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典的诗

杨典的诗

入蜀记

噫吁嚱，山是南方的最好

侠隐二字，其本意也就是起伏

另，植物为四川的蓑衣

号古木，最美不过花椒树

我从小就在火锅中游泳

爱一个女人就相当于武装支泸*

记得1993年，我曾暗渡栈道

经张良庙、武侯祠、剑阁而进入腹地

我看到经济把山水变成了推背图

一只麻雀夜袭川崖悬棺

愁空山下，船夫们满足于吃火

每个人的心态都危乎高哉

挑夫如猿猴，在社会主义的华阳国志中

闪跳腾挪。吊脚楼成为一个特务的美学终点

如今夹竹桃下，再不见蒲扇与袍哥

磨牙吮血，中国人的境界无非

通往三部典籍：吴船录、入蜀记和越绝书

一个右派说他已四万八千岁了

巴山夜雨，早年的朋友们都星散了

我又回到那家从未去过的茶馆

痛饮老鹰茶，并听一个老头鞭策高楼

哦，人无癖不可与交

如林无蛇，夏无雨、江无鲟

如一册孤本无下卷之注疏

我平生最恨之事有二：

一恨白干兑水，二恨峨眉多雾

但我却怀着大遗憾一直活着

注：武装支泸，即文革时，重庆与成都的造反派因互相打仗，位于两座城市之间的泸州市，就成了武斗重镇。很多造反派从重庆赶往泸州，去支援武斗，并因此死了很多人。这个事件史称“武装支泸”。

肉眼

明进士李日华《六研斋笔记》云：

佛肉眼能见一踰缮那（梵语，约相当于四十里）

据悉：长城乃太空上唯一能看到地球之建筑

这是个骗局。因那等于让你于15公里外去看一根头发丝

哈勃望远镜长13.3米，直径4.3米，重11.6吨

造价30亿美元，却不如众生所具大根器

我这人肉眼凡胎，看一切事物都不过是肉体

美人啊，今夜群星闪耀，正好让我们洞察大腿间的奥义

明蛤

神秘的不是珍珠，而是一块如阴户般对称的骨肉

它们统称为“明”，并从明朝一直活到了现在

已406岁了呀。万历三十年，威廉·莎士比亚站在海边

沉思冬天的

故事：这大不列颠岛上的冯梦龙，他发现了鹬蚌相争

才是一切东方人、百科全书与恋人们共同的传统

注：明蛤，产于冰岛海底，是目前世上活得最长的动物。

敌人的绝句

当雄狮、孔雀、蛇、河豚与桃花都已进入冬眠

爱妃亦屈腿奉承着我。白夜，她如前苏联解体一般

解下了内衣。在这个连秃鹫也发誓不再啄食晚霞的时代

金正日仍在吟诵绝句：南方是我们的敌人

龟策列传

这王八便是黄万岁、芝诺与阿基里斯*

怎么都跑不过的那只乌龟

它二千年一出头，看见我在灯下伏案读书

一万年太久。我坐在其上打瞌睡、整理教义

或背着它慢慢地走：但这种慢可与光速、爱和李商隐互相追逐

我发现本朝的纪年始终短于1987年的那个暖冬

注1：旧年读《太平广记》见载：黄安，代郡人也。为代郡卒，云卑猥不获，处人间执鞭。推荆读书，画地以计数，一夕地成池。时人谓安舌耕。年可八十余，强视若童子。常服朱砂，举体皆赤，冬不著衣。坐一龟，广长三尺，时人问此龟有几年矣，曰：昔伏羲始造网罟，得此龟以授吾，其龟背已平矣。此虫畏日月之光，二千年则一出头，我生此虫已五出头矣。行则负龟而趋，世人谓安万岁矣。（出《洞冥记》等）

注2：芝诺（ZenoofElea约公元前490-前425）古希腊数学家、哲学家，主要思想有二分说，阿基里斯追龟说、飞矢不动说与运动场悖论等。

杀人痣

晚清异僧竹禅，善琴，曾为慈禧画像

光绪变法时归蜀，住在归元寺

他回祖庭前，曾与心极方丈

依依惜别，云：

“为太后画像，兰花曾救我一命”

方丈问：“此话怎讲”？

竹禅道：“老佛爷腮上有颗杀人痣”

按：重庆归元寺是我1972年出生地，童年生活之处

昨日打七星岗前过，见归元寺已被夷为平地

废墟一片，荡然无存。于是

灰尘中，方才突然悟到竹禅之言：“画像时

用一朵兰花遮其痣，掩其恶，便是‘隐恶扬善’也”

如今，这雨中的归元寺和吊脚楼呀

正如二十种《空山忆故人》，漫天袭来泪沾襟

山洞、小面、斜坡上的黄葛树……

让我回到了五岁前的欢乐韶光中

注：竹禅（1824-1900），法名熹，又号主善、六八门人等，出生于四川梁平仁贤乡桐子园一个王姓普通农民家庭。后为成都报国寺僧人，善古琴、绘画、诗文等。曾犯花案流亡。古琴尤其精于《忆故人》，后传与近代琴人彭筱香，即近代琴家彭祉卿之父。彭祉卿又使该曲流传天下。

草窗韵语

柴烧、煮雨、草窗读易时

有只蝙蝠突然来吊月

它是80年代一朵俯卧撑下的乌云

汉语跟英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

糟粕即精华。如类书也便是

抄书。连豆腐乳都不懂，你就别再冒充奶酪了

在这飞头之国，我们用修辞夜行于

烟山寒林。但友谊是种怪癖

回首故人处，常以翻脸为风景

每日杀一条肥鲤来炖吧。有何志向可言？

“红旗黄纸非吾事，白石清泉了一生”而已*

待子夜熟烂后，再请曙光来为我摔琴

注：《草窗韵语》六卷，宋人周密诗集名。“红旗黄纸非吾事，白石清泉了一生”为其中《山居》之句。

绝句诗公式

陈寅恪之死*

元年春王正月

历史一锅粥。一条禅杖闯入

冬天。我在棉衣中缝进了民国

妻子于炉火内显灵

灶王爷、花与军阀皆遁世

天下古籍有大美

而不言。尔等无需哀叹：

最是文人不自由

真理不在左边

明人团扇真冷艳

琴川*冻了，句山樵舍下

一个瞽叟在顾影自怜

柳如是*，你肉体芬芳悱恻

使我突然仰慕淫乱

端生*用胭脂饲养

红墙内的龙。我用一个字

就足以考证她的惊艳

刀、绳子与水

三种死法，哪一种更优雅？

窗外的喇叭长出獠牙

妓女越千年，粉黛挥鞭

我已失明于风月及《毛选》之下

元白诗句佐残酒

魏晋枯骨一片

我将夜梦波斯、突厥与西夏

我的眉批神秘如晚清猫眼

任公、宗岱、斯年

辫子剪掉以来

我就从未担心过脑袋

在这无长衫的1969年，风真大

湖水也真冷。脚坏了

尿失禁*，我与暴君心照不宣

皮带下的鸳鸯噤若寒蝉

有何独立精神可言？

我已79岁了，明日

即将随芍药与白旗一起死去

再也见不到孤山

注1：谨以此诗纪念诗人、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1890-1969）逝世40周年。

注2：琴川，即江苏常熟虞山脚下的七条小河。常熟是近代古琴虞山派之发源地，古琴有七条弦，故有此号。钱谦益与柳如是之墓也皆在常熟。

注3：柳如是（1618-1664年）明末清初名妓，诗人，艺术家，本名杨爱，一说杨朝，杨影怜。后改姓柳，名隐，字如是，号河东君，浙江嘉兴人。曾与东林领袖钱谦益结秦晋之好。明亡，柳劝钱殉节，在刀、绳、水三种死法中选一。钱面有难色，推说水冷，而如是则奋身欲跳入荷花池，但未遂。后钱谦益降清，郁郁而死。柳如是则投缳自尽。陈寅恪晚年失明、病足，其名著《柳如是别传》则以考证此古人为由，表达学人自由独立之精神。

注3：陈端生（1751--1796）清代弹词女文学家，出身书香名门，她的祖父陈兆仑是雍正进士。《再生缘》是陈端生少女时代的作品，且未完。后由才女梁德绳续完。陈寅恪晚年靠口述撰写了《论再生缘》七万字，影响颇大。

注4：据梁宗岱夫人甘少苏在回忆录《宗岱和我》中的记载：“那时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属都特别害怕高音喇叭，一听到高音喇叭声，就战战兢兢，因为红卫兵经常用高音喇叭通知开会，点人出来批斗游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场。历史系一级教师陈寅恪双目失明，他胆子小，一听见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就浑身发抖，尿湿裤子。就这样，终于给吓死了”。

猩红热、士之子与无支祁的焦虑

醒世本无钟，更无什么恒言

唯有一二声雨滴、断弦与呻吟

螽斯羽，振振兮*，震耳欲聋

人最敬畏时方有大无畏气

头发可乱，书须放整齐

嘴可裂很大，但说话须客气

虽阿兰·巴丢仍有激情：“西方人才是野蛮人”*

但罗兰·巴特已死：“前卫即反对中产阶级”*

是“路隘林深苔滑”吗？不，是“石头路滑”*

尽管“他的罪恶是猩红的，但他的书却广为传诵”*

是“老子反动儿混蛋”吗？不，是“士之子恒为士”*

知识分子的焦虑莫过于愧对妻儿、文字与奥秘

我不得不在核时代潜水于私有制与性欲

夜谈玄怪晨博物，但绝不为航母而解释论语

被锁在看不见海平线的海底痛苦呼号

力逾九象，如一头金目雪牙的无支祁*

注1：“螽斯羽，振振兮”，见《诗·螽斯》。

注2：语见《新京报》书评周刊载阿兰·巴丢演讲全文《“文明”世界病入膏肓真相：为什么一个月就忘了巴黎》，2015年12月14日。罗兰·巴特的话，见《神话：大众文化诠释》中“中产阶级成为股份公司”一篇，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注3：“邓隐峰辞祖。祖曰：甚处去？云：石头去。祖曰：石头路滑”。语见《马祖道一禅师广录》。邓初所言石头，本指去找当时与马祖道一并驾齐驱的禅师石头希迁（700-790），马祖则以双关语避其锋芒而直指其心。

注4：猩红一语，出英国作家贝洛克（HilaireBelloc，1870-1953）的诗，见奥登《序跋集》第432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

注5：语见《仪礼注疏》所载郑玄注：“古之四民世事，士之子恒为士”。

注6：无支祁（奇），本为《山海经》中被大禹用大铁锁锁在水底的巨形水怪，据说其身高五丈，颈伸百尺，力逾九象。双目不能开，状若昏昧，一旦睁开则光彩若电。而且“其形若猿猴，金目雪牙，轻利倏忽”。此怪也是后来孙悟空的原型之一，传奇见于《太平广记》卷467《李汤》以及《岳渎经》等。

赤雅（或帝京景物略）

獭兽祭鱼，圣人正夏*，吾且过冬

两种历法如分笺割开我与祖宗

过去之人，从山川植物与小妾腹中即可参见

阴阳，如今我只能看手机上的恶与时间

时有俊风*：我写下的大雅、尔雅与广雅

说到底都是一种激烈“觉灵”的赤雅

读书之意，本在静观浮游、秀幽与爽死*

奈何我们的年与君主的年竟不是一年

“谁作恶，便还让他再作恶

谁污秽，便还让他再污秽”*

因为“下雨为义人，也为不义的人”

所以在与非在，于我都是荒谬的自在罢

帝京景物略，沉默是叙述者一生的事业

仰头吃雪是体制内旁逸斜出的政见

这空中唯有飞獠、肉翅虎、茶首与鬼鱼*昼夜盘旋

有谁死过吗？没有。除了那朵骑在马上的火焰

注1：《赤雅》，明人邝露（字谌若，号海雪，1604-1650）撰。本为三卷南方风物与志怪笔记。南方属火，色赤，故名。邝露本为广东南海人，也是明末著名琴人，他本以迕邑令走粤西，为傜女云亸娘之客，因悉其山川风土仪物，撰成此书。飞獠、肉翅虎、茶首与鬼鱼等，皆来自其中笔记。清顺治七年，满人二次攻陷广州时，邝露被害于居所“海雪堂”，怀抱所藏古琴而死，事见屈大均《广东新语》与周梦坡《琴史补续》等书，时年47岁。

注2：圣人正夏，即指《大戴礼记·夏小正》所传之事，此篇为中国最早记录农事万物变化与夏朝历法之书，相传曾为孔子所修。如司马迁《史记·夏本纪》中载：“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经中言“时有俊风”，即南风，因万物发生冬去春回皆起于南风。以及浮游（蜉蝣）、秀（莠）幽与爽死（爽音疏，指秋草）皆出自《夏小正》。

注3：觉灵（二字合一），乃“性”的异体字，大约出现于明代。即象征本性、灵性等意。

注4：第三段引语出《新约》马可福音及启示录。《帝京景物略》，明人刘侗著。

煮梦窈闻录

——读明末吴江少女叶小鸾遗作偶得

江山鼎革时，正午的煮梦人提炼出肉色

烧文滴酒，青灯独坐，“草堂相对共谈元”

山林中传来军队与蝴蝶的叽喳声

出入乾坤，老妻亦不觉老之将至

血竭髯枯间，“那得不哭杀阿翁也”

亡女即亡国呀！物质外空，文字内空

人生无常造化空，活下去只是一个一个细节的

堆砌。难道芭蕉上的虫洞真能窥见星球么？

一切父亲的语言都属于忏悔录

而母亲的语言则都属于日知录

爱呢？爱是明夷待访录。当“青女降枝头

暮蝉声咽冷箜篌”，鸾凤披着白发升起

怀念姐姐。古琴在黑色闺房中发出腐烂的尖叫

疏香阁前，花与窈窕女鬼从不认同权力

如死去的美学从不认同活着的丑闻

返魂遗照，写诗早已是一个灭亡的朝代

但我们为何仍在小楼中“继绝嗣”？

因药栏汲煮时，藤壶中的红尘却始终是烫的

注：叶小鸾（1616-1632）明末天才少女诗人，因病去世时，年仅十七岁（虚岁）。叶本字琼章，一字瑶期，吴江（苏州）人，为明末天启进士、文学家叶绍袁（1589-1648）与沈宜修之第三女。据说容貌姣好，工诗，其词不亚于朱淑真（陈廷焯语），善古琴与画，将嫁而卒。其事迹多载于叶绍袁撰《祭亡女小鸾文》《窈闻》及续，与其母沈宜修撰《亡女小鸾纪略》等文。叶自幼曾寄于舅父沈家，四岁能读《离骚》《毛诗》，自十二岁开始写诗，十四岁弈棋，十六岁弹琴，书法也很俊秀。她还写过一部叫《鸳鸯梦》的杂剧，故可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戏曲家。她死后，叶绍袁将她遗下的诗词集取名《返生香》（这是因东方朔《十洲记》曾云：“西海中州上有大树，芳华香数百里，名为返魂，亦名返生香。”叶书又名《疏香阁遗集》（参阅上海古籍刷印线装二册，2015年版），收诗词二百余首。我近日细读之，甚感女史命薄，写此首暂记之。叶绍袁共育有八子五女，每一个都能诗善文。叶小鸾死后，其姐叶纨纨亦因悲痛过度而死（年二十三岁），之后其妻沈宜修亦去世，叶绍袁将其妻女所有著作合刻成《午梦堂全集》出版，后携三子出走杭州为僧，法名木弗，号栗庵，晚年号天寥道人。“煮梦子”，语亦出自叶小鸾之文《蕉窗夜记》，她或以此名自称，盖取“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之意。另，此首引语皆出自《返生香》及叶绍袁祭女文。

观物篇

我在街头撞见无我时

并不知道还有一个超我

在身后监视我

何谓观物？无一心即无一物么？

还是唯物即万物？语言与数字

都是巨子们脑髓的缺陷

梦境已然成了一门社会科学

可有比这更荒谬的梦境？

人就该认同17岁、钥匙与肉蒲团的价值

但无法躲避被风沙、警察与回忆

所跟踪，如我无法躲避你

在以头撞墙的八十年代

音乐曾将我们啃噬如斑斓的腐尸

闲庭种菜，从容蹉跎，把臂广场

谁都没料到当北京被撕为拆散的笔记簿时

另一边的重庆也被无限分割成了小于一

我知道我尚须接受

少女与火的精神分析

尚须从雁南飞的队形中

从你惊人的手相中

去识别一个政权最后的期限

倦卧啸窟，独步古今，老泪纵横

我该如何判断这一生的绝望？

是观止敌友尚存几人？

还是观想对一盘蔬菜的依恋？

在超我与无我之间徘徊

（如“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

我只是一个逐渐消失的观点

何以论证自己存在过？

观火、观太阴、观鱼观鸟一如东临碣石观沧海

观数、观纪元、观死观生恰似群魔围剿观世音

然而宅兹中国--这些都可被忽略

我已到了敢同古书与落花并驾齐驱的年龄：

痛为老之前传

老乃痛之续集

想即忘之内经

忘是想之外篇

四字合成一事

吾等性命分笺

如何勉强得过

只能连打哈欠

但我的确深爱过那一具具肉体啊

圆心中的鹰，如何能激起不朽的脾气？

请观一封信上的芳名与电话

请观午夜时分对性交的热情

左绣*

叹刺史如针，女史如绣

寂寞长呗*喊破原子

古尊袍袖内波诡云谲

我要为一种否定之否定活下去

少年多喜表达恶的超稳定结构

人老了，只能靠揪痧、洗肠或倒立

军阀与花都有儒家背景么？

幻想之九次幂不能总依赖性欲

荒谬的不是狂风知劲草

而是真空也能传播力

当导弹、丑身与洪堡的礼物共存

我怎能与那个左撇子把臂入林？

立春寄傲，巨石在天穹翻滚

色鬼在粥的倒影中啜泣

白牙在啸窟中为我吹散辛辣的暮气

一道湛蓝的秘诀将为众生移情

注：《左绣》，即《春秋左绣》，为清康熙年间冯李骅、陆浩同所编评点《左传》之书，凡三十卷。长呗，即长歌，本为日本古典音乐与文学形式之一种，也参入别的器乐演奏中，如长呗三味线等。

鼠璞

诗可以群？可究竟谁是群众？

我一个都不认识，也从未曾见过

世间唯有玻璃瓶、饮冰室、焚尸炉

以及在其中翻滚的尘土

这时代你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像龙一样思考，牛一样工作

虫一样说话，猪一样活着

偶尔可作宇宙穹窿中的一阵风

沿着托勒密式的家走一走

前面是什么？什么都没有

走得越远，就越接近以头撞柱

我就追求一事无成，如何？

就买点菜、做点饭、子夜呼蛩语恨

早餐如皇帝、午餐如匹夫、晚餐如僧侣

或与北京一片惊恐的月光练推手

诈败于亘古之黑暗，又如何？

新书可以不读，就读古籍

“赝真干鼠璞，魔噪野狐禅”*

新诗更可以不写：写作即自读

无若“木叶为衣稳跨驴”*

泥沙哮吼，不如儿孙自有儿孙福

万念俱灰，岂非走来走去白忙活

饥来杀生，归元火天大有毕竟空

衣破自补，哪管洪水滔天旧山河

想不通，喝茶

想通了，喝茶

不再想，喝茶

再想想，喝茶

氢弹的意义并未超越绣花针的寂静

这世间真令人不安之事，唯有口渴

注：近日读《鼠璞》，此书为宋人戴埴笔记作品，序云“埴字仲培，桃源人。仕履无考。书中楮券源流一条，历陈庆元，开禧、嘉定之弊，知为南宋末人”。其中多有史上书上妙事误读或纠正，可引来一用。因鼠璞一词，本出自《尹文子》：即“郑人谓玉未琢者为璞，周人谓鼠未腊者为璞。周人遇郑贾，人曰：‘欲买璞乎？’郑贾曰：‘欲之。’出璞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也即以此讽刺世间有名无实之赝品，以及虚假的价值。故清人赵翼有《汪文端师殁已数月以诗哭之》诗云：“赝真干鼠璞，魔噪野狐禅。”另，“木叶为衣稳跨驴”之句，出宋人倦叟《诗家鼎脔·习气》。

黑桃Q及新“猎火一山红”注

猎火一山红时：晚霞也会偏头疼

国家机器如赤貔貅凌空飞过

儿童、古书与幻想正在被秘密燔祭

惊恐的尸骸发出斑斓的噼啪声

世界是不会粉碎的，除非你撒手

除非你撒手除非你再不将手握成拳头

是“古巴人发明了空气”吗？*

也许吧。但中国人已先发明了杀气

追忆“万木号朱雀，千峰走祝融”*

如今再没有叼着小花演讲的游击队员

太阳在黑桃Q的圆圈中烈焰熊熊

为何僧侣北狩，你却仍要南渡？

苍穹垂涎，江河分泌，利维坦在三坟中燃烧

下午四点半通常是一天中最绝望的时刻

谁见到过底牌，谁就会担心突然有人敲门

门外人将为你带来玉玺、雨衣、谜语和野兽

注：“寒沙两岸白，猎火一山红”句，本出自南朝庾信诗《上益州上柱国赵王诗二》，后清人王廷绍在《七家诗》卷一“澹香斋诗帖”中，起首第一篇便是以此为题，有“万木号朱雀，千峰走祝融”句。今又再写，以为浊世象征。另，“古巴人发明了空气”，语见2016年3月之《奥巴马古巴演讲》全文。

懒悟：十魔军

风雨斜行，山水淹留

十魔军前酣然入睡

1688年以来的人与事快若打盹

色鬼在九幽山中呼噜震天

祖龙尚有爱欲乎？是否还在渴求

恐怖？--好在“饱经恐怖便不复恐怖”

慎终追远、提耳元雅、荒冢待扫

我愿跟随一匹无头之马去抽打海畔

心本狂野。圣人迅雷风烈必变

尸横遍野更令人呵欠连天

我老了，我已不关心一切修辞的胜利

也不关心康德、懒悟与花箭究竟表达了什么奥秘*

热风飞竹入啸窟

万象森罗待雨来

骷髅艳战八阵图

美人阴结五柳胎

一瞌一睡小世界

佯梦佯醒大徘徊

浑涂木石乱写字

吹火蜡屐真自在*

注：十魔军（TheTenArmiesofMara），即《经集》（Sutta-Nipata）中所谓释迦牟尼成道前与之鏖战的魔罗十军，分别为淫欲、忧愁、饥渴、爱恋、惛眠、怖畏、疑惑、伪善、名利、骄傲等。懒悟（1903-1969）法师，俗名张绩成（一说姓李），法名晓悟，号照思、奚如，晚年又号莽张僧，近代诗人，画家。另《世说新语·雅量》载：“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闲畅。”

少女注疏

不朽之夜，少女如何被苍穹注疏？

她瘦如晚明藩屏家中的朱雀

梦注六经，醒则亡国

睡觉即时间简史

前方浑浊，而我还得继续化装成自己的敌人

以一己之力对抗全世界的惯性

我始终守在一个大黑洞里故我不得不

充盈黑暗，并被黑暗充盈

我始终激进于我的存在以及我曾存在过

正存在、次存在、不存在……然而

总有一种什么东西

在将我与你紧紧裹住、沉沦

它气味如蛇，形状像无

它会发出一阵阵嘶哑的轰鸣

鬼火、床与钟表上长满尖锐的静

导师骑着行星在屋顶洒泪

色鬼形销骨立。我知道我的恶乃伟大之恶

而我的爱与吻则属于

“人过四十岁都应该枪毙”

你也为此而悲叹么？

但你怎能反对“大旨谈情”？

不，别谈哲学：哲学已式微

哲学是对思维终端的改变

哲学需要重新发明

皮肤从不能约束指甲的速度

獠牙从不能节制味蕾的懒惰

少女，我是你的蝙蝠：

我敏捷地达到你，完全是靠听

唯音乐常杀人于无形之中

青春摇曳，如1987年琴房墙上的绳索

你是我听得见的一幢小楼

你是我听得见的一株植物

故我从不需要灵感

咳嗽即灵感：往事痛如扁桃体

一个少年的喉结从不认同政权的肚脐

若从未真正触到美

便算曲学阿世，似难告慰友朋

那多少年来我又是以怎样的圆形轨道在围绕着恋人

而旋转？此夜高悬在我头顶

强大浩瀚，它选择我如十种唐人选唐诗

在明日与夜之间是否还隔着

一声鸟啼？请拓扑曙光吧：

我知道一切少女阴之曲径皆通往黄道、海底与史前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