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无论以后有多少人去写这起连环杀人案,我相信,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像我的文字一样,真实还原当年那个城市的人和事。因为,我就生活在那里,熟悉那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每一次重大事件,熟悉那里的人们,了解他们在想什么,为什么而快乐,为什么而痛苦。
这是一部关于杀人恶魔的小说,同时,也是对一座遭受恶魔伤害的城市的纪念,纪念生活在那座城市的人们,他们的伤痛,他们的青春,和他们的回忆……
谨以此书献给九位无辜遇害的女性,愿她们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题记
(本小说取材于真实案件,但也仅是虚构的小说,请勿对号入座)
1976年,我生于江苏一个小县城。妈妈是县城的小学老师,爸爸则随着单位支援西部建设,去了一个叫漠南的城市。为了不让爸爸孤单,妈妈让比我大四岁的姐姐一直待在爸爸身边陪伴他。而我出生后,因为妈妈要教书,便将我送到农村老家和外婆、舅舅一起过。虽然和妈妈经常见面,但我和妈妈见到爸爸和姐姐却是一年才有一次,这短暂的相聚对我们一家而言弥足珍贵。
全家人天南海北的局面就这样持续着,直到我十二岁的时候,经过爸爸的努力,我和妈妈终于可以随爸爸到西北去了,妈妈调到漠南的一所中学任教,全家人也因此而团聚。虽然从江南水乡来到了荒凉的大西北,但因为团聚的喜悦,简陋的平房里每天都充满欢声笑语,妈妈似乎也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小孩子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是非常强的,我幼小的心灵里并没有太多留恋“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美景,却因为能和父母在一起而备感欢欣,而且再也不用被外婆天天看小鸡一样管着。放学后,我可以和邻居的小孩儿一起,跑到离家不远的山包上去挖野菜、溜土坡。在爸爸妈妈身边的日子是快乐的,至今想起,我依然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1994年,也就是在我上大一的那年,我的姐姐没了……
此前一年,我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被北京某大学法学系录取。成为一名律师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姐姐的死让我的人生和理想发生了巨大改变。我经常在被窝里痛哭,经常被同样的噩梦惊醒,却不敢出声。因为我知道,爸爸妈妈,他们的痛苦远远胜过我,我不能再给他们雪上加霜。
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成了一个常常翘课的学生。翘课的原因,是我要跑到学校另一个系里去偷听老师讲课,就这样一直到大学毕业。1997年,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参加了漠南公安系统招考公务员的考试。因为是名校毕业,我顺利进入了漠南市公安局,成了一名警察。不仅是我的父母,包括我的老师、同学和朋友们,都为此感到遗憾,但没人能阻止我。我相信,这是命运让我做出的选择……
一
1998年1月19日,农历腊月二十一,天气阴沉。
眼看要过小年了,街上已经有零星的鞭炮声。这几天,局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同事间传闻,好像是有一起凶案发生,但具体案情封得很严,非专案人员谁也不清楚细节。
我被安排到公安局政工科工作。由于局里人手有限,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一上岗工作就很忙。首先我要每天收发报纸(这是网络普及前每个新人都必经的折磨)和剪报,把各种党报党刊里关于我们局的报道找出来,剪贴到一个本子里;然后再协助政治处把局里所有人员包括领导的简历整理出来,配上照片装订成册,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这两项工作,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我这个新人虽然没见过局里所有的领导和同事,对他们的工作情况却知道得非常清楚。此外,在局里开各种会议,或者上级领导来视察的时候,我还要跟着拍照片,有点儿像新闻记者。当然,我拍的照片政治色彩更重一些,镜头要始终对准主要领导……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整理简历。五点半的时候,传呼机(这又是手机普及前的一个久远记忆)响了。虽然是汉显的,却没有留言,我照着来电号码打过去,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女孩儿激动的声音:“小童!是小童吗?我是董菲啊!”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张胖乎乎的娃娃脸,那是我中学时代最要好的同学。喜出望外之余,我赶忙问:“你在哪儿?怎么这么久没和我联系?”
董菲的嗓门儿立刻放大了好几倍:“我没和你联系?亏你问得出口!你这名牌大学高才生,早把我们这些无业游民给忘了。我昨天见到咱们班同学汪建平,他才把你的传呼号告诉我!”
我顿时汗颜:“刚到新单位,事太多,老同学一个都没顾上联系……今晚有事吗?等单位的事忙完了我给你打电话——这是你家电话吗?要不,下了班我直接去你家。”
意外接到老同学的电话,让我觉得这个暖气不足的办公室里突然温暖了许多。熬到六点,我赶紧收拾东西锁门下班。去找董菲前,我得先回趟家。
我上中学时,我们家和大多数漠南人一样,住着平房。我妈妈是漠南矿业公司学校的教导主任,得益于此,我家比别人家更早地搬进了楼房。董菲家和我家就是住平房时的邻居,现在他们还住在平房里,许多我的老同学也依然住在那里。
现在正是寒假期间,估计妈妈已经做好了饭等我回家呢。爸爸最近很忙,漠南矿业公司正在进行企业改制,一批老职工要退休,还要招一批新工人。矿业公司已经四年没有招过子弟工了,据说这是最后一批。新工人在公司技校生中统招。矿业公司技校是公司子弟学校,在公司效益好的时候,所有上技校的职工子弟只要毕业就会成为公司正式职工,而且是在技术岗位。现在不同了,最后一次招工名额很少,应届技校生中五十个学生里招一个,家长们都挤破了头想办法跑路子。
爸爸是矿业公司劳资处的一个小领导,最近一直在应付这些事,每天很晚才回家。他说,忙完这阵子他打算提前退休,好腾出位子给年轻人,不然这么多职工子弟没法就业,全去搞传销了。我爸妈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对国家对社会有着浓浓的忧患意识,只有把自己的人生和国家、集体的利益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才会觉得心安。
漠南是一座非常小的城市,从市公安局到我家,步行只要二十分钟。我照例步行回家。出单位门口转过一个街角,是一条小小的商业街,两边全是小饭馆小商店。马上要过年了,各个店铺都把琳琅满目的年货摆出来招揽顾客。
沿街还有一排水果摊,其中一个小贩有点儿显眼。他大概二十出头吧,厚厚的外套上沾满油渍,人长得黑瘦,说他显眼,是因为他的一条腿是瘸的,尽管不是瘸得很厉害。路过他的摊位时,他正吃力地从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往下搬一箱水果。那个纸箱不太结实,底下裂了,里面的水果眼看就要掉出来。我几步跑过去,帮他从下面托住纸箱,一起抬到了马路边他的摊位上。突然而至的帮助让小伙子有些无措,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用浓重的陇东腔说:“谢谢您!”
我微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谢,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刚走出几步,小伙子竟一瘸一拐地追上来,硬要把一袋子红苹果塞给我。反倒是我不好意思了,赶紧挡住他的手:“不要不要!”
但小伙子很执着,一定要我收下。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场面有些尴尬。这时,装在包里的传呼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局里的留言:“速回单位,有任务!”
这下总算解了围,我把传呼机递到小伙子眼前:“你看,我还有急事,要赶紧去单位了!”
一路飞奔,刚到公安局门口,就看见副局长周吉峰带着六七个民警正往停车场走,周副局长手里提着我的尼康相机。看见我,他招手让我和他一起上车。
一辆普桑和一辆白色面包车拉响警笛,一路呼啸,很快就来到一片老旧的平房区,这种环境,曾经是我非常熟悉的。下了车,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张惊恐的脸,人们聚在一处平房门口,向里面探头探脑。几位着装民警迅速把平房门口用警戒带拦上,同时劝告围观者后退,不要干扰警方的行动。接着,刑侦支队的吴迪挤进人群,把一名五十多岁的妇女和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带到一旁。我想,他们应该是报案人或目击者。
吴迪向身边的着装警员交代几句,让他们控制好现场秩序,然后戴上手套,套上鞋套,和四名刑侦支队的同事进入出事的平房。突然,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人们哗地散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抱着一个满脸惊恐的孩子挤了进来。看到警察,看到门口的警戒线,他踉跄着要往里冲,被维护现场秩序的警察拦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搂着孩子,无力地坐到了冷硬的地面上,左邻右舍纷纷过来安慰。他应该是死者的亲属。
一辆警车疾驰而来,法医科科长陆树斌和他的助手也赶到了。我就站在周局长旁边,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毫无疑问,我已经来到了一个凶案现场。一小时后,吴迪出来了,小声向周副局长汇报:“人已经死了,女性,和1月16日的凶案现场一模一样。”
周副局长眉头紧锁,沉思不语。旁边的陆树斌和助手都戴上了口罩,准备进入现场。
“树斌,今天由新来的民警汪小童负责现场拍照。”周副局长从吴迪手里接过照相机,递到我手里,“小汪,今天是临时让你过来的,不要紧张,拍下你看到的每一个细节。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接过刚刚用熟了的尼康专业相机时,我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陆树斌的助手递给我一只绿色医用口罩,我端端正正戴好,顺着吴迪他们用粉笔画出来的现场通道进入房间,顿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这种平房的结构我很熟悉,小时候,我们家就住在类似的平房里。进门后只有三平方米大小的地方是厨房,正对门是一个房间,靠左手又是一个房间,两间房的房门都开着。在强烈的现场光源照射下,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恐怖画面——
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具女性尸体,几乎全身赤裸地趴在床上,头部悬垂在床沿外侧,头发被粘稠的血液浸透,一半堆在地上,已经开始板结,地上的血应该就是顺着头发流下来的。
我眼前一阵发黑——不是因为恐惧,是的,不是恐惧,而是被一阵巨大的悲痛击中。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片刻的恍惚过后,我明白过来我是干什么来的,赶快用手背擦擦眼睛,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陆树斌先测了尸温,然后观察尸体,同时报出各种观察数据,助手则在一旁记录。看过死者的瞳孔,陆树斌回过头,口罩上方的小眼睛上下打量我片刻:“先拍现场照片,我再动尸体。”
我怕他看到我眼中的泪光,答应一声,慌乱地低下头摆弄相机,调好镜头开始拍摄。先拍摄大环境——房间、床,然后是尸体。当这具尸体在镜头中出现时,皮肤的雪白、血的殷红、床单的斑斓交错在一起,就仿佛一幅扭曲而诡异的超现实主义画作。
血还未完全凝结,血腥味依旧浓烈刺鼻。尸体的上衣被推到乳房以上的部位,裤子褪至小腿处,裸露出来的肌肤和上衣几乎完全被血浸没。当镜头推进时,我注意到她的后背上有一处呈长方形的切割伤,也就是说,凶手拿走了死者的一块皮肉。
我不停地按动快门,似乎只有这个动作才能掩饰我内心的翻江倒海。拍完尸体,我小心翼翼地退后,开始拍摄吴迪他们用粉笔标出的现场痕迹。一组凌乱的脚印,应该已经用静电吸附法取过证;在客厅靠近门口的地面上,扔着一堆完全被血浸透的东西,调整好焦距,我看清那是一双线手套和两个普通塑料袋——凶手作案时戴了手套,塑料袋应该是套在鞋上的。
接下来是拍摄地上的血迹。返回里屋时,我正好看见陆树斌和助手一前一后,轻轻地把尸体翻转过来。那一刻,我险些失去重心,无力地靠在了刚刚拍摄过的那面墙壁上……万幸的是,片刻的眩晕后我便清醒了。更万幸的是,陆树斌和助手全神贯注地检查尸体,根本没注意到我刚才的情绪变化。
尸体的上半身是悬垂在床沿外侧的,被翻过来时,就像一条弯曲的鱼。原本被血液凝住的伤口在外力作用下再次开裂,红白相间的血肉朝外翻着,血汩汩地渗出来,让人突然间产生她还活着的错觉。尸体的胸前也像一条即将下锅的鱼一样,被划开了好多条刀口。这些刀口很有规律,不是随随便便乱划的,而是固定从一个方向到另一个方向,不深,但也不浅。
陆树斌和助手将尸体平放到床上,这样一来,她的样子终于好看了一些。然后,陆树斌回头看了我一眼:“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我茫然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梦中,对他的话听而不闻。陆树斌声音不大,但语气严厉:“你可以出去了!”
二
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儿城市,没有月亮,云层低垂,但平房区尽头的现场灯将那一片地带照得如同白昼。围观的人已经散去,我懵懵懂懂地站在门口,腿在发抖,因为漠南的寒冷,因为凶案,还因为内心深处重新开裂的伤口——就像那具尸体一样,也在汩汩流血。
吴迪走过来,要接过我手里的相机。我拒绝了:“这里面有胶卷。”
周吉峰副局长拍拍我的肩:“跟我来,还有任务。”
他带着我和吴迪来到死者隔壁的住户家里。这家的格局和死者家一样,不同的是,客厅中生着一个热烘烘的铁炉子。炉子旁,坐着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其中两个我已经见过,就是刚才被吴迪带到一边的五十多岁的妇女和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长得很清俊,沉默而腼腆,坐在离火炉较远的地方。另外两个男女则围着火炉坐着,应该是夫妇俩,女的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家庭主妇,和我妈妈年龄相仿。看到我们进来,三个人立刻惶恐地站起身。周副局长对年长的男人说:“你先到另一个房间待一会儿。”
男人离开时,轻轻地掩上了门。周副局长坐在男人坐过的木凳上,拿起火钳捅捅炉子,灼热的火苗一下子蹿出来,映红了他黑红的脸膛。“你们是凶案现场的第一和第二目击证人,因此我们要做一个询问,都坐下吧。”
这是我熟悉的漠南的平房。在这样简陋的住房里,无法区分哪里是客厅哪里是卧室,几乎每个房间都要住人,甚至沙发上都有人睡,这家也不例外。房间靠墙是一张床,床头是一张木桌,桌上放着许多瓶瓶罐罐。吴迪拉过一张凳子让我坐下,自己坐在床头。他把手里的记录本递给我。
首先接受询问的是那个年长的妇女。吴迪问:“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妇女脸色发黄,表情紧张,嘴角边有不洁净的口沫,看得出,她依然没有从惊惧中缓过来。“就是!”她回答说,“我去赵青家……就是死了的那人,去跟她家借瓶醋……”
“不要急!”吴迪打断她,“我问一句你说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家里都有什么人?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先说这些吧。”
妇人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我叫李慧兰,是漠南机械厂职工江大勇的老婆,今年五十四岁,这个娃叫江谦,是我们侄子。”
我打量了一眼那个年轻人,如果不是李慧兰说出来,我还以为他们是母子。李慧兰继续说:“我一整天都在和谦儿打扫卫生,快过年了嘛,收拾一下。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收拾得差不多了,老头子眼看就要下班回家,我就准备做饭。家里醋没了,我们这个地方离小卖部比较远,我就想着到隔壁赵青家去借一袋。我们两家平常也经常借来借去的。赵青家门是开着的,我就直接进去了。那时候天还不太黑,家家都没开灯,但我也有点儿奇怪,赵青家好像没生炉子,屋子里冷得很。这个点儿,家家都准备做饭,她没生炉子,我想是不是她不在家?可门又开着……我就喊她名字,一边喊一边往里间走,然后就看见了……我当时吓傻了,跑出来在门口乱喊。谦儿跑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吓得说不出完整话了,他就自己进去看,也吓坏了……后来左邻右舍也都来了。是谦儿打电话报的警。他是大学生,比我们明白事。”说到这儿,李慧兰的眼泪下来了,她拿起手边一块不太干净的毛巾边擦边说,“赵青怎么就这么惨?还有三岁的儿子,男人也老实。她平时热情得很,爱给邻居帮忙……如今丢下苦命的孩子,可怎么办呢……”
棉衣口袋里的传呼机不停地震动着,我拿出来看了看,有董菲的留言,也有爸妈的。我没仔细看,也不打算回电话,现在不是时候,尽管我知道爸妈可能挺着急。这时已经是七点五十五分,大家都还在忙着。周副局长不时走到房门外,通过对讲机给其他同事安排任务。我和吴迪开始询问江谦。
江谦今年二十六岁,老家在陇南地区一个偏远的乡村,为了继续念书,从高中起就来到漠南和叔叔婶婶一起过。复读了三年,他终于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师范大学,去年夏天刚毕业。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忙着找工作的事。江谦告诉我们,他不愿意回老家当老师,想留在漠南教书,最近好不容易定下了工作单位,但事情还没跑利索。
毕竟是受过大学教育,江谦在叙述时条理清晰——
这个地方是水西路的机械厂家属院,位于这座城市的东南,接近城郊,再往外走不多远,就能看见荒凉的乱石岗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基本没有城市居民的感觉。白天,男人们都要上班,留在平房区里的大多是妇女和孩子。事发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五点二十分,江谦还在整理自己那一箱子书,李慧兰从狭窄的厨房里灰头土脸地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大袋子垃圾,喊江谦拿去扔掉。
江谦走到离家属院五十米左右的旱厕旁,将垃圾袋扔到小山一样的垃圾堆上,正要转身往回走,这时,他看到厕所旁边站着一个人。是个男人,灰色的衣服,笼罩在厕所的阴影里,整个儿人也灰扑扑的。江谦的第一感觉,这人可能是附近农村的,快过年了,大概是来城里看望亲戚。看到江谦盯着他,男人立刻转过身。江谦也没在意,风很紧,天很冷,他快步往回走,还要回去继续收拾他那一箱子书。
收拾完厨房的李慧兰正张罗着做饭,没醋了,她就去了隔壁赵青家。几分钟后,江谦听到了婶婶惊恐的叫喊,那声音很吓人,他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冲出屋门,他看到婶婶瘫倒在赵青家门口,因为受到惊吓,面孔有些扭曲,更让他震惊的是,婶婶的棉鞋上沾着黑红的血渍……这个时候,其他邻居也听到了李慧兰的叫喊,纷纷从自家屋子里跑出来。
虽然住邻居,但江谦没怎么和赵青搭过话。印象里,赵青皮肤很白,性格活泼,喜欢笑,说话时带着浓浓的乡音,应该也是农村长大的,具体是哪里人他并不知道。赵青家的房门半开着,透过窗玻璃张望,蓝色的窗帘拉上了一半,又没开灯,看不真切。再看婶婶,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尖叫,继而是哭泣,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身边的人都在惊慌地询问:“怎么啦怎么啦……”
江谦咬咬牙,顺着婶婶带血的足迹走进了赵青家,一边喊着“赵青姐”,一边就看到了赵青的尸体。如果那会儿他的身后没有同院的邻居涌进来,江谦相信自己也会像婶婶一样瘫倒在地。江谦说,当时感觉,那具尸体就像一个被打翻摔碎了的红墨水瓶,所有的墨水都洒了出来,让他反倒忽视了墨水瓶本身。
接下来,江谦只记得自己头晕目眩地随着其他人从那个恐怖的房间里退出来,院子里许多女人和婶婶一样在大声哭泣,男人们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现场乱成一团。他在懵懂了片刻后,飞奔回家,打电话报了警……
“我觉得,我在公厕旁看到的那个人很可疑。”江谦在叙述完事件经过后,看着吴迪,坚定地说。
我承认,他对事件条理清晰甚至惟妙惟肖的叙述吸引了我和吴迪,还有周副局长。我飞快地记录着,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令我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尽管我不是询问的主角,尽管我是在做笔录,可江谦几乎没看我一眼,他似乎一直在对着一个人说话,那就是吴迪。
三
江谦讲述完毕,周副局长温和但又不容置疑地告诉江大勇夫妇,因为办案需要,江谦必须到局里协助调查。他一再重申,这既不是拘留也不是传唤,只是协助公安机关破案。
江谦很配合,不等叔叔婶婶说什么,自己已经穿好外衣,做好了随时跟我们走的准备。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周吉峰拧开门锁,陆树斌挟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李磊。
陆树斌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摘掉大口罩,叹了口气:“凶手真是太残忍了!”说话间,他看了我一眼,我能看出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或许,我这个新来的小民警,一个小丫头,竟然没有在这么令人恐怖的现场晕过去,让他有些意外。然后他向周吉峰汇报,“我和吴迪的观点一致。经过对尸体的初步勘验,这起凶案和16号那起案子的作案手法极为相似。切颈、褪去受害人衣裤,但未实施性侵,而是对受害人的身体进行划割,并且割走了受害人的部分身体组织。两起案件的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请局里考虑并案侦查。”
他们的对话让我明白了,如此残忍的凶杀并不是第一起。周吉峰脸色阴郁,他的目光移到吴迪的脸上:“现场痕迹呢?”
吴迪说:“现场发现了一双白色线手套和两只塑料袋,应该是凶手留下的。在门口有几枚和‘1·16案现场相同的指纹,房间外面还发现了几枚脚印,初步判断嫌疑人为男性。因为是水泥地,足迹不是太清晰,加上案发后有许多人挤到院子里,目前无法判定到底是什么人的脚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发现。”
周副局长透过窗玻璃,盯着外面深沉的夜色:“那就不是两起,有可能是四起,对不对?”
“只是初步勘验……”陆树斌吸了一口气,似在自言自语,“但愿不是,不然,那就太可怕了……”
周副局长命令站在他身旁的李磊:“尽快查清楚死者的人际关系,最近和哪些人有频繁接触,有没有和人结仇。”然后他转向我和吴迪,“你们两个带江谦回局里,先让他休息,明天听我安排。”
我们上了外面的桑塔纳。吴迪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江谦坐后排。车子离开平房区,一路呼啸着往局里赶。我凑近吴迪低声问:“陆科长说的四起案子是什么意思?”
吴迪转头看了我一眼,又扫了一下后视镜里的江谦:“回局里再说吧。”
突如其来的凶案,真实而又惨不忍睹的现场,纷乱杂沓的人影以及一张张面孔,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如此大量的信息让我一时接收不过来,突然间,我感到疲惫至极。继而,饥饿感随着疲惫如潮一样侵袭而来,让我再也没有一点儿力气说话。
我们带着江谦来到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吴迪的值班室。吴迪家不在漠南,除了住宿舍,就是在办公室里凑合。吴迪给江谦找来一床被子,让他睡自己的行军床,吴迪则睡到沙发上。安顿好这一切,吴迪打电话让局里的司机高师傅开车送我回家,特意嘱咐一定要把我送到家。
到家已过十点,爸妈就坐在客厅里等着我,电视都没开,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见到我回来,他们紧张的神情才缓和下来。我没过多解释,只告诉他们单位加班,接着就默默吃了饭。
洗漱后,我跟妈妈说我想跟她一起睡,妈妈就抱着被子来陪我。因为疲惫,我很快睡着了,但血腥恐怖的噩梦又将我从睡眠中赶了出来。我一身冷汗地惊醒,紧紧抱着妈妈,妈妈也紧紧抱着我,就像哄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哄我入睡,但是,她什么也没问。
一
1998年1月20日,黄沙扬尘铺天盖地(如今叫沙尘暴,那个年月,还没有这样的词儿),人的心情也像被黄沙笼罩的天地一样。
一早我刚进办公室,就接到政工科钱科长——我的直接上司的通知,让我去大会议室。他没告诉我是什么会,以及为什么要让我这个新来的女警参加,但我已经猜到,应该和昨天的凶案有关。
我找了最靠后的位子坐下,拿出厚厚的笔记本准备记录。会议室里已经到了近百人,公安局长袁立人坐在主席位上,阴沉着脸。大家陆续落座后,他猛地拍了一下手中的案件材料:“六天之内敢作案两起?真是太猖狂了!”局长用愤怒的咆哮作为开场白,在座众人都不由得震颤了一下。“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现在由周局给大家介绍一下情况。”
周吉峰副局长就坐在袁局的旁边,一夜无眠,看上去很疲惫。他扫视了一眼面前黑压压的警官们:“好,我来介绍一下最近发生在漠南的这两起杀人案。因为案件比较复杂,目前已上报省公安厅和公安部,具体案件代号有待上级确定,我们暂且根据凶手的行凶手段称它为‘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
1998年1月16日下午,西城区文化街二十九岁的女子冯丹丹被害于自己家中,我们简称‘1·16案件。经勘验证实,冯丹丹被害的时间为1月13日。由于发现尸体较晚,准确作案时间难以判断。受害人颈部被切开,全身赤裸,上身共有刀伤十六处,双耳及头顶有皮肉缺失。凶手的作案手段残忍奇特,我们认为,该案与1988年5月26日和1994年7月27日发生在我市至今未破的两起命案的作案手法极为相似。”
会场上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在窃窃私语。周副局长继续说:“现在,我再来介绍一下漠南市‘88·5·26案和‘94·7·27案的大概案情。1988年5月26日下午五点,居住在漠南市西城区建设路177号平房的漠南铜业公司一名二十三岁的女职工被害于家中。警方勘验时发现,受害人颈部被切开,上衣被推至双乳之上,下身赤裸,共有刀伤二十六处。1994年7月27日下午两点左右,漠南市长途汽车站对面一市属企业十九岁的女临时工被害于其单身宿舍内,颈部被切开,共有刀伤三十六处。
“这两起案件,‘88·5·26案距今已经整整十年,‘94·7·27案至今也已四年,都是专门针对女性的恶性暴力案件,带有性侵或性侵未遂的性质,令人遗憾的是,都成了悬案。1月16日文化街发现女尸时,由于作案手法奇特,我们立刻将该案区别于一般凶案对待,提取历史案件资料,与分别发生于十年前、四年前的两起切颈案并案。让人想不到的是……”周副局长停顿了一会儿,“我们太低估凶手了。想不到,在我们这座西北小城,会有这样毫无人性的变态杀手。昨天,也就是1月19日下午五点左右,家住西城区水四路6号的二十七岁女青年赵青被害于家中。勘验发现,受害人上衣被推至双乳之上,裤子被扒至膝盖处,致命伤在颈部,上身共有刀伤八处,左乳头及背部有皮肉缺失。与以往的案件稍有不同的是,受害人的乳头是被凶手咬下来的……凶手是个极度危险的家伙,他的暴力倾向和嗜血残忍,常人根本难以想象。”
说完这些,周副局长长长呼出口气,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笔记本。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袁局清了一下嗓子,接过周副局长的话:“十年时间四起凶案,作案手法惊人相似,是否为同一凶手所为,目前还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在漠南,在我们这个建市刚刚二十年的小城,这样的恶性案件史无前例,就是在整个儿西北也是少有的。今天召开这次会议,就是要动员全市的警力,尽快侦破这起系列杀人案。目前专案组的人选已经确定,但专案组仅仅是战斗在一线的核心成员,在座所有同志,漠南的所有民警,都要随时听候调遣,协助专案组早日破案。另外,我宣布一下纪律:第一、在案件没有侦破前,禁止对外透露案件细节,尤其是媒体;第二,如果坊间有关于该案的不实谣传,立刻予以制止,以免引起市民不必要的恐慌;第三,由于案情重大,案件勘验和调查工作要听从上级部门统一安排,所有行动都要经过专案组协调,其他部门只是配合,不可擅自行动。另外,专案组成员配发武器。下面,我宣布专案组人员名单……”
专案组组长当然是袁局,副组长兼行动总指挥是副局长周吉峰,专案组成员包括市局刑侦支队支队长方远山、市局法医科科长陆树斌、市局治安科科长陆天明、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李磊、西城分局东阳路派出所所长杨明盛等,吴迪也在其中。以上人员是局里连夜协商并上报省厅后确定的,另外,为了更好地配合专案组工作,周副局长要现场点兵,从在座众人里抽调三人进专案组。
会场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人在交头接耳,不知道谁会被选入专案组。也许从内心来说,警察的使命感、破大案的挑战性,让他们每个人都有被点到名的渴望。周副局长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却没有看会场上的任何人,也没有看任何资料,似乎是随兴地点了名:“西城区分局刑侦大队大队长孙悦,市局户籍科副科长杜威,市局实习民警汪小童。”
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坐在会议室角落里的我,就像听到一声炸雷。会场有十几秒钟的安静,紧接着又是一阵嗡嗡声,大家都在低声询问:汪小童是谁?
二
中午我没有回家,打电话回去告诉爸妈要加班,然后一个人在办公室窝了一个小时,脑子里昏沉杂乱。突然想起昨天下班时,曾答应董菲要去她家的,后来事情太多,根本没想起来。于是,我从传呼机里找出她家的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董菲的妈妈,她还记得我,语气有点儿激动:“是小童啊,多少年不见了,你爸妈还好吧?”
我的印象里,董菲的妈妈是个家庭妇女,一只眼睛还有点儿问题,没有工作,全家就靠董菲爸爸一个人的工资过活。在漠南,这样的家庭几乎占到百分之八十。董菲出生在农村,和我一样,上中学时才从老家来到漠南。她妈妈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说得稍微快一点儿,我就只有干瞪眼了。
这次,我依然是连猜带蒙,才能大概明白她妈妈说的什么意思。她热情地问我这些年怎么样,在哪里上大学,毕业了吗,在哪里上班,然后说到正题,董菲出去了。提起董菲,她就开始唉声叹气:“小童,你说董菲这丫头该咋办呢?没考上大学,你于叔厂里也进不去,没工作不说,还不懂事,我就指望她找个好对象,可是她,唉……”
我没法提任何建议,只有好言安慰。是的,1998年,我们这些出生在七十年代中后期的年轻人陆续走向社会,翻开了人生重要的一页。也就是这个时候,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几乎所有的国企都在下岗裁员,大批的初中生、高中生,甚至大学生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同时,还有一大批农民工涌入城市,工作机会越来越少。我突然有些怕见到董菲,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这几年都在干什么?相比较而言,我是幸运的,即使我选择了最艰难的路,我好歹考上了名牌大学,至少毕业后不用为工作发愁。
一阵饥饿感袭来,我才想起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局里只有一个小食堂,做的饭很少,也不好吃,而且到这个时候,应该早就没饭了。我脱掉警服,换上厚厚的羽绒服,出了单位,想到街上找个地方吃饭。
这个冬天,漠南异常寒冷,因为寒冷,使这座原本荒凉的城市更显萧瑟——还有凶案带来的重重阴影。我不知道周副局长为什么点名让我进专案组,不知道为什么时隔四年,在我刚刚回到漠南,进入公安机关成为一名警察后,会再次发生这样的凶案,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走在漠南的大街上,我将自己紧紧地裹在羽绒服里。漠南,我在这里只完整地生活了短短六年时间。我对它的感情混杂着排斥和向往,排斥它剥夺了我童年的亲情,排斥它对我的某种疏离,但是又向往着走近它、了解它,因为它对我来说还有一种陌生的神秘感。
这个城市其实是非常独特的。它伸出甘肃腹地,与周边宁夏、内蒙古七个市盟、十三个县旗接壤,地处西宁、银川、西安等大中城市的中心位置,是西陇海兰新经济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曾是全国最出名的有色金属基地之一,也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移民城市。真正意义,指的是这个地方本来没有人居住,后来因为发现了矿藏,于是从全国各地调集来一批又一批开拓者,在荒山乱草中建立起这样一座城市。这里的居民来自全国各地,不过,东北三省的相对要多一些。
这个城市曾经闻名全国,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由于矿产资源枯竭,城市的经济一直停滞不前,所谓的城市生活,仅仅是个说法而已,简陋、拥挤、贫穷才是它的本质。像全国其他类似地方的人一样,漠南人(现在,他们不得不把这座城市当作自己的故乡了)隐秘的自卑外面难免要包裹一层盲目而虚浮的自大。经过多年的融汇交流,漠南人把浓重的东北腔作为这个城市的通用语,让初来乍到的人都有一种漠南是一个省级殖民地的感觉。
当然,这座城市也有本地人,确切地说,是本省人,但他们对于这座城市来说更像是外来人。就仿佛生活在殖民时代一样,明明是主人,却模仿着外来者的口音。像我这样在南方和首都都待过的人,会觉得这座城市非常怪异,它没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即使有,也是移植过来的。但令人费解的是,这座城市的饮食却顽固地保持着西北特色,清真羊肉馆满街都是,味道正宗,配料神秘,让汉族人的餐馆永远望尘莫及。
转过单位门口的街角,我走进小巷,又看见了那个卖水果的瘸腿小伙子。他也看见了我,黑瘦的脸上泛起红晕,笑着和我打招呼:“下班了啊?”
“是啊。”我也笑着点头。
继续往前走,我进了一家小面馆,点了炒拉条和一碟咸菜。坐下来等待的时候,突然,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猛回头,原来是吴迪。我瞪他:“你要吓死我吗?”
吴迪穿着整齐的警服,只是没戴帽子,乌黑的板寸让他显得更加英气逼人。局里的女同事私下议论过,说他是刑侦大队里长得最像警察的男人。我就想,原来大家心目中的警察就是他这样的,浓眉大眼,身板结实,目光炯炯。吴迪笑得很灿烂,他问我:“想不想吃好吃的?我们换个地方。”
“好啊!”说到好吃的,我立刻兴致大涨。我喜欢吃肉,最主要的是,想从沉重的情绪中赶快解脱出来。
吴迪立刻起身,付了我们俩的面钱,拉着我出了小面馆。外面的风依然很大,吴迪拦了一辆摩的,五分钟后,我们停在了老马羊肉馆门口。吴迪告诉我,这家羊肉馆是整个儿漠南爆炒羊羔肉做得最好的。
此时已经快一点了,老马羊肉馆依然顾客盈门,看来吴迪所言不虚。进了一个小包间,吴迪点了爆炒羊羔肉,我则意犹未尽,又点了一份羊肉汤和两碗糁饭。服务员问:“辣的还是不辣的?”
我看看吴迪,吴迪说:“听你的!”
我说:“要最辣的!”
菜很快上来了,一大盘子热气腾腾的羊肉,酱得红艳艳的,配着粉条洋葱,让人忍不住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早就饿得不行了,也不再客气,抄起筷子就吃。吃到半饱,终于有精力关心下别人了,我才注意到吴迪只是吃糁饭喝羊肉汤,却不夹羊肉,于是将羊肉和浓香的汤汁、爽口的粉条舀到他碗里:“吃肉啊,这么香的肉,不能光我一个人吃。”
“好好,我吃。”吴迪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过了半分钟,他捂着嘴巴直直地瞪着我,竟然热泪盈眶!
我惊愕:“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突然站起身冲出包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跟出去。只见他冲进餐厅窄小的洗手间,对着水龙头猛灌了一气凉水,接着又大口地呼气。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被辣的。重新回到餐桌上,我忍不住想笑:“你这是自讨苦吃,不能吃辣椒也不早说,看来你只有喝羊汤啦。”
鲜美的羊肉就着香喷喷的糁饭,令我浑身暖暖的。半碗糁饭下肚,我觉得终于对得起肚子了。这时,吴迪突然问我:“你对切颈案有什么看法?”
我细细地嚼完嘴里的肉,咽下去,才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新来的民警,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进专案组。”
吴迪盯着我:“你知道的!”
我霍然抬头:“知道什么?”
“小童!”吴迪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觉得周局这样做有点儿太残酷,但已经这样了,我希望你能挺住……”
“你怎么知道……”我突然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吴迪手足无措:“我……小童,你听我解释……”
“不要说了…… ”我伏在桌上,小声地抽泣。
吴迪无声地坐在我对面,小小的包厢里一片死寂,只听到外面的人声喧哗。终于,吴迪小声地、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凶手会找到的,我们都在努力。其实,周局可能也是为了帮你实现心愿,只是太残酷了…… ”
哭了一会儿,发泄够了,我渐渐平静下来。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见吴迪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我突然有点儿惭愧:“对不起,我刚才……失控了。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即使有人知道,你也假装不知道,好吗?”
三
下午,漠南市第一人民医院太平间外的门房里。
周吉峰、陆树斌、方远山、陆天明、李磊、杨明盛、吴迪,还有我,大家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厚厚的棉警服外,罩着医院的一次性防护服,每个人都显得臃肿笨拙。在陆树斌的带领下,大家走进了医院的停尸间。天气阴冷,停尸房里更是冰冷刺骨,还充斥着浓烈的福尔马林味道,令人心情愈加沉郁。
我依然拿着尼康相机,做好再次拍照的准备。陆树斌来到巨大的冷柜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伴着冷气,一具冷冻的女尸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凭记忆,这不是昨晚我见过的尸体,应该是16号那起案件的受害人。但是,这具尸体更为骇人,受害者的头皮几乎被全部剥下,露出惨白的沾着血浆的头骨。尽管我在尸布被揭开前已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希望自己看到任何惨烈景象依然保持镇定,可猛然看到这具尸体,还是禁不住浑身颤抖。
被害人的尸体已经做过了解剖。经过凶手丧心病狂的切割,再加上法医的手术刀,尸体早已支离破碎。面对这具被严重凌辱、伤害的残尸,我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又溢出眼眶。
陆树斌对我们说:“死者叫冯丹丹,二十九岁,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五十五公斤。受害人被害时颈部被切开,全身赤裸,上身共有刀伤十六处,头顶部有13×24厘米的皮肉缺失。经解剖,受害人胃内容物无异常,神经系统没有受到损害,因而确定凶手的作案方式为先用利刃切颈,致受害人无法反抗,然后对受害人进行残忍的折磨。这具尸体的十六处刀伤不深不浅,均呈纵向排列,手法娴熟,说明凶手是一个可以熟练使用刀具的人。”
陆树斌将这层抽屉推了进去,又将下面一层拉出来。这是我昨天见过的那具尸体,赵青的尸体,不过此时已被清洗干净,身上沾满了冰凌,纵向的刀伤被粗糙地缝合起来,整个尸体就像是一个打了补丁的塑料模特。陆树斌清了清嗓子:“这是昨天的受害者赵青,二十七岁,无业。案发时丈夫孩子都不在家,因为是平房,受害人当时应该没有锁门,凶手顺利进入室内,依然是割开受害人的颈部,然后对其进行折磨。两具尸体的伤痕均为锐器伤,应该是长一尺左右的尖利刀具。”
讲解完毕,他将尸体推回冷柜,回头看着周吉峰。周吉峰表情冷峻:“吴迪,说说现场勘验的情况。”
“现场痕迹采集不是太理想。”吴迪说,“两处现场唯一的物证痕迹是几枚相同的指纹,我们已经对照过局里的指纹库,没有找到对应者。还有就是一双白色线手套和两只塑料袋,凶手作案后,随手扔掉了手套和套在脚上的塑料袋。塑料袋是最普通的聚乙烯制品,满大街都是。手套是漠南工矿企业发的劳保线手套,漠南每户人家基本上都有,现场的手套来源无处可查。现在我们唯一寄予希望的是这几枚指纹,但是,我们漠南目前的指纹库只有不到两千枚指纹,也没有和其他省市建立联网,依靠指纹破案也有难度。我个人认为,目前唯一能做的,只有寻找第二现场。凶手拿走了受害人身上的皮肉,如果他没有销毁,应该藏匿在什么地方。还有凶器,凶手在现场没有留下凶器。”
陈述完毕,专案组众人都沉默无语。周副局长看看几位下属:“你们也都说说自己的观点。”
“我先说吧!”支队长方远山开了口,“我想,这样的凶案,还是要依靠最传统的侦破思路,那就是死者—凶手—动机。弄清楚这些最基础的,才能谈到其他。先不提1988年和1994年那两起案子,毕竟太遥远了,而且并案的依据,我觉得也不是太充分。这涉及作案动机。凶手都是有动机的,尤其是针对女性的犯罪,作案动机更清晰,通常为情、仇、财、色这四个要件。‘1·16和‘1·19两起案件发生后,我们对两名受害人的情况进行了深入调查。这两名受害人生前相貌出众,性格活泼,年纪都在三十岁以下,社会交往比较多,那么就有理由推测,凶手跟两名受害人熟悉,有仇视她们的心理,这就是犯罪动机。有了犯罪动机,才可以锁定凶手。接下来,我们应该围绕两名受害人的社会关系进行排查,这是我们的侦破方向。当然,从目前的调查情况来看,这两名受害人,包括1988年和1994年的两名受害人,除了同为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女性外,还没有发现其他可供联系的条件,但正值青春年龄,也说明了一个问题,比如感情上的纠葛。”
方远山的话让我的心微微刺痛了一下。我站在吴迪的身后,紧咬嘴唇,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周吉峰突然问我:“小汪,你是名校高才生,说说你的看法。”
“我?”从游离的思绪中被拉回来,我吃惊地看着周副局长,不知道他缘何会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小民警这样器重。
“说说吧!”他用鼓励的口吻说,就像家里的长辈。
我看着眼前这几位不论是年龄、职位还是资历都比我高出好多的领导和同事,深吸一口气:“我完全赞成方支队长的观点,不过,现在初步认定有可能是连环凶杀案的四起案子,除了赵青案,我对其他几起案件的现场、作案细节知道得并不多,所以,我的观点也许比较片面。16号和19号的两起案件手法相似,凶手在作案过程中残忍地折磨受害人。为什么要折磨受害人,是仇恨,还是满足某种心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还有,受害人被扒掉衣服,露出隐私部位,却没有遭到性侵害,这又是为什么?现场没有财物损失,凶手不是为了钱财杀人,那么,他在作这些案子时,他想要什么?甚至,他的性别——凶手不一定就是男性,因为没有强奸痕迹。”
方远山嘿嘿笑了:“凶手不是男性,难道是个女人?这个观点有意思。不错不错,不愧是高才生,问题一连串,个个切中要害。这些问题也是我们想要知道的,只能等抓到凶手后,让他来告诉我们了。”
我从他轻松而略带调侃的语气里感觉到他对我的轻视。不过,既然开口了,我觉得应该把我想说的话说完:“据我所知,漠南三县两区总共才二十三万人口,市区的非农业人口不到十万。本来是很小的城市,但这几年随着大批农民工入城务工,以及厂矿企业的关停,城市里有大量的无业人员,光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就有一千多人。我想,从这类人群里去排查也许更直接一些。漠南是移民城市,虽然地处偏僻,但这里的人们思想并不封闭,与其他地区的交流更是非常频繁,百分之九十的人每年都要回老家探亲,也有许多外来者到漠南探亲访友。漠南不是旅游城市,可人群潜在的流动性非常大。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的精神、心理、文化裂变等都可能滋生特殊的犯罪人群,就像这几年热播的美国电影《沉默的羔羊》,在我们周围的人中,不少人是这部电影的影迷,不排除有人模仿这些外来思潮作案……”
“好了!”方远山打断我的话,“我们现在面对的是现实中发生的案件,血淋淋的惨案!不要跟美国电影扯到一块儿去!”
“但是,《沉默的羔羊》中有一句台词:大多数连环杀手都会保留一些来自受害者的纪念品,比如他们的某个器官,这是典型的变态杀手的特征。”我倔强地又补充了一句。
接下来,又是沉默。除了方远山,其他人都同情地看着我,让我更加不安。周吉峰咳嗽一声:“我认为小汪说的也有道理,很新颖,就像方支队长说的,不愧是名校毕业的高才生。”
不容其他人再说什么,他一摆手,招呼我们离开了太平间。医院外面行人稀少,漠南依然被沙尘笼罩。我们上车回局里,一路上,大家都缄默无声。
四
可能是因为专案组刚刚成立,成员都来自不同的部门,在我看来,大家还没有磨合好,或者各存己见,或者茫然无绪。但是我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迫使我要大胆地向周副局长请命。于是,下午快要下班时,我去了周副局长的办公室。
自从我分到漠南市公安局,周副局长对我的关照就比旁人多出一分,这我感觉得到。不过,那也在情理之中。我虽然是新入警,但是我的学历在这个西北小城的公安局里可以说是无出其右。记得初入市局的时候,一把手袁局就亲自握过我的手。可如今这种局面还是我没料到的,工作不到三个月,一点儿实践经验都谈不上,周副局长就让我参加重大案件的侦破,不要说其他同事疑惑,就连我也想不明白。
陆天明和吴迪也在周副局长的办公室里。陆天明是漠南市公安局治安科科长,同时分管户政,周副局长点名让他进入专案组,自然是因为系列案件的特殊性质,户政和治安部门更容易收集受害人的各种情况。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三个人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没人说话。我更紧张了,结结巴巴地说:“周局,我……来是向您请求一件事!”
周吉峰把香烟掐灭:“说吧!”
“我想……我进入专案组,现场勘验之类的工作我暂时插不上手,能不能让我去做一些其他工作?”
“比如说?”
“比如昨天那起命案的报案人江谦。昨天我和吴迪把他带到局里,虽然不是刑拘,时间也不宜太长。所以我想,如果别人忙不过来,这件事可以由我来做。我想再向他详细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周吉峰突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转头看着陆天明和吴迪:“你们看,我点名点错了没有?”陆天明和吴迪也笑了。周副局长继续说,“我们刚才正在说这事,准备让你和吴迪对报案人和其他目击者进行深入调查。”停顿片刻他又说,“这样吧,先打电话跟父母说一声,就说晚上要加班,是和同事一起,别让他们担心。具体怎么调查,你和吴迪好好计划一下。还有陆科长,有什么问题随时和他联系,他可以帮你们协调。”
来到市局四楼吴迪的办公室,江谦正没事人一样躺在吴迪的床上看书。看到我们进来,江谦霍然起身,脸上有些窘态。这应该是一个有点儿内向并且涉世未深的男人,和我、吴迪同龄,可能是这个原因,他对我和吴迪并没有多少戒备。吴迪拍拍他的肩:“怎么样?吃饭睡觉都还好吧?”
江谦坐在床沿上穿鞋,那是一双很旧的皮鞋,边上已经微微开胶,但擦得干干净净,袜子也是干净的。“很好,早上吃的包子,中午有个警察同志给送的饭,米饭炒菜……”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吴迪给我和江谦倒了水,然后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江谦依旧坐在床沿上,坐姿端正。
先由我来提问:“你在案发之前看见的那个人,也就是你怀疑是凶手的那个人,你能不能再详细描述一下?”
“可是……怎么说呢?”江谦有点儿为难。
我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打印纸和一支铅笔。“你来描述,我可以试着把这个人画出来。”看江谦和吴迪吃惊的样子,我解释说,“上大学的时候学过两天素描,勉强能画几下,和专业的没法比。”
江谦一脸崇拜的表情:“好,那我来说这个人。这个人,应该是一个毫不出众的人,放到人群中,不会有任何人去注意他,也很难回忆起他的长相。他大概有一米七,或者更高一点儿,不胖也不瘦,脸上没有任何特征。就是……非常普通,穿着灰色的衣服,整个儿人好像就是融合在空气中一样。”
不得不承认,江谦有一种语言上的天赋,他的描述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尽管对于画像不是很有帮助。我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中等体形的男性轮廓。
“唯一的特征是,他的头发好像是卷曲的,很密,有一寸多长……但也不一定,因为当时有风,头发被吹得乱飞,是卷曲的还是被风吹乱的,我不能确定。他的眼睛不是太大,但也不是太小,长方脸,偏瘦,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其他的,因为我只是在小跑的过程中无意瞥了一眼,没什么印象了。”
我快速勾勒出一个头发卷曲的、三十多岁男子的大概轮廓。江谦已经停止了讲述,但我的素描尚未完成。我问他:“这个人的表情是怎么样的?衣服是什么样子?”
“表情?没有表情。他只是看了我一眼,马上就转开目光,大概是对我没什么兴趣,或者不想引起我的注意。衣服嘛……我刚刚说了,灰色的,像是夹克衫一类,很宽大,下面穿什么我没留意,印象中也是肥肥大大的那种。这种打扮,随身携带凶器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还有,作案后带走他割下来的受害人身上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他割下了受害人身上的东西?”吴迪语气严厉地打断他。
江谦满脸通红:“我……进过现场,我看见的,你们知道……”
“那也不能乱说,更不能妄下定义说凶手带走了受害人身上的东西!”
“知道了!”江谦低声回答,但神情有点儿不以为然。
我端详着刚刚完成的画像,知道这很不理想,不论是在纸上还是在我的脑海中,都是一团雾。江谦也探过头来看了看:“不错,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我没法再说得更清楚了……”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下来,他们两个在等我说话,而我,盯着我的画纸,等着画中人告诉我什么——当然,他什么也没有说。
一
1月25日,刮了几天的风终于停了,天气转晴,空气中有了一丝潮湿的暖意。
就在我以为马上要进入紧张的凶案侦破阶段时,专案组却突然安静下来。除了陆树斌和他的助手还在忙着准备向省厅以及公安部上报勘验资料,其他人仿佛都很清闲。我的工作就是把拍摄的照片洗出来,同时负责绘制凶案现场图。
陆树斌很沉默,和他一起工作时,我们之间基本上没有交流,可能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一个拍照片的小民警而已。
按照方远山提出的侦破思路,专案组做了大量的摸排工作,似乎有许多收获,关于受害人的特征、生活习惯等,可以说做到了无一遗漏,即便如此,依然没有明确的嫌疑目标。犹如我画的那个轮廓一样,依然是个轮廓而已。还有一个原因,马上要过年了。所有漠南的市民,包括警察,都身不由己地沉浸到过年的气氛中去了。虽然警察的年是最忙碌的,可毕竟,警察也要过年。
腊月二十七那天,爸爸妈妈就已经买齐了所有的年货,开始煎炒烹炸。我突然想起来,应该在过年的时候整理一下我的藏书,便将房间里所有的书籍全都搬出来。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江谦,他就是在整理书的时候,意外遇到了那起凶案。目前,江谦已经得到允许回去过年了,但有条件,不许离开漠南,只能回叔叔家。
“小童!”妈妈推开门,“看谁来咱家了!”
站在客厅门口正在蹭鞋底的居然是吴迪。他脚边放着一只大号塑料袋,包得很严实,但散发出一股腥膻的味道。我很意外:“吴迪,你怎么来了?”
吴迪理了发,脸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的便装也是新的,就像个换新衣过大年的小孩儿,让人有些忍俊不禁。可能是第一次到我家的缘故,他竟有些腼腆,鞋底在客厅门口的垫子上来回蹭,就是不肯往客厅里迈步。
我赶快招呼:“别蹭了,进来坐吧!你拿的什么?”
“昨天晚上去县区出差,顺便从老乡家买了一只羊羔子,刚六十多天,十几斤重,过年够吃了。”
爸爸从厨房里出来了,在围裙上蹭着手:“你怎么这么客气,家里就三个人,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
吴迪突然像是鼓足勇气似的:“没事,叔叔阿姨,我可以帮你们做,也帮你们吃。”说完,他侧头冲我扮了个鬼脸。
这下轮到我脸红了。爸爸妈妈对视了一眼,马上会意。爸爸二话不说,将袋子拎进厨房,妈妈给吴迪倒了茶,拿了水果,也去了厨房。我叹口气,问吴迪:“你这算搞什么呀?”
吴迪嬉皮笑脸:“你闻我身上是不是有一股羊膻味?”
我白他一眼:“有一股狐腥味!居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我家……”
从下午到晚上,吴迪一直赖在我们家里,先是帮爸爸剁羊肉,然后又到我的房间里探头探脑。翻了翻我的那些书,他问:“小童,你在大学时读的是什么专业?”
“法学,我本来准备当律师的。”
“但你的书大部分都是犯罪心理学方面的。”
“算是业余爱好吧。”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犯罪心理学的理解是什么?”
“其实就是人的心理,扭曲了的普通人的心理。人之所以犯罪,只是他放大了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比如你触犯了我,我很生气,但也仅仅是生气,最多记恨你一阵子。而这种情绪一旦在某些人身上放大,就会导致犯罪。还有,每个人都有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通常情况下,作为社会的人,会克制这种欲望,或者通过社会认可的手段去满足这些欲望。然而还有些人,这种欲望被误读或者扭曲后,会用极端的手段去满足自己。正常的心理走向畸形,就导致了犯罪。”
“你说的某些人,也就是说犯罪人群,他们有明显的特征吗?”
“你在偷换概念。”我不准备和他讨论这个题目,太复杂了,而且有党派性。“我在学校里学来的主流理论是:犯罪心理是基于正常心理的延伸。”
“那我说得再直接一点儿,你认为,像江谦这样的人——看上去非常无害的一个人,他会犯罪吗?”
原来如此。吴迪在怀疑江谦。“那你先要告诉我,你为什么怀疑他?”
吴迪皱起眉头,随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突然像明白过来什么似的,扭头看看我:“哦……我能抽支烟吗?”
我从客厅里拿来打火机帮他点上。吴迪笑了,我也笑了:“我小时候经常和姐姐抢着给爸爸点烟……”
提及姐姐,我的心猛然间刺痛了一下。吴迪立即避开这个话题:“江谦是报案人,一般来说,我们会首先把报案人列为重点排查对象。还有,到目前为止,只有他婶婶一个人能证明案发时他正在家打扫卫生,那么,案发时他到底在干什么,是一个疑点。另外,他给我们讲的那个‘厕所旁的人,据我们调查,并没有第二个人看到,会不会是江谦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虚构了这样一个人?”
“这个想法,你向周局汇报过吗?”
吴迪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负责整个儿案件的现场痕迹勘验。案发都在平房区,所有现场痕迹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唯独‘1·19案的现场痕迹比较清晰。据说江谦进入现场后立即阻止了其他人,所以在现场提取到江谦和他婶婶的指纹脚印都有合理的解释。而且,在门口的墙上发现了和‘1·16案件相同的指纹,我们就是根据这枚指纹以及相同的作案手法并案的。江谦也许有作案时间和作案机会,但现场痕迹排除了他是凶手的可能,不过……”
话没说完,妈妈喊我们吃饭,关于案件的讨论也就这样结束了。爸爸做了一大桌子菜,涵盖了南方菜、西北菜甚至川菜的精华,主食则是妈妈从本地老乡那里学来的臊子面,一人一小碗。吴迪每吃一口,都要将爸爸的手艺夸赞一番。爸爸还拿出他珍藏的五粮液,和吴迪对酌。吴迪酒量不错,和爸爸推杯换盏,两人都很开心。我坐在吴迪旁边,妈妈坐在爸爸身边,俨然一家人。我们家真的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眼看快九点了,吴迪起身告辞,爸爸妈妈让我出来送送他。临出门时,爸爸说:“小童,我等下也要出门散步,你和吴迪在前面的公园里转转,我在门口等着你,我们一起回家。”
我说:“爸,你不用担心我。”
吴迪拉了我一下:“好的叔叔,我们一会儿在那儿等您。”
尽管已经立春,西北的夜晚依旧寒气逼人。大街上偶有行人,我和吴迪并肩走着,一时无语。走过小半条街,吴迪开口了:“我今天到你家来,你没意见吧?”
我笑笑:“你能来看我父母,我很感谢呢。”
“其实我也是来看你的。”
我的心跳了一下。又默默走过半条街,前面就是爸爸说的街心公园。与大街上相反,公园里有许多晚上出来散步的人,老年人居多,在一个角落里,还有几个聚在一起咿咿呀呀唱着秦腔。
不远处,我看见了爸爸的身影,他站在公园门口,一边伸胳膊抬腿,一边朝我们这边张望。吴迪感慨:“小童,你真幸福,有那么爱你的爸爸妈妈。”
我只觉眼角有些酸涩。“你知道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不是爱情失意,不是贫穷落魄,而是和亲人生死分离……”
吴迪突然握住我的手:“我明白,我会好好保护你,还有你的父母,相信我。”
我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暖,不同于我曾体验过的任何种类任何程度的温暖,这样的感觉让我留恋,也让我不安……
二
1月28日,农历大年三十。
午夜十二点,鞭炮声响彻整个儿城市的上空。远方的叔伯姑姑们打来电话拜年,还有爸爸妈妈的同事学生,电话不断,欢乐也不断。我们的春节过得热闹温馨。
董菲打来电话,给我们全家拜年。我从心里感到歉意,本想和高中同学们聚聚的,却忘了个干干净净,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董菲说:“没事的,有时间了大家再聚,只要你工作顺利就好。别像我似的,没工作,大年三十晚上还要被父母唠叨。”
然后,口气便有些沉闷。我立刻转移话题,问另外几个要好同学的近况。董菲告诉我,除了几个家庭条件本来就不错的进了机关单位,其他同学都没什么稳定的工作,有几个去南方闯荡,好久没消息了。留在漠南的同学中,搞传销的不少,天天晚上在平房里讲课。她被拉去听过两次,也没多少兴趣。
我和老同学叹着气挂断了电话。随后,是北京的同学打来的。这些名校毕业的天之骄子们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对我回到漠南表示深深的惋惜,最要好的同学叶子不顾大过年的忌讳,痛骂我背信弃义,不和她一起开创中国最伟大的律师事务所……
1998年的除夕夜过去了。和任何一年的春节一样,热闹、喜庆、阖家团圆,但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某处,却深藏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每逢佳节倍思亲”,听起来温馨,可如果亲已不在,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悲凉。
初四那天我值班,在单位见到了不少同事,还有吴迪,互相拜了年,又结伴到领导家去转了一圈。下午,该拜的领导都拜了,大家商量着是各自回家还是到谁家去聚聚,吴迪悄悄对我说:“我们上你家,陪叔叔阿姨吧!”
吴迪家在省城,过年只回家待了三天,初四就回来了。单位食堂这几天不开伙,我正担心他怎么吃饭,他倒不客气,自己提出来了。于是我们脱离了组织,在街边给爸爸妈妈买了些礼品,一起去了我家。
爸爸妈妈看到吴迪很高兴。我们宛如一家人一样,屋里充满欢声笑语,过年的菜是现成的,爸爸和吴迪又开始小酌。就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有人上门拜年。妈妈打开门,我和吴迪都不由惊得张大了嘴。走进客厅的一男一女,男的竟然是江谦!
依然是上次见到他时的那身打扮,旧棉衣,旧皮鞋,唯一的变化是理了发,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他身边的女孩儿二十出头,个子不高,但眼睛很大,穿着粉色的棉外套,脸上红扑扑的。江谦看见我和吴迪的时候,他的神情和我俩是一样的。愣了片刻我才反应过来,赶紧招呼:“江谦你太神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家?”
江谦满脸通红,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妈妈“咦”了一声,说:“你们认识啊?这是我们学校刚分来的小江,才报到,还没正式上班呢。小江,快进来坐!大过年的,没有回家陪父母就来给我拜年,真是过意不去。”
我和吴迪对视一眼,都感叹漠南真是太小了。当然,我们两个也心知肚明,江谦是不可以回老家过年的。搞清楚了关系,赶快让座倒水。江谦此时似乎比接受询问时更加拘谨,一直红着脸,低着头,甚至忘了介绍他身边的女孩儿。妈妈说:“小江是中文系毕业的,以后带上几年课,会成为我们学校的中坚力量。”
爸爸说:“时间不早了,我去准备饭,你们年轻人难得凑一起,都在这儿吃饭吧。”
江谦赶紧起身:“我们两个也是顺路,听学校的同事说曹主任家在这里,所以进来拜个年,就不打扰了。”
我给吴迪使了个眼色,吴迪立刻会意,一把拉住江谦:“既然来了就别客气,在这儿吃饭吧,回去也是在别人家。”
江谦想要挣脱吴迪的手,却没能如愿。他哀求般地看着吴迪,吴迪却不为所动,江谦只好又坐了回去。爸爸妈妈立刻去厨房张罗饭菜,江谦又站了起来:“我去帮曹主任!”
爸爸要把他往外推,被我拦住了:“爸,就让他给你打打下手,随便干点儿啥,我和妈妈陪江谦的朋友说说话。”
爸爸明白了我的意思。一个刚分配到单位的大学生,去领导家拜年,被留吃饭,是不敢坐在客厅里等着吃的,与其让他坐着难受,不如让他干点儿活儿,他也自在些。回到客厅,江谦带来的女孩儿正入神地盯着电视屏幕看重播的春晚小品。我坐到她身边:“你是江谦的女朋友吧?”
女孩儿蓦然回过神,脸一红:“嗯!姐,我叫秦红。”
我抓瓜子给她吃:“你和江谦认识几年了?”
“我们是一个村的,初中同学!”秦红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他从老家到漠南他叔叔这边来上学,我就跟他一起来了。他上学,我打工,他假期也和我一起打工。”
“那他还挺能吃苦的。”
“嗯,他的学费都是他自己挣的,从来不跟家里要,有时候还给家里寄钱呢。”
厨房里传来一阵滋滋的声音,那是高压锅在炖肉,伴着阵阵羊肉的浓香。半小时后,开饭了,又是另一种热闹。不期而遇的四个年轻人,让爸爸妈妈感到十分开心,他们甚至忘了问我和吴迪是怎么认识江谦的。
一
1998年2月10日,正月初八。
春节一过,专案组又恢复了紧张状态。在周吉峰副局长的安排下,专案组分成两组,第一组由吴迪和陆树斌负责,局里要求专案组快速组织材料向公安部汇报,力争得到公安部的支持,这样不但可以申请到办案经费,最主要的,是可以得到公安部专家的协助。第二组由方远山负责,对受害人的情况进一步摸排。
陆树斌是一个严谨古板还有些冷傲的老头儿。他对我进入专案组一直是持怀疑态度的,和他相处时,他对我很冷淡,所以在分组时,我以为我会被分到方远山这一组。可是,周副局长却让我跟陆树斌去北京,向公安部递交案件卷宗,同时向部里的刑侦专家请教此案有关刑侦技术方面的专业问题。
布置完工作,周副局长问陆树斌:“你听说过DNA鉴定吗?”
“当然听说过。”陆树斌说,“那是国际上最先进的染色体鉴定技术,据说可以通过一根头发、一点儿唾沫鉴定出亲子关系。周局长,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在凶案现场提取了大量检材,如果能通过DNA技术进行鉴定,也许能找到凶手的线索。不过,据我所知,国内这种设备只有公安部刑事技术鉴定中心有那么几台。而且,DNA技术在运用上的争议也比较大,目前只能作为公安技侦的辅助,鉴定结果能不能在法庭上作为定罪证据也很难说。”
周副局长点点头:“我知道,但是,既然去北京一趟,还是带上现场采样,跟公安部的领导提提,尽量试试吧。”
“您放心,我一定尽力。”说着,陆树斌看看我,“我从来没和小汪配合过,而且她是个女同志,我想还是带小许一起去方便些。”
没想到陆树斌竟然这样不留情面,我愣了一下,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
“小许没有进专案组!”周副局长不客气地提醒陆树斌,“局里法医科人手有限,漠南也不单这一起案子,还有许多恶性刑事案件需要人手。小汪是专案组里唯一的女同志,她更适合做这方面的工作,难不成你带个身强力壮的老爷们儿去北京送材料,让她和其他男同志一起去抓人?”
陆树斌不再吭声。
“连夜准备材料,明天就去北京!”周副局长的语气不容置疑。
当天下午,我协助陆树斌把手头的各种资料又整理了一遍。我们一起默默工作,我对他恭敬如师傅,他对我依然冷淡,偶尔说两句话,也是命令式的。
我们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才结束。回到家,爸爸妈妈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出行的皮箱,不用打开,我也知道里面的东西肯定是一应俱全。妈妈还另外装了一袋东西,是密封好的,让我带给我的大学导师梁彦东。
第二天一早到单位拿上材料,吴迪开车送我们去火车站,登上前往北京的列车。票是局里订的硬卧,陆树斌上车就睡,我想昨晚他一定没休息好。我没有睡意,便拿出随身带的书来看,看累了,就一个人坐在窗口看外面的景色。正百无聊赖,陆树斌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站在我的身边。“小汪,出来我们聊一会儿。”
陆树斌提着他的大皮箱,那里面装着我们的材料,他总是须臾不离身。我跟着他从卧铺往硬座车厢走。正月初九,正是回家过年的人返回城里的时节,硬座车厢里连过道都坐满了人。陆树斌一言不发地带着我往前挤,直到最后一节他才站住。
“没地方坐,我们站一会儿吧。”他右手依然拎着皮箱,左手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接着拿出打火机。但过道里的风很大,他啪啪按了半天,火焰却总是被风吹灭。
我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一只手拢住火苗,为他点上烟。这个动作后,陆树斌的脸色明显缓和下来。“你今年只有二十三岁?”
“是啊,陆老师。”我有些无措。
“我在你这个年龄,还在乡下种地呢,后来为了返城才考的大学。你们这些年轻人还真是幸运啊!”说话的时候,陆树斌的目光始终看着窗外。“第一次和你工作的时候,你拍现场照片非常专业,我当时以为你是学刑侦的,问了其他同事,才知道你是法律专业的。”
我本以为他和专案组的大多数人一样,对于我这个刚出大学校园、嫩得能攥出水来的小警察(而且还是女的)能参与侦破这么大的案子是心存芥蒂的,没想到,和我的第一次合作,他就注意我了。
“你在大学里对犯罪心理学比较偏好?”
我很惊讶:“陆老师,您怎么知道的?”
“周局告诉我的,他真正看重的也是你这方面的专长。所以我想和你探讨一下,现在这个案子,你是怎么看的?”
“我希望我有想法,但是我没有,真的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不知道凶手想要什么,想从受害人身上得到什么。钱?不是。色?但是为什么没有强奸?仇杀?似乎还没有证据支持。我们所依赖的,除了请部里刑侦和法医方面的专家给出权威意见,还要依赖方支队长他们,要从受害人身上找线索。为什么凶手选择的是她们而不是别人?犯罪心理分析主要依赖两条脉络:凶手—受害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买主和商品,为什么一个人会选中一件商品而不是其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凶手选择受害人,也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这种想法是什么,要通过受害人,也就是买主选中的商品去推断。”
从陆树斌口中吐出的烟雾被风吹得四处飘散:“那么,你从受害人的尸体上发现了什么呢?”
“陆老师,这个问题我们应该相互探讨才对。我想请教,从尸检情况看,凶手作案时的步骤是怎样的?”
陆树斌挥手赶走我眼前的烟雾。“其实,是我提出来把这四起案件并案侦查的。1988年,我的前任还没退休,我是作为他的助手勘验那起凶案的,1994年也是。凶手的作案步骤……”他又看了一眼窗外,深深叹了口气,“第一步先用刀切开受害人的颈部,从法医学的角度来说,这样做第一可以快速制伏受害人但又不是马上致命,另外就是不让受害人发出声音。”
“不让受害人发出声音?”
“是啊,凶手在白天作案,而且在居民区,他当然不想让受害人发出声音。接下来,他在受害人无力挣扎、无法发出声音的情况下,对受害人进行折磨,用刀在她们的身体上划割,刀法非常娴熟,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从事过临床医疗工作。还有,他在划割受害人皮肤的时候,刀伤都在浅表处,这是人体痛觉神经最密集的地方……”陆树斌突然停了一下,盯着我的眼睛,“难道说,他在观赏这个过程,就像你刚才说的,他要的就是这个?”
我浑身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凶手太可怕了……”
我们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陆树斌掐灭香烟,好像有些犹豫的样子:“小汪,有件事我想问你一下,不过,你千万不要为难……你妈妈是不是漠南矿业公司中学的教务主任?”
“是啊。”陆树斌吞吞吐吐的样子让我有点儿诧异。
陆树斌迟疑着,乱糟糟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我的小儿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也就再没上学,一直在社会上混。我和爱人原来都是矿业公司的,他也算是矿业公司子弟。本想等到矿业公司招工的时候,随便安排个工作就行了,但是现在企业改制,也不招工了,今年总算有了一批,听说报名的人很多,最主要的,还要求是技校生或者高中生。这孩子现在只有初中学历,不够资格啊……你看,能不能请你妈妈帮个忙,给弄个……弄个高中文凭?”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事,我还以为是什么严重问题呢。我说:“最近好多人都在为孩子招工的事着急呢。这样吧,我回去问一下我妈,看有没有办法。”
陆树斌感激地冲我点点头,我却暗暗叹了口气。一向孤傲的陆树斌,为了孩子,居然向我这个年龄可以做他女儿的晚辈低声下气。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二
2月12日下午,北京。
下了火车,我和陆树斌先就近订了宾馆,放下随身行李,便马上赶到公安部刑侦局递交案件卷宗。这些事基本都由陆树斌来做,我相当于一个拎包的秘书。案件的前期情况已经由省厅通过传真简单向部里汇报过,部里对此非常重视,案件材料虽然是层层递交,但很顺利,一个下午就已经申报完毕。按照周副局长的意思,同时也递交了希望得到刑侦专家协助的书面申请,顺便提了一下能否用DNA技术协助侦查的想法。负责接待的同志看了我们送去的现场取样,问:“你们漠南目前有DNA信息数据库吗?”
陆树斌茫然摇头。那位同志无奈地说:“DNA鉴定虽然是目前国际国内最先进的技侦鉴定技术,但是也必须用犯罪嫌疑人的精子、血液、唾液或者毛发进行一对一的比对,在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公安机关也刚刚开始着手建立DNA信息数据库,你们现在光是送来凶手的取样,没有具体比对的对象,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先保存着,等有了具体的嫌疑人再来做比对。”
我和陆树斌面面相觑。从刑侦局出来,我用街头的公用电话联系梁彦东教授,讲了我来北京的原因,问他有没有时间,晚上一起吃顿饭。梁教授爽快地答应了。接着,我邀请陆树斌晚上同去,陆树斌听说对方是犯罪心理学教授,自然感兴趣,并且告诉我,餐费可以报销。
其实,这时候已过了吃晚饭的点儿。我们来不及回宾馆,便直接乘出租车在学府路找了一家餐厅。这家餐厅叫“西北人”,我以前就知道,经常有附近高校的学生光顾,我上学那会儿,在这里吃饭还是比较奢侈的。
半小时后,梁教授进了包间,墨绿色的长风衣,咖啡色暗花领带,虽然已近花甲,依然风度翩翩。我赶紧起身迎接,同时介绍了陆树斌。梁教授还没坐稳就笑着说:“小童是能请到我的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片刻后又纠正,“不过,小童算不上我的学生。”
“怎么不是呢?”我小声抗议,“虽然不是正式的学生,但我一直旁听您的课,比正式的学生还认真。”
“看来,小汪在学校里应该是非常出众的学生了。”陆树斌说。
“不是出众,是奇特。她有许多故事,我喜欢有故事的人。”梁教授看着我,“其实,我们不应该坐包厢,我喜欢在大厅吃饭,这你知道。”
我明白梁教授的意思。他喜欢坐在大厅里,喜欢人多的地方,不是因为热闹,而是有利于观察,观察各种各样的人,这是他专业的一部分。我只得解释:“我想到了,教授,可毕竟坐大厅不符合待客之道,而且您和陆科长是初次见面。”
“不必太拘泥。”梁教授马上说到了正题,“你在电话里说,你们到北京是为了一件非常特别的案子?”
菜陆续上来了,趁着吃饭的工夫,我向梁彦东教授大致讲述了最近发生在漠南的两起凶案,陆树斌偶尔做些补充。梁教授仔细地听完我的讲述,沉吟片刻:“小童,这两起案件,会不会和1994年你们漠南的那起案件有关?”
陆树斌吃了一惊:“梁教授,你也知道那起案子?”
“是啊,我认识小童,就是因为那个案子。我说了,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孩子。你是她的领导,难道她没跟你说过?1994年那起案件的受害人汪小颖,是小童的姐姐。”
记忆是有选择性的,遗忘也是。许多人会记住令他有正面情绪的事,这并不是有意识的。而另一部分人,则会记住一些令他痛苦的事,忘掉令他高兴的事,这同样是无意识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心理学并没有明确的解释,但是,我相信大多数人会选择前者,这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因为有些记忆过沉重。
在我十二岁回到父母身边后,慢慢发现了一件事。姐姐小颖一直待在爸爸身边,爸爸的工作又太忙,无暇关心她的学业,她的成绩一直不好。而我呢,因为一直和当老师的妈妈在一起,在妈妈的督促下,成绩总是优秀。这种巨大的差距使我和姐姐之间有了一层无法言说的隔阂。姐姐经常因为成绩太差被老师批评,厌学的情绪越来越严重,初中最后一年,虽然妈妈竭尽全力辅导,她依然没考上高中。
我记得,那年中考成绩公布,我们全家都闷闷不乐。爸爸妈妈不敢过于严苛地责备姐姐,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让姐姐复读,姐姐却对读书没有丝毫兴趣。她一再表示,她不想再上学,她要去上班,而一直把“学而优则仕”作为人生理念的爸爸妈妈坚持要她继续读下去,他们认为那才是人生最正确的方向。
在我刚刚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姐姐赌气离家出走。深夜时分,爸爸妈妈拉着我到处去寻找。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晚上好黑。我们住的平房那一带没有架路灯,巷路坑洼不平,我紧紧牵着妈妈的衣襟,感觉后面仿佛有人在跟着我们,在我的耳边轻轻喘气。因为恐惧,我对姐姐的怨恨也在一点点聚积。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她不听话,我此时应该正在家里看电视。而她呢,自己不好好学习,还要让全家人为她操心。
后来,爸爸在我们房子后面的一棵柳树上找到了姐姐。她爬到树上,骑着树枝看树下的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经过这次出走,爸爸妈妈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们不再提让姐姐复读的事,而是开始考虑让她去读矿业公司的技校。技校对考分要求很低,只要是公司子弟,基本都能符合入学条件,技校毕业后,可以分配到矿业公司下属的厂矿和企业。在爸爸妈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姐姐好歹进了技校,上学时住校,每周回一次家。就在姐姐上技校的同一年,我以全市第五名的成绩考上了漠南市的重点高中。
三年后,姐姐技校毕业,被分配到矿业公司下属的水电公司,成了一名工作轻松的抄表员,待遇也不错,只是没有编制,暂时还是临时工,按照政策,两年后她才能转正。可能是因为住技校住习惯了,也许内心感觉自己让父母失望了,姐姐到水电公司上班后,立刻向单位申请了单身宿舍。父母为姐姐住宿舍的事烦恼不己,可最终还是没拗过她。爸爸妈妈始终不放心姐姐,让我去和姐姐住在一起。在我和姐姐相处的那半年中,我们的关系,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成为我这一生的隐痛。
升入高中后,我的学习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三名。老师的赞扬和同学们的羡慕一直环绕着我,而姐姐对我所表现出的优秀,一半是欣慰,一半是嫉妒。或许姐姐内心里一直认为爸爸妈妈的感情是偏向我的,这也是她的性格比较叛逆的原因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她经常主动挑起我们之间的争端,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我自然也不甘示弱。我们的关系并不像别的姐妹那样亲密无间。
1993年,我上高三,面临高考,那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凭良心讲,那段日子姐姐对我真的很好。我们睡一个被窝里,放学回宿舍的时候,她会给我做饭吃,然后到隔壁同事的房间看电视,留下我一个人复习。那年夏天,我们家搬进了楼房。为了迎战高考,考前一个月,我回家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爸爸每天在家给我做饭,妈妈则全力辅导我的学习,全家人的心思都放在我的身上。姐姐还是每天上班,有时候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更多的时候依然独自住宿舍,父母根本无暇顾及她。
高考成绩公布,我在全市排名第二,全家人欣喜若狂,爸爸妈妈打电话让姐姐回家一起庆祝。那晚,爸爸做了满桌子的菜,开了一瓶白酒,姐姐也跟着喝了一点儿。晚宴过后,她显得有些落寞,而年少轻狂的我,根本没在意她的感受。随后,我收到了北京名校的录取通知书,一切都像夏天的阳光一样灿烂而美好。整整一个暑假,我都在和同学们疯玩,十年寒窗的压抑和考入名校的惊喜,让我忘乎所以了。
进了大学,我和姐姐的距离更加遥远。她有时候给我写信,说的都是身边琐事,我基本上只是看看,很少回信。爸爸妈妈说,姐姐依然住在单位宿舍里,不愿回家。
1994年的暑假,我回到了漠南。一年的大学生活,让我的人生观念和生活态度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我眼中的漠南,闭塞、落后,毫无生气。我看不惯漠南的任何东西,甚至包括姐姐和父母。我只和几个和我一样考上大学的高中同学玩耍,甚至不愿和姐姐一起去逛街。整个儿假期里,我一次都没有去过姐姐的宿舍。接下来几天的每个细节,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1994年7月25日,姐姐回家吃晚饭。临回宿舍的时候,她对我说:“小童,明天陪我去逛街好不好?我刚发奖金,要买件衣服。你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姐姐给你买件T恤吧。”
我随口说:“明天我们几个同学要去高中班主任刘老师家坐坐,改天吧。”
姐姐没再说什么,出门的时候,情绪有些低落。妈妈要给她拿家里做的包子带回宿舍吃,她也爱拿不拿。
7月26日,我和同学们在刘老师家吃了午饭。离开的时候,几个同学商量着去秀水公园划船。秀水公园是这个城市唯一能划船的地方,我在漠南生活了六年,却一次也没划过——没时间,也没那么多零花钱,那时候划两小时的船要五块钱。今天经同学们一提议,我突然强烈地想划一次船,就像在我的江南故乡一样。
7月的漠南,天气酷热,我和同学们走在大街上,正商量得热闹,老远看见姐姐拎着几个袋子,一只手里举着根雪糕,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逛街。我本想上去喊她一声,又忍住了。我想,我要是过去,她肯定要我陪她逛街,那我肯定就不能和同学们去划船了。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拉了一把身边的同学,钻进一条小巷子,避开了姐姐……
我一生都不愿去回忆这些情节,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姐姐——青春、美丽、鲜活的姐姐。
1994年7月27日,我的姐姐遇害,杀手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夺去了她的生命。在她身边,放着一件没有撕掉商标的、崭新的T恤,那是姐姐买给我的……
三
沉重的往事让陆树斌和梁教授都沉默了。半晌,陆树斌说:“小汪,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我摇摇头,“我现在只想知道凶手是谁。”
梁教授说:“当年你向我讲述了1988年和1994年这两起案件后,我曾经做过一些细致的了解,也和公安部的刑侦专家郑智杰教授探讨过。”
“郑智杰教授?”陆树斌插话,“那可是公安系统赫赫有名的人物,可惜今天没有见到他,否则,可以向他请教一下这个案子的许多疑问。梁教授,在你看来,1988年和1994年那两起案件,和刚刚发生的这两起,是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是同一个凶手的可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梁教授肯定地回答,“这也是这个案件的难度所在。相隔多年再次疯狂作案,而且六天内作了两起,我们面对的凶手,不论从心理还是行为上,都难以用通常的标准衡量。我认为,案件的性质应该定位为性侵害。”
“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可奇怪的是,为什么四起案件都没有性侵犯行为?”
梁教授喝掉半杯啤酒,侃侃而谈:“之所以定义为性侵,是因为我们首先排除了图财和仇杀的动机。当然,不排除广义上仇视女性的动机。如果是仇杀,我相信漠南警方多少应该能从两个甚至四个受害人的人际关系中发现一些线索,可据你们说,到目前为止这方面还没有进展。而且前两起案件已经并案,之间有六年的跨度,后面两起与首起案件跨度达十年。但仇杀案件一般不具备这样长的心理潜伏期,所以,只能定性为性侵犯罪。
“在犯罪心理学中,性侵犯罪分为两种:行为性侵和心理性侵。此案的凶手在行凶过程中,虽然没有直接和受害人发生性关系,但使用了另一种手段——虐待,以达到心理上的满足。从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人类的犯罪行为,百分之八十都跟性犯罪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比如,为什么男性犯罪,尤其是暴力犯罪多集中在十六岁到四十岁之间,因为这个年龄段是男性一生中性冲动最强烈的时候,如果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得到宣泄,他们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去寻求满足。而此案的凶手,就是通过虐杀受害人获取一种倒错的性满足。”
“那么,凶手的性别呢?”我问。
“性别?”梁教授思索片刻,“以前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想应该是男性。从犯罪手段和时间的长短来看,是属于力量型的。再者,受害人都是成年女性,身体健康,尸检也排除了使用药物的可能。如果是女性……除非是多名女性共同犯罪才能做到,但这种可能性很小。让我拿不准的是凶手的年龄,只能作最保守的推算。四起案件作案时间的跨度达十年之久,1988年的时候,凶手应该已经成年或接近成年,至少在十五岁以上。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完全可以制伏一名十九到二十三岁的成年女性。当然,凶手还是要具备强壮的体格。还有,前两起凶案,受害人的器官没有被取走,但最近的两起,凶手切掉了受害者的部分身体组织。这说明凶手在这十年间掌握了一定的解剖技术,有从事屠宰或医疗工作的可能……”说到这儿,梁教授摘下眼镜,用眼镜布细细地擦拭,“当然,我的这些分析,只是通过你们对案情的描述做出的。我没去过漠南,更没见过现场,我的观点可能只是纸上谈兵,帮不上你们任何忙。”
“梁教授,”陆树斌给梁彦东的杯子里倒满啤酒,“您的观点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我们万分感谢!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能见到郑智杰教授,请您务必再提一下这个案子。我和小汪明天就要回漠南,希望您二位能亲临指导!”
“我一定尽力。”
饭后,我和陆树斌把梁教授送回家。回到宾馆,我打开皮箱准备换衣服时,看到了妈妈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那袋东西,是妈妈特意让我带给梁教授的,袋子里,是用冰块保存的半只羊。此时,冰块已经融化,袋子的缝隙里有水渍渗出,我闻到一股腥味。
我上大学时,妈妈到学校来看我,因为姐姐的案子,我带妈妈去拜访了梁教授。谈话中,梁教授提及他最喜欢吃西北的羊肉。此次北京之行,妈妈让我不远千里将吴迪带来的那半只羊羔给梁教授捎去。而匆忙中,我竟然把这事忘了。
一
2月15日。再过两天就是元宵节,北京已经刮起了春天的风。
临行前,我去了母校,把妈妈带给梁教授的羊肉放到学校保卫处,请他们转交,然后和陆树斌登上了回漠南的火车,离开了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北京。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北京之行,快得犹如一场梦。
回到漠南正是中午,匆忙回家道了平安,下午,我就去了单位。我和陆树斌刚进周副局长的办公室,周副局长便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刚刚接到部里传真,我们上报的案件被暂定为省督案件,套用官方说法:公安部和省厅对此案高度重视,必要时将派遣刑侦专家到漠南协助破案。
汇报完北京之行的情况,副局长说:“你们两个今天就早点儿回家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走到办公室门口,我们又被周副局长叫住了:“对了,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去北京的这几天,方支队长带队对四起案件受害人的情况以及现场周边情况再次进行了详细摸排,遗憾的是,1988年案发时的平房早已不复存在,只能走访一些当时的邻居,至于1994年的案件……”周副局长突然停住,眼角扫了我一下,伸手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着,“是这样,尽管方支队长持不同意见,但还是采纳了小汪的提议,对漠南市有前科的可疑人员进行了摸底排查,目前锁定了八个,讯问工作正在进行。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参与讯问工作。”
在办公室门口,我碰到了吴迪。我想,他应该是特意来等我的。
“去北京辛苦吗?”他关切地问。
“不辛苦。”我说,“可惜没时间看望一下老同学,就这样回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今天门口传达室有你一封信,我顺手给你拿来了。”
我接过来一看,竟然是母校寄来的。撕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梁彦东教授隽秀的字体。
小童:
很高兴能再次在北京见到你。你带给我的礼物我和你师母都很喜欢,谢谢你。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作为一个刑警,你具备了天生的素质和扎实的理论功底,但是,社会是由人组成的,人性的复杂是无法靠书本知识获知的。你现在所缺乏的,是对社会的了解,对人的了解。而这个,没有捷径,必须由你以后的人生来完成——试着去体验它。
你的老师,也是你的朋友 梁彦东
恩师短短的几句话,用心良苦,让我既感动,又不安——害怕让他失望,老师对我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抬起头,吴迪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谁给你的信?”
“大学同学,一个宿舍里住过,留校了。”我撒了谎。
这时,他的传呼机响了。他拿出来看看,把传呼机递到我眼前。真的很以外,竟然是江谦。吴迪用我办公室的电话回了过去。听他们的谈话,似乎江谦是在发出邀请。吴迪回头看我一眼,我点点头。于是他说:“好,晚上我们一起吃火锅吧,就在东阳路的红叶火锅店,我请客。带上你女朋友啊,这边是我和汪警官两个,你别落单了。”
挂了电话,我和吴迪对视。这个人会主动联系我们,让我和吴迪很惊讶。不过我也承认,抛开案件的关系,从个人感情上我对江谦并不排斥。他和我们同龄,容易产生共鸣,除了沉默点儿,并不是那种难接触的人。
下班后,我给爸妈打了电话,说我不回家吃饭,和吴迪在一起。火锅店离得不远,我们两个步行过去。路上我问:“方支队长他们网住的那几个嫌疑人,有戏吗?”
“已经排除了五个,另外三个嫌疑比较大,明天还要继续讯问。”
因为第二天就是元宵佳节,漠南家家户户红灯盈窗,鞭炮声又密集了。
江谦带着秦红早早等在火锅店里,看见我和吴迪,起身大声喊:“在这儿!”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光芒,这种光芒我不止一次见过,总让我心存疑惑。那个女孩儿秦红,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知道她应该是非常喜欢江谦的,此时偎在江谦的身边,一脸的幸福喜悦。
1998年,火锅店并不像现在一样满街都是。那时候,整个儿漠南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火锅店,对于低收入的警察来说,请人吃一顿火锅,那是很奢侈的事,所以吴迪的请客当然显得很隆重。吴迪要了一大堆菜,还有啤酒。开始大家还稍微拘束,三杯酒过后,就不再客气了。唯有我不用操心,所有的菜都是吴迪夹到我的碟子里的。但江谦并不给秦红夹菜,反倒是秦红不停地夹菜给他,每一次他都客气一番。这种态度让我觉得他和秦红不像是在谈恋爱。
江谦的酒量不错,不停地和吴迪碰杯。我们边吃边聊各自的大学生活,因为我是学法律的,两个男人自然都对我一顿吹捧。聊到专业问题时,江谦突然说:“吴警官,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们那个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吴迪的脸色沉了下来,但只是一瞬间便恢复了正常。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江谦:“一点儿也没有。”
“哦……”江谦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们感觉,凶手是我看到的那个人吗?”
吴迪将一块带鱼夹到我的碟子里:“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连你自己都说不上,我们怎么找?”
我问江谦:“你感觉凶手应该是怎样一个人呢?”
江谦刚想说什么,却被秦红打断了:“喂,你们吃饭的时候能不能不讨论这些啊,不到十五,年还没过完呢,说点儿开心的事嘛!”她转头问我,“小童姐,你和江大哥同一年大学毕业,为什么他比你大三岁,是不是说明他学习特别差呀?”
我笑:“那是肯定的了,老留级嘛。”
江谦瞪了秦红一眼:“那你呢?怎么连大学都没上?”
秦红的脸色刷地变了,瞬间,眼中蓄满了泪水:“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嫌我没文化!”
江谦没料到会是这个局面,满脸通红,皱着眉头小声嘟囔:“女人真麻烦!”
因为这个插曲,这顿饭的后半截有点儿沉闷。吃完饭出了火锅店,秦红依然在和江谦生气,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关于他看不起自己的问题。可能是江谦感觉没面子,突然沉下脸,对秦红低吼了一声。秦红见江谦真的生气了,反倒不敢再吭声,默默跟在江谦后面。
“我们走了啊!”我和吴迪不想掺和他们的事,打个招呼,吴迪拉着我的手快速穿过马路。
到了马路对面,我回头看江谦和秦红,江谦依然站在原地看着我们。虽然夜色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我却感觉,他似乎对我们有着深深的留恋。秦红站在他身边,委屈地看着他,可怜巴巴的。
“想什么呢?”吴迪问我,“今晚你都走神好几次了。”
“你说,江谦喜不喜欢秦红呢?”
“我管他喜欢谁,只要他不喜欢你就行!”说完这话,吴迪突然停住脚步,“唉,你这一说还提醒我了,这个江谦,我还当他是嫌疑人呢,可他却一次次主动送上门来和我们交往。他……他是不是喜欢上你了呀?不行,我还真得提防着这小子,打着请我吃饭的幌子泡我女朋友,敢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玩这一手,不想混了!”
我瞪他:“谁是你女朋友?”
二
2月17日,元宵节。
局里其他不太重要岗位的同志都放了假,其余警力在闹市区值班,维护节日治安。我则要参与专案组对嫌疑人的讯问。当我来到支队长方远山的办公室时,方远山、李磊等人正围在一起讨论,看到我进来,大家突然安静下来。我想,这份安静应该是对我的一种防范吧。我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悄悄坐下,准备等待领导们的安排,没想到方远山主动和我打招呼:“小汪,从北京回来了?”
“是,方支队!”我慌忙起身。
这时我发现,专案组所有成员都对我投来友善的目光。我猛然间明白了,在我离开漠南的这几天,在专案组对四起凶案进行调查的时候,他们都应该知道了我的秘密。这是他们对我表示友善的原因,这友善里夹杂着同情,对弱者的同情。我,在他们眼里,其实也算是一名受害者。我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陆树斌也进来了。我走过去低声说:“陆科长,我把您儿子的事跟我妈妈说了,她说应该没问题,回头你给我拿两张孩子的一寸照片。”
陆树斌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冲我点头致谢。接下来,就要准备讯问了。周副局长不在时,专案组的核心人物当然是方远山。他性格强势,在任何场合都习惯于充当控制局面的角色。他马上给我们分派了任务,主审还是他和李磊,陆树斌也要进讯问室旁听,其余的都去隔壁监听室。
漠南市公安局的监听室,并不像西方电影中那样,有着各种现代化的设备,仅仅是和讯问室一墙之隔,中间的墙壁上装着单面透视玻璃而已。我们都关掉传呼,或坐或站,等待讯问开始。
第一个走进讯问室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神情猥琐的男子。这人叫齐大年,就住在文化街,住处在“1·16”案受害人冯丹丹家的后面一排,是吸毒人员。据他自己说,案发时他在家睡觉。
1988年这个人多大呢?十年前他有没有能力杀人呢?我努力想从那张蜡黄的脸上寻找江谦所说的那个人的影子,但是没有。眼前这人给人的整体感觉是腐烂的、颓废的,他不停地打着哈欠,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精力应付警察的讯问。他慵懒地回答了姓名年龄等例行公事的询问,又弱弱地反抗了一句:“你们上次不是已经问过我了吗?”
话音刚落,方远山站起身走过去,狠狠一脚踹在了齐大年的腰上。齐大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闭上了嘴。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身边的同事们不约而同地侧脸看我,包括吴迪,他似乎对眼前的情景早已习以为常。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刑事讯问,我没想到会有暴力。讯问嫌疑人时要避免采用暴力手段——这是梁彦东教授在课堂上反复教导我们的。因为嫌疑人会撒谎,而暴力就是催化剂,会使讯问偏离轨道,同时也违背法律精神。
讯问在继续。方远山让齐大年详细讲述案发当时,也就是1月16日下午四点前后他在做什么。齐大年的回答和以前一样:“我在家里睡觉。”
“有没有证人?”李磊问。
“没有。我妈1月10号就和我妹回东北老家了,我爸当天上白班。我吸毒,又没钱没工作,家里人都当我是多余的,恨不得我早点儿死了。我中午没吃饭,也懒得生火,睡觉是因为又冷又饿没力气。我还杀人?我连走路都快走不动了。”
“你从几点睡到几点?”
“从下午一点睡到五点。”
“中午没有醒?有没有上厕所?”
“醒过,但没上厕所,因为我一整天都没吃没喝……”
第二个嫌疑人叫马宝,三十二岁,装修工,在水四路租的房,离“1·19”案受害人赵青家很近,在1月16日也有作案时间。这个人一年前曾因和漠南矿业公司的职工里外勾结倒卖废铜被拘留十五天,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劣迹。春节前装修生意清淡,他的老婆又提前回家过年,他就在街头承揽些擦玻璃、清洗抽油烟机之类的活。据他自己说,1月19日他刚好在家休息,由于是租房户,和周围邻居不太来往,没人知道他当时是否真的在家。
马宝很魁梧,是个典型的西北汉子,走进讯问室时,粗糙的脸上带着惶惑的神情,似乎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他的陕西话我听不太懂,但根据方远山和李磊的问话,大概其能明白。他说他着凉了,1月19日下午一直在家,中午自己热了头天晚上剩的面条,就着腌酸菜吃了,然后喝了一碗热姜汤,蒙着被子睡觉发汗,中间起来一次到外面上厕所,但没和邻居打过照面。
“你们搜过我的屋子,我屋里没有刀没有血,我还能杀人?我连鸡都没杀过……”
“据周围邻居反映,你和赵青做邻居期间吵过架?”
“没有没有!”马宝慌乱地摇手,“那不是我,她是和我婆娘,两个婆娘因为乱倒水骂了起来,我也就在旁边看着,女人家的事,男人掺乎个啥嘛!”
“赵青当时有没有辱骂过你和你老婆?”
马宝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是骂过我们……我老婆把水倒在门口,夜里冻住了,把人家滑了一跤,她就到我们家门口骂,还让我们滚回老家去。”
我仔细观察马宝的表情,他讲到这里时,脸上有深深的忧虑,夹杂着恐惧,却没有看到仇恨。
“公安同志,那女的真不是我杀的。那两天我就是着急挣点儿钱回老家,我七十多岁的老娘、我女人和娃还等着我过年咧,我怎么可能杀人……”说着说着,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哽咽了,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
方远山沉默地看着他,这回,他没有过去踹他的腰。
第三名嫌疑人叫范鹏,三十四岁,八年前因强奸罪入狱,1996年夏天出狱,独自一个人居住。三个嫌疑人中,这个范鹏是和我们寻找的目标最接近的。入狱前,他在漠南市屠宰厂工作。不仅如此,作案时,他用刀逼迫受害人就范,折磨受害人达三个小时。
我小声问吴迪:“那个受害人呢?还活着吗?”
“还活着,就是那个女孩儿报的案。”
哦……他强奸,但没有杀人。我姐姐被害时,他还在狱中,如果是他,四起案件就没法并案。不过,一切皆有可能,毕竟,四起案件并案的依据仅仅是作案手段相似而已,而其间的时间跨度,一直是个恼人的问题。
范鹏身材瘦高,背有点儿驼,脸上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戾气,用意大利犯罪学家切萨雷·龙勃罗梭的观点来解释,这个人具备了通常犯罪者的面部特征,这样的人要是不去杀人放火,那简直没天理。我努力想从他身上发现江谦说的那个“厕所旁的影子”,但是没有。范鹏走在人群中,他的凶戾应该是比较扎眼的,身材也较那个“影子”要高大。
“我不认识这两个女人。”面对讯问,范鹏比前两个人要冷静得多。说话时,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在你们告诉我之前,我连她们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1月16日和1月19日两天,你在做什么?”
“1月16号……我去省城转了一圈,一个人。我坐的是长途汽车站外面的黑车,没有票,这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去省城是想看看那边有什么生意,等过完年,我也好干点儿什么养活自己。我坐了这么多年牢,也怕了,只想赚点儿小钱安安稳稳过日子。那天我是晚上才回来的。像我这样的人,没有朋友,家人也不来往,没人给我作证。1月19号那天嘛,让我想想……应该是马上要过小年了,我一个人在家,心情不好,也没钱置办什么年货,就租了一张黄碟在家看。那张碟是头天晚上在我家路口的店里租的,你们可以去问。总不能因为我看黄碟,你们就怀疑我杀女人吧?”
方远山瞪着他:“信不信我等会儿收拾你?”
范鹏弓起身子,将双手夹在两腿间:“我信,但我真的没杀人。我不认识她们。再说我为什么要杀她们,图色吗?我坐牢坐得连性功能都障碍了,也就看黄碟过过瘾……”
三
下午四时许,我们都集中在周副局长的办公室里。周副局长先问方远山:“讯问结果怎么样?”
方远山有些无奈地说:“三个人都没有明确的不在现场证明,无法排除嫌疑。最近的两起凶案,我们获得的线索太少,十年前、四年前那两起就更别说了。已经对三人的住处进行过搜查,没发现任何与凶案有关的物证。”
“李磊呢?”周副局长挨个儿点名。
“我和方支队长观点一致,现在只能进一步寻找物证。”
“树斌,你的看法呢?”
陆树斌坐在角落里,一直抽着烟。听到周副局长的问话,他沉吟片刻:“我认为应该把范鹏作为重点。我刚刚和小汪一起去了趟北京,听了著名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的一番话,虽然只是纸上谈兵,但是启发很大。结合我的现场勘验,我认为这是一起系列性侵犯罪,在今年的两起案件中,凶手还有切割受害人器官的行为,切割的器官都具备比较明显的女性性别特征,比如头发、乳头,但受害人并没有遭到强奸。刚才讯问时,范鹏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他说,他坐牢坐得连性功能都有障碍了,只能靠看黄碟过瘾。这说明什么?凶手很可能就患有性功能障碍,他想通过这种虐杀的方式得到满足。”
陆树斌的观点无疑吸引了我们所有人。周副局长扫视众人:“大家怎么看?”
“我赞同!”方远山第一个回应,“老陆的观点我们之前都没想到过。也许顺着这个方向,我们能有收获。”
其他人也一致表示赞同,包括我在内。所谓的性功能障碍,论点应该是成立的,但凶手是不是范鹏,还需要证据支持。因为,1994年的时候范鹏应该还在监狱里,如果他是凶手,那起案子又该怎么解释?另有其人吗?就在我沉思的时候,周副局长已经拍了板:“立即组织警力对范鹏的住处以及周边进行二次搜查。”
从周副局长的办公室出来,陆树斌将一个信封塞给我,我知道,那里装着他儿子的照片。可等我回到办公室打开,发现里面除了两张照片以及孩子的身份证复印件,还装着两百块钱。1998年,两百块钱是我们半个月的工资。
下班前,我瞅机会将那两百块钱放进陆树斌办公室的抽屉里。
回到家,我把陆树斌儿子的照片交给妈妈,叮嘱她千万别忘了。吃过晚饭,我陪爸爸妈妈去秀水公园看花灯。不是爸爸妈妈提醒,我差点儿忘了,今年是漠南市建市二十周年,秀水公园举办大型灯会庆祝。因此,这年的元宵夜就有了双重意义,特别热闹。
人声喧嚣中,我的传呼响了。先看到的是吴迪的祝福:“祝叔叔阿姨和小童元宵节快乐!”
我偷偷笑了,这家伙,知道爸妈对他印象好,什么时候都不忘拍马屁。再往下翻,是一个陌生号码:“祝美女汪小童全家元宵节快乐!我也在公园里看花灯。董菲。”
我惊讶地抬起头,可眼前除了花灯就是拥挤的人流,想在这里找某个特定的人,根本不可能。董菲,我当年最要好的同学,说好要见面的,却一直没见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我的神情引起了爸爸的注意,他问我:“小童,遇到认识的人了?”
我摇摇头。
“看你魂不守舍的,最近工作是不是很累?”
“不累!”我回答,“都是一些琐碎工作,拍照片、整理档案,就是费神,老要加班。”
“不要瞒我了,我知道你进了一个专案组。”爸爸平静地说,“别太累着自己,刚毕业,什么东西都得慢慢学。”
我心里一惊,爸爸怎么知道的?爸爸故意放缓脚步,落在妈妈身后两三米。我知道他有话要跟我说,赶紧凑到他跟前。爸爸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你现在还小,以后慢慢会知道,有些事,不要太强求,各人有各人的命,改变不了的事,就忘了吧!”
我心里又是一震:“爸,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我知道你心里的结。小童,有些事情,要学会忘记。要不然,人活着就太累太痛苦了,你还年轻啊!照顾好你自己,你是我和你妈妈的全部寄托……”
“我知道,爸!”我拉着爸爸快步追上妈妈,继续看花灯。
“小童!”有人在喊我。循着声音,我看见一个衣着时尚的女孩儿站在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旁边。
“董菲!”我们俩拥抱在一起,我闻到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分开时,我仔细打量董菲。昔日的野丫头长成了一个丰满性感的大姑娘,烫了大波浪,短款的白色防寒服下面是黑色紧身裤,配着高筒靴。大概是同时想起了上学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我俩的眼里都有了泪光。
董菲擦擦眼角,拉过身边的男青年:“谢长顺,我男朋友。”
我赶紧伸出手,那小伙子却有些局促。董菲笑了:“别跟他太客气,他就是个倒菜的菜贩子,农村户口。我妈死活不同意我俩的事。现在可好,我妈跟我僵着,不让我回家,我只能住在长顺那儿。”然后又介绍我,“这是我高中同学汪小童,北京上的名牌大学,现在是——警察!”
她把“警察”两个字用骄傲的口气大声说出来,倒让我不好意思了。然后,董菲又跑过去向我爸爸妈妈问好,爸爸妈妈见到老邻居的孩子,热情地问长问短。妈妈问了董菲爸妈的近况,又关心董菲:“你男朋友在哪儿上班啊?”
我立刻止住这个话题:“妈,你问得真多,真当自己是警察的妈了?”
1998年,像董菲这种情况确实不多见。城里户口的男子找个农村媳妇,勉强还可以接受,如果掉个个儿,女方家长绝对是不会同意的。我想起年前打电话给董菲的妈妈,阿姨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应该就是因为这事了。见董菲瞬间目光黯淡,我马上搂住她的肩膀,站在两条盘在一起的金黄色的龙灯下:“我们拍张照片吧。”
已是晚上十点多了,从公园往外走的时候,传呼机又响了,是吴迪,只是简单的四个字:“速回局里。”
我告诉爸妈我要去单位,爸爸说:“我送你过去。”
“爸,我是警察,警察连上下班都要家长送?”
“除了我和你妈,大街上没人知道你是警察。”
“我送汪警官去单位吧。”谢长顺在旁边说。
我看他一眼:“你把董菲照顾好就行。”然后我凑到爸爸身边,压低声音,“爸,你忘了,我们专案组是随身带枪的。”
四
晚十点,专案组全体成员集中在周副局长办公室。
根据行动方案,专案组准备连夜对重点嫌疑人范鹏进行突审,主审依然是方支队长和陆树斌,其他人由李磊带队,对范鹏的住处再次进行搜查。我被分到搜查组,每个人都荷枪实弹,我依然拿着我的尼康相机。
范鹏住在漠南市矿业公司冶金厂家属楼一层。刚进入范鹏家,一股刺鼻的怪味——混合了下水道、臭鞋、腐烂食物等各种味道,几乎将人熏倒。房子倒不小,有七十多平方米,但家具陈旧凌乱。
我先给所有房间拍了照片,然后开始搜查。卧室里是一张被子都没有叠的床,吴迪翻开被子,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床单上堆着一团东西。李磊皱着眉头:“全是女人的内衣……这个变态!”
吴迪戴上手套,一件件抖开它们,有胸衣、内裤和丝袜,等我一一拍过照,再装进物证袋里。接着,吴迪拉开卧室的衣橱,我们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衣橱里除了几件男式服装,挂起来的几乎全是女性的衣服,大多是内衣。吴迪说:“小童,你来检查这些衣服。”
我戴上吴迪递过来的手套,一边翻看一边给大家解说:“这些衣服不是一个人的,尺码不一样,风格也有区别,但都是比较时尚的类型,至少应该属于三名女性吧。”
除了女性衣物,卧室中没有其他引起我们注意的东西,但这至少证明,房间的主人有着和常人不同的癖好。继续搜查客厅和厨房,在客厅的电视柜里,发现了一大堆黄碟。厨房里有一台老式冰箱,不约而同,我们所有人都围在冰箱跟前,神情中带着在所难免的紧张。
李磊示意吴迪打开冰箱。冷藏室里有一块发臭的豆腐、一棵烂掉的白菜,还有吃了一半的辣椒酱和榨菜。冷冻室里冻着一块猪肉和一些包好的饺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大家也有点儿失望。
就剩下最后一间屋子了,我们进来的时候,卧室、厨房、卫生间的门都是开着的,但这间屋子的门却关着。李磊推开房门,里面放着一张单人床,被褥倒很整齐,但似乎好久没人住过,窗台上落着厚厚的尘土。裸露的暖气片上摆着几盆即将枯死的花,都是一般的花草,没什么特别。和我家一样,这幢家属楼的暖气也是由漠南矿业总公司免费供应的,暖气很热,铁铸的暖气片摸上去烫手。可能是为了给花通气,花盆后的塑钢推拉窗户开着一条一尺宽的缝,所以这间屋子里的怪味比其他房间小一些。
搜查基本结束,除了卧室中大量的女性衣物,没有其他收获。可是,这些女性衣物能说明什么呢?是两起凶案中受害人的吗?应该不是,现场勘查表明,这两起案件的受害人并没有丢失衣物。范鹏是个性变态,这我们早就知道。他猥亵强奸过多名女性,收藏了她们的衣物,但这些女性是谁?还需要进一步调查。也有可能,这些衣服仅仅是和他有过交往的女性的。
“就这样了吗?”李磊看着大家问。
我们面面相觑,恐怕只能这样了。可是,看大家的表情,我知道所有人都不甘心。范鹏的嫌疑越来越明显,但又缺乏进一步的证据。李磊通过对讲机向周副局长报告搜查情况,请示是否收队。对讲机那头,周副局长的心情应该和我们是一样的,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都回来吧。”
我们将所有的灯关掉,静悄悄退出房间。好在范鹏住一楼,我们没有惊动其他住户。而且今晚是元宵夜,人们的情绪还在过节里,没人注意我们。上了车,我坐在面包车的最后一排,回头又看了一眼范鹏家。吴迪已经发动了引擎。
“等一下!”我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回头看着我,吴迪立刻踩住刹车。
“我们再回去一趟好不好?”
五
再次走进范鹏的家,在那间应该没人住过的小卧室门口,我停下脚步。推开门,拉开灯,我看着立在墙角的两根管道,应该是暖气管和供水管。我的目光顺着管道移到地板上,那里铺着乳白色的方瓷砖,比周围的瓷砖要显得新一些。
“小汪?”李磊疑惑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用脚使劲踩了一下管道下面的瓷砖,那里发出空洞的声响。“这里应该是空的!”
“找东西撬开!”李磊命令。
吴迪从厨房里找来一把菜刀,沿着缝隙将瓷砖撬了起来。瓷砖下面不是水泥,而是一块木板。继而木板被掀开,扑面而来的尸臭味儿以及满眼蠕动的白色蛆虫,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掉过头去。我的反应比他们更加严重,冲到屋子外面,不停地干呕。
李磊立刻向周副局长汇报新的发现,吴迪则跑过来帮我捶背。“小童,你怎么知道这底下有尸体?神了,我都怀疑尸体就是你藏的。”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情调侃。但我知道,他是为了让我放松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直面腐烂的尸体,恐怕要做好几天噩梦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静等我的回答。我先喘匀了气:“这种房屋的结构我比较熟悉,我们家住的也是这种房子。但如果是一楼,那么在这间屋子里应该有一个暖气管道和水管的入口,入口下面是空的,有些人家会拿来当菜窖。另外,第一次进来的时候,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既然没人住,大冷天的为什么要开窗户?是为了把屋里的气味散掉……我也是误打误撞,没想到还真猜中了。”
警笛声由远而近,我们迎出门时,周副局长和陆树斌已经进了楼道。居民们也被惊动了,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头,有的甚至跑到一楼围观。警戒带被迅速拉起,陆树斌和助手进入现场,我拿着相机要跟进去,被周局长拦住了:“小汪,休息一下吧。听李磊说,尸体是你发现的,”他拍拍我的肩膀,“干得好!”
半小时后,又一辆警车赶到,两名着装民警把范鹏押下来,由李磊领着进入现场。又过了一会儿,陆树斌出来了,走到周副局长身边。他摘下口罩,先看看我,再转向周吉峰,“死者为女性,年龄在二十四五,有性史,无生育史,死亡已有三四个月。虽然是冬天,但尸体靠近暖气管道,已经高度腐败,目前还没发现和身份有关的东西。”
现场指认进行得非常顺利。范鹏对杀人埋尸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死者的身份依旧悬而未决。范鹏供述,死者是一个在洗头房做生意的小姐,只知道叫莉莉,听口音是东北人,其他情况他也不清楚。
范鹏被判刑后,老婆和他离了婚,把女儿也带走了。1996年,范鹏刑满释放,没有任何积蓄,父母也不和他来往。一个人独居期间,他依靠偷窃左邻右舍女性的内衣来排遣寂寞。实在熬不住,他去洗头房找小姐,可自己钱太少,一两次之后他就囊空如洗了。不过在这期间,他也认识了几个小姐,有她们的传呼号。其中一个叫莉莉的小姐和他比较投缘,他曾经私下约过她,莉莉也为他免费服务过一两次,但再多就不干了。去年阴历十月初五是他的生日,他特意在家做了几个小菜,把莉莉请了过来,两个人都喝了酒。饭后,范鹏想要和莉莉发生关系,被莉莉拒绝,说必须付费,否则不伺候。范鹏当时欲火焚身,根本不吃这一套,强行和莉莉发生了关系。事后,莉莉不依不饶,执意要范鹏给钱。可范鹏身上只剩几块钱了,莉莉便破口大骂,骂他是穷鬼还想当嫖客。范鹏一怒之下,趁着酒劲儿掐死了莉莉。和我猜想的一样,他一直开着窗户,就是为了让屋里的气味散掉。
现场指认完毕,已是第二天凌晨。漠南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里又多了一具冷冻的尸体,除了莉莉这个化名,我们对她一无所知。
一
日子过得飞快,眼看已是3月中旬了,人们脱下了厚厚的棉衣,漠南市街头和公园里的迎春花正在盛放。
开学后,妈妈便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爸爸反倒清闲了。漠南矿业公司的最后一次招工结束了,他准备到年底就退休,由此也就提前赋闲在家了。陆树斌的儿子顺利进入了漠南市矿业公司铸造厂,他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不过,矿业公司的招工结束后,大批完全没有了招工希望的子弟们也在盘算着他们今后的人生。春节以来这段时间,漠南的治安案件猛增,传销组织也越来越猖獗,那时国家虽然没有出台管制传销活动的明确规定,但公安机关对这类组织的关注已日益密切。
局里在三楼为专案组腾出三间办公室,尽管如此,地方还是太小。我和李磊在同一个办公室。李磊为人老于世故,什么事都是和稀泥的做派,跟他面对面,倒是没有压力。他是漠南市公安局为数不多的老漠南人,从小在漠南长大,对漠南的情况非常熟悉。他除了每天出去满城摸排,回到办公室,总是端着一个大大的茶杯喝浓浓的茶。
我把根据江谦的口述画的那幅画像压到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又画了一张四起案件的案发地标示图,压在这幅画像的旁边,时不时看一眼,期待着偶然的灵感能让我找出凶手作案的规律,当然,还是一无所获。
一个月前,范鹏谋杀坐台小姐的案件意外破获,让专案组激动了一阵子。但在接下来的讯问中,范鹏只承认杀害莉莉一事,矢口否认与系列切颈杀人案有关。方远山的讯问我是见识过的,想蒙混过关不容易,范鹏估计受了不少罪。
陆树斌认为,范鹏的作案手段和四起系列杀人案没有相似之处。他的供述也推翻了他有性功能障碍的可能。不仅没障碍,相反,应该是性功能亢奋才对。同时,范鹏的藏尸手段也给专案组泼了一盆冷水。以前,专案组一直寄希望于找到凶手藏匿的人体组织,为此,公安局动用了几乎全部警力,搜遍了专案组能够想到的所有地方。如果系列杀人案的凶手另有其人,如果他也采取范鹏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藏匿他切割下来的人体组织,警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此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根本就没有保存这些人体组织,作案后就处理掉了。
系列杀人案陷入僵局,尽管我们意外破获了另一起命案。真的是太意外了。范鹏之所以能将莉莉的尸体藏匿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莉莉本就身份不明,没人知道她的底细,更没人关心她的死活。要不是因为调查系列杀人案,这具尸体可能会永远不见天日。莉莉到底是谁?来自哪里?真实姓名是什么?甚至连杀死她的范鹏都不知道。他只是根据口音判断她来自东北。
为了完成莉莉案件的结案报告,我和吴迪受命查清莉莉的身份,有可能的话,联系到她的家人。范鹏交代,他杀死莉莉后,把她的传呼机拆了,分散扔到周边的垃圾桶里。莉莉的传呼号他当然记得,但那个号码的入网信息基本是空白,对查找莉莉的身份没有任何帮助。找不到莉莉的联系人,就只有去莉莉生前待过的发廊了。
范鹏认识莉莉是在一家叫“美亚”的发廊。不过范鹏告诉我们,莉莉是一只“飞鸡”。一般相貌平平的小姐只能守在一家发廊里,等待客人挑选或老板分派,不然就不会有生意。而所谓“飞鸡”,就是不固定在一家发廊坐台,有生意时发廊老板会联系她。莉莉在文化街的小姐中算是相貌出众的,虽然没有固定的月份钱,但提成比较高,她有这个资本。
黄昏时分,我和吴迪换上便衣去了文化街。街道两边除了一家挨一家的发廊,就是几家脏兮兮的餐厅、杂货店和出租光盘的小店面。街两侧延展开去,是一连片的平房,多半住户是濒临破产的漠南市冶金公司的职工和家属,还有就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和他们的老婆孩子。
我们并没有直接去美亚发廊,而是先钻进一条小巷看看周围的环境。这个时段,小巷子里进出的人很多,有下班的工人、出门买菜的老太太,以及接孩子放学的妇女,还有许多站在街边无聊地嗑着瓜子的女人,她们就是这条街著名的风景,我们一般都管她们叫“文化街站街的”。转到另一条巷子,风景依旧。
吴迪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儿,我也不喜欢。以前来这里查过几次案子,看多了就不觉得什么了。其实,她们也是一个特殊的人群,合理地存在,也有自己的阶层。你刚才看到的那几个,在这个人群里算是最底层的。你知道她们一次的台费是多少吗?”
“多少?”
“最低五块。这个市场的竞争也很激烈,有时候,她们一天只能拉到一两个客人。而且来这儿找她们消费的人,多数也是打工的,囊中羞涩,从他们身上赚到钱太难了。说这么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们也是一个社会群体,她们的生活状态和思维方式,和我们完全不同。”吴迪指了指东面的巷子,“就在这条巷子里,去年发生过一起命案。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好不容易拉了个客人,这家伙完事后却不给钱。女人不答应,叫来了在附近望风的姘夫。两个男人厮打起来,姘夫把嫖客给捅死了。案情很简单,三个当事人也都很可怜。嫖客是来这儿打工的农民,常年在外,一个人很寂寞。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也是农村来城里讨生活的,老公死了,两个孩子在老家,公婆给带着。姘夫是城里的无业人员,他们最初的关系应该是互相利用吧,女人做这种营生,当然需要找个靠山,他们互相依赖,过着一种畸形的生活。女人平时很节俭,对姘夫却毫不吝啬,供他抽烟喝酒,男人坐牢后,她依然经常去探望他。”
“也许有感情了吧。”我说。
“也许吧。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有一天这个男人能娶她。像她这样的人,内心是惶恐的,在城市里漂泊,没有归属感。她们渴望有一个肩膀能靠一靠,哪怕这个肩膀是用她们的血泪钱换来的。”
“现代版杜十娘吗?”
“她们可比杜十娘命苦。”吴迪的目光扫过人来车往的街头。
是的,就是这样一座城市,充斥着妓女、嫖客、凶手和受害者,而我,生活在其中。
二
美亚发廊在文化街的中段,门面除了一个破招牌,再无其他,连铁门都只开着半扇。我和吴迪走进这家发廊的时候,一个长发及腰的女孩儿从里间迎了出来,拿着把梳子边梳头边疑惑地打量我们:“你们……理发吗?”
显然,她对一男一女走进这种地方感到不解。我也用疑惑的口气问她:“你们这儿理发吗?”
“废话!”女孩儿有几分愠怒,“发廊不理发还能干吗?”
“叫你们老板出来!”吴迪瞪起了眼睛。
话音刚落,从里间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人。“芳芳,跟谁说话呢,这么没礼貌,睡昏头了是不是?”然后满脸堆笑地转向我们,“二位是要理发呀还是……”
吴迪掏出警官证晃了一下:“我来找莉莉。”
老板娘愣了片刻,突然脸色苍白,接着手忙脚乱地给我们让座倒水,又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打发那个长发女孩儿出去买烟。吴迪说:“不用忙了,回答问题就行。最近这段时间莉莉去哪儿了?”
老板娘转着眼珠:“你们只是问莉莉的事?”
“当然只是问莉莉的事。你放心,我们不是扫黄的。莉莉失踪了是不是?”
“具体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啊。”老板娘说,“我只知道她已经有半年时间没在这条街上露面了,我们都想她是不是回老家了。几个月前我还老打她传呼,她都没回。”
“她是哪里人你知道吗?”
“东北人吧。”
“东北哪个地方?”
“那我可不清楚。”
“她来这里时,你没问过她?”
“呵呵,您说笑话呢警察同志。不瞒你们说,干这行的,嘴里没一句实话。即使她自己说她是黑龙江的,谁信哪?别说地方了,她的真名我都不知道。出来干这个,谁会把真名告诉别人?”
“有本地的女孩儿干这行的吗?”我问。
“有,但是少,我带过的基本没有。即使有也是小丫头不懂事的,干几天明白过来,都去外地了。小姐这个行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是不想吃,是不敢吃,以后还要做人呢不是?”
那个长发女孩儿回来了,提着一个大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两包香烟、两听啤酒,还有一大堆瓜子、牛肉干之类的零食。老板娘将两包烟塞到吴迪的口袋里,又撕开装零食的塑料袋往我手里塞:“这位同志贵姓?真年轻真漂亮啊,刚大学毕业吧?真有出息,不像我们,没知识没文化的。”
我刚要推挡,吴迪竟然从那女人手里接过零食袋子递到我手上:“小童,给你你就吃吧。”
更令我意外的是,老板娘塞给他的两包烟,他竟然受之无愧。我忍住火气,接过零食袋子拿在手里,但也只是拿着。
“我和你们文化街派出所的张所长关系挺好,经常一起喝酒。”吴迪从口袋里拿出老板娘塞给他的烟,打开点上一支,架起二郎腿,和老板娘闲聊。
“噢噢,张所长啊,我们也很熟。”老板娘兴奋地接过话头。
气氛缓和下来,吴迪和老板娘东拉西扯,反正都是这条街上的闲事。聊了有十分钟左右,吴迪站起身:“好了,那就不打扰了。今后要是有关于莉莉的情况,麻烦您及时告诉我们,或者她的亲戚朋友来找她,也马上通知我们。”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撕下一页纸,写了一个传呼号给老板娘。
老板娘慌忙拎起桌上的零食袋子要让我带走,被吴迪拦住了:“不带了,让人看见不太好,烟我就装上了。”
离开美亚,来到街上,吴迪长长地出了口气:“辛苦半天了,我请你去吃羊肉好不好?”
“你抽你的烟,还吃饭干吗?”我气哼哼地说。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生气,不过再生气,饭还是要吃的。”他推着我的肩膀往前走,告诉我不远就有一家挺不错的烧烤店。
走了没几步,我的传呼机响了,只有一段留言:“莉莉一直和一个叫燕子的姑娘住在一起,她们关系很好。燕子现在在文化街的艳丽发廊,就住在艳丽发廊后面的四楼801。保密,请多关照本店!”
我把传呼机拿给吴迪看。吴迪笑了:“看,拿了烟,吃了牛肉干,人家才肯告诉我们这些。”
“我知道。”我说,“但我就是看不惯这种做法,我们是警察啊!”
“正因为我们是警察,才要比其他人更懂这个社会,懂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每一类人。教科书上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般情况下是没错的。但在这种地方,你把书上的话当真了,要做个乖宝宝,那你还是别干警察了。”
三
我和吴迪吃了烧烤,又按照老板娘提供的地址去找燕子。燕子就住在艳丽发廊后面的楼上,楼道里很黑,没有灯,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往上走,吴迪牵着我的手。上到三楼时,他附在我耳边说:“这栋楼的二楼死过一个小姐,自杀的。不过你看,那屋子里有灯光,肯定是不知底细的外来人租的,但愿晚上别梦到鬼。”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是在吓唬我,还是说真的。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四楼。完全是运气,居然有人给我们开门。
燕子穿着宽大的衬衣,下面是一条牛仔裤。开门的一刹那,一股浓烈的烟味和她一起迎接我们。吴迪向她出示了证件,让我们意外的是,燕子并没有让我们进屋。她说:“你们是搜查还是传讯,搜查必须要有搜查证,传讯也得有手续。”
我和吴迪对视一眼,吴迪说:“不是搜查也不是传讯,是想向您了解一下莉莉的情况。”
她的脸色变了,咬着嘴唇迟疑了几秒钟:“进来吧。”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陈旧,不过,房间里除了烟味浓烈,倒是异常清洁整齐。燕子应该正在客厅看电视,电视声音开得很低,茶几上是堆满烟头的烟灰缸和几袋零食。两间卧室的门,一间半开着,一间紧闭着。燕子不冷不热地请我们坐下,自己也坐到沙发里。
“你们知道莉莉在哪儿吗?”她的语气中隐隐透出一股焦虑。
“她死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半年前就被人杀了。”
燕子愣在那里,嘴角在轻轻抽动。突然,她跳了起来,但并没有冲向我们,而是直奔阳台,阳台外面一片漆黑。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满脸是泪。“她失踪很久了……”她一开口,泪水再次涌出来,“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但一直有不好的预感,有时候安慰自己,她可能是回老家了。可我心里也明白,她多半是出事了。”
燕子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走过来,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然后到处找打火机。打火机就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我摸过来,帮她点着火。燕子猛吸了两口:“你抽吗?请自便。”
我摇摇头。除了浓烈的烟味,燕子给人的感觉并不太像小姐。她脸上没施粉黛,我估计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六,很清秀。听到莉莉的噩耗时,她表现出来的悲伤让人震动,但即使悲伤,她的举止也是得体的。
“我们在寻找杀害莉莉的凶手。”我毫不犹豫地撒了谎,“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关于莉莉的一些情况。”
“我以为你们已经找到凶手了。”燕子再次小声抽泣起来。
我从茶几上拿过纸巾递给她。吴迪关掉了电视,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平静下来,燕子带我们走进那间紧闭着的房间,在那个同样干净整洁的房间里,我们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莉莉的照片——年轻漂亮,长发飘飘,所有的照片上都笑容灿烂,像一个天真单纯的邻家女孩儿。还有她和燕子的合影,两个姑娘靠在一起,亲密无间。接下来,燕子向我们讲述了她和莉莉的故事,两个女孩儿的故事——与我们的案件无关,但是,却是一份额外的收获——
和大多从事这个行业的女孩儿不同,燕子是少有的来自城市的女孩儿,并且就来自本省。她十岁时,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很快再婚,后妈对燕子不打不骂,但也不亲近。进入叛逆期的燕子受不了后妈的冷淡,一再离家出走,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差,勉强上到高中毕业,她就辍学出来混社会。由于没有什么生存技能,只能到漠南市的一家餐厅当服务员,后来禁不住经常来餐厅吃饭的一个发廊老板的诱惑,便到发廊上班去了。
做小姐就像吸毒,第一次都是愧悔的,但是看着轻而易举就拿到手的钞票,忍不住就会有第二次,然后,金钱把羞耻心一点点吞噬掉,到最后上瘾入骨。
而莉莉是三年前来到漠南市的,她老家在东北的山沟里,据她自己说,那是冬天会冻死人的地方。她只上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父母没有文化,但都是老实的乡下人。她之所以离开,只是因为忍受不了乡下贫穷单调的生活。但即使是在城市里生活,每天晚上做的梦也都是有关乡下的——这是她认识燕子后告诉燕子的。她说,我这一辈子注定了都是乡下人,永远没法改变了。
莉莉刚到漠南市认识的朋友就是燕子。她们起先是在同一个发廊里上班,后来慢慢熟悉了。莉莉一开始住在文化街的平房里,忍受不了周围邻居的指指点点,干脆和燕子合租。
燕子比莉莉大三岁,她们住在一起很融洽。莉莉会做一手地道的东北农家菜,燕子则比莉莉有文化,也更会玩,她们住在一起后,突然有了居家过日子的感觉。燕子说,她讨厌男人,从小到大,她遇到的男人没一个好人。莉莉也有自己的苦恼。她的妈妈生病了,她寄了一万块钱给家里,一下子让村里沸腾起来,都说莉莉在城里做生意挣了大钱。此后,每次莉莉的弟弟打电话来,都会告诉她妈妈的病还需要多少。莉莉就更加卖力地出台,好有更多的钱往家里寄。在燕子看来,这个世界全是假的,只有她和莉莉才是真实的。
她们开始考虑给自己存钱,打算以后去另一个城市,买一套房子,开一个店,干净地生活,就她们两个。就在她们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候,莉莉失踪了……
“莉莉刚失踪的那段时间里,我疯了一样到处找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每天晚上都要抽掉两包烟,我想她……”燕子失声痛哭。
四
3月21日,一夜的沙尘过后,漠南市降下了第一场春雨。
向周副局长汇报了我们的调查进展,下午,我和吴迪再次来到了燕子的住处。开门时,燕子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她迎我们进去,没有敌意,但依然保持着一种疏离。我突然明白,我们和她,不可能成为朋友,虽然她向我们说了那么多,那只是她需要倾诉罢了。
“对不起,燕子,昨晚我骗了你。”我说,“杀死莉莉的凶手已经找到了,我们只是来查明莉莉的身份,好做结案报告。现在,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希望能通过你联系到莉莉的家人。”
燕子坐在沙发里,闭上眼睛,似乎疲惫不堪。许久,她睁开眼:“谢谢你们能找到凶手。我有莉莉老家的联系方式,但我也有一个请求……不要告诉莉莉的家人她在做什么,你们随便编个谎吧,哪怕说她在卖菜也行,好么?”
“好!”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一切顺利,我们在一个旧信封上找到了莉莉的老家住址和村里的电话。临出门时,我对燕子说:“以后不要再干这个工作了,很危险,比如莉莉……”
“我会离开漠南的。”燕子打断我的话头,“我替莉莉谢谢你们,也谢谢你们这次没有把我弄进去罚款。”
我还想再劝她几句,又忍住了,我知道这毫无意义。莉莉的房门在我们身后关上。
下到二楼的时候,吴迪突然停住脚步:“想不想看看这里到底住着什么人?”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说的小姐自杀的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说罢,吴迪就来到那个住户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令我和吴迪大吃一惊的是,开门的竟然是江谦的女朋友秦红。秦红和我们一样惊讶:“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快进来坐啊!”
“你怎么住在这里?”吴迪问。
“这是江谦和别人合租的房子,我今天过来帮他打扫卫生。”
“江谦租的房子?他不是住在他叔叔家吗?”
“江谦上班后就从他叔叔家搬出来了,这里离学校近……你们快进来坐啊,等会儿他就回来了。”
这里的格局和燕子住的房间一样,但十分凌乱。我们进来时,秦红正在卫生间里洗床单被套。对于我们的意外到访,秦红很激动,一定要我们留下,等江谦回来一起吃饭。也不管我们同不同意,她擦擦手就下楼去菜市场买菜。屋里就剩下我和吴迪,我俩都有点儿懵懂——江谦,是我们?还是他?我们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彼此,随时随地都能不期而遇。
“你现在还怀疑江谦吗?”我问吴迪。
“凶案没有侦破之前,我怀疑所有人。”
五点多,江谦和秦红一起回来了,手里拎着大袋小袋。和秦红一样,江谦对我们的到来既吃惊又兴奋。他和秦红一边忙碌,一边告诉我们,和他合租的人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现在在漠南矿业公司工作。虽然知道这条街名声不太好,可毕竟租金便宜。趁着秦红去厨房,吴迪问:“你知道这房子死过人吗?”
“知道啊,就是因为这个租金才便宜的。”
吴迪点点头:“怎么不和秦红住一起?她一个人在漠南市,是不是还要另租房子?”
江谦的脸红了一下:“她和她的小姐妹合租,我们又不是夫妻,住一起不方便。”
吴迪笑:“看不出来,你倒挺正统啊!跟你合租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他倒班,得半夜才回来。”
“和秦红谈得差不多就结了吧,互相照应,也免得和个大男人合租,两个男人住一起有什么意思?”
江谦正在往一只盘子里倒从外面买来的凉菜,听了吴迪的话,脸色突然黯淡了一下,半天才说:“我和我的室友很谈得来。”
我专注地打量着江谦,打量着他清秀而忧郁的脸。他是我见过的最令人难以捉摸的人,从我见到他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他和常人不同,可是,不同在哪里,我却又说不上来。但愿他和我们这个案子无关。
一
每年的三四月份,是中国南方最好的季节,草长莺飞,繁花似锦。但在漠南市,虽然满街的树也抽了绿芽,但依然是一年中最糟糕的季节,动辄会有突然而至的风沙扬尘席卷整个儿城市,所有人只能束手待毙。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漠南市在腾格里沙漠之南,它的一个县区就在沙漠的边缘。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青春过早地被沙尘掩埋,个个皮肤干燥,嘴唇皴裂。每到春天,我都会一边吃着沙子一边后悔为什么要回到这座城市来。
更让我焦虑的,是毫无进展的系列杀人案。专案组将嫌疑范围无限扩大到漠南市的所有人群,动用了大量警力直接或间接地排查,始终一无所获。我们寄予希望的第二现场,也一直没有找到。
方远山一直坚持着受害人—凶手—现场的铁律,从几名受害者入手寻找联系。他的侦破思路与我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和陆树斌探讨的思路是一致的,凶手和受害人,就像买主和商品,肯定有着某种联系。方远山始终认为,凶手和死者是熟人,至少有过一定的交往。因此,他将大量的精力放在了对受害人的研究上。让我非常感激的是,他虽然对我不是特别友善,但在做这些调查时,始终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我和我的家人。
这期间,我和吴迪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我的心情像恶劣的天气一样沉郁暗淡,同时,迫于在同组工作时必须要有的回避,我对吴迪多少有些疏离。他也无可奈何,对我的关心和牵挂只能停留在眼神之间。我们不时会有一些小摩擦——我们彼此都像笼中的困兽,被停滞不前的侦破工作和隐秘的恩怨困扰,烦躁绝望,找不到出口。
工作之余,我会和董菲逛逛街。但我和董菲的关系也因为谢长顺的存在总是有分歧。董菲可能觉得我有些排斥谢长顺,有意不让我和他见面。我有时想跟她解释,我并不是反感谢长顺这个人,而是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违背父母的意愿同居,但想想还是算了,这种事,可能越解释越麻烦。现在,董菲一心一意和谢长顺做生意,虽然辛苦,收入还算过得去,至少比我这个拿死工资的强多了。不过,她的性格却越来越泼辣,动不动在电话里和谢长顺大吵,为车辆的事,为蔬菜质量的事,为各种各样的事,和街头的女菜贩子无异。但我也听说,许多同学因为没有工作,深陷传销旋涡无法自拔。每念及此,我又会感到欣慰,毕竟董菲是靠自己的辛苦赚钱。
江谦和秦红经常约我和吴迪去他们那里聚聚。他在我妈妈当教导主任的学校里担任语文老师,头几节课便受到学生的拥戴,妈妈经常在我跟前提到他,说这个年轻人很不错。但我心里从没有排除对他的疑惑——不是怀疑,是疑惑。
4月的一天,江谦又打我的传呼,说他和同事要去十公里外的黄河边钓鱼,问我和吴迪去不去。那会儿我俩刚参加完专案组的例会,由于案情毫无进展,会议气氛沉重。于是我对吴迪说:“不如我们请个假和江谦一起去钓鱼吧,散散心。”
吴迪一言不发,眉头紧锁。
“去不去啊?”
“汪小童!”吴迪突然停住脚步,怒气冲冲地转向我,“为什么江谦这小子总是找你?他有什么目的?他难道不清楚他自己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排除?我还当他是杀人恶魔呢,他反过来竟然天天粘着你,是追你还是另有目的?”
我愕然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发这种无名火:“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干吗老是和他有说有笑的?你看不出来他是故意找机会接近你吗?”说罢,吴迪竟然不管不顾,撇下我扬长而去。
这是我们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吵架的原因竟然是那个毫不相干的江谦。我独自在大街上站了十分钟,满肚子的火却无处发泄。十分钟后,我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江谦,说我要和他们一起去钓鱼。江谦在电话那头问:“吴迪呢?”
我说:“他在单位忙呢。”
一小时后,我和江谦、秦红以及他的另两个朋友会合,他的朋友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那两个朋友,一个是和江谦合租房屋的王斌,我们见过几次,另一个是王斌的同事,叫黄剑涛。我们在车上很快熟络起来,王斌很健谈,一路都在讲笑话。而我在欢笑之际,总是忍不住要想起吴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是因为案子,或是其他什么?江谦也有些心事重重。他就坐在我旁边,穿着已经起球的黑色毛衣,那双破旧的皮鞋依旧穿在脚上,边上已经补了两三次。
我们穿过一个叫水湾的村子,来到了黄河边上,黄河对面就是省城的地界了。正是沙枣花盛开的季节,黄河边的湾道和池塘边钓鱼的人很多。秦红是第一次钓鱼,很是兴奋。黄剑涛则兴致勃勃地教秦红如何做饵,如何甩线。江谦钓鱼很专业,自己拿了一根鱼竿,甩下线,将一顶草帽戴到头上,安静地坐在池塘边。
因为渔具不够,我拿了一个马扎坐到江谦旁边看他钓鱼。江谦从头上取下草帽,戴到了我的头上。我盯着不时有小鱼蹦起来的水面,问:“江谦,你喜欢秦红吗?”
江谦侧脸看了我一眼,有些惊奇,但似乎又很平静:“我们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一起上学。她从家乡跟我到城里来,我一直当她是我的小妹妹。我们一起吃过苦,算是患难兄妹吧。”
我抬头看看池塘对岸,黄剑涛正教秦红如何摆弄鱼竿。“秦红很喜欢你,按说你们应该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关系啊。”
江谦没做声。
“那……你喜欢我吗?”我问江谦。
江谦猝然转头,他的眼中有一丝慌乱……和惊讶。我们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江谦咬了一下嘴唇,避开我的目光:“我当然喜欢你啊,你这么漂亮这么善良……”
他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我伸手搭到他握着鱼竿的手上:“我来钓一会儿好吗?”
“好!”他慌乱地松开手,鱼竿险些掉到池塘里。
到下午四点多,我们总共钓到了六条鲤鱼和草鱼。黄剑涛提议说,这家池塘的主人是开农家乐的,不如就在农家乐吃了晚饭再回。收了竿,我们把钓到的鱼送到农家乐去做,等吃饭的工夫,就在黄河边溜达。
黄剑涛似乎非常喜欢跟秦红在一起,一直跟在她身后粘着。而王斌则说,他担心农家乐做鱼弄不干净,要在旁边看着。这样一来,我和江谦,黄剑涛和秦红,我们四个人就分成两拨在黄河边散步。
传呼响了,我根本没看,肯定是吴迪。钓鱼期间,他已经呼过我无数次了。江谦看着我:“是吴迪吧?他是不是有急事找你,要不我们回去吧?”
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拉着他坐到前面一块长条石头上:“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过了一会儿,江谦才说:“大学的时候有过一次,但没结果。是我的大学同学,不同年级,当时她大二,我大一,因为都喜欢看书,经常会在图书馆里遇见,就认识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江谦的目光看着远方,就像看着遥远的过去,眼神里竟散发着笑意,“不过,说到恋爱,这应该不算。直到她毕业离校,都不知道我喜欢她。这场恋爱应该只是属于我的,跟她没关系。”
“哦,是暗恋。现在还联系吗?”
江谦的神情又黯淡了:“她在其他城市工作,早就失去联系了。”
秦红和黄剑涛挽起裤脚在浅滩处嬉水,老远都能听到他们的笑声。王斌在岸堤上喊我们,鱼好了。饥肠辘辘的四个人立刻往回奔。等坐到桌边时,四条鱼和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已经上桌。真正的农家风味,我们立刻抄起筷子大快朵颐。
就在我吃完第一碗面的时候,门帘掀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是吴迪。我和江谦怔在那里。吴迪站在门口直直地看着我,神情复杂。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吴迪的声音低沉压抑。
江谦出神地盯着他,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秦红则欢快地把黄剑涛介绍给吴迪:“吴大哥,你今天干吗去了,也不跟我们一起玩,真可惜……不过这会儿正好,都是我们钓的鱼,可好吃了。”
吴迪在我身边坐下,拿过筷子就吃,不再说一句话。我也只有沉默。这顿饭的后半截气氛沉闷,似乎谁都没话说了。
饭后,天色已晚,我们准备打道回府。吴迪是开着局里一辆没有警用标志的车来的。我上了吴迪的车,吴迪喊江谦也上他的车。江谦很听话。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了河滩,沿着一条破旧的乡级公路往市里走。一路上,一会儿是麦浪翻卷的小村落,一会儿是荒凉的山丘。吴迪将车开得很快,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沉默。江谦坐在后面,也沉默。
不经意间,车窗外已是夜色浓重,王斌的面包车应该被吴迪甩得很远了。行驶到一处只有庄稼地、没有人家的地方时,吴迪猛打方向盘,冲到一片玉米地旁停住。我预感到要出事。不容我多想,吴迪已经从车上下来,打开后车门,把江谦从车上拽了下来。
“吴迪,你要干吗?”我冲过去阻拦,可来不及了。他一个左勾拳狠狠地打在江谦的下巴上。我扑上去拉吴迪的胳膊,却被他甩开了。也许,我的阻拦更加激怒了他,他越发暴怒,又一脚踹在了江谦的身上。江谦倒在玉米地的田埂上,轻轻哼了一声,但自始至终没有还手,也没说什么。
吴迪终于住手,站在江谦的旁边大口喘气。我被他这种疯狂的举动吓懵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发火或者沉默?僵持了有十多分钟,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面包车终于赶上来了。王斌、黄剑涛和秦红从车上跳下来,惊讶地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江谦已经踉跄着爬了起来,一身的泥水。秦红赶紧将他扶上车。关车门前,他还回头冲我和吴迪笑笑:“我们先走了,你们也快点儿回吧,别怄气了。”
面包车开走了,留下我和吴迪像两个傻子一样,一个站着,一个蹲着,还有沉默。
二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回到了漠南市。到我家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繁星满天。我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到家里坐一会儿,喝口水。”
吴迪转脸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小童,你……还这么沉得住气?你真的喜欢上那个家伙了?他有可能是变态杀手!”
“应该不会!”我回答,“请你理解我,我正在求证这件事,请你……不要有除了案件之外的任何想法。我们都是专案组成员,都不应该有附加的任何想法,不是吗?”
“专案组成员就更不应该和涉案嫌疑人产生感情纠葛!”
“我没有!”这句话嗓门儿太大了,说完我都吓了一跳。只是,这个吴迪,平时看着挺聪明的,他的智商都跑哪儿去了?他居然以为我喜欢江谦?他的脑袋被门夹了?但我没再解释。他现在情绪激动,我说什么都没用,除非低声下气求他原谅。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错的又不是我。我只有沉默。
我们沉默着上楼。到了家门口,他刚要敲门,爸爸已经把门打开了。
“汪叔叔!”吴迪尽量挤出笑容,“今天下班后我带小童出去玩了一会儿,回来晚了。”一边说,他一边把我推进屋,冲爸爸说了声再见,转身走了。
爸爸狐疑地打量我:“吵架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们只是同事,有什么可吵的?他发神经,你不要管他。”
回到卧室,因为疲惫,我很快睡着了。我梦见了吴迪,也梦见了江谦。梦见江谦时,他的脸始终模糊,我努力想要看清他,却惊悚地发现,他竟然和我曾经画过的那个“厕所旁边的人”融为一体。
我在惊叫中醒来……
第二天,我上班迟到,但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有方远山例行公事般安排了新一天的工作——继续查看案件资料,继续安排各个辖区派出所注意可疑人员动向。我没见到吴迪,没人告诉我他的去向,我也不好问。
一上午我都心神不定,临近中午,周局长突然走进了专案组办公室。“我来宣布一件事!”他阴沉着脸,不看任何人,“市局今天接到投诉,吴迪在休息期间寻衅打人,暂时调离专案组,等候调查。”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周副局长。我的脑子轰的一声……
中午休息时,我逃离了议论纷纷的专案办公室,到街上给江谦打电话,让他马上到大十字路口来见我。
十几分钟后,我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江谦。他看见我,满脸堆笑,而我已经是怒气冲天:“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气,大家只是有点儿误会,为什么要投诉吴迪?”
江谦一愣,笑容还挂在脸上:“谁投诉吴迪了?”
“不是你吗?他已经被调离专案组了,你现在高兴了吧,解恨了吧?”
江谦收起笑容。一分钟后,他拉着我来到就近的电话亭,打电话挨个儿质问,到底是谁投诉吴迪了。从通话里我猜到,应该是王斌或黄剑涛向公安局告了状,他们和吴迪不熟,再加上平时对警察的误解和反感,倒也能够理解。打完电话,江谦无奈地看着我:“有什么办法能挽回吗?让这两个家伙再打电话给你们领导,就说这是误会,朋友间开玩笑?”
我叹了口气:“打电话估计没用,得去一趟公安局,就说都是朋友,喝了点儿酒,有点儿冲动,酒醒了就没事了。这样吴迪大概能免予处分。不过,想回专案组……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了。这件事,吴迪有错,我也有错,要说受连累的是你,真的很抱歉。”
江谦立刻给王斌和黄剑涛打电话,强调事情的严重性,让他们下午就到公安局去说明情况。挂了电话,他沮丧地摇摇头:“昨天就不应该出去,没想到闹成这样……”
“没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这真的不怪你。”
江谦依旧皱着眉头:“给吴迪打个电话吧,他这会儿肯定很难受,把他叫出来,我给他解释一下。”
“别解释了,吴迪已经误会了,这个时候打电话适得其反。”
“为什么要误会呢?”江谦想不通。
我安慰他:“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们领导了解吴迪,肯定知道他不是无事生非的那种人,会帮他说话的,再说,吴迪这么冲动,也该接受点儿教训。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去吃砂锅。”
吃饭的时候,我把锅里的排骨夹给江谦,江谦一个劲儿推让,脸也红了。我冲他笑:“你多吃肉,看你瘦的。”
我相信,小店里的人都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儿。吃完饭,我和江谦并肩走在街上。我离他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劣质烟草的味道,就像乡间的泥土,他的神情也似乎永远凝结着一种乡愁。这些都和吴迪完全不同。吴迪身上永远有一股洗衣粉的味道,那也是都市人共有的味道吧。
我抬头看着天际的流云:“江谦,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我?”这个问题又让江谦为难了,说话有点儿结结巴巴,“什么样的……都行吧。”
我笑:“不会吧,什么样的都行?那你为什么不喜欢秦红?”
江谦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秦红?”
“我看得出来。”
江谦摇摇头:“我准备再存点儿钱就跟她结婚。我们认识五六年了,她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辜负她。”
“可是,如果没有爱,结婚后会幸福吗?”
“婚姻也是责任——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光有爱是不够的。”
“没有爱更不行!”我反驳他。
这会儿,江谦已经渐渐放松下来了,他语气平淡地说:“你们城市长大的人都是这样,吴迪也是这样。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吃过很多苦。我有父母和兄弟姐妹,是叔叔婶婶他们供我上的大学,对我来说,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不光是为我自己生活,也是为他们。我想我的婚姻也应该是这样。”
我不以为然:“结婚都是为了要寻求幸福,不然还不如一个人过。”
江谦不置可否地笑着,也像我一样看着天际的流云。
三
盛夏来临,即使是干旱的西北小城也有一城的绿意,当然还有酷热。这一年,湖南台的《还珠格格》红遍全国,几乎全中国的人都在关注着小燕子的命运。漠南的人们也不例外,每天晚上都要准时收看这部美女帅哥云集的电视剧。与此同时,央视的《新闻联播》也在天天播放长江和淮河流域洪灾的新闻。有着小知识分子情怀的爸爸妈妈每天忙完工作,就坐在电视前,先是揪心着洪灾的救援情况,随后又跟着小燕子和紫薇的命运悲悲喜喜。小燕子我也是喜欢的,但是对于凶案的关注冲淡了我对这部言情剧的兴趣。我每天都在期望破案有新的进展。
令我意外的是,因为王斌和黄剑涛的及时解释,吴迪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可系列凶杀案的侦破一直停滞不前,整个儿专案组一直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吴迪家不在漠南,按照政策规定,他每年都有探亲假。6月底,他便向局里申请,回省城休假去了。莫名的分离让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落寞单调,每天和专案组的同事们做着相同的工作,查看资料、冥思苦想、讨论,却没有任何用处。
这期间,董菲和谢长顺也去外地贩瓜果了,我很难见到她。只是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是在北京给我买了条裙子。我来到单位院子门口,看见她穿着短裤和吊带,染成黄色的头发扎在头顶,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这次见面匆匆忙忙,只来得及聊几句。
我问她:“你还是和谢长顺在一起,没有回家?”
“不跟他在一起怎么办?我没工作,没本事,谁会要我?”
我无言地望着她。
董菲摸摸我的脸:“离开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你们已经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说完,她丢下我走了。
我叹口气,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条白色带暗花的真丝连衣裙。第二天我穿上这条裙子上班,全单位的人都猛夸漂亮。但是过了一天瘾之后,我就不再穿了,我是专案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任务,所以照旧牛仔T恤。
案子毫无进展之际,我也给梁彦东教授打过电话,想请他指点指点。但校方告知他去美国做学术交流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只有江谦经常来找我,他并没有因为此前发生的不愉快疏远我,他的淡定平静,我永远望尘莫及。
可能是怕再有误会,他每次来找我的时候都会带上秦红。江谦也很关心吴迪,曾表露出想去省城看看吴迪的意思。我也想去看吴迪,非常想,但我不想表露我的这份想念。江谦说:“吴迪在省城一定非常孤单。”
我说:“有什么孤单的?回家了,肯定和狐朋狗友玩得不亦乐乎,他那么色,说不定还有美女陪着呢。”
江谦微笑:“你知道他不会的,他那么喜欢你,肯定也非常想你。”
在我的感觉里,江谦是一个非常重情义的人,和那个凶残变态的杀手根本不挨边儿。但吴迪怀疑他,这种怀疑是不是掺杂了个人情绪,我不得而知。
7月7日,一年一度的高考开始,局里的民警都被抽调去各个考点维持秩序,我们专案组反倒清闲下来。作为教导主任的妈妈被迫放下了她热爱的小燕子,每天忙到晚上十二点才回家。清闲的爸爸除了看小燕子,剩下的心思全部放到了妈妈身上,每天接送做饭,像照顾高考生一样照顾着她。随着年龄的增长,爸爸妈妈的感情越来越好,相濡以沫,令人羡慕。
7月8日,我下班回家,看见厨房里有做好的凉面和败火的鸡蛋芹菜汤,爸爸妈妈都不在。我知道爸爸又给妈妈送饭去了,便草草吃了几口,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视机前,等待小燕子的出现。电话响了,我以为是爸爸打电话叮嘱我吃饭。却不是,一声“喂”后,我已经听出来了,是吴迪。
“小童……”
我握着话筒,愣怔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就在你家楼下……我想见你。”
挂了电话,关了电视,我满屋子找,找出董菲从北京给我买来的连衣裙套上,登上细高跟的凉鞋便跑出家门。关上门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忘了拿包和钥匙。
吴迪穿着短袖衬衣、牛仔裤,短短的头发,脸好像瘦了一点儿。看见我的这身新打扮,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穿裙子真漂亮!”
我们进了公园,避开行人,在一座假山后面,我们默默相拥。我靠在他身上,他身上有微微的汗味儿,却如此令人沉醉。许久之后,吴迪松开我:“小童,我们叫上江谦一起去喝啤酒怎么样?”
原来爱情会让一个人变得这样矛盾。他戒备江谦,又不想让我看出他的戒备。爱情,也会让人变得口是心非。我再次环住他的腰:“不好,就我们俩,一个熟人我都不想见。”
“那就去省城我们家,我爸妈都不在,家里只有我妹妹。我们带她去玩一个晚上,明天就回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冲动和幼稚,居然毫不犹豫地跟吴迪上了去往省城的班车。
四
在我看来,省城是一座典型的西北都城,是一个中原和西域文化交汇的城市。满大街都是西域特征明显的回族同胞,即使是汉人的长相也带有鲜明的西北特征,不论男人女人,都是浓眉大眼,男人直爽,女人勤俭。仅一个小时车程的漠南市则完全不同。漠南的特色就是完全没有特色,带着现代工业文明的浓重气息,全城都是没有归属感的人们,人们初次相见时都要问:你老家哪里的?
已经是晚上九点,省城的街头人流如织,这里,比漠南要繁华很多。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好像远离了漠南,便远离了所有的重压。此时,我愿意自己没有任何思想,只想被吴迪拉着,去任何一个地方,做任何一件事。
我们在省城的农民巷吃了冰凉甜腻的灰豆汤,吃了麻辣烫,又买了大筒的冰激凌拿在手里。我们游荡在省城的街头,谁也没提起要去吴迪家里的话。直到晚上十点,我的传呼机不停地响,我才想起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我向父母撒了谎,说单位临时让我到省城递交案件材料,晚上赶不回来了。
我们牵着手穿过中山铁桥。黄河从这个城市的中间穿过,闷热的夏天,这里聚集了纳凉的人们,更多的,是像我和吴迪这样的男女……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忙忙赶回漠南,到局里时,只迟到了十分钟。没有人在意我迟到。我躲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无所事事。方远山忽然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小汪,最近恋爱了?”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他。方远山冲我诡异一笑:“今天早上我接到省厅的电话,说公安部的专家最近可能要来漠南。省厅的同志还特意提到了你,因为公安部的专家问到了你。看来,你和陆树斌的北京之行很有成果!”
方远山的语气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是赞许?不是;是揶揄?也不是。我只能微笑。方远山出了办公室,看着他的背影,我一时茫然。为什么省厅的电话不是打给周副局长,而是打给他?是因为他是专案组的骨干吗?或者,就像传闻中说的那样,方支队长在上面有极硬的背景?
莫名掺杂进来的与凶案无关的一些因素,让我感觉有点儿小小的沮丧。一个上午就这样晃了过去。临近中午,我的传呼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显示的姓名是秦红。我用办公室的电话回过去,拨号的时候心中惴惴,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是喜事。秦红欣喜地告诉我:“小童姐,我要和江谦订婚了!”
我自然是一连串的祝贺。秦红说,希望我和吴迪能去和他们一起庆贺,这也是江谦的意思。
中午回到家,爸爸妈妈竟然都在,饭菜也已经做好。我很奇怪妈妈今天怎么没有在学校。妈妈用埋怨的口气说:“我不能为了学生把自己的女儿弄丢了。”
原来,爸爸妈妈是因为我昨晚没有回家而着急。我小声抗议:“我怎么可能丢呢?”
陪爸爸妈妈吃了中午饭,妈妈才放心地去学校,走时叮嘱我,下班没事就早早回家,陪陪爸爸,不要出去乱跑。我奇怪:“妈,我是警察,你怎么一直当我是小姑娘?”
“不是姑娘,难道你还是男孩子吗?你是警察就可以夜不归宿?”
我无语。妈妈转身命令式地对爸爸说:“你要看好小童,不要让她晚上再出去。”
爸爸笑着答应:“知道啦,你赶快去看你的考生吧,万一出不了高考状元,你又该长吁短叹了。”
一个下午依然是平淡无奇。快下班的时候,秦红又打来电话,说她和江谦在家里做了饭,让我过去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下班,我买了一大袋子水果,坐公交去了文化路江谦租住的房子。敲开门,江谦和秦红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子菜。他的室友王斌也在。
我突然想起:“江谦,这两天高考,你怎么这么清闲?”
江谦解下腰里的围裙,搓着沾了菜叶的手掌:“我今年代的是初三的班主任,要准备高考以后的中考,不忙高考的事。”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有点儿像女孩儿的手。我想起吴迪的手,吴迪的手是骨感的,坚硬而有力。
秦红从身后偎过来,搂着江谦的腰,幸福浸透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我也感觉到了她的幸福,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孩儿的幸福。江谦的室友王斌宣布开饭。我们集体举杯,祝江谦和秦红有情人终成眷属。
江谦的手艺见长,清炖排骨是主菜,剩下的凉拌菜都是清淡爽口的,刚好适合我的口味。天气很热,我平常不喝酒的,但是也忍不住喝了几杯冰凉的啤酒。王斌是喜欢喝酒的人,用大杯倒了白酒,和江谦推杯换盏。秦红则坐在一边,电视里正放着《还珠格格》,她的眼睛都快扎进去了。
小燕子赵薇的眼睛是我见过的女孩儿里最大的,此时正和一帮漂亮的男生女生在皇宫里玩得不亦乐乎。王斌指着电视里一个清朝帅哥说:“这个演员我认识,是我们公司的子弟。”
秦红立即回过头,瞪大眼睛:“真的?”
王斌说:“真的!他是从漠南出去的。”
“不会吧,漠南怎么可能出这么帅的明星?”秦红半信半疑,转过头看我和江谦,似乎想得到我们的回应。
江谦大概对《还珠格格》没多少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桌上的饭菜,并不回答秦红的话。我想他小时候是不是挨过饿,吃起饭来永远那么专注。吃饱了饭,王斌又打开啤酒,我们就着剩下的菜开喝。《还珠格格》一集演完了,中间插播广告。等待的过程中,秦红也加入进来。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儿,不停地和王斌划拳,输的酒自己喝,喝不了就让江谦替。
我们都喝多了。江谦脸色潮红,说话也没了条理。我是最清醒的一个,但也感觉晕晕乎乎的。江谦颤颤巍巍把一个鸡爪子夹到我的盘子里:“小童,再吃点儿,吴迪不在,我们要把你照顾好……”
我看着他,他眼神里的忧伤一如既往,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些人,当你看他的眼睛时,你就知道他把他的人生装在了眼睛里。而有些人,即使他的人生有故事,他的眼神也是空洞的,因为他的故事已经被他遗忘。
小燕子的片尾曲唱完,江谦站起身,摇晃着走到我身边,他的头垂到我的眼前:“小童,你不懂我这个人……你们谁都不懂我这个人,我自己更不懂……”
“你喝多了!”我说。
江谦轻轻点着头,我感觉他快要趴到我怀里了。他继续说:“我可能真喝多了,头晕……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好多时候我不知道该跟谁说话,也没有人跟我说话……小童,你当我是好朋友吗?”
我突然感到一种悲悯,眼前这个男人,就好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弟弟。我说:“当然是……”
江谦终于将脸枕到我的腿上,就像一个孩子太累太困了,将脸枕到母亲的腿上一样。我穿着牛仔裤,但我依然感觉到他的眼泪渗到我的腿上。“你为什么哭?”
“不知道。”他呜咽着,“我只是心里难受……想念许多人,许多事……”
夜色阑珊。王斌在他的房间里鼾声如雷。秦红斜躺在沙发上,脸红如霞,醉态可掬。而江谦则枕在我的腿上,哭泣。我头晕目眩,恍如在梦中,不知道我身边的这些人,包括我自己,都在想什么,都在做什么……
五
狭长而昏暗的楼道,公用洗浴间里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在静夜中刺人耳膜,每一声都让人头皮发紧。走廊灯照在肮脏的墙壁上,投出无数阴影。暗夜的风卷着走廊两侧每一扇门上半垂着的五颜六色的门帘,像群魔乱舞。
我走进一扇无声无息打开的门,房子里一片漆黑。可瞬间,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我的眼前一片白晃晃。接着,我看见了……
凌乱的床,蜿蜒流淌的黑红色粘稠的血液,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我窒息。床上是一具同样白晃晃的女人的身体,上面布满了刀痕。我身不由己,似乎是被人牵引着走近她,我看见了她大睁的眼睛,空洞的眼睛里有鲜血在流淌……
我喘不上气来……
“小童,醒醒……”有人在叫我,使劲摇晃我的身体。
我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屋子里的灯黑着,但电视屏幕还亮着。江谦拍着我的肩膀:“对不起,我压住你的腿睡着了,让你做了噩梦。”
我伸直被压麻的腿,隐约回忆起刚才做过的噩梦,又一阵头晕目眩。转脸看见秦红还在沙发的另一头酣睡,像一只懵懂的小粉猪。
“怎么我们都成醉鬼了!”我笑着说。看看时间,竟然十一点了。我吓了一跳,“这么晚了,我妈要打断我的腿了!”
“我送你回家。”江谦给秦红身上盖了一件衣服,我们俩轻手轻脚出了门。
漠南的夏日,白天虽然酷热,晚上却比较清凉,毕竟是西北的气候。我和江谦并排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江谦问我:“这些天去看过吴迪吗?”
我迟疑一下:“看过。他舒服着呢,天天睡大觉,不用为案子操心。”
“你们的案子……有进展了吗?”江谦小心地问,随后又说,“你不用告诉我啊,算我没问。”
我摇摇头:“告诉你也没关系,因为……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只怪我们无能……”想起案子,我又没了情绪。
“不是这样。”江谦很肯定地说,“这个凶手非同一般,我能感觉得到。”
“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他内心的凶残,他把杀人当成一种……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总之,他是故意去杀人给自己看,或者给别人看。”
“这话怎么说?”
“自从上次亲眼见到赵青被……弄成那个样子,我就想,凶手应该是个疯子,他把杀人当成一种享受,或者游戏——当然,我不懂破案方面的事,乱说的,这只是我的感觉,我今晚喝得太多了……”
“继续说。”我鼓励他,“毕竟你见过最原始的现场。”
江谦摇摇头:“其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我一直怀疑我在厕所旁边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凶手,但他就像一个……一个梦,只在我眼前出现了那么一下,现在连我都怀疑当时是不是真的看到那么一个人了。”
是啊,就像一个梦。多希望这个残酷的连环凶案就是我做过的一个梦,梦醒了,一切如故。
“小童,为什么你要回漠南呢?你原本可以留在北京,或者去其他大城市。”江谦突然问我。 我想了一下:“为什么?因为漠南有我爱的人吧。”
“吴迪?”
“哦,不是,我是上班后才认识吴迪的。”
就在这时,一辆飞驰的摩托车呼啸着从我身旁掠过,我下意识地往江谦那边靠,江谦一把拽住我,把我拉到他的身后。也就是在这时候,我听见身后一声尖利的叫喊——
“江谦!”
我们俩同时回头,看见了满脸泪水的秦红。秦红先是死死瞪着我,突然,她冲到江谦跟前,用拳头打他:“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你喜欢她是吗?你……你为什么不直说……”
我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原来,她一直在猜疑我们,就像吴迪猜疑我和江谦一样。我们四个人,为什么不知不觉间就陷入这样的感情纠葛里了?
“秦红,你听我解释,我和江谦只是朋友而已。”
秦红回头瞪着我不说话,目光里全是怨尤。也许从一开始,她跟我就有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我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任何共通的地方,只是因为江谦才认识。她对我,大概一直就是防备的吧,只是我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身旁突然围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都是在外面乘凉的。我赶紧对江谦说:“你回去跟她解释一下吧,我先走了。”
转身正准备离开,一抬头,我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方远山。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小汪,你们这是……”方远山的目光移到正拉着秦红离开的江谦身上,“这人……怎么看着眼熟?”紧接着,他一副恍然的样子,“这不是‘1·19案件的那个报案人吗?怎么,你们……”
“哦……他是我妈妈学校新来的老师。”我恨不得脚下有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方远山不再继续问,转身走到那辆白色的警用面包车前:“上车,我送你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我慌乱地钻进那辆警车。
一路上,方远山什么都没问,只是在送我到家门口时才说了一句:“以后在外面要多注意一点儿,你是个警察,更是个女孩儿。”
一
7月30日,星期四。
凌晨六点,我从噩梦中被摇醒,看见妈妈站在我的床前。
“小童,又做噩梦了?几年前的毛病,今年怎么老犯?”妈妈无比忧心地帮我擦干额头上的汗水。
“没事。”我坐起来,看看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我不想让妈妈担心,赶紧起床洗漱,换上宽松的运动服出门,传呼机装在运动服的口袋里。
距离上班时间还早,我在家门口的马路上跑了一圈,又进了街心公园,绕着公园的花园慢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出了公园往公安局溜达。走到公安局一侧那条小巷的拐角处,正好遇到瘸腿的小伙子出摊,看见我,老远他就笑了。他的眼睛很细,笑的时候给人感觉就像一朵小花在盛放。我第一次主动跟他招呼:“这么早就出摊啊?”
他愣了一下,忙不迭点头:“是啊,这个月份,经常有人一早就来买水果。”
我停下脚步,在他的水果摊上挑了几个桃子放到秤上。
他看了一眼秤:“五毛。”
我想想:“不对啊,现在市场上的桃子不都六毛一斤吗?我买的这几个,好歹有两斤吧,怎么就五毛钱?你要是这样,那我可不买了啊。”
小伙儿急了,把桃子装进口袋塞到我手里:“那给八毛吧,八毛!”
我拿出一块钱放到他的摊子上:“谢谢你了,不过下次再这样,我可不敢来你这儿买水果了。”
他灿烂地笑着:“不会不会,以后一定要常来。”
我拿上桃子往单位走,忍不住回头,小伙子依然看着我,脸红红的,笑得灿烂而幸福。我不禁想起了吴迪。我们初相识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就像这小伙子一样,像一朵盛放的花。
我在想念中走进单位大院。在外面晃荡了这么久,除了门卫和晚上值班的同志,我依然是第一个到单位的人。我打开办公室的门,收拾屋子,又打了水,然后坐到桌前发了一会儿呆。忍不住,我给吴迪打了传呼。
吴迪的电话马上就到了:“小童,这么早就上班了?是不是又有什么情况?”
“没事,我起早了,就过来了。”听到吴迪的声音,我反倒没话说了,半天才问,“你在家吗?”
“没有,我也在街上乱转,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正在上班的路上。”吴迪说,“正好,我想跟你说件事。你听了别生气,我只是和你商量。”
“什么事?”
“你能不能离开漠南,到省城来工作?”
“什么意思?”我确实很吃惊。
“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如果你有这个想法……如果没有,我不会勉强你的。”
我心头疑惑:“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绝对没有!如果你在漠南工作,我肯定也会在漠南。”
“可你刚才还说要我到省城上班……”
身后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李磊。他没头没脑地问:“谁到省城上班?”
我忙捂住话筒:“哦,我们北京的同学,他以为我在省城上班呢。他们都不知道西北有个漠南市。”然后对吴迪说,“回头再聊。”
挂了电话,李磊一边沏茶一边说:“也是啊,你是名牌大学毕业,同学们肯定想不到你会来漠南这个小地方,最差也该是省城啊。”
我笑笑:“哪能呢,同学闲聊而已,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啊。我一毕业就能进公安局,好多同学都羡慕得不得了呢。”
这时候,同事们都陆续来上班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关于系列杀人案所有能做的工作,我感觉都已经做完了,再要做什么呢?但是,抛却私事,想到工作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总会升腾起一种不安的感觉。那种不安是什么,我隐隐知道,却又无法准确表达。似乎是在等待,而且,我相信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我一个——专案组的所有人都在等待。
我无百聊赖,很想给吴迪打电话,问清楚他早上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怕被进进出出的同事们听见,再引起误会。好不容易熬过十一点,总算快下班了。我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渴望下班,想赶快回家或者到外面去给吴迪打电话。可能是情绪主导了行为,我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李磊看看我:“烦躁啊……”
我“嗯”了一声。
李磊叹口气:“其实我也烦……”
我们都沉默下来。就在这时,李磊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他的脸色就变了,人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在哪儿……也是吗?”
我虽然不知道电话那头在说什么,但肯定是出了大事……我们大家都在等待的事。
李磊重重地挂断电话,回头对我说:“又一起!”
我的脑袋轻轻地嗡了一声。
我和李磊直奔周副局长的办公室。周局正拿着话筒,紧蹙眉头,不时地嗯嗯着,最后说:“关市长,您放心,我们会全力以赴,尽快破案!”
他在接市长的电话?应该是关市长,漠南市政府的一把手。市长打电话关心的案子意味着什么?
挂掉电话,周副局长看着我和李磊:“方远山他们已经到现场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对了,小汪,给吴迪打电话,让他赶紧回来。”
警车驶往漠南市长途汽车站方向。我的心抽搐了一下,那是我姐姐遇害的地方,是我走路也想绕开的地方。
依然是一处平房,破旧的砖铺巷道里浮着一层夏日的灰尘,巷道一头是恶臭的公共旱厕,在酷热的中午散发着呛人的味道。巷道中的第三个门前围了一大堆人,辖区民警在平房的大门四周用白灰画警戒线,一边大声喝斥着让围观的人后退,但收效甚微,人们依然固执地围在那里——白天淡化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
我们挤开人群走进去。那一刻,我听见一个粗鲁的男人大声骂出一句脏话:“警察都是吃屎的吗?”然后人声嘈杂,全是对系列凶案的议论和对公安的指责。
我咬着牙,走在周副局长身后。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想象出他那张铁青的脸。
二
走进院子的一刹那,我突然看见了江谦。他站在院子中央,像一只垂死的鸟,失魂落魄,面无人色,对我们视而不见。周副局长大步走到江谦面前停住,转头问院子里的民警:“这个人是……”
“他是死者的未婚夫。”
“什么?”我惊骇地叫出了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江谦。他从垂死状态中缓了过来,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恰似看见了亲人一样,突然间失声痛哭。他一边哭一边慢慢走向我,伸出瘦长的双臂,仿佛在等待我的拥抱。他的手掌上有血迹。
我情不自禁迎上去,却被身边的方远山一把拉住:“汪小童,不要走近他!”然后,他走到周副局长身边耳语了几句。
周副局长诧异的目光从我和江谦身上扫过。我知道自己刚才又失态了。再看江谦,方远山那一声呵斥后,他的痛哭变成了抽泣,准备靠近我的身子瞬间萎缩。
“这个人……”周副局长指了指江谦,“他应该是上次凶案的报案人。汪小童,你和他是在办案过程中熟悉的吗?”
我无言地看着周副局长。事态的发展早已超出我的控制范围,让我陷入了无法自圆其说的境地。但此刻,这对我来说还是次要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秦红出事了。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又是我熟悉的人?这难道仅仅是巧合?我的脑中一片混沌。
“汪小童!”周副局长狠狠瞪了我一眼,快步进了现场。
“哦……”我如梦方醒,赶紧跟在他后面。
简陋的平房里,即使在阳光炽烈的夏天也显得有些阴潮。依然是我熟悉的结构,两间套房。现场应该是左边的屋子,浓烈的血腥味从那里扩散出来,像隐形的魔鬼在空气中飘荡。
吴迪还没到,我们现在进入现场,也只是进行一个大概的了解。陆树斌从他的大包里拿出几双鞋套分给我们。周副局长对我说:“先拍照吧,等吴迪勘查完痕迹再拍一次。”
进了那间屋子,我一眼就看见了秦红——赤身裸体的、已经死去的秦红。屋外的阳光透过紫红色的窗帘缝隙投射进来,宛如一把明晃晃的刀横在她身上。她的脖子上有被利器深深划过的伤口,粘稠的血液顺着脖子流到身上,流到床上,流到地上,就像一条绛紫色的缎带。这是我曾经熟悉的秦红,她的身体匀称而健康,即使已经死去,皮肤也像藕一样润泽。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她的身子搭在床沿上,浑身鲜血淋漓,两条腿夸张地大张着……
除了陆树斌,周副局长和方远山他们也都不禁转过了头。陆树斌对我说:“小汪,拍一下尸体,然后盖一下吧。”
我咬住牙,举起相机,先用短焦连续拍摄秦红的整个儿身体,然后从旁边破旧的沙发上拣了一件衣服,轻轻盖在秦红身上。就在我看见秦红大睁着的双眼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喷涌而出。
“小汪?”陆树斌看着我,那目光中有疑惑,也有一丝关怀。
方远山叹息:“小汪,你认识她,对吧?”
我点点头,抽咽着说不出话。
周副局长说:“好了,把相机给老陆,你先出去吧。”在我要出门时,他又叫住我,“到外面别闲着,抓紧把那个江谦的笔录做了,现场直接控制吧。”
院子大门紧闭,隔绝了外面好奇的目光。两名民警站在江谦身旁,江谦依然像垂死的鸟一样蹲在地上。看见我走出来,他抬起头,面如死灰,嘴唇颤抖:“小童,是秦红……”
我身旁站着一位警戒现场的民警,我不认识,应该是辖区派出所的。他走过来,把江谦推到院子角落里,又找了一把积满尘土的小板凳,拍了拍,示意我坐。我坐到板凳上,揉一下太阳穴,稳住心神,对那位民警说:“我们给他录个口供吧。”
辖区民警严肃地对江谦说:“我们现在要对你进行一个初步询问,好好配合。先说你的名字、职业。”
江谦哽咽着报了自己的姓名、职业、年龄、和受害人的关系,辖区民警记录完毕,我对江谦说:“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昨天晚上……”江谦艰难地开了口,“秦红在文化街我的住处待到十点,我送她回来的。和她同室的女孩子不在,听说回老家去了。我在秦红这儿坐了会儿,大概二十分钟吧。这中间我和她商量什么时候陪她回去一趟,看看她父母,还要定结婚的日子。然后我就回家了。今天早上我正常到学校上课,学校发了西瓜。因为我早上只有两节课,就早早出来,想把西瓜带给秦红。我大概十点四十从学校出来的,坐三轮车。我一进来,就看到……”江谦声音沙哑,“和上次看到的一样,满地是血……可是,小童……”江谦抬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无助,“为什么……是秦红?”
我无法回答。旁边的辖区民警问:“你手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江谦伸出双手看了一眼,双手微微颤抖:“我摸了一下她的脸……她的脸上还有一点儿热度。”
我看着他手上的血。那是秦红的血啊!那个一脸红扑扑的女孩儿,虽然有点儿小心眼,有点儿小脾气,但一直都是善良的、美丽的。我想起她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现在,她冰冷地躺在我旁边的屋子里,像一只被上帝遗弃的羔羊,死了,而且死得惨不忍睹。
“你昨天晚上回住处是几点?”我问江谦。
“十一点多吧。”
“只有你一个人吗?”
“王斌上大夜班,今天早上六点才回来。”
“你们照面了吗?”
“没有。我听到他开门的声音,那时候我还没起。”
“早上到学校后,直到你去找秦红前,没离开过学校吗?”
“带学生跑操算离开学校吗?”江谦有点儿迟疑,“就是早操的时候带学生出去跑了一圈,接着的头两节课是我的,上完课后我才离开。”
我的问话到这儿就结束了,但辖区民警还有疑问。他问江谦:“受害人是你的未婚妻,但你们并没有住在一起?”
“我们都是农村长大的,农村都是这规矩,而且订婚的事还没跟家里说。”
“你们认识几年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我们是老乡。后来我来到漠南,她也来漠南打工。”
“你上了大学,有了工作,还喜欢她吗?你不嫌弃她是农村女孩儿,没有文化?”
辖区民警的问题个个切中要害,我只有默默不语。江谦回答:“没有,我从来没有嫌弃过她,我只是觉得我配不上她……”
“配不上?你们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你还说你配不上她?”辖区民警一副难以置信的语气。说老实话,如果不是我早就认识江谦,我的反应估计和那民警也差不多。
方远山从里面出来了,对江谦说:“按规定,你要跟我们回局里接受询问。”
两个民警一左一右,架着江谦往警车的方向走。江谦突然挣扎了一下,拼力靠向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个动作让江谦猛地停住脚步。他咬着嘴唇,但不再挣扎,任由两名警察把他推上警车。上车前,他回过头冲我喊:“帮我去看看我爸妈,帮我……”
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
吴迪是下午一点半赶到凶案现场的,他从省城包了出租,用了最快的速度。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眼泪又忍不住了。“吴迪,是秦红……”
“什么?”吴迪同样震惊,“那江谦呢?”
“被带到局里去了。”
吴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吴迪的到来,意味着正式的现场勘查开始了。没有人要求我再进去,我也没有这个勇气,只有站在院子里发呆。
这里的环境和上次凶案发生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杂色的砖和石板铺地,五六平方米的院子中堆放着各种杂物,呈“7”字形的两间平房,原主人应该早已搬离,房子出租给秦红这样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人居住。
坚硬干燥的砖石地上没有明显的脚印,只有在门口的地方有几滴血迹。是凶手留下的呢,还是江谦从屋里出来时,身上沾了血迹?或者不用再怀疑,凶手就是江谦?
是的,凶手就是江谦!“1·19”案发时他就在现场,然后他虚构了一个故事、一个模糊的“影子”来迷惑我们。他有意接近我和吴迪,让我们放松对他的戒备,接着,他又拿身边最熟悉的人开刀——是他,杀了秦红。
我一边在院子里踱步,一边胡思乱想。一个小时后,周副局长第一个从屋里出来,他的身后,两名警员抬出了秦红的尸体,再后面,是陆树斌、李磊和吴迪……
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冲过去掀开担架上那块淡绿色的尸布,再看一眼秦红。吴迪冲我轻轻摇了摇头,我停住了向前的脚步。
三
1998年发生在漠南的第三起切颈命案,再次震动全城,不单单是震动,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慌和满天飞的谣言,当然,还有对警方的不满。
警方在接到报案的第一时间,立即命令离现场最近的派出所和巡警就地排查所有可疑人员,但一无所获。案件侦破再次回到老套路上,通过对受害人外围关系的排查来寻找凶手。
在详细了解秦红人生经历的过程中,我得知了一件让我小小震惊了一下的事情——就在江谦去外省读书的时候,秦红还交过一个男朋友,是她打工餐厅的川籍厨师,两人有过短暂的同居关系,不久这个厨师就去了外地,再没有回来过。专案组得知这个线索,迅速和厨师老家的警方取得了联系。那个厨师叫贾世友,三十岁,在家有老婆孩子,因为一个人孤身在外,有几次和他人同居的经历,秦红是其中之一。
“7·30”案发当晚,省公安厅的刑侦专家赶到漠南,对现场和尸体进行了二次勘验。漠南市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袁立人也亲临现场,和周副局长一起指挥勘查。由于省里的专家在场,专案组的同志只有方远山、李磊、吴迪和陆树斌等人陪同勘验。我和其他同志则连夜准备案件汇报材料,给公安部刑侦局发传真请求援助。
专家们的勘验结果与专案组一致,认为“7·30”案和“1·16”、“1·19”案可以并案。现场发现了沾满血迹的棉线矿工作业手套、两只塑料袋,没有发现凶器;行凶手段依然是切颈,受害人因失血过多死亡;现场留下了凶手的指纹。但是——
与前几次大不相同的是,凶手没有虐待受害人,也没有切走人体组织,而是在切颈后受害人无法发声的情况下,对她实施了强奸——陆树斌在秦红的体内发现了精子。也就是说,这一次,凶手用强奸的方式,代替了前几起凶案中对受害人身体进行切割的行为。
在此我要说明一点,1998年,DNA检测技术还没有广泛运用于刑事科学领域,检测到精子只能说明凶手的确是男性。当时,只有指纹、脚印、血液才是最有力的痕迹证据,然而我们在案发现场提取的凶手指纹,因为指纹数据库的不完善,也因为无法联网比对,所以也是毫无用处。
在我以后的刑警和律师生涯中,我最大的感触就是,科学技术的进步,才是防范犯罪、打击犯罪最有效的途径。漠南系列切颈杀人案的凶手之所以能长期逍遥法外,与当时社会管理和刑侦技术的落后密切相关。
综合以上证据,江谦与那个和秦红有过同居关系的贾世友成了最大的嫌疑人。案发时贾世友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局里连夜发传真给贾世友户口所在地警方,请他们协助寻找。
而江谦,这一次再也没有办法、没有理由将他排除在嫌疑人之外。第一,江谦是同一系列案中连续两起凶案的报案人,如果这仅仅是巧合,那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第二,“7·30”案的受害人秦红是江谦的未婚妻。值得推敲的是,秦红在受害时受到了实质性的性侵犯,但没有遭受切割,这个特殊状况可能的解释是,受害人是凶手的未婚妻,所以凶手在作案手段上也发生异常。
案发第二天晚上,专案组对江谦进行了初次讯问,主审是方远山,李磊协助,周副局长和其他专案组的同志以及省公安厅的刑侦专家都在隔壁的监控室旁观。
讯问江谦前,我被周副局长叫到了办公室。周副局长脸色憔悴,像刚刚大病一场。我的鼻子酸了一下,在这个专案组里,他比谁都操心,比谁压力都大。我默默坐到他斜对面的沙发上。周副局长扔掉手中的一沓卷宗:“小童,你爸爸身体怎么样?”
我一时茫然,不知道他怎么会认识我爸爸,而且还叫我小童。在公安局里,除了吴迪,哪怕是陆科长都叫我小汪的。
周副局长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加入专案组吗?虽然你是名牌大学毕业,但没有任何实战经验,我当时可是顶着别人的非议点了你的名。这里面掺杂了私人感情啊……我在矿业公司公安处待过,不但和你父亲认识,还是非常好的朋友,那时候你还小。后来进了公安局,工作越来越忙,和你爸爸联系就少了。你爸爸是很孤傲的人,他可能以为我当了官,有意疏远他,我也不愿意解释。你姐姐被害后,案件迟迟未破,我自感对不起你父母,就更不敢和你父亲联系了。你进了咱们公安局之后,我和你爸爸达成默契,不让你知道我和你爸爸的交情,这样你的压力会小一些。但是孩子,我一直关注着你,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不顾非议,点名让你进专案组。我想让你完成你的心愿,也让你的父母得到一些安慰。”
原来如此!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周局……”
“你应该叫我周叔叔,当然,在局里这样叫是不行的……”周副局长目光慈祥,“你要明白,身为警察,尤其是一名刑警,我们面对的每一起命案背后,都有一个家庭不愿触碰的隐痛。你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面对,就凭这个,你就有资格进入专案组。”
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可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到目前为止,我们漠南市所有的警察都辜负了全市人民,尤其是受害者家属的期望。你不要太自责,但是,你现在需要向我说清楚你和江谦之间的关系……”
半个小时后,我从周副局长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心情起伏,但也释然了许多。
四
根据方远山的意见,鉴于我和吴迪与江谦有过密的交往,又有众多的省厅专家旁听,为慎重起见,这次讯问我们两个应该回避。作为专案组的成员却要回避讯问,我是有充分心理准备的,这和周副局长之前跟我的谈话不无关系,但是对于吴迪,却是明显的打击。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服从。
大家都准备讯问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俩。我知道他此时心里有多难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我关上门,走到他的座位旁,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回过头冲我笑笑:“我没事。”
我们执手相望,能感觉到彼此心情的沉重,互相信赖是我们此时最大的安慰。吴迪摇头叹息:“秦红……我真的不敢相信,竟然会是她。”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突然间,我感觉到这个我所爱的男人人性中善良的光芒。此时,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得失,而是受害人。
“这个该杀的江谦!”他恨恨地说,“对秦红他也能下得去手?”
我沉默无语。
吴迪看着我:“这时候你还不相信他就是凶手?”
“我不知道,一切看证据。”
“如果他死不承认呢?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还把他当朋友,我竟然把你丢下一个人回省城,现在想想都后怕。”
我走到窗前,向外面张望。局里其他同志早已下班,专案组对江谦的讯问也应该开始了。结果是什么,我没法估计。“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说,“这样等着,真让人着急。”
吴迪立刻赞同。我们从单位后面的一个小门出来,像贼一样溜到了外面的马路上。我问吴迪去哪儿逛,他说:“我们去文化街吧,去江谦住的地方。”
我吃惊地看着他:“你确定这时候没咱们的人在哪里?万一被其他人知道,不是自找麻烦?我们现在可是都在避嫌呢。”
吴迪迟疑片刻,还是说:“见机行事吧。”
我们打车赶到文化街。正是落日熔金的时候,这条脏乱的,聚集了民工、小商贩和妓女的街道上同样有着俗世的繁华。我们在街边的一家小店里要了砂锅。吴迪给我夹砂锅里的排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江谦,我也曾经给他夹过砂锅里的排骨。那时候,他对我说:“你和吴迪要好好的……”
现在我和吴迪的确很好,他却成了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身陷囹圄。我又想起他和秦红宣布订婚的那晚,我们都喝醉了,就像梦中一样,那些情景遥远又清晰。
吃完饭出来,天已经黑了。我们去了江谦住的那栋楼。
盛夏的晚上,人们大多会在外面纳凉。可此时,不知道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我觉得今晚在外面纳凉的人似乎少了很多。凶案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恐慌是可想而知的,这是一座小城,几乎大半的人都会知道昨天又发生了凶案,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昨天的凶案,并且在谈论的过程中加入更恐怖的想象。
江谦住的那栋楼周围并没有任何被警方布控的迹象,这未免让我有点儿失望。按理,对于这样重大的案件,警方应该在第一时间对嫌疑人的住所进行监控,可我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突审江谦上,希望能毕其功于一役,却忽略了一些基础工作。
如果江谦不是凶手呢?那么此时真正的凶手在做些什么?逃离?藏匿?或者根本不用藏匿,因为他相信警方找不到他……一路胡思乱想着,我跟着吴迪上了楼梯。突然间,我又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如果江谦真的是凶手呢?我为这个想法打了个冷战。我曾经离他那么近,而他却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吴迪没有去江谦的住处,而是上到四楼,敲响了燕子的房门。门开了,燕子探出半个脑袋,头发凌乱,神情惊慌。我意识到,她有客人。果然,她小声说:“对不起,我家有人!”
“找你有点儿事要问,你打发他走吧!”我温和但不容置疑地对她说。
“先进来吧。”在我们进门的一刹那,燕子关掉了客厅的灯,“你们到阳台等等好吗?”
我和吴迪进了阳台。燕子走进卧室,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少顷,又是开门的声音,一个黑影老鼠一样蹿出卧室,然后是跌跌撞撞的下楼声。燕子从卧室出来,开了客厅的灯。虽然强自镇定,但我依然感觉脸红……和瞬间升起的厌恶。
燕子也难掩慌乱。她请我们坐下,要去倒水,被吴迪沉着脸制止了。我开门见山地问:“燕子,你认识二楼住的江谦吗?”
“江谦?”
“高高瘦瘦的,在学校当老师。”我提醒她。
“哦……”燕子点点头,“认识。”
“熟吗?”
“算熟吧,毕竟楼上楼下住着,老碰面。他……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一眼吴迪。吴迪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我们今天是执行公务。刚刚的事我和汪警官就当没看见,现在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不要提问题。”
燕子叹了口气。我放缓语气:“不要怕,我们也只是了解一些情况,和一起凶案有关。”
“不会和杀人狂有关吧?”
“什么杀人狂?”吴迪问。
“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说漠南的杀人狂,警察天天在文化街上转,我们……”
“不要乱猜测,那都是些没根据的传言。”我打断了燕子的话头,“你和江谦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燕子想了想:“应该是在认识你们之后吧,他刚搬到这里不久。”
“他主动找的你?”
燕子迟疑了一下,甩了甩额前的头发:“刚开始的时候,他在楼道里见到我,只是跟我笑笑,后来,也就是上个月,他晚上来找我……消费。”
“什么?”我和吴迪异口同声。
燕子对我们的惊讶不以为然:“消费。就像刚才那个男人一样,他掏钱,我服务,你们懂。不过,就那么一次,而且实际上,到最后什么也没做成,只是聊了一会儿天,从那以后就熟了。”
“什么也没做?”我问,突然感觉自己脸上发热。
吴迪咳嗽一声:“为什么什么都没做?他不是来消费的吗?”
“是啊,后来他又改了主意,他说他不行。”燕子给自己点了支烟,“他这个人很好,非常好的人——你们不是朋友吗,应该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朋友?”我问。
“他说过呗。”燕子淡淡地说,“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个人很奇怪。虽然我们聊得比较多,但我还是不太明白这个人。”
“你们一般都聊什么?”我追问。
“这怎么说呢……”燕子困惑地看着我,“就说他消费那次吧。应该是一个月前,中午我出去买烟,在楼道里碰到了他。他走得很急,不小心撞到了我,差点儿撞到我的头,吓了我一跳。他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儿说对不起,我都觉得他有点儿小题大做了。就在那天晚上十点多,他突然来敲门,我当时一个人在家。他站在门口,先是问中午我有没有受伤,后来又要借水壶,说家里的壶破了,没法烧水喝。我就让他进了屋,还给他倒了杯水。坐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能不能给钱,他也消费一下。本来我想立刻翻脸把他骂出去的,但又一想,男人不都一样吗,况且那段时间我也没什么生意。于是我告诉他,我要价很高,要是包整晚的话要三百块钱。其实,我们一般只收一百块……”
燕子说起她的生意的时候,不知道是忘记了我们的身份还是已经习以为常,竟然毫无顾忌。
“他当时就痛快地答应了,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我当时很惊讶,三百块钱可是一般人一个月的工资啊。不过交完钱,他却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我就关了灯,把他领进卧室。我们躺到床上,他一直没动静,后来我主动,折腾了一阵子,他却不做了,说干脆说会儿话吧。我们就躺在床上聊天,聊了半晚上,我们就都睡着了,到了第二天,我们成了朋友。”
我和吴迪面面相觑。我问:“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燕子又点上一支烟。她的烟瘾很大,尤其在说话的时候,会一支接一支地吸。“他说他想结婚,但是以前没有谈过对象,内心对婚姻有些恐惧,怕对不起未婚妻,所以想在我这儿先试试。”
他想试试?他想试试……我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突然想起梁彦东教授的话:“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有性心理障碍的人……”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伴着一阵接一阵的隐痛。在此之前,我对于江谦的悲悯心可能完全错了。江谦就是一个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人,我一直知道这一点,但是我却同情他,把他当成朋友……
“是啊,但没试成功。”燕子继续说,“所以我说,这个人很奇怪。”
“他还说什么了?”
“我们互相说了些各自以前的经历,他说了他少年时的一些事——”说到这儿,燕子突然停住,用手拖着腮帮。
我追问:“他少年时候的什么事?“
燕子将抽了一半的烟摁到烟灰缸里:“也没什么,就是小时候淘气的事。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农村的事都觉得新鲜。”
我知道燕子撒了谎,但是撒得从容不迫。我有点儿犹豫是不是应该马上戳穿她的谎话。燕子这种人,如果她不打算说实话,就会用另一个谎话代替。除非我们用强硬手段,但那又是我最抵触的,我真的不想像吴迪或者其他人那样,用卖淫的事威胁她。
就在这时,我的传呼响了,是李磊的留言:“速回局里,江谦认了!”
(未完待续)
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 伟
绘图/芥 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