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十七岁的少年王瑞锋来到济南,开启了大学生活。毕业后,他怀揣新闻理想,辗转北京、成都、广州等地,先后就职于《新京报》《南方周末》等媒体。无数个新闻现场,无数奔波在路上的苍凉背影,成就了一个坚定的新闻勇士。十二年后,回忆起与新闻相伴的人生,他想起2008年露宿街头的那个晚上。2016年,恰逢其当初就读的大学新闻系迎来三十周年系庆,个人学习、工作生涯与三十年中国新闻史激烈碰撞,一个人的逃离裹挟了时代的飘摇——一个人、一所学校、一个时代,因八年前的那次仰望星空而汇流到一起。
八年后的今天,坐在广州温润的街头,光哥还能清晰地讲起我与他惜别济南火车站时那个清寒伤感的傍晚。
彼时,他应聘进省城一家党报做记者,从事广告特刊之类的写作,字字成金,但这并非是其心中所属,于是辞职。
我们所在的广播电视新闻班是文学院初创专业,教授课程为文学、报纸、电视广播的杂糅,所获学位又是文学学士。本以为是个在“塞纳河边走”的专业,不成想毕业后只能“黄河浪里游”(校党委书记诗):既不能参加新闻学的校园招聘,也不能报考中文或汉语言文学的公务员考试,就业前景堪忧。
严峻的是,山东省内的核心新闻单位已将省内的新闻学子拒之门外,大部分同学难以从事与新闻有关的工作,四年专业弃如敝履,脚踏实地,各找活路。
光哥决意逃离济南,认为广州是做新闻不错的地方,决然南下,寻找他的新闻理想之地。正是八年前的这一天,喝过姜晓辉、李卿、刘鹏的送行酒后,我乘公交车送他到济南火车站,凄然话别,各奔未卜的新闻前程。
我当时的境况更加窘迫。因为喜欢文字写作,打算找一份报纸工作,毕业前夕我辞去了省内电视台的工作。终于在毕业后的第16天,沦落到街头露宿的地步。
当时也是没心没肺,一个露宿街头的人还要对露宿在哪里精挑细选,倒像是在做采访提纲一样:网吧包夜要花钱,划不来,泉城广场的露天躺椅不遮雨,银行自助取款机的小房间倒是不错,被乞讨者先占了,睡在一起不够体面……
唯一体面的憩息地,便是刚刚毕业搬离的山师校园。千挑万选之后,我选择在广场雕像前的台阶上过夜,这里白天光照充足,夜晚的石板会散发出日光的余温,温暖舒适。
前一秒这里是我的象牙塔,一转身我成了这里的流浪汉。如今回忆此事,难免会掺杂忆苦思甜、痛说家史的矫情,但那确是令人难忘的一夜。2012年冬,我在《新京报》工作时暗访救助站,扮成流浪者模样横躺在雪地里,仍然想起了校园那一夜。
是夜夜半,校园巡逻的保安把我叫醒,查验身份,示意不能在雕塑下睡觉。保安的一脸诧异终于把我残存的最后一丝尊严撕裂,我躲进广场旁边的观月亭,一脸茫然。
观月亭,几株白杨环绕,毕业前常于亭内研读报纸诗歌。那一夜,寂寞葱郁的校园内,一个仓皇无依的毕业生借枕石板,蜷缩一团,仰望星空。
仰望星空,想的是什么,想的是回杞国(新泰)老家,如何谋一个体面糊口的差事,还是继续做未卜的新闻。
后来只要有人提起仰望星空和新闻理想这些猛词,总会让我自嘲苦笑一番,觉得太过矫情,也十分辛苦。
一夜经历,恐怕比四年所学都要坚实。
不久之后,我在省内一本人物杂志没有通过试用期,更没什么脸面待在济南,认为北京是做新闻的地方,便决然北上,又是喝过姜晓辉、李卿、刘鹏的送行酒,成为第二个逃离者,踏上开往北京的火车。
有了校园过夜的经历,到北京的我显然比在济南时大气。抵京的早晨五点,我躺在北京站广场,用绳子把行李系在身上,呼呼大睡,怡然自得。
现在看来,这些因窘困而迫不得已的行为,算是作为记者入门的第一堂课:脸皮厚。2011年初我接受《新京报》培训时,在本子上记下了业界前辈的这句教诲:不惜代价不计成本,脸皮厚敢玩命。
南下的光哥一开始帮土豪老板卖麻将桌,聊以糊口,几经打拼,摇身一变成为《广州日报》和屏幕里一本正经的评论员李千帆,沉舟侧畔,病树前头,指点江山,一副道貌岸然状。2014年9月,他忽然厌倦了话不由心的日子,逃离了新闻。
此时的新闻业已是风雨飘摇,一个新闻事件发生后,群媒蜂拥而至的情景早已不复存在,长袖难舞,同行们纷纷逃离,进入转型创业的大潮。
从2004年的那个夏天开始,我们就像是一直在逃离,从家乡逃离,从济南逃离,从北京逃离,从每一个新闻现场逃离,从每个采访对象的苦难逃离,从白纸黑字中逃离……
2015年,我终于厌倦了北京的拥堵和雾霾,厌倦了繁华和落寞,在天坛路的天桥上徘徊一夜,仰首已看不到的星空,决心逃到广州,进入大学时代梦寐以求的新闻圣殿,唾面自干,默默无闻。
这几日,借系庆三十周年之际,我挖空心思努力回忆四年的大学时光,从北院、长清到老校,试图寻找可圈可点的印记,却只寻得些模糊不清的片段,没有优异的学识,没有异人的特长,没有刻骨的爱恋,没有怀念的课堂,唯独对毕业几天后的那一夜孤独,刀剜在心,如影随形。
那一夜,我也曾仰望星空。
(作者系《南方周末》记者,山东师范大学新闻系2004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