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荣杰
作为一名教师,必不可少的工作之一是监考。尽管属于职责所在,我却一向不喜欢监考。我自己承担的课程,只要没有必要,一向都是开卷考试,而且通常允许学生回家完成。但是每到期末,总有一些监考任务。虽然一般只是短短两个小时,我却总是如坐针毡,难受至极。究其原因,无聊是一方面,毕竟监考期间不得心有旁骛,至少不得看书看报或查阅手机;最重要的一方面,却是我不喜欢监视人的感觉,也不喜欢学生被监视。
必须承认,在有限的监考经历中,我确实发现过作弊的学生。身为一位教师,尤其还研习最讲究程序正义的诉讼法,我对于作弊行为一向深恶痛绝。但真到考场上,我还是倾向于对作弊的学生手下留情,一般只是稍加提醒,顶多只是调换座位,杜绝其再作弊的可能。原因很简单,如果我严格处理作弊,不仅需要将学生逐出考场,还得让其背负记过乃至开除处分。我的一念之差,对学生的成绩、学业甚至人生都可能产生重大影响。说实话,作为一个经历过学生时代的过来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学生的父亲,我几乎总是于心不忍,不愿意亲手扼杀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的前途。如此一来,每当发现学生作弊时,面临内心感情与规则的纠结,我可能比学生还更难受。比如有一次,一个曾被我警告过的女生在交卷时再次抄袭他人答案,而且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进行,让我人生第一次气得全身发抖,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正因为不想面对“忍,还是不忍”的挣扎,我在监考时总是很尽责,不仅在考前反复强调纪律,在考试中也总是一丝不苟,来回巡查,及时警告有作弊迹象的学生,将作弊意图扼杀在萌芽之中,避免发展到真正作弊后不好收拾。这一策略确实有效果,但依然让我越来越厌恶监考。一方面,当我不得不对学生们严加监视的时候,好像每一个学生都变成了潜在的作弊者,他们的每一个异常动作都让我心生怀疑。几分钟前还青春洋溢的学生,似乎突然之间就变得面目模糊,随时可能挑战我的权威,所以需要我严加警惕。另一方面,当我在考场中来回巡视时,当我目光凌厉地检视每一个可疑的小动作时,我发现自己似乎也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尖刻、冷酷且满怀疑心的人,一个因为掌握处分大权而下意识里刚愎强横的人,一个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甚至害怕的人。
一直以来,我都要求自己与人为善,尽量做一个有知识、有品位也有风度和包容心的人。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中,这一要求似乎并不太难,比如我同多数学生的相处都很融洽。但一到监考的考场,一听到开考的铃声,我似乎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一种冷酷模式,迅速带上一张严苛的面孔,以一种警惕而充满怀疑的眼光,以及下意识里“别跟我玩花样”“信不信我抓你”的心态面对学生。这显然不是正常的我,至少不是我自己期待中的我。所以当我开始意识到这一问题的时候,我内心充满后怕,也庆幸监考只有那么一两个小时。我真的不敢想象,如果我的日常工作也如监考一般,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会如何对待我周围的世界。
这是因为我个体的原因吗?很可能不是。心理学研究发现,环境会有效地塑造个人性格,个体会根据环境设定的角色去有意或无意地放大人性中的某些方面,从而做出与角色相适应的行为。换句话说,每一种社会角色都有相对确定的剧本,人们一旦进入该角色,就很难跳出角色规定的思想方式和行为选择。历史上最著名的例子当属“斯坦福监狱实验”,其中随机选择扮演狱卒或囚犯的大学生,在模拟的监狱环境下仅仅几天,就无一例外地进入角色,进而引发一系列在普通人看来不可思议的虐待、侮辱、自暴自弃和歇斯底里等行为,最终使得实验不得不提前终止。正是因此,我们通常所称的一些“职业病”,比如律师好争辩、警察疑心重、屠夫喜残忍等,或多或少都有角色影响的因素。很多时候,这种角色限定都指向好的方向,比如作为教师和父亲,我在对待学生和女儿的时候,都会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言行。但另外一些时候,某种特定的角色会放大我们人性中不太美好的一面,而如果我们不加警惕,甚至因为完全融入角色而乐在其中,则可能导致完全扭曲的人格和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