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可造之材,不忍其埋没”

2016-11-09 09:54姜华刘姝睿
出版人 2016年10期
关键词:书局鲁迅

姜华+刘姝睿

“凡有可造之材,不忍其埋没”。

“先生爱一切人,爱一切有专长之人”。

——许广平

“我对于鲁迅的印象就是他对人的慷慨和没有架子,

……再者,即是鲁迅对贫苦青年作家的慷慨支援。”

——徐

400年前(1616年)的四月,春寒料峭,莎士比亚在故乡偶染风寒,悄然离世;80年前(1936年),深秋时节,鲁迅在上海与世长辞,葬礼成为一代人的记忆。

二者俱是泽被深远的文学特出者,但论其异殊,至少在与出版业的关系上,二者迥然不同。耶鲁大学“莎研”专家戴维·卡斯顿认为,莎翁是“剧场中人”而非“印刷中人”。鲁迅则彻底是“印刷中人”、“出版中人”——存世鲁迅书信中半数以上与书籍、杂志的出版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鲁迅生前对之恭敬、鲁迅逝世后对之大加挞伐的苏雪林在其1966年的初版文集《我论鲁迅》中提及,日本留学归国后,鲁迅曾一度“想到一个书店去当编辑员,亦被拒绝”(见于该书第一篇《鲁迅传论》。《鲁迅自传》写作“想在一个书店去做编译员,到底被拒绝了”)。在笔者看来,青年鲁迅想入出版界而不得,由此深知彼时出版作品之不易,对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更是如此。因此,当其成名后,即利用自办刊物和与出版界旧雨新知的关系,为一批青年的成才殚精竭虑、贡献心力,可谓一生才华,半付青年,虽蜡炬成灰,终育得桃李天下,芬芳四海。

如果说,莎士比亚是独步文坛、一枝独秀,鲁迅则是领袖群伦、作育群英,无论当时,还是今世,这也许是鲁迅作为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之外,仍然被我们深深怀念的重要原因吧。

“此公颇有点尼采气”

1928年5月15日,应陈望道之请,鲁迅赴复旦实验中学讲演,记录者是年仅21岁的湖南籍学生徐诗荃。当月16日,徐将整理好的演讲记录稿函寄鲁迅,从此与之订交。7月17日,鲁迅日记中记载“得徐诗荃信并稿”。这份稿件就是日后给鲁迅带来不小麻烦、署名冯珧的《谈谈复旦大学》。六天后,鲁迅即将这篇批评复旦校方“腐败”与“没落”的犀利文字刊发在其主编的《语丝》周刊上。虽然两个月后,《语丝》周刊发表了已从复旦毕业的潘楚基等人的文章,对徐文做了些许“辨正”,但徐因受压力,第二年不得不远赴德国留学;鲁迅更因此受牵连。不过,从鲁迅日记看,徐诗荃与鲁迅的交往不但没有因此中断,反而愈加密切。1928年后四个月,徐至少又拜访鲁迅两次,并致信三封、投稿两次。赴德国后,他成为鲁迅与德国乃至欧洲文艺家们的联络人——当时,鲁迅正致力于开展木刻艺术教育以及木刻书籍的刊印,徐曾受鲁迅之托,在欧洲为其购买木刻书籍。

1932年回国后,徐诗荃常与鲁迅或面唔,或书信往还,这一时期他发表了不少作品,大都是经鲁迅推荐而面世。1934年1月24日,鲁迅致信《申报·自由谈》主编黎烈文,向其推荐徐诗荃的文字:“有一友人,无派而不属于任何翼,能做短评,颇似尼采,今为绍介三则,倘能用,当能续作,但必仍由我转也。”当年的4月1日,鲁迅再次致信黎烈文:“‘此公盖甚雄于文,今日送来短评十篇,今先寄二分之一,余当续寄;但颇善虑,必欲我索回原稿,故希先生于排印后,陆续见还,俾使我得以交代为幸。”前后两封信,鲁迅都提及“必仍由我转也”,“必欲我索回原稿”,于今看来,有些莫名其妙。许广平的回忆录对此作了解释:原来徐诗荃回国后,常常疑心有人跟踪,或欲加害于他,因此,住址从不示人,鲁迅也不知晓,而投稿文章,亦因其疑心,每篇必经鲁迅之手转了去。后来甚至要求鲁迅设法将其原稿抄录一遍,寄送副本给黎烈文。许广平和鲁迅本人曾多次为其抄录文稿,而徐还一度要求不断更换抄录者。

可以说,为了徐诗荃文章的发表,鲁迅苦心孤诣,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正如许广平在回忆录中所说:“这因为凡有可造之才,不忍其埋没;且其人颇深世故,能言人所未言;孑然介立,还不失其纯洁。若或稍加移易,积极为人,即社会的栋梁,故不惜辛勤设法,并非特有所私。”此语可谓一语中的。虽然在常人看来,青年徐诗荃身上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甚至“怪癖”,但鲁迅不以为意,看重的是他的才华和对社会的贡献,于是设身处地多方帮助。在后期徐诗荃译作的出版上,鲁迅对青年徐诗荃的期许以及乐于扶助青年的精神更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约1934年下半年,徐诗荃完成了《尼采自传》的翻译,托鲁迅找合适的出版社。年底(12月12日),鲁迅致信良友出版公司的赵家璧:“那一本《尼采自传》今送上。约计字数,不到六万。……假如要印的话,则——一、译者以为书中紧要字句,每字间当距离较远,但此在欧文则可,施之汉文,是不好看的(也不清楚,难以醒目)。所以我给他改为旁加黑点。但如用黑体字或宋体字,似亦佳。二、圈点不如改在字旁,因为四号字而标点各占一格,即令人看去觉得散漫。三、前面可插一作者像,此像我有,可以借照。四、译者说是愿意自己校对,不过我觉得不大妥,因为他不明白印刷情形,有些意见是未必能照办的。所以不如由我校对,比较的便当。但如先生愿意结识天下各种古怪之英雄,那我也可以由他自己出马。”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鲁迅以编辑家的眼光,已对《尼采自传》做了初步的编辑加工,对于未来的校对,也从爱护译者和更专业地编校的角度,主动愿意承担更多工作。此后,为了《尼采自传》出版,鲁迅在该书出版前,又五次致信赵家璧,商谈如何为译者出好这本书。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此过程中,鲁迅充分考虑青年徐诗荃的感受,处处为其设想,如在1934年12月25日给赵家璧的信中就提及:“但我看最好是能够给他独立出版,因为此公颇有点尼采气,不喜欢混入任何‘丛中,销路多少,倒在所不问。”事实证明,这本译作的出版,鲁迅花费的心血,一点也不比推荐徐的文章少:在此书后续的出版过程中,果然是鲁迅承担了校对工作,原因无他,因为鲁迅也找不到徐诗荃(他和鲁迅一直是“单线联系”,鲁迅从无知晓他的住处)!

这位徐诗荃即是20世纪70年代末自印度归国后名满学界的梵澄先生。

垫资为青年出书

鲁迅老友许寿裳曾言,鲁迅的“富于友爱,也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最肯帮人的忙,济人的急,尤其是对于青年,体贴无微不至”。1925年5月8日,鲁迅在写给身在河南正在编辑《豫报副刊》的青年朋友吕琦、向培良的信中说:“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事实上,鲁迅在与青年的交往中,通过自己的编辑出版工作,时时关心青年人的“生存、温饱和发展”。济人之急,帮人之困,贯穿了他的一生。他曾为李霁野等人筹备学费,亦曾为孙伏园的去职(《晨报副刊》)而筹办新刊(《语丝》周刊)。他更曾为两位青年处女作的出版而承担印刷费和版税。

在鲁迅关爱的青年中,有两位系邮局职员出身:其一是曾在上海邮局工作,后来的现当代文学专家、藏书家唐弢;其二是曾任职于杭州邮局,后成为知名翻译家的孙用。

1927~1933年间,鲁迅致信孙用14封,或为其译作发表进行帮助和指点,或为其译作出版作序、推荐,其热心周到,令人感慨。1929年上半年不到半年的时间里(1929年2月~7月),孙用已在鲁迅主编的《奔流》上发表了六七篇译作,这些作品大都是俄国或东欧名家的诗作、散文,原作既佳,译文又好,引起鲁迅对这位未谋面邮局青年的极大好感,不仅对其多加鼓励,还尽量为其译作发表提供契机。这年9月,孙用将自己通过世界语版本翻译的匈牙利著名诗人裴多菲的长诗《勇敢的约翰》转经北新书局寄给了鲁迅。11月6日,鲁迅收到北新书局送达的译稿,两天后即复信给孙用,表达了自己对这部译作的喜爱之情,并表示要找地方出版单行本:“译文极好,可以诵读,但于《奔流》不宜,因为《奔流》也有停滞现象,以后能否月出一册,殊不可知,所以分登起来,不知何时才毕……作者是匈牙利大诗人,译文又好,我想设法印一单行本,约印一千,托一书局经销,版税可得定价之百分之二十(但于售后才能收),不知先生以为可否?乞示。倘以为可,请将原译本并图寄下,如作一传,尤好(不知译本卷首有传否?),当即为张罗出版也。”

但事与愿违,即使鲁迅这般在文坛地位显赫、在出版界交游广泛的人,“张罗”《勇敢的约翰》出版的过程也颇为曲折,先后花去整整两年时间。据鲁迅书信,他曾经联系过与自己关系较为密切的年轻友人张友松主持的春潮书局,后者起初表示愿意出版,但很快就变得“态度颇不热心”。在此期间,鲁迅还联系过《小说月报》、《学生杂志》,可二者都虚与委蛇,“大打官腔”,也没有成功。在联络书店的过程中,好像也有出版社有意出版这部译作,但鲁迅向译者表示:“自然,倘一任书坊用粗纸印刷,那是有出版之处的,但我不答应如此。”在他看来,这么优秀的作品和精彩的译文,非要认真其事,才能对得起作者和译者。碰壁之后,鲁迅表示要自印此书:“先生的译文是很费力的,为赌气起见,想自行设法,印一千部给大家看看。”为了有更精美的插图,还托已经在德国的朋友(应是徐诗荃)设法购买匈牙利的插画本。

在鲁迅的努力下,宣侠父主持的湖风书局最终接受了这部书稿。因湖风书局规模有限,营业资本薄弱,为了使这本书印得漂亮,鲁迅自费印刷了这部书中的12幅插图和作者像。因当时的书局大都是在作品售罄之后才给作者结算版税,鲁迅深感此举于译者不公,遂将书局归还的此前垫付的插图印资70元寄给了孙用。

另一位得到鲁迅资助的青年是许钦文,他的处女作也是在鲁迅的帮助下得以出版的。

1920年冬,在故乡绍兴五师附小教书的许钦文辞去教职,只身来到北京,一边在北京大学做旁听生,一边创作,向孙伏园的《晨报副刊》投稿。因孙伏园是鲁迅早年学生,且过从甚密,许钦文通过孙伏园的介绍而与之相识。

通过交往和阅读许钦文的文字,鲁迅非常看好许的文学才华。大约1924年年中,在许钦文不知情的情况下,鲁迅收集、整理、编校了他几年来发表的小说,结为一集,取名《故乡》。这年11月1日,在致孙伏园的信中,鲁迅对许钦文的小说给予了评价:“钦文兄小说已看过两遍,以写学生社会者为最好,村乡生活者次之;写工人两篇,则近于失败。如加淘汰,可存二十六七篇,更严则可存二十三四篇。现在先存廿七篇,兄可先交给起孟,问起可收入《文艺丛书》否?而于阴历年底取回交我,我可于是后再加订正之。总之此集决可出版,无论收入与否。但须小加整理而已。”据许钦文回忆,鲁迅经常通过孙伏园,对他的创作给予评点和指引。许的这部小说集,从鲁迅初步收集、整理到最终出版,前后有两年时光。两年里,鲁迅不时关注许的创作,及时调整小说集的篇目。1925年9月30日,鲁迅在写给许本人的信中提到“《故乡》稿已交去,选而又选,存卅一篇,大约有三百页”。为了更加圆满地呈现一位青年作家的处女作,鲁迅花费的心血由此可见一斑。

到了北新书局最终接受此书稿,准备出版时,鲁迅又做了两件事:其一,将其纳入《乌合丛书》之二出版,而丛书的第一种乃是鲁迅自己的《呐喊》。首出作品,即与文坛领袖人物“同台”,恐怕这是年轻的许钦文想也没有想过的。不仅如此,这套书后来还收入了青年作家高长虹的《心的探索》、向培良的《飘渺的梦及其他》、冯沅君的《卷葹》,鲁迅后来又将自己的《彷徨》、《野草》等纳入其中,以此扩大丛书的社会关注度。可以说,为了青年作家的成长和成名,鲁迅真是俯首为牛、甘为人梯。其二,鲁迅想将此书印制精良些,考虑到许钦文当时仍是籍籍无名的青年作家,唯恐北新书局李小峰为难,就和书局商定,将《呐喊》的版税垫付作为《故乡》的印刷费。

在鲁迅的帮助下,年轻的许钦文凭借《故乡》一举成名,不仅奠定了在文坛的地位,也大大改善了个人窘迫的生活环境。

为后进指引人生

虽然年轻的许钦文凭借《故乡》一举成名,但在其初入北京,身无分文困窘万分时,也曾经对生活和写作充满困惑。彼时,又是鲁迅伸出援手,给予指引。

1924年5月30日下午,鲁迅在北京大学上完课,邀请许钦文到中央公园附近的来今雨轩喝茶。鲁迅和许钦文一边喝茶,一边向后者谈起自己的留学往事:当年曾经多次向商务印书馆投稿,亦多次被拒,甚至还收到过“以后不必再投稿”的婉辞信,当时也曾一度灰心丧气。但对写作的热爱,使自己坚持写来,持续不断地写,一如既往地投,后来不仅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自己的作品,而且还陆续出版了其他几本书。多年后,许钦文忆及此事,仍然感动不已。那段时间,鲁迅帮忙将他的两篇稿子寄往上海商务印书馆,结果一篇录用,另一篇被退回。鲁迅担心许钦文因此气馁,于是特意请其喝茶并现身说法。据许钦文回忆,那次会面,鲁迅还语重心长地指导他如何写稿:“我们写文章投稿的,要多用一番功夫,要写得能够通过编者的眼睛,实际上也要不使他们太为难。否则发表不出去,不就是白写了么?”

其实接受过鲁迅指导的青年,所在多多。青年萧军、萧红初到上海的时候,也曾得到鲁迅的多方面帮助。除了周济金钱,为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生死场》做序,并为其出版奔走外,在社会生活方面,鲁迅也曾多次写信给予指导。在和“二萧”通信近20封后,双方渐渐熟识,鲁迅便很直接地在信中和“二萧”谈起他们的“野气”来:“由我看来,大约北人爽直,而失之粗,南人文雅,而失之伪。粗自然比伪好。……这‘野气要不要故意改它呢?我看不要故意改。但如上海住的久了,受环境的影响,是略略会有些变化的,除非不和社会接触。但是,装假固然不好,处处坦白,也不成,这要看是什么时候。……所谓文坛,其实也如此……鬼魅多得很,不过这些人,你还没有遇见,如果遇见,是要提防,不能赤膊的。”(1930年3月13日致萧军、萧红信)这些指点,对“二萧”走向文坛并扎根下来,产生了积极影响。

无论对许钦文,还是对“二萧”,鲁迅的信往往长于平时数倍,从创作到人生,可谓语重心长、言无不尽,对远离家乡身在异乡谋发展的懵懂年轻人的关爱跃然纸上,于今读来仍令人动容。

纵观中外从事编辑出版工作的人,我以为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为名者(所谓富人、阔人,也喜欢文化,但游戏心态,玩闹的成分重些);一是为利者(绝大部分出版商均在此列,所谓在商言商);一是为书(文化)本身者(少之又少,不是商人,不为谋利;于名声,或不求,或早已声名在外)。鲁迅正是这少之又少的编辑出版人中的一员,他的出书,是因为喜欢;他的帮助青年出书,亦是为了文化和青年本身。这也许是他将生命中的相当一部分时间无私拿出,为青年成长而尽心尽力的原因吧。

鲁迅的非凡,不仅在于其帮助青年的实事,更在于其扶助青年的精神感染、影响了几代国人。笔者的硕士导师以及曾供职的沪上某大学出版社的主持者即是这样深受鲁迅精神影响的出版人,在笔者及其他年轻人的成长中,他们都给予多方帮助,这是鲁迅精神的体现,亦从一个侧面彰显了鲁迅的伟大!■

(作者姜华,新闻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作者刘姝睿,上海市北郊高级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本文得到国家留学基金资助,项目编号:留金发[2016]3099号。本文写作过程中,参考了《鲁迅全集》第6-8卷、11-16卷,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许广平《关于鲁迅的生活》,许钦文《鲁迅日记中的我》,赵家璧《编辑生涯忆鲁迅》,朱联保《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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