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熠靖
[摘要]明末政治社会动荡,出现了良家妇女模仿妓女的“反向”传播现象。此现象是受名妓自身品味高雅,士大夫阶级对名妓的欣赏,身份流动变化等因素影响。从本质上讲,依然是庶民与妓女阶级对大家闺秀的模仿,是下层阶级对上流社会的向往。
[关键词]晚明 秦淮名妓 服饰
[中图分类号]K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16)18-0122-02
从中国服饰的起源开始,服饰承担的不仅仅是遮羞保暖的作用,更是身份的象征。潮流通常是自上而下,阶级地位低下的庶民绞尽脑汁去模仿上层阶级的服饰,以获得身份的象征。然而,正德、嘉靖以后,却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现象。引领潮流的是南京南曲中的妓女和苏州妇女,名妓穿着雅致,气度端庄。对于改首鬓、换衣袂、在花钿、衣裳颜色等都具有潮流主宰权。良家穿着风尘女子的服饰蔚然成风,甚至在上流妇女中也盛行模仿戏子伎女穿着打扮的风气,以至于范濂在《云间据目抄》感慨:“矧奴隶争尚华丽,则难为贵矣,女装皆踵娼妓,则难为良矣。良贵不分,乌睹所谓仁厚之俗哉。”①这一不同寻常的服饰现象背后隐藏的是明代末期社会风气的动荡变革,服饰的僭越以及身份所对应的服饰倒置与妇女身份地位的变化、士大夫的审美等方面都有关联。本文旨在从服饰角度进行探讨。
一、模仿的主观因素:名妓的高雅品味
流淌着厚重胭脂铅华的十里秦淮,是明末时尚潮流的聚集地,由于名妓们的才华惊艳决绝,此烟花胜地反而变成了才子名士们心中的清雅之地。
秦淮名妓容貌秀丽,气度典雅。“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不以鲜华、绮丽为工也。”②喜穿的服饰以淡雅朴素为主,“若要俏,三分孝”,象征纯洁、神圣的白色是名妓常选的色彩。白色往往象征清纯、优雅,显示着不容妥协,不容侵犯的气韵。名妓的选择显示出她们出淤泥而不染的态度。秦淮名妓穿衣注重的是适度,追求合理、得体。选取点缀装饰的首饰时颇有画意,注重“留白”,不过多,而显得累赘,亦不过少,显得单调。往往只取珠、翠、金、玉各一,疏疏散散。无论淡妆浓抹,都佩戴与之相适应的首饰。四时之景不同,装束亦不同。春花烂漫,则穿着活泼泼的颜色,使人望之愉悦,夏日炎炎,则应穿着清爽色彩,使人望之舒心;秋高气爽,雅致大气的服饰最为推崇;而寒冬萧瑟,穿着暖色调的服饰更使人感觉温暖。穿着的服饰也随着情景调整。在繁花盛开之处,应该穿着淡雅,使明艳的色彩更衬托清新脱俗;而雪景则相反,应该穿着鲜艳,白茫茫的一片中,名姝成为亮点。所见恩客不同,穿着也有不同风格,见到文人雅士,应会穿着端庄,而见到市井之人,则多穿着鲜艳妩媚。名妓们有自己的雅致周到的服饰美学,总体上是素洁高雅的审美体现的是名妓的出淤泥而不染。
与淡雅服饰相匹配的是名妓的矜持自守,淡雅清透、高贵典雅的气质。如陈圆圆“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③。尹春“姿态不甚丽,而举止风韵,绰似大家……无抹脂鄣袖习气。”④范珏“一切衣饰、歌管艳靡纷华之物,皆屏弃之。惟阖户焚香瀹茗,相对药炉、经卷而已。”⑤淡漠出尘的气质也使名士迷醉。
当名妓在选择客人上有自己的主动权时,必定选择文人雅士。“好与名人词客游”,“不喜与俗子交接”⑥。如钱谦益之于柳如是,王稚登之于马湘兰,无不是风流倜傥的大才子。可能有沽名钓誉的成分在,但对于文人来说,便有了一种距离感,亦或是疏离感,可将名妓看做名妓神女,做大量诗篇赞美。
且名妓们也确实有较高的文学素养。秦淮河畔有江南贡院,是明代苏皖两省的科举考场。想要扬名立万的考生们纷至沓来,但由于古代交通不便,若未中,准备几年十几年都是有可能的。与青灯墨卷为伴,难免寂寞,才子们往往前往青楼放松自己,打发时间。所以,秦淮河畔最大的主顾群体便是考生,客观要求名妓知书达理。能成为名妓亦是秉性灵秀,秦淮八艳中马湘兰善画,“兰仿子固,竹法仲姬,俱能袭其韵”。如杜丽娘,诗作清丽秀气,通俗易懂,《金缕衣》脍炙人口。如王涛,词风清新,类似李清照,又如郑如英,诗清新而有韵致,毫无脂粉气等。文人雅士来到青楼寻找“知音”,想要收获一段才子佳人式的风流轶事。
在奢侈糜烂的晚明社会,名妓的穿着打扮已具有深刻内涵和文化品味,她们讲究品味的高雅,“烟轻月瘦,雪韵花嫣”,穿着打扮,注重细节,不喧宾夺主,起到的作用是衬托自己的气质。未受过系统美学教导平民妇女模仿名妓们高雅讲究的穿着是无可厚非的。而士大夫对名妓的大加称赞亦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
二、模仿的社会因素:名妓身份的转变
明末,政局动荡,阶级流动变得快速起来。同时,王阳明主导的心学兴起,舆论影响思想,提倡“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矣,而又亲切简易。”⑦提倡追求真情。率真、童真成为文人所接受的一个概念,迎娶妓女也变成一件不是非常稀奇的事。这一切,间接导致了妓女的社会地位的提高,而妓女社会地位的提高是良家妇女愿意模仿名妓衣着打扮的一个重要原因。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晚唐时期,秦淮已是烟花胜地,发展到明朝,秦淮河畔更是繁华。然而,晚明的秦淮河畔的商女可不是不知亡国恨的,她们真是亡国的印记,政治斗争下可怜的牺牲品。秦淮脂粉多是官妓。明初,朱元璋定都南京,为繁荣经济,使南京尽快从战争的荒芜中恢复过来,便实行官妓制度,设立富乐院,促进经济增长。朱元璋先后建酒楼16座,以吸引大商大贾。在国家统一,社会安定之后,朱元璋大肆杀戮功臣,被杀者的妻女大都发入教坊,编为乐籍,充当乐户。到了“靖难之变”后,朱棣制造“瓜蔓抄”,株连甚众,也将那些受牵连臣僚的妻女亲属发入教坊。这样,教坊中就有许多出身名门、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她们多能歌善舞、工诗画、善吟咏,也有识大体、明大理、有崇高的民族气节的奇女子。从另一个角度说,有些名妓本身便是凤凰,只是一不小心流落人间。
许多名妓有胆有识,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民族气节,她们与名士关系密切,也间接影响到晚明的政治。她们光明磊落的言行改变了青楼女子素来被鄙夷的形象。如“南曲第一”的名妓顾横波嫁与名士龚鼎孳为妾,被封为“一品夫人”,后来,她对抗清志士慷慨解囊,掩护阎尔梅脱险,为民众称道;李香君委身与一贫如洗却才华横溢的“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而后马世英威逼她屈从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头触柱,血溅桃花扇,当丈夫侯朝宗变节为清朝官员时,便与丈夫分道扬镳,遁入空门。董小宛嫁冒辟疆,明朝覆灭后,贤妔娌便逃离南京。柳如是嫁给钱谦益“拼得一命酬知己”,在清兵兵临城下时要钱谦益随其投水殉国,陈寅恪曾热情赞颂其“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如卞敏嫁进士申维久,马娇嫁杨文聪。明末名妓嫁与名士,虽非正室,但由于于名利场上厮混许久,又得文人墨客的熏陶,往往能与名士情投意合,伉俪情深。亦有不成的,如马湘兰苦心痴恋名士王稚登,通信数十载却不得偕老。虽未成眷属,但名妓痴心痴情的形象使得她们在平民心中加分不少。而在明末那个文人无用,武将造反的年代,名妓们保留着巾帼不让须眉的名族气节,亦使百姓刮目相看。
综上所述,良家女子愿意模仿妓家服饰的原因有四:其一为妓家服饰为当时社会占有极重话语权的士大夫阶层所欣赏,在男权社会,女为悦己者容是不可避免的。其二,名妓们对于服饰已形成了具有艺术性的审美。其三,名妓们社会地位有所提高,倾城们自身的气节行为,为当时人所赞赏,谈论到妓家,鄙夷的态度也有所转变。最后,是个背景条件,但也不容忽视,便是心学思潮的涌动,转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
三、模仿的本质:僭越
根据洪武元年规定,士绅百姓妻子首饰只能用银并镀金,耳环用黄珠,钏镯用银。样式为浅色团衫,材质可用纻、丝、绫、罗、绸、绢。且不得使用玄、黄、紫。⑧
而妓女,身为社会地位最底层,规定穿着更为单调,体现贵贱有别。乐妓带明角冠,穿皂色褙子。妓女戴皂色巾,身穿皂色褙子。而名妓最喜欢的白色,在明法上并不是允许的。而正德、嘉靖以后,名妓“首戴珠箍,身被文绣,一切白泽麒麟飞鱼坐蟒,靡不有之。”“珠箍”为妇女裹发之物,原只为命妇使用。名妓喜欢体现高雅的珍珠,不屑使用银花翠珠,亦非庶民所能使用。
名士对妓家的赞美,依然是赞美她们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娴静优雅的气质。妓院培养最上品的妓女琴棋书画等雅致技艺,也为的是使名妓向名门贵妇靠拢。
明末潮流的发展亦有阶段变化。明代初期,红色流行,“担石之家非绣红大衣不服,婢女出使非大红里衣不华。”⑨喜着大红,此时的社会不允许妓女、平民妇女穿张扬的大红色。由于制度为底层的人带上了“枷锁”,而枷锁被打破时,妓女庶民立刻想做的是,尝试模仿上层阶级的生活,而服饰,则是上层人的最浅显的标志——模仿服饰比模仿其他要简单的多。明令禁止的红色便在在晚明流行。然而,当僭越成为全民时尚,连村妇野老都不分场合地点穿服其身,其中所蕴含的身份地位的指意和象征必将消失殆尽。
当服饰制度不起作用,富商与高雅的读书人无法区分,妓女与贵妇毫无差别。于是,便提出了“雅”这一新的审美标准,从男子服饰可以看出,服饰的审美品味以“古朴”“淡雅”为两大要素,耻笑附庸风雅的暴发户。这时候,妓女成功地与读书人站在了同一阵营。秦淮名妓服饰最明显的的特征素洁高雅使得文人雅士有认同感。
格罗塞说过,“时髦,往往是自上而下的,某种时髦,在起初的时候,专在社会的最上层中流行;因此那种装饰就可以作为服用者的阶级和地位的标记。但为了这同一理由,地位低的人往往会尽其力之所能,去得到这种时髦的衣着,因此,过了些时间之后,高级人穿的衣着就成为全国的服装”⑩无论是妓家模仿贵妇,还是良家女子模仿名妓,本质上都是为使自己向更高阶层靠拢。名妓的服饰是名妓所习得的琴棋书画、所翻阅过的书籍、所经历过的人生的浓缩,名妓将装束推陈出新,将统一的单调的服饰加入自己的小心思,成为不同于传统的独特的审美体系,拥有人文底蕴的秦淮名妓服饰使得秦淮名妓的风采在秦淮文化、名妓文化中熠熠生辉。
注释:
①(明)范濂.云间据目抄.笔记小说大观,第十三册[M].南京: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卷二,纪风俗,111.
②(清)余怀.板桥杂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9月第3版,2000:上卷雅游,13.
③(明)冒襄.影梅庵忆语.中国香艳全书,第一册[M].团结出版社,2005.
④(清)余怀.板桥杂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9月第3版,2000:中卷丽品,22.
⑤(清)余怀.板桥杂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9月第3版,2000:中卷丽品,39.
⑥(明)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2008.
⑦(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卷六《答季明德》《文录·与王纯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⑧《明太祖实录》卷三〇,洪武元年二月壬子条
⑨王熹:明代服饰研究,中国书店,2013,第194页.
⑩(德)格罗塞.艺术的起源[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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