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疼痛

李月亮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能让我们幸福最大化的模式，就是我们三个在一起。

1

蛋蛋，我和你爸爸恋爱五年，结婚五年。很遗憾，在你三岁时，我们离婚了。

在决定离婚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将成为我生命里一个巨大的伤口，会让我哭，让我疼。

只是那时候，我以为我熬得住。

本来我们的协议是，你的抚养权归爸爸，工作日你在他那边，节假日我接你回来。这是当时我这个笨妈妈唯一能想到的万全之策，我想这样最多五天不见你，我能忍住。

可是离婚后不到一个月，奶奶就把你带去厦门老家了。我要去看你，得飞上三千公里。这距离太远，远得我已经快七个月没见到你。

七个月，对此前一天都没有分开过的我和你，是无法想象的漫长。

这些日子我时常出现幻觉，做着饭时，会听到客厅里有你玩玩具的响动；路过洗手间，就感觉你正蜷成小小的一团坐在马桶上吭哧吭哧地拉粑粑；在楼道里看到零食袋子，我马上会推想是不是你回来找过我。

你临走时留下的微笑熊，我把它放在了卧室床头，每次深夜醒来，隐约在黑暗中看到它憨头憨脑地对我笑，我就仿佛看到你用肉肉的小手捧住我的脸说，妈妈，要开心一点喔。

上个月同事去厦门出差，答应我抽时间去看你。我对她千恩万谢，然后转了十几家玩具店，给你买了套正版的维尼乐园模型。

后来同事回来，说礼物送到了，你很喜欢。我的心快跳出那栋楼了，问她你怎么样。她笑嘻嘻地说，很黑，很肥，像个小土匪。

我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止不住了。

我给你爸爸发短信，拜托他，你若回来，无论如何要让我见见。

他答应了。

2

终于，在222天的分离之后，我等来了这一年最大的好消息：你回来了。

你爸爸让我去游乐场见你时，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噌噌地往头上涌。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我开车奔往游乐场。在市区开到80迈，这是我的新记录。

你正站在滑梯顶上准备往下滑，看到我，有一瞬间的愣神，仿佛面对最熟悉的陌生人。

“蛋蛋！快下来！”我喊你，声音抖得不像样。

你有点疑惑地滑下来，自觉地走向我。你胖了，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像一只小肥鸭。我一把抱过你，泪水喷涌而出。

大概一分钟以后，你终于找到了妈妈的感觉，你开心起来，极度的开心，趴在我身上又啃又咬，你说：“妈妈，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咧咧嘴，说：“没死。”

“那什么时候死？”你认真地问。

“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说。

“那么，我就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啦？”你开心地问。

我艰难地向你笑笑，无言以对。

我回到家，一进门就向姥姥汇报：“我见到蛋蛋了。”不出意料，姥姥的眼睛立即瞪得溜圆，而且半天都没复原，瞪啊瞪的，瞪得眼圈都红了，她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来：“蛋蛋，长高了吧？”

她只是不说，她以为她不说，我的日子就能好过点。

我详细描述了你的现状，从衣服的款式质地到头发和指甲的长度，说了很久，姥姥还是不过瘾，最后终于有点不好意思地鼓起勇气说：“能不能跟他爸爸好好说说，明天让蛋蛋上这边待一天？一上午也行。”

怀着豁出去了大不了被拒绝的想法，我给你爸爸打了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试试吧。”

终于，你爸爸来电话，让我下楼接你。我狂喜地跑下楼，由衷地向他道谢，抱过你，比捡到金条还开心。

你好久没来姥姥家，乍一进门，像回了花果山的孙悟空，如鱼得水，活蹦乱跳。姥姥和你亲不够，腻歪了一上午，到中午炒菜时，头还呈直角向客厅扭着，看着你。

吃饭时她说，真要谢谢你爸爸把你送回来，其实爸爸是个好人。

我也承认你爸爸是好人，当时嫁给他，也是相中他厚道。只是，对于一桩婚姻来说，仅仅厚道这个品质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善于处理媳妇和妈的关系，懂得承担男人的家庭责任，学会沟通和及时化解各种矛盾。

3

经过慎重斟酌，我决定找你奶奶谈一次，请求她不要再带你去厦门了。如果她只是生我的气，真的没必要以折腾你的方式惩罚我。

你奶奶的态度超出我的意料。她答应不再带你走。

我张罗着给你找了最好的幼儿园。报到那天我和爸爸都去了，填家长信息时，我犹豫了一下，把爸爸妈妈的名字都写了上去。我不愿让幼儿园的老师和小朋友知道，你的家只剩下一半。

你爸爸拿着那张表去交，我注意到他一路都在盯着那一栏看。这一次，他的表现和以往大不相同，他主动承担了大部分事情。而以往，这些事他都是通通推给我的。

回去的路上，你在我怀里睡着了，你爸爸一边开车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有没有找到更好的。我说这次我想找个差点的，丑点穷点没关系，只要知冷知热知道疼人，不会居高自傲在家里当爷。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前确实做得不够好，可能还是年轻，不知道怎么过日子……要不你给我个机会，看看我的悔过表现？”

我的眼圈一下子热了，一低头，眼泪就掉在了你熟睡的小脸上。

你爸爸伸手递过一张纸巾，我的泪水更加汹涌了——你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动作有多可贵，这么多年，他可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以皇太爷的姿态盘踞在我的生活里的。

我擦干了眼泪看向窗外，忽然发现被泪水洗刷过的天空是那么明朗蔚蓝。

我们的车飞驶在回家的路上，我抱紧了怀里的你，心里无比踏实。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能让我们幸福最大化的模式，就是我们三个在一起。只是面对人生中的第一次婚姻，我和你爸爸都太理想化，都对对方期望太高，总一味地去要求，去索取，不懂得感恩知足，隐忍退让，于是让微小的矛盾扩大，让假想的猜忌成真，然后在鸡飞狗跳的日子里崩溃，以为再也过不下去。

而当我们都停下来，在更大的疼痛里重新选择重新思考的时候，才发现世界的真实和自己的荒谬。

感谢这疼痛，它让我们知道曾经拥有的是什么。万幸，我们还有机会回头。

亲爱的蛋蛋，好好睡吧，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