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勋
感谢母亲陪我做了那么多无聊的事
文|蒋勋
童年的时候,父母与我的感情很深,尤其是母亲。记得小时候回家,父亲问我考了第几名,我说第二名。父亲就严厉地问,为什么不是第一名?当我正发抖时,母亲会一把把我抱走,说,别理你爸爸。我好感谢那样的拥抱,仿佛把一切无法承担的压力都化解了。
我常感觉母亲有一双魔术师的手:我小时候盖的被子,是我母亲亲手绣出来的;人家送我母亲十几种毛线,她织成毛衣,每到过年就把旧毛衣拆了,再编成新花样,看起来又是一件新衣了。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跟在母亲身旁,看她买菜、选韭菜、包水饺。不论买什么菜,她总是会用食指跟大拇指的指甲掐菜,把老的地方掐掉,变成我们嘴里最好吃的菜。
现在的小孩,有的都不知道什么叫择菜,因为在他们成长过程中没有人带着他们择菜、洗菜。
美的感受,是需要时间的。我们那个年代的父母,在生活上花了很多的时间。譬如我盖的那床被子,现在看来多么奢侈,因为是母亲亲手绣出来的,而且母亲每个月都会重新缝洗一次。
那个年代没有洗衣机,她要到河边去洗,拿木棒捶打,被单洗完以后,用洗米水浆过,等到阳光好的时候把被单搭在竹竿上晒。我盖被子的时候,被单上就有阳光和米浆的味道。我想现在全世界买到的最贵的名牌被,大概都没有那么奢侈。
我觉得现在的人其实很“穷”,我们不肯生活在慢节奏中。其实,这才叫生活的质量,才叫富有。忽然觉得,我成长的过程是一个最富有的阶段,所有的手工面、手工的东西,都是买不到的精致。
人类的手,是一切美的起点。人类五种感官的活动,构成了美学。所谓美的感受,也源自于你对一个人的情感,对一个地方的情感,对一个事物的情感。我的第一堂美学课,其实是母亲给我上的,我们过去经常会走到院子里去看那朵花、那片叶子,做很多没有目的的事,她不像其他家长,看到小孩没事做的时候会慌张。
我尽量学着母亲的这种不慌张。在大学教书的时候,每年四月,羊蹄甲红成一遍,上课的时候我都可以感觉到,十九、二十岁正要恋爱的年轻人,根本就没有心听课。我会停止上课,带学生去花下坐一个钟头,聊天,或什么都不做。
我们需要有这样的课。不是每天都要如此,而是教育者偶尔要带孩子出去看花,去听海浪的声音,让他脱掉鞋子去踩沙滩。
教育不要那么功利,要让年轻人重新找回他们身体里的很多渴望。
生活的美,需要人们舍得付出时间去创造。当今的父母的确有很多困难,很多人觉得保姆可以取代亲子关系。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父亲已年迈,身体不好、坐在轮椅上,他请了三个人照顾父亲。有一天,他说老父亲还抱怨。我告诉朋友,你父亲需要的不是医师也不是看护,他需要你。我们有时完全忘记亲子关系是什么,在他心灵荒凉的时刻,他需要的是你握握他的手、搂搂他的肩膀,跟他聊聊天。
一次,我给一个企业的员工讲课。这些人多从名校毕业,平均年龄三十几岁。他们进这家公司后就有股票,如果十年内离职,股票就没有了。所以没有一个人敢离职。
公司主管很自豪地说,这里没有人在晚上11点以前回家,其中有一个,8年了都没有休假。我讲完课,有人问问题,他说:“我女儿5岁了,您认为她应该去学小提琴还是钢琴?”
“你是那位8年没有休假、晚上11点都不回家的爸爸吗?”我问道,他点点头。然后我给出了建议:“你可不可以不要关心学小提琴还是钢琴,赶紧回家抱抱你的女儿?”
我知道他不能理解我的建议,但我真的希望一个5岁的孩子能够记住父亲的体温,将来她走到天涯海角,也能拥有很大的安慰和鼓励。这是人最根本的渴望,即便我带进课堂的是艺术,但我所要表达的,却不只是艺术,还有艺术旨在传达的生活哲学。
因此,我感谢我母亲的陪伴,感谢我们一起做过的看似无聊的事情。德国浪漫主义时代的文学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是贝多芬的音乐,是海涅的诗,是尼采的超人哲学。他们共同的人生梦想是“狂飙”,“狂飙”是生命飞扬的追求。感谢母亲记住了她青春时刻的热情、爱与狂飙的梦想,并告诉我,她曾有过的生命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