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马
梯田蛙鸣夜凫声
◎南马
我的故乡坐落在有“世界遗产”之称的哈尼梯田中。
田中多蛙,其鸣融融。
蛙在人眼中的地位不高,其鼓鸣大有烦人之嫌。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W·爱伯哈德在其《中国文化象征词典》(1983年)一书中,就认为蛙类形象欠佳,有禁忌、隐晦,常常令人心烦。中国古现代也有不少政客、作家把蛙鸣视之为令人心烦的“鼓噪”。唐朝韩愈《杂诗》:“蛙黾鸣无谓,阁阁只乱人。”现代著名作家朱自清在其名作《荷塘月色》中也说“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民间也有人认为“蛙”字有禁忌,因此,许多地方把“蛙”讳称为“田鸡”。
我原先对蛙及其鸣声也不堪了了,甚至于一提起蛙鸣,就有意无意地与先人们一样烦躁起来。我在水碾房夜入梦,听了两三夜的蛙鸣后,颟顸的耳界才訇然大开了——
那年春天,我去守碾房。
春夜的碾房屋内,水车停下后,阴阴的。只有从金河上散步过来的风,不经意从水碾下柱的细孔里钻进屋中,翻动了那些吊在梁上的蜘蛛网,你才会感觉到那屋是有空间的。我在屋门前的晒台上,铺上一床用金黄的稻草编织成的草帘子。那黄而软的帘子,是新的,还传承着一阵阵的稻香。我搬来也是用金黄的稻草编织而成的草谷凳作枕头,往帘子上一躺,天幕就像一床印了碎花的蓝被单,向我盖来,使我看不见金河上的风在梯田里散步的样子。静谧中,先是远处一声“嘎”的蛙鸣入耳,随后,我躺着的晒台下的水波里,也传出了腼腆的一声“呱”的回鸣。春天的蛙鸣,是青年公母蛙们谈恋爱送“秋波”的基本方式。公蛙的嗓子高亢,音色清脆;母蛙的嗓子温柔,音色圆润。不一会儿,整个春天的梯田里,到处是此起彼伏的蛙声。这些大自然的天籁,密密匝匝的,仿佛要把我躺着的晒台托起来一般。古人早就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感叹。
我守的水碾房,就在故乡金河岸边。
那连天接地的梯田里,春分时节栽下去的秧苗刚返青,构成了一幅“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中国水彩画卷。在这些画卷中,竟生栖着成千上万只青蛙。月高夜谧时,蛙鸣声从梯田的四面八方汇拢,在月夜的时空中构成了一道道声波,竟毫不提防地沁入耳膜。当你漫步在田埂幽径时,你便走进了蛙声构成的——水。你挪动时,脚下蛙声戛然而止,但身前身后三步二步远处,声波又起,你是把这蛙声吆着又牵着的;你在田埂上静坐时,那声波竟在你的脚下、身后,乃至你的皮肤上、灵魂中升起,流动,把你绾在声中浓得化不开!此时,你的呼吸不是生态梯田中绿色的带有几分稻香的空气,而是悦耳的融融蛙鸣了。
故乡梯田里的蛙声密度很高,高密得成了水。当你置身其间,仿佛是凫在声上,这时,就成了真正的“蛙泳”了!连夜也是凫在蛙声上了!
民以地居,俗以地异。蛙声亦然。
金平梯田里的蛙声是“一片片”的,密匝匝一片,成了水,托住了你,让你凫在声上蛙泳,想入非非。
元阳梯田中的蛙声是“一线线”的,如电灯的串联一样由近及远,辐射出去,让你被绾在了亘古的余音里,自拔不能!
那一夜,我与参加梯田笔会的元阳诗人何志科、罗娟一道进入坝达梯田。麻栗寨河陪伴它,哺育着田畴。月亮很不腼腆,总是把它的触须伸到田中来,以“撩妹”的姿势把田中正在吐蕊灌浆的稻们撩得暗香浮动。
置身其中的我们也想“浮动”。
突然就发现了身边有一声“嘎——”,紧接着不远处就出现了二声、三声、四五声的“呱——呱——呱——”。稍后,又是一轮的“嘎——呱——呱——”。一线一轮的蛙鸣,使得稻们的暗香更加浮动了……
很想“浮动”一回的我们,被绾在了这亘古的余音里,啊吆唻——自拔不能啊!
梯田里的蛙声是大自然赋予的天籁。
天籁之声,前人亦多有赞美。最有名的当数南齐的孔稚圭。该同志风韵清雅疏放,喜好诗文,对世事俗务不感兴趣,在他的住宅周围营造山水园林,倚案独酌。院子里杂草丛生,不加修饰,个中常有蛙鸣。一次,政要王晏前来探访,听到院中蛙鸣时说:“这太刺耳。”稚圭却说:“我所听奏的鼓乐,恐怕还不如蛙鸣呢。”唐张祜“自以蛙声为鼓乐,聊将草色当屏风”。宋苏东坡在《赠王子直秀才》一诗中描写道:“水底笙歌蛙两部,山中奴婢橘千头。”清唐孙华《长夏闭居杂感》:“笔苦黾萦思变掷,草供蛙吹不须删。”
在哈尼族的传统文化里,蛙是天神派下来守护水源的卫士。《卫士蛙的传说》这样记载:传说远古的时候,天神烟蝴蝶玛有一天来马鞍底蝴蝶谷视察。有大臣禀报说,经常有魑魅魍魉来滮水岩糟蹋圣水,搞得人间极不安宁。烟蝴蝶玛身边的卫士爬煞玛(哈尼语:青蛙)主动请缨,说派它下去治理。卫士蛙与魑魅魍魉鏖战了九九八十一天,击溃了敌人,它也累极渴极。一位哈尼少女舀来瀑布的水,抬来一篓竹蛹。神蛙吃下竹蛹,饮下清水就不愿再回天堂了。人事大臣禀报了天神烟蝴蝶玛,天神说:“那就让它守护梯田的圣水吧,恩准。”从此,蛙就守着梯田的水源,夜间唱着蛙歌,一直到现在。
明初刻本《解学士》收有解缙作的《咏蛙》诗:
独坐池边似虎形,
柳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吾不先开口,
那个虫儿敢作声?
这倒是一个独特的例外。不知梯田的蛙们有何见教?
(责任编辑 王曦)
南马,男,本名马景泉。自由撰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黄惠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深圳市龙岗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已出版散文随笔集《山情海恋》(合著),诗集《禾火集》《知秋集》《三秋集》。作品常见于《中国作家》《诗歌月刊》《名家》《作品》《参花》《东莞文艺》《大鹏湾》《合澜海》《伶仃洋》《龙岗文艺》和《深圳侨报》《宝安日报》等报刊。长篇诗作《胡杨·秋问》获第五届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