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的滋味

2016-11-07 13:32艾多斯·阿曼泰
民族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莉娅裙子草莓

艾多斯·阿曼泰

哈莉娅记得第一次被父亲领到小学时的感觉,不是胆怯也不是恐惧,甚至什么都不是。哈莉娅那时还不太会说汉语,那时记忆对于她是无声的。很难想象那会是什么感觉,孤独,忧伤?但孩子还不懂得给感情分类,并贴上标签。这或许是一种幸运,又或许是一层更深的忧伤。哈莉娅有的只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她看着一切。

或许哈莉娅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个孩子最大的毛病也在于理所当然。父亲非常头疼,他教会不了哈莉娅“私人所有”这个概念。父亲买给哈莉娅的许多玩具,都被其他小朋友抢走了。很多都得靠父亲亲自去人家找,才能要回来。哈莉娅觉得被孩子抢走些东西,不过是因为倒霉。被抢走的玩具,她也不愿意要。其实哈莉娅也是想要的,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哈莉娅每天带到学校的干脆面,也总被同桌抢走。哈莉娅拉住老师,生气地指着同桌的小朋友,却说不出来。老师听不懂哈莉娅的委屈……

哈莉娅的父亲为女儿的汉语学习而焦急,然而他却没想到一个孩子接受的程度那么快。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学校门口等着接孩子。新疆的冬天是很冷的,还在下着雪。他在一群摇头晃脑的小黄帽中很快地等到了自己的女儿。父亲的话很少,只说一句走吧,就准备骑自行车接哈莉娅回家。然而哈莉娅却没有走,只是翻着书包。“天冷,回家再说……”父亲说。然而哈莉娅还是执著地翻着书包。终于,哈莉娅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团皱巴巴的纸。然后她专门用汉语对父亲说:“你看,爸爸,我语文考了一百分。”

父亲难以置信,没想到刚刚学会说汉语的女儿在学校的考试里拿了一百分。父亲把车子支好,拿着卷子上下看着,只是不断说着:“好,好,好得很,非常好……”哈莉娅骄傲地站在父亲的面前。哈莉娅说:“那你今天得奖励我,而且今天是今年上学的最后一天了。”父亲还是连声地说好。

骑车带着小哈莉娅,父亲还是很感慨地问哈莉娅怎么考到一百分的。但这个问题却让哈莉娅很不好回答。哈莉娅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就那么考的呗。”父亲说:“今天你有什么想吃的吗?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买。”却没想到哈莉娅张口就说出了草莓。

父亲的自行车正艰难地行驶在雪天,草莓这个答案大大出乎父亲的预料。在冰天雪地的新疆又从哪里弄到草莓呢?可是哈莉娅却执意吵嚷着想要草莓。父亲只好走到水果店,用他也不太好的汉语和售货员说想买草莓。售货员以为父亲的汉语不好,说错了。在那个大家工资只有200元的时代,深冬的草莓是20元一斤。

父亲硬着头皮买了一斤草莓,看到自行车畔那小小的哈莉娅开心的表情,他也开心。哈莉娅抢过来塑料袋就准备吃。他们又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哈莉娅坐在自行车前座,大口享受着自己胜利的果实。草莓的味道那么酸甜,咬下去的那一瞬汁水儿绽出的感觉是那么的幸福。

父亲一边骑,一边说:“你慢点吃,慢点吃啊,你吃太快了……你给你弟弟也留几颗。”哈莉娅乖乖地点着头,却丝毫没有放慢自己的节奏。就快到家门口时,她把最后一颗草莓塞到了口中。父亲问草莓怎么都没了,哈莉娅说着还有两颗啊,然而手里已是空空的塑料袋了。哈莉娅把塑料袋前后翻来翻去,说:“咦,刚塑料袋里还好多呢啊。”父亲叹口气,俏皮地眨了下眼睛:“那就不要告诉你弟弟吃草莓的事了……”哈莉娅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翻着塑料袋。

哈莉娅和草莓生气了,责怪草莓为什么那么不禁吃。

周日在家,哈莉娅突然焦急地要让爸爸给她买新衣服。哈莉娅说才想起来,老师周五规定了新年一月一日所有人都必须穿新衣服,不穿新衣服不行。父亲很奇怪,觉得天下没有这般的规定,却还是被哈莉娅拉着来到了店中。

店里的灯光昏暗,但是各色的花裙子却很是齐全。父亲让哈莉娅自己挑,哈莉娅只是咬着手指不说话,看着琳琅满目的衣服。最后有些羞涩地到角落一块拉起的帷布后,换上了营业员给推荐的一款花裙子。

哈莉娅穿着那条花裙子在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不说话。父亲笑着望着女儿,问她喜欢不喜欢。哈莉娅微微点点头。父亲问营业员:“多少钱啊?”然而营业员的话吓了父亲一跳。“100元。”营业员说道。父亲只说了一句“不会吧,那么贵啊?!”就换来了营业员不断的各种介绍,什么衣服是从内地来的,质地多么精良之类的……然而,父亲并没有听她的话,只是望着女儿。女儿不时低下头看自己穿着的花裙子,不时抬头看父亲。隔了半天,她才说道:“那不如我们还是不买了吧。”

父亲本打算让女儿挑一件更便宜的衣裳,却因为女儿的这句话决定给她买下这件裙子。但是父亲把口袋的钱掏出来,一张张地数了半天发现只有50元钱。父亲对店员说自己待会儿就来。父亲低下身看着哈莉娅,整了整她的刘海,说:“我的丫头真好看……”

哈莉娅问父亲要去哪里,父亲说自己没带够钱,要回家去取。他让哈莉娅乖乖地站在这里等着他回来。父亲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快步走出门去。

父亲没告诉哈莉娅,其实家里根本也没有这50元钱了,父亲得去管工会要这笔钱。父亲出门就一路带跑地向工会跑去。

那个年代,在那样一个贫困县,大家工资虽然只有区区200元,却也经常没法发下来。大家身处那样一个环境,没什么人自觉处境可怜。最后要是月钱发下来是运气好,还要好好庆贺一番。一年到头觉得自己幸福的日子很多……

父亲到工会,请求工会把欠他的工资里拿出50元现在给他。看着父亲满头大汗,工会领导还以为出什么事故了。听说只是女儿的裙子,哈哈笑着就把这笔钱给了他。哈莉娅的父亲手攥住这一张50元钱,嘴上马上就绽出了微笑。

父亲一路傻笑,哼着小曲就来到了店中。哈莉娅正觉得他老不出现有点害怕,看到父亲,三步两步跑到了他跟前。在父亲面前,哈莉娅就一下子高兴了:“爸爸,你带钱来了啊?”父亲却故作惊讶地,用哈萨克语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呆着,没有跑啊?”哈莉娅很惊讶:“不是你让我在这里等你的吗?”父亲故意皱眉,拍了拍腿说道:“哎呀,我不是出门前给你使了暗号,冲你眨眼睛吗?你没看见吗?”哈莉娅傻傻点了点头,说:“看见了啊。”父亲接着责怪地说:“我的意思就是让你穿着衣服快跑,这样我们又有新裙子,又不用交钱了啊。现在你看,就是因为你没明白暗号,我们还得掏这个100元了哎!”

哈莉娅一下子急哭了,想不要这裙子又舍不得,在这时候,父亲已经把100元给了店员。哈莉娅虽然买到心爱的花裙子,却一路上流着忏悔的泪水。父亲大笑着摸着哈莉娅的头说自己是骗她的,但哈莉娅却坚信那个暗号是真的存在的,现在说没有其实是为了哄她。

哈莉娅把自己关在房间,换上新衣服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想到今天自己木讷地没有配合好父亲的逃跑行动,就掉了几滴眼泪。父亲拿剪刀来,要剪掉新衣服的标签。但是哈莉娅不让。哈莉娅说老师说的是要穿新衣服过去,如果标签被剪掉了,那么大家就都不知道这是新衣服了。父亲听后,使劲摇头,满是怀疑:“这是什么老师嘛,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规定……”

哈莉娅第二天上学,一路上充满着憧憬。今天是新年上学的第一天,她觉得自己的裙子是最好的。可是呢,在学校她压根儿没有碰到穿新衣服的小朋友。她奇怪地跑过去问人家说老师已经规定穿新衣服了,你们怎么没有穿。小朋友也奇怪哈莉娅这个规矩是从哪里听来的。

上课了,老师进门了。她认真地给孩子们讲着课,一点也没有检查大家是否穿了新衣服。小哈莉娅失落地摆弄着衣角的商标,脑海里浮现出爸爸的样子,怔怔地……

其实老师说的话是“新年到了,小朋友们都要穿上新衣服了……”小哈莉娅想“要”是“需要”的意思,那么新年就得穿上新衣服。

小哈莉娅虽然语文拿了一百分,但有时候她的汉语还是不够好啊……

但是也多亏了小哈莉娅糊涂的汉语,这些事情成了岁月中最甜蜜的一道滋味。父亲时隔多年也总会把这件事情拿出来逗趣,尽管现在小哈莉娅的汉语比父亲已经好太多了。

想到这件事时,小哈莉娅正坐在火车车窗前发呆。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坐上这趟列车离开家了,但是已经大四的她可能来年就要和男友结婚了。虽然不知道具体生活在哪里,但是出去闯荡成绩优异的她,发现自己虽然热爱,但是很难再在小镇上生活。那里的人都很淳朴,但是那里的舞台对于她的未来有一些小。

曾经,她伤感的是每年和父亲最深的记忆只能是这在站台的对望,而如今却觉得这个对望本身都是很难得的了。父亲明显老了不少,就站在站台底下望着她傻笑着。

父亲说着什么话,但隔着车窗听不见。父亲犹犹豫豫地走进车厢,坐在哈莉娅的面前。隔了半天,却只是简单地说道:“一路小心,平安到了跟我们联系。”哈莉娅默默点着头。她已经无数次地坐过火车,这句话其实只起到了一种填充作用。我们越是充满感情的瞬间,越觉得有些空白,拿这些暖的却又没有什么意义的话把这个瞬间塞满了。

两个人对望着,很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对铺的汉族大叔过来时,父亲特别激动地和大叔说自己的女儿怎么厉害,在北京的什么大学,学习得很好。父亲总会对最亲的人有那么一种沉默,而对于外人则像打开阀门一样地滔滔不绝。

父亲看着女儿,没说什么话,忽然又走下车厢。哈莉娅奇怪父亲去哪里,这一次也没最后好好地道别。但是不一会儿父亲带着满满一兜子草莓上了火车。

哈莉娅刚刚回忆完草莓的故事,看到那一兜子草莓,她的眼里忽然快要涌起泪水。

父亲只是告诉哈莉娅洗干净再吃。

哈莉娅忽然有很多话,但是却说不出来,只是点着头,看着父亲。

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走了啊!”之后就在列车员的催促下下了车。

哈莉娅靠在车窗,看着站台上望着自己的父亲。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父亲冲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就像买衣服时一样,哈莉娅不知道这次父亲的眨眼意味着什么。而她自己则走在逃向远方的道路上了,而且越走越远。

这些童年的回忆,虽然感人而有趣,但是平时很难被想起。哈莉娅在内地打拼着,偶尔还要面对大家问她从小有没有见过汽车,是不是大家只骑马之类的问题。哈莉娅觉得其实问题不在于她是不是骑马,而是在于骑马和汽车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就算她真是天天骑马上学的,她的生活与记忆也并不在于马,而是父亲买的草莓与花裙子。而我们都爱我们的父亲,所以有时候不一样的名字,甚至所说的不同的语言,都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因为大家理解同样的东西。

哈莉娅最近一次想到父亲,是在和丈夫并排睡在床上的夜晚。

她忽然又清晰地看见了自己那条花裙子,哈莉娅忽然觉得如果没有那条花裙子就没有自己的今天。而这层感情,又只是她自己才能够体悟得到的。

在城市打拼,逐渐稳定幸福的她忽然思念起家乡的小镇和父亲,流下了泪水,把身边的丈夫吓了一跳。丈夫忙不停地问哈莉娅怎么了,哈莉娅也很想把一切都倾诉给他听。

但这一刻,怀揣着这么深厚的感情,哈莉娅忽然又变成了刚入学时的自己。

哈莉娅只是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不出任何的话语。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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