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荣
从我2005年上班,就在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当老师,就一直叫担任当时教研室主任的任长笙先生任先生。没有叫过主任,也没有叫过老师,就是执拗地叫任先生先生。其实任先生当时并不老,而先生之谓,既承认对方是自己的老师,其实又总是含着极大敬畏与虔敬,我不是他的弟子而是小同事,见他人温和绅士,我大多数情况下在他面前也是没大没小的,但我好像是第一面见他,就很自然地喊出了任先生,他也很自然地应了。仿佛他注定是我不是先生的先生。至任先生2015年别俗世而去,交往已有十年,叫任先生也已经十年。
大多数情况下,我叫任先生的先生时都是上声,上声总是含着惊喜和愉悦的。不知为什么,我对任先生的敬佩没有转化成沉重,而是轻灵。这种轻灵也就具体化成了叫他时带着些娇气的上声。轻灵,这也是他和大多数后辈和后学的关系,也让我们在独身的任先生面前总是有着带着孩子气的放肆。学校没有搬到小黑河附近时,我下课的周五下午,常常会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去报刊亭买《南方周末》的任先生,那时疲惫的我会惊喜地用自己当时清脆的嗓门叫任先生,并踮起脚尖、高高摇起手臂晃动,期望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我。他也会用几乎不露感情但我能听出高兴的声音答一生“欸”,应答简短,笑容简单,但总有一种有力量的平和。哪怕是在学校周围,知识分子扎堆儿的地方,任先生在人群中也是极容易辨认的,永远都干净妥帖到清洁,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过,常常是一件穿了多年的名牌T恤认真地扎在米色的裤子里。我后来时常回想任先生清俊的面容,觉得这种容易辨认其实还因为遍览群书浇筑了任先生,他的脸上总有一种内蕴深广的波澜不惊和世事洞明的悲悯。《南方周末》是先生常看的报纸,他也乐意于保持每周定时去一个固定报刊亭买的习惯。不管时代怎么变,任先生总是坚持着自己的很多习惯,比如上课从不迟到,但下课却也总是拖堂。以及每个学生在他的指导下写本科毕业论文,都几乎是脱胎换骨般地从他那里得到新生,代代如此。有学生恼了,但恼了的学生在毕业后,却又往往是和先生最为亲近的。
轻灵地叫任先生更多时候是在电话里。刚上班那些年,好像什么事儿都要和任先生讨个主意,但又不是什么大事,所以电话里称呼任先生时总是高兴的。除了夜间三点以后,第二天上午十点以前任先生不接电话,我有那么几年有着的一个感觉是,他总是并且也一直都会在固定电话的那一边。不光是我给他打电话,其实很多时候,电话是打不进去的,因为别的学生也在给他打电话。他的电话不论暑夏还是严冬,都是热线。这时反复打电话打进去了,就含了一些埋怨,但任先生也总是乐呵呵地略过这些埋怨,听我那些现在看去带着矫情的唠叨。他很少评价我咋咋呼呼地诉说,但会用“哦”,“然后呢”,“你这样想”等等话语,表达他的关注和耐心。我又是很多年以后才很内疚,不知道任先生一晚上会接多少电话。他像是春天里柔和的阳光,就那么不温不火地,烛照我和他的很多学生的人生途路,帮我们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我们每一个给他打电话的人有时也是自私的:我其实很少想过,独身的任先生在没有电话的那些夜晚,是如何面对一个人的长夜和无穷的远方的。
好在有书和茶。书于一个读书人自不必多谈。因为先生喜茶,去任先生家不多的那么几次,便每次都总是有好茶相待,喝到好茶,我也不善于表达感谢,此刻想想,最多的感谢就是在袅袅升起缭绕回环的茶香里惊喜地叫一声任先生,他这时多是不应答、不言语的,期望我们安静地品味此刻的香味与寂然,我也不敢多说,怕扰了此间的冲淡深长之美。他研究文学,总是期望把生活艺术化,喝茶也讲究美感,喜欢看茶叶在水中开绽舒展,一汪纤细的凝碧是他喜欢静穆静赏的。他喝的多的,是绿茶。我也很难想象先生会喝铁观音,铁观音在水中的大手大脚走四方的样子于任先生恐怕是过于粗拙笨重了吧。
还有一些情况下,我叫任先生时是平声。
一次被任先生和颜悦色地批评,答任先生时就用了平声。原因是我在论文中总乐意于使用天花乱坠的术语,又由于刚刚博士毕业,就把乱用术语当成了学术范儿,拿给先生看论文时,任先生毫不留情地指出,并让我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地改过来,我当时虽然沮丧,但这沮丧是因为表达的困境,改完后,我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沮丧,所以用平声叫了任先生。但先生也毫不为意。先生的那次严厉让我以后写论文时总是追求一种明白晓畅,论文是让人看清楚的,不是把人绕进去让人看糊涂的,先生的话,还在耳边。
还有一次用平声嘟囔着叫任先生是在电话里,我那么用平声一叫先生,任先生立刻就问,怎么了?依然是不急不慢地问,他像是知道问急了我这个急性子更急似的。那次是因为被学生在课堂上问住,很挫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任先生指出我的问题后又开导,被学生问住,是这些孩子关注你的表现,否则他们就找最后一排睡大觉了,彼此说了一个小时,说到最后才知道,两人为这通大中午的电话都忘了饭。此后,我的课堂上,自由的问与答成了常态。
再有一次很不高兴地用平声回答任先生是上班第一次参加本科答辩,刚上班时就听说任先生的答辩学生很紧张,一参加果然如此,六个本科学生的答辩用了六个小时,我记得当时自己博士毕业答辩也就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长。我从下午两点三十撑到晚上八点三十,到了八点三十,我用平声叫了任先生,是表达“还不完么”的埋怨。答辩完以后,为了犒劳学生,任先生居然叫上学生和他戏谑着叫着的小崔老师我,去吃晚饭,还给我们每一个人都加了一个鸡蛋。那晚的餐厅里,我们是最后一拨客人。那顿晚饭在我的印象中是深刻的,一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可以亲密但又严厉到这样一种状态,再是深刻领略了我所任教的内蒙古大学的师长之风。哪怕是吃了任先生请的饱饭,还是疲惫,但当时将近六十、端方地坐了六个小时的任先生,不放心我一个人走夜路,执意带着学生从我们学校东门送我过满都海公园,直到离家不远、灯光明亮的鼓楼街口。围绕在我们周围的学生们因为答辩完而轻松愉悦,任先生和我踏着月光的行板,不言不语地闻着毕业季最后开放的丁香的香气,心中是难言的百感交集。在任先生退休后的很多年,逢着毕业季,我总还是想起刚上班第一年参加的那次答辩,现在想来,这是任先生在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对学生负责的好老师,他将宽厚与严厉结合得那么好,此后多年,我在努力追随,虽然明白知道已无法达至。
我帮教研室里去世的丁正彬老先生写挽联的一次,是我用平声叫任先生叫得最沉重的一次。那晚只是一次巧合却也有着必然吧,我拿着毛笔正给去世的丁正彬先生写挽联,因为活儿多,要赶着写,又到了晚饭的时间,不知怎么,突然周围一个同事都没有。我那时二十九岁,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但清楚记得是晚秋初冬的时节,忽然间,我一人安静写挽联的外边狂风大作,不巧的是,写挽联的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开着,疾风突然裹挟着寒意进来,放在地上、摆在书桌上以及挂在门上的那么多挽联一时间都白花花地在办公室里乱舞和异响,我的惊恐万分是可以想象的。就在我七手八脚收拾被风吹乱了的挽联时,任先生进来了,风突然就没有了,我突然也就有了主心骨。我慌忙说刚才的事情,任先生静静地听,只是说了一句,你做的是表达对前辈敬重的积德的事情,他当时突然又说了一句,每个人都要离开。我看着他,轻轻地叫了声任先生,却重得拎不起来。之后一老一少就其他事情再不提。先生看我写了一会儿挽联,就自己也蘸了墨汁写挽联,写了,离远了仔细看,觉得不好,又撕了。如此反复。我当时还想,这个老头,怎么像个小孩儿似的。现在想来,任先生在那里写了撕,复又写,其实是担心我一个人害怕,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陪我把单位里需要我写的挽联都写完了。
撕心裂肺地叫任先生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受了小小的委屈,我当时觉得冤枉,坐在校园树下春天还有些冰冷的凳子上,抖着手给任先生打电话。北方四月的春天,杏花虽然已经怒放,但逢到下午,还是狂风大作,那天不知道是因为回忆还是确实如此,风一直在呼啸,夹着沙子裹着杏花吹到脸上生疼,其实那个时间任先生总是出去散步或是买晚饭的,但那天风大他没有出去,听到任先生平静的那声“喂”时,我情绪失控,在电话里号啕大哭。任先生也急了,追问缘由,我断断续续地说,他仔仔细细地听,因为双方都是任先生的熟人,其实我当时是给任先生出了极大难题的,但任先生没有评价孰是孰非,他只是告诉我,一个人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所有的自己觉得不好的事情,都应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风还在耳边刮着,但耳边听到的是任先生那语速极慢、斟字酌句、带些沙哑的话语,心里的事儿,突然就不那么大了。我记得当时还呜咽着和先生说,您的话像定海神针。先生就着我这个说得极笨的话继续说,要我自己扛着定海神针,把泪擦干,眼睛自己好好揉揉,别回家吓着孩子。先生比我更多想到我那时未满一岁的女儿,我当时陷在自己恶劣的情绪里,一切都忘了。第二天先生不放心,又打来电话,电话里只是问我,好些了吗,心里?我说好些了,听闻此言他就干脆地把电话挂掉。这是任先生的原则:生活里不好的事情,他从来都不会重复。
女儿跟着我,叫任先生爷爷的时候少,她和我谈起任先生的时候,也总是叫任先生。任先生是她的熟人,第一次带着女儿晒太阳在学校的小花园碰见任先生时,女儿几个月,长得不好看。我因此而焦虑非常,碰见任先生时说女儿长得丑,任先生笑,说哪有妈妈这么说女儿的。然后又仔细端详女儿,告诉我,一个女子长得好不好看要看眉形,眉毛变化小,眉毛小时好看,孩子长大就好看,又说女儿眉毛曲折有致,不会长得难看。那是我第一次吃惊地听任先生说起对女子容貌的看法,却也得了很多安慰。难以忘怀的还有住在三楼的任先生看见我们母女从小花园回家,总会推开窗户邀请孩子去他家里吃国外的巧克力。先生在上面问,孩子仰着小头在下面答,去还是不去,都总是尊重了孩子的心愿,一问一答之上是晴空和暖阳,那是我始终会在心里时时记起的画面。
疑问着叫任先生只有一次。
知道任先生病重是冬天,直如晴空霹雳。得到消息那天正是监考,监考完以后就匆匆和另外一个要好的小姐妹去看任先生。我们知道先生爱花养花,却不知道病情到底如何,就在花店买了一盆一帆风顺抱去。一见面,我自己都知道没有克制住,疑虑地叫了一声任先生。坐在床上的先生越发清瘦了。但依然是扣子扣得好好的,像平常,会一直扣到衬衫最上边一个纽扣;头发也依然梳得好好的,没有丝毫散乱。哪怕是在自己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光里,他都用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谨严保持着自己的尊严。枕头上,是任先生买了多年的《南方周末》,放在那里陪伴着先生。我一直是个马大哈,也难以掩饰自己的担心,先生却轻描淡写地和我们说起明天的手术是个小手术。先生的妹妹湿了眼眶,看到我们两个拿着的是一帆风顺,想要留下来,其实是取个好彩头的意思。先生却不许,他的理由是病房里的规定是不许人送花来的,不要因为自己坏了规矩。他一生都是如此,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扛、自己过,不想给别人添上一点麻烦。
再叫任先生时,已然无声。任先生那4992866的号码已经是空号,可是这个号码记在我心里,也记在许多他的学生心里。每每路过任先生家楼下,我也总是习惯地抬起头来,看那个熟悉的窗户,明明知道任先生再也不会推开窗户,明明知道所有期待都已经成为虚妄。
任先生2015年12月16日遽归道山。此后,我再没有理由和任何可能出声地叫任先生。可是,我也知道,许多和我一样的,曾经叫他先生的人,其实一直都在,声声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