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涛
在贾平凹所有的长篇小说中,新作《极花》是很另类的。这部小说仅有十五万字,应该说是贾平凹最短的一个长篇了。可是,这个有限的篇幅里却承载了极为沉重的精神分量,只是这种精神分量被隐藏在一种含混的叙事和悖论的阐释当中。小说写的本来是一个被拐卖的女人的故事,可作家的叙述并没有局限于这一事件本身,而是着重呈现了一个正在消亡的村庄和一群生存卑微的农民。我们从这部小说里看到的,也不再只是一个女人的悲惨故事,还有农村和农民在当前的城市化大潮中所遭遇的窘境。阅读这部小说的过程,常让人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一、含混叙事中的悲悯情怀
《极花》在叙事上是含混的,它就像是混沌的一团儿,给人的感觉非常压抑。读完《极花》的人可能都会觉得,这部作品写得太痛苦了。小说的故事原本是十年前发生在作家一位老乡身上的真实事件,这个事件在《高兴·后记》中也有过较为详细的描述。当年作家和朋友曾密切地关注着这位老乡营救女儿的经过,在得知营救成功的那一刻,他们简直是欣喜若狂,每人一气吃下了两碗手擀面,才去睡觉。可后来,他们在听老乡讲述完整个营救过程之后,心中的那种成就感就彻底丧失了。作家在文中这样描述道,“解救的过程中发生了村民集体疯狂追撵堵截事件,他们高喊着: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老婆?买来的十三个女人都跑了,你让一村人灭绝啊?!后来就乱打起来,派出所衣服被撕破了,腿上被石头砸出了血泡,若不是朝天鸣枪,去解救的人都可能有生命危险,老汉的女儿跑出来了,而女儿生下的不足一岁的孩子没能抱出来。”[1]面对这样一幕惨烈的营救场景,作家恐怕是感到两难的,因为他很难再决绝地使用正义或邪恶这样黑白分明的字眼来加以形容。
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年受害者的心灵创伤或许早已经慢慢地愈合了,可是作家心中的那道伤口却在越撕越大。作家在《后记》中这样写道,“这件事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里,每每一想起来,就觉得那刀子还在往深处刻。”[2]很显然,作家之所以会有如此痛楚的体验,无疑是因为这十年间的所见所闻加剧了他当初的创伤。事实上,《极花》虽然是在讲述一个被拐卖女性的故事,但是它的内涵却远远超出了一个女人的不幸,渗透了作家对当下农村和农民的悲悯情怀。小说通过了蝴蝶这个不幸的“外来者”视角,向我们呈现了一个没落山村的惨淡景象。小说的故事在这样一种悲凉的场景中缓缓展开了:“那个傍晚,在窑壁上刻下第一百七八条道儿,乌鸦叽里咵嚓往下拉屎,顺子爹死了,我认识了老老爷。”[3]主人公度人如年的心境,在傍晚、乌鸦、丧事、老人等一系列灰暗意象的衬托下,越发流露出了一种绝望。小说接着就讲到了顺子爹的死,先说有关顺子爹与儿媳妇的种种谣传,再说到人们对顺子媳妇给人跑后的种种议论。继而又写到了那一幕让人心寒的情景:
“每天刚一露明,就能听见两处哭声:一处是东边的坡梁上,金锁坐在媳妇的坟头上哭,他疯了四年,老是说他媳妇还活着;一处是顺子爹在硷畔下的他家打自己脸,耳光呱呱的,哭自己没给儿子守住媳妇。”
在这种不详之气的笼罩下,整部《极花》就像是发生在子夜的一场噩梦,它传达的不是一般的痛楚,而是那种让人看不到希望的无奈。
正是在这样一种绝望的氛围中,蝴蝶开始了她对自己故事的诉说。一个年轻貌美而又有着一些都市情调的女性,被拐卖到了这样一个偏僻而贫穷的山村,本来是一桩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件。可是在阅读的时候,我们却惊讶地发现,作家的笔调里竟没有任何凌厉之气。全篇小说只是蝴蝶一个人在娓娓地讲述着,她的语气是那样平静,就像是一个农村妇女在絮叨村里的家长里短。正是在这样一种琐碎的叙述中,一种博大的悲悯情怀在缓缓地扩展开来。诚如刘再复先生所言,“作家愈有才能,则对于人物愈是无能为力。”[4]我们渐渐地发现,在蝴蝶漫无目的的讲述中,整部作品的表现重心也悄然发生了转换。它从一个被拐卖女人的不幸遭遇,转移到了一个末日山村的凋敝;从一种本来应该是控诉的声音,化为了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
毫无疑问,《极花》的这种表达方式里隐藏着更为丰富的内涵,因为“文学作品只有看到犯人身上灵魂的痛苦与悲哀,才有深度。”[5]按理说,作为整个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蝴蝶本来是最应该去进行控诉的。可是我们发现,在蝴蝶惨烈的反抗里,并没有掺入那种你死我活的仇恨。蝴蝶对圪梁村的人们固然是有怨恨的,可是这种怨恨里始终都夹杂着一丝怜悯。对于这群戕害过自己的人们,蝴蝶最终选择的是宽恕。虽然这种选择里有很多被逼无奈的成分,但是我们发现作家在这部小说里既没有简单地归罪他人,也没有试图去左右蝴蝶的思路。他而是选择了耐心地倾听,任由这个不幸的女人去信马由缰地诉说。最终,故事发展的结果也远远超出了作家的预料,《后记》中是这样的,“原定的《极花》是蝴蝶只是要控诉,却怎么写着写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复一天地长着,日子垒起来,那孩子却成了兔子,蝴蝶一天复一天地受苦,也就成了又一个麻子婶,成了又一个訾米姐。”[6]《极花》的这个结尾或许真的不是作家的本意,可毋庸置疑的是,它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作家那颗悲悯之心,这也应该是作家最想要的。
《极花》的故事情节是非常零碎的,它似乎又回到了《秦腔》的那种日常化模式。按照作家最初的设置,这部小说原是“要有四十万的篇幅才能完成的。”[7]也就说是,《极花》的容量应该是不会差于《秦腔》太多的,可是这部小说最终只写了十五万字就煞了尾。在我看来,《极花》在叙事上要比《秦腔》更为复杂,也更难读。读《秦腔》的时候,我们还会感觉到农村过日子就是这个样子,而《极花》给人的感觉则是一个梦魇。在这部小说里,我仿佛看到了两个人在对话,一个是那个名叫蝴蝶的不幸女子,另一个则是作家本人。一个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经历,另一个则是在沉重地叹息。在这样一种叙事模式中,那种是非界限的清晰度注定要被大打折扣的。与此同时,蝴蝶的讲述越是琐碎,作家的叹息也就越是沉重悠长,最后整部《极花》都被作家那沉重悠长的叹息声笼罩了。可以说,《极花》的文字带给人的是一种被挤压的感觉,它就像一块“硬疙瘩”,很难让人再感觉到《秦腔》的那种舒缓。如果说《秦腔》是一曲缓缓唱起的挽歌的话,那么《极花》从一开始就定下了绝唱的基调,并且这种压抑贯串了作品的始终。因此,《极花》的写作也就显得格外得痛苦,我想这也许是它不能写成煌煌巨制的原因之一吧。
二、当下农村窘境的悖论阐释
小说中的极花和蝴蝶显然都被赋予了强烈的隐喻色彩。极花原本是由一种名叫毛拉的小虫子蜕变而成,它是圪梁村最为宝贵的财富资源。在外界市场力量的刺激下,圪梁村兴起了盛极一时的“极花热”。不过,极花很快就被挖掘殆尽了,剩下的只是坑坑洼洼的山梁和依旧贫穷的农民。而主人公蝴蝶本来是一个农村的姑娘,一直都在梦想着如何变为城里人。从衣着装扮到举止言行,她都在竭力地融入自己所生活的城市。可是,蝴蝶非但没有为她热切向往的城市所接纳,反而因找工作受骗而被拐卖到了偏僻贫穷的圪梁村。我们发现,在极花和蝴蝶的背后隐隐藏着对于当下农村境遇的一种悖论性的阐释:即农村如何一步步在向着城市发展的过程中,又加速了自身的解体。
其实,在近一百年多来的中国农民的心目中,一直都隐藏着一个根深蒂固的城市梦。当代批评家张丽军先生曾认为,“农民与城市的关系史,就是一部中国现代化的跌宕起伏的心灵史。”[8]对于生活在底层而又饱受稼穑之苦的农民们来说,城市不但象征着更为优渥的物质生活,而且也意味着更高的社会地位。在当前的城市化大潮中,农民心中的这种城市梦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空前地膨胀。因而以蝴蝶为代表的新一代农民们,才会大规模地从农村涌向了城市,并千方百计地寻求在城市中落地生根。小说写到了蝴蝶处处以城里人的审美标准来规范自己,其中有这样的细节:
“我的脸是小,一巴掌就罩住了,以前我还自卑我的脸不富态,原来我这是城市里最时兴的脸!我就买菜买米时又偷偷地扣下了钱买个穿衣镜,每日一有空就在镜前照,照我的脸,照我的高跟鞋,给镜说:城市人!城市人!”
蝴蝶对城市生活的这种狂热不免有些让人觉得好笑,可是我们确实没有更多更充足理由去贬斥蝴蝶的这种行为。因为在她对城市这种近乎入魔的痴迷中,只不过是当代中国农民城市梦的一个表象而已。然而,对于怀揣这种梦想的农民们来说,真正想要变身“城市人”却是非常困难的,而且成功的几率也不可能是均等的。对于像蝴蝶这样条件较好的农村青年女性来说,变身“城市人”的几率或许会更大一些,可是对于生活在圪梁村的那群农民而言,这根本就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想象。如此一来,也就形成了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就是农村的大批人才资源涌向了城市,结果是城市变得越来越繁荣,而农村则只能无可奈何地走向了没落。早在六十多年前,费孝通先生就曾指出了这样的问题,“从过去历史看,中国都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兴起和乡村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的两面。”[9]如果我们把农村与城市的关系视为一桩桩交易的话,那么农村所做的从来都是折了本的买卖。
在这样一种失衡的城乡格局中,以黑亮为代表的这群弱势农民,也就只能苟延残喘地生活在城与乡的夹缝中。他们既无力走进城市,更无力改变农村,一步步走向消亡的现实。他们不但要像过去那样饱受物质上的贫乏,而且还要去面对严峻的个人问题。在这样一种畸形的社会结构中,农民的心理也必然遭受不同程度的扭曲。圪梁村由此也被推向了城市的对立面,以黑亮为代表的这群农民们对城市大都怀有一种歇斯底里的仇恨。在黑亮所住窑洞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从日历上剪裁下来的美女图像,“美女从脖子到脚却好像被刀砍过,刀刀深刻,以至于把墙土都看了出来。”当蝴蝶问黑亮为什么要这么做时,黑亮恨恨地说:“我恨那女人不是我的。”黑亮在蝴蝶面前大骂城市,当蝴蝶为城市辩护时,他愤恨地说,“现在国家在发展城市哩,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了!”甚至在三朵的眼中,连山间的恶风都成了从城市刮来的“妖风”。
事实上,横亘在蝴蝶和黑亮等人之间那道鸿沟,正是当前城乡格局所造就的那种悬殊差异。在蝴蝶看来,城市是美好生活的象征,可在黑亮等人的眼中,城市却成了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虽然这道鸿沟最终通过“人口拐卖”这一非法途径给逾越了,但是却又把它更为突出地暴露在读者眼前。如此一来,当作家再去面对这起犯罪事件的时候,他也就很难再去义愤填膺地谴责。而是抛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反问,“拐卖是残暴的,必须打击,但在打击拐卖的一次一次行动中,重判这个那些罪恶的人贩,表彰着那些英勇的公安,可还有谁会理会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去了农村的劳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10]小说中的极花和蝴蝶显然正分别象征着传统农村的这两种宝贵资源。极花的过度挖掘,让本来贫穷的乡村变得更加贫穷了。而蝴蝶的离去又让本来贫瘠的乡村,丧失了最基本的社会结构。
在这个城与乡的缝隙中,圪梁村的人们显示出了一种人性的悖论。读完整部《极花》之后,相信不会有多少人否认黑亮一家的善良本性,也不会有多少人否认圪梁村纯朴的民风。可就是这么一群淳朴善良的农民,却沦为了一群不知悔改的犯罪分子。作家在后记中这样沉重地写道:“我关注的是城市在怎样地肥大了而农村在怎样地凋敝着,我老乡的女儿被拐卖到的小地方到底怎样,那里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还活着一群人是懦弱还是强狠,是如富士山一样常年驻雪的冰冷,还是它仍是一座活的火山。”[11]小说的最后部分写到了这样一幕,当猴子等人在訾米家看到外乡来的白云三姐妹时,竟然胆大包天地策划起了一场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新娘的闹剧。虽然这场闹剧最终因为蝴蝶的阻止而破产了,但是它却赤裸裸地说明了一个道理:在一个丧失了基本结构的乡土社会里,善的存在是非常脆弱的。
此外,圪梁村的存在也显示出了一种文化上的荒诞。小说塑造了老老爷和麻子婶这两个形象,他们在村里都有着特殊的地位。老老爷代表了传统乡土社会的正统文化,他在村里的地位极高,每逢大家遇到难解的问题和纠纷,都会请他出面帮助解决。麻子婶则是通过剪花花给人祛灾祈福,尤其是在她起死回生之后,愈是受到村人信赖。而蝴蝶不但得到了老老爷的青睐和指点,也拜过麻子婶做童子。在这座荒僻偏远的小山村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和一个神神叨叨的农妇,竟然承担起了维系众人精神存在的使命,而且这个使命最后竟然落到了一个被拐卖来的女子的身上。在当前的城市化的大潮中,这样一个乡村到底还能够维系多久?我想这也许正是作家不能从这起事件中释怀的原因所在。
三、从《极花》再看贾平凹的创作特色
在当代作家中间,贾平凹无疑是对农村最执着的一位作家。他的创作几乎都是在围绕着自己所生活的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来进行的。《极花》与他以往的小说相比,存在着很大的差异。虽然这部小说也是写农村,但这个农村已经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片商洛故地,而是一个陌生而偏僻的小山村。我们发现,此时的贾平凹也不再是为乡土而写农村了,而是有意在当前差距悬殊的城乡格局中塑造出一个“问题的典型”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中的圪梁村成了当前中国农村问题的缩影,它带有着很多寓言性的意味,折射出了中国农村的最后景象。另外,小说选择了一个拐卖妇女的犯罪故事作为小说的中心,而这类题材在以往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中可谓是屡见不鲜。但是在对这个题材的处理上,《极花》却显示了极大的不同。
首先,在这部小说里,作家注重表现的并不是犯罪故事本身,而是这起事件背后更深层的社会问题。贾平凹本来就不是一位热衷于故事的作家,在这部小说表现得最为突出。蝴蝶的故事只是提供了一个线索而已,为的是呈现圪梁村这样一个被严重扭曲了的乡村社会结构。费孝通先生在《生育制度》一书中曾这样说过,“以现在为止,人类还没有造出过一个社会结构不把男女的性别作为社会分工的基础的。”可是,我们在读《极花》的时候发现,圪梁村最大的问题正是男女失调的问题。小说中的黑亮一家无疑是圪梁村的真实写照,作家在写到这一家人的时候说,“他娘一死,家里没了女人,这个家才败下来。”一个家庭没有了女人家庭就衰败了,那么一个村庄如果没有了女人呢,显然也就意味着消亡。作家在《后记》中讲到了在一个光棍村遇到的情景,一个村民这样对他说:“我家在我手里要绝种了,我们村在我们这一辈就消亡了。”对于素来关注农村问题的贾平凹来说,这该是一种如何痛苦的体验。小说中圪梁村的男人们在解决女人的问题上,采取了这样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
这些年来,村里的光棍越来越多,先是张耙子让他爹做一个石头女人,说是放在他家门口,出门进门就不觉孤单了,他爹是做了。而又有王保宗、梁水来、刘全喜和立春、腊八兄弟俩也让做石头女人,他爹全是免费做了。之后,他爹一有空就做石头女人,做好一个就放到这个村道口,再做好一个放到那个村道口,村里已经有了几十个石头女人了。有了石头女人,立春和刘全喜还真的有了媳妇,王保宗也有了媳妇,虽然王保宗的媳妇是个瘫子,把鞋套在手上在地上爬哩,但那毕竟是有了媳妇,而且还生了儿子。那些还没有媳妇的光棍,就给村里的石头女人都起了名,以大小、高低、胖瘦认定是谁谁谁的媳妇了,谁谁谁就常去用手抚摸,抚摸得石头女人的脸全成了黑的,黑明超亮。
然而,石头女人毕竟只能作为一种聊以慰藉的想象,并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现实中圪梁村的男人们就只能选择与拐卖团伙合谋。《极花》是要通过一个被拐的卖女人的故事,去揭示这样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在当前城市迅速膨胀的过程中,一些农村被推向了极为尴尬的生存境地,正面临着消亡的危险。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主题,那么这个犯罪故事的情节性自然也就不怎么重要了。在这部小说中,几处动人心魄的情节几乎都是发生在一种如真似幻的场景中,大多数的地方则是那种压抑人心的日常化描写。
此外,贾平凹在这部小说里再度显示了他民族志和地方志的创作风格,小说大量地写到了人们的衣食住行和当地的风俗民情。圪梁村被塑造成为了一片现代文明的真空地带,从人们的日常生活到它的文化形态,完全都处在一种近乎蒙昧的前现代状态中。虽然它饱受了现代城市的无情侵蚀,但是却完全没有享受到现代文明带来的实惠。在物质方面,人们靠土豆、荞面维持着日常生活,而在精神方面,他们则依然演习着千百年来的传统习俗。小说通过蝴蝶这个外来者的视角描写道:
我把帘子拉开,让风吹我,让白皮松下的乌鸦屎的臭味熏我,想这里男人找不下媳妇却生产血葱,女人怎么经期能七天不净,穷得没有细粮却把粗粮变着法讲究着味道,大都没上过学,竟还是用五六十个笔画的字,这是啥怪地方?
一个“怪”字突出了圪梁村与现代文明社会的错位。小说不厌其烦地展现了各种繁琐的风俗习惯,愈发突出了这个“怪”字。我们明显地感觉到,作家在描写这些风俗习惯时的心境,与他之前作品中的那些民俗描写可谓是大相径庭。在《极花》所展示的各种习俗当中,揭示出来的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局限性,它们非但不再带有任何温馨的乡土记忆,反而让人觉得窒息。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虽然陈旧腐朽的封建文化被打破了,但是现代文化并没有随之进入,这些不合时宜的习俗就成为了维系圪梁村人精神存在的一个重要方式。因此,作家对那些风俗的描写越是细致入微,就越是能凸显出一种悲怆的氛围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两个特点,《极花》的可读性是很难被看好的,我们甚至只有硬着头皮才能读下去。从这艰涩的文字中却暴露出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作家这里所要表达的东西是很难一语道破的。其实,在很多时候,贾平凹的作品里往往包含着诸多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声音。谢有顺先生也曾这样说过,“令我诧异的是,贾平凹一直想在自己的写作中将一些很难统一的悖论统一起来。”在《极花》这种不无含混和悖论的表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作家面对城市化大潮时的那种犹疑神态。在一次访谈中,贾平凹也曾这样说过:“农村走城市化,或许是很辉煌的前景,但它要走的过程不是十年、二十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必然要牺牲一代、两代人的利益,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这就不得了,他的一辈子就牺牲掉了。”可是,在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中,个人或个别群体的苦难都是很容易被忽略的,而这也对作家的精神提出了严峻的考验。一个作家越是伟大,他往往就越是能够体察到那些小团体的悲哀,进而也就越发自觉地去关注那些为主流社会所遗忘的问题。《极花》里所隐藏的那种含混和悖论,也正是产生于作家的艺术精神与社会的主流价值间的龃龉。
四、结论
《极花》或许无法成为贾平凹的经典力作,但它无疑是对作家乡土精神一个最为沉重的阐释。就这部小说而言,虽然它在形式上并没有太多的创新之处,但是它的表达方式却突破了贾氏以往的窠臼。诚如丁帆先生所言,“贾平凹在处理艺术与现实人生关系时往往是隐晦地表达他自己的文学价值观,这次他却明确地阐释出了他对文学创作观念的价值立场。”促使贾平凹进入这样一种艺术转型的外力,显然来自于当前城乡格局中,农村和农民所遭遇的生存窘境。故而他才摆脱了那种明朗的故事线索,用一种含混和悖论的方式揭示了这样的现象:即在当前的城市化大潮中,依然存在着那么一个村庄,那么一群卑微的农民,在城乡之间的夹缝里成了中国农村的最后缩影。
参考资料:
[1]贾平凹:《高兴·后记》,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258页。
[2]贾平凹:《极花·后记》,《人民文学》2016年第1期。
[3]本篇说引用的作品内容均为发表于《人民文学》2016年第1期的《极花》。
[4]刘再复:《我的文学观》,《文学十八题》沈志佳编,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475页。
[5]刘再复:《罪与文学·导言》,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
[6]张丽军:《谔谔之声——关于新世纪文学的理性思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22页。
[7]费孝通:《乡土重建》,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2014.9重印),第354页。
[8]费孝通:《生育制度》,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2014.9重印),第165页。
[9]谢有顺:《贾平凹小说的叙事伦理》,《贾平凹研究》,李伯均主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92页。
[10]贾平凹:《写出底层生存状态下人的本质》,《访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266页。
[11]丁帆:《贾平凹长篇小说〈极花〉:中国城乡“红与黑”的水墨风俗画》,《文艺报》2016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