了。选哪个呢?男人很纠结。男人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男人猛然想起父亲临死时告诉他的话。
父亲是个黑脊背,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吃,但父亲活的很智慧。父亲死时不是多大,赖七十。父亲是有的孬病,食道癌。父亲很明白,也很开朗,说:六十一辈子,我小七十了,赚了近十年呢。父亲没住医院动手术。父亲说:人啊,早晚都得回去。我这个病,横竖都是死,只不过早死一天晚死一天。父亲临死时很清醒。父亲把该交代的话一个一个地交代了他们兄妹。他在兄弟姊妹间排行老四。父亲叫他小四。父亲说:小四啊,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倔,认死理,这是你的脾性,生下来就带来的,没办法。但有一样,爹要死了,有一句话,要给你说,你一定要记住。
他说,爹,你说吧,我听着呢。
父亲告诉他:无论以后你办什么事,你一定要看着你的全家照再下决定。小四啊人活着啊,可不能自私啊,有时啊,你活着,可不是为你自己活的,你是为你这个家活的啊!……
他走到了全家照跟前。那是一张放大的八寸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他们一家三口。那时儿子已经上初一了。是在一个礼拜天,他带着儿子和老婆专门去城里照的。当然,那是在父亲烧完百天祭日之后拍的。
儿子在笑,女人也在笑,当然,他也在笑。他的笑不如儿子和老婆热烈,他的笑里也许还残留着父亲去世还没有消失掉的悲伤。想笑,还忍着,不知在忍着一些什么。他笑的含蓄,把握了一些分寸,有些是笑非笑。儿子说像坏蛋的笑,皮笑肉不笑;女人说,像咱们村那些村干部的笑,很奸诈。现在看看,他在全家福上笑,的确是那么不阳光、不爽朗。
看着这张全家福,男人闭上了眼。紧紧地闭,有两滴泪从里面钻了出来。睁开眼,男人看到的还是全家福上的一家人都在笑。他唉了一声。用手臂抹去了脸上的凉。
男人来到了女人跟前。男人看着女人,女人低下了头。男人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听到这声长长的喘息声,女人知道,男人已经做出抉择了。女人的脸就红了。女人就猛地抱住男人,哇地哭了。
男人推开了女人,把目光转向了门口。那块石头静静地躺在早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醒目,别扭。
男人走到门口,弯腰去抱石头。
石头很沉,男人感觉比昨晚他抱时沉多了,沉了有一倍的重量。男人明白,这肯定是自己肚子没饭的缘故。要是昨晚吃饭了,他绝对感觉很轻松。
男人暗运一口气到丹田,他咬住牙,把石头抱到了胸前。一步,一步,一步……男人终于把石头抱着放到了那个石头堆上。
回过头来,男人看了看门口。他看到女人在拿着扫帚,在一下一下地扫。原来石头留下的痕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再往东边的天上看看,太阳,在朗朗地照着……
责任编辑◎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