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东
第一章
接到电话说我爷爷死了,我的第一反应像听了一个冷笑话。原本一出生就有11个长工,300亩田产,和一片上千平方米的四合院的爷爷还是死了。他从小饱读诗书,老师是从很远的县城请来的。他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大地主的继承人,凭着他的聪慧,既可能读出一官半职,又可能像鸡生蛋蛋生鸡那样繁殖出更多的田产和长工。可惜他并没有生在像小说里描绘的那种盛世王朝,1952年,一颗子弹迎面飞来,擦着耳朵,射向他身后那一片绿油油的稻田。
救爷爷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弟弟。他的弟弟当了一个小组的组长,看上去没什么权力,实际上权力大得吓人。也许你会好奇,为什么他的弟弟不是他的同谋?并连带一起吃枪子儿?关于这一点,我也好奇得很。我听老一辈人讲,他的弟弟当初没有任何财产,但比长工的悲惨遭遇要好很多。所以,翻身解放后的弟弟,以显赫的贫农身份来打倒骑在他头上敲骨吸髓的大地主哥哥时,他动了一些手脚,提前把他的房子分配给长工、佃户,以及从下河逃荒上来的流浪汉。至于田产,也做了类似处理。好在我们堰流溪那地方,地处川陕交界的深山,我们姚姓又是一个大家族,大家睁只眼闭只眼,我爷爷才侥幸保住一条小命。但他吓得不轻。他作为大地主的帽子再也没有脱下,一直戴进了棺材。
爷爷总算死了。这话本不该由我说,我只是替别人说出来。对我而言,他活着还是死去,跟我一分钱关系都没有。如果非要认真地想一想,我觉得他也可以活得长一点,毕竟,他活得长一点,我便有理由认为,我也可能活得长一点,听说,基因决定寿数。但反过来想,像他那样活得太长,也真没啥意思。吃饭不香,睡觉不实,整天恍恍惚惚,哼哼唧唧,既耽误我爹我娘还有我幺爹生产,又哗啦啦地白花了钱。最要紧的是,只有他死了,许多事情才有了断,许多计划才能实施。
我去给老板请假,说我爷爷死了,不得不回去。他说回去就回去,说啥不得不?我说我不想回去。他说我也不想你回去,一周时间够不够?我说三天就可以了。老板很满意,隔着老板桌甩给我一只中华烟,又假模作样地安慰了几句。
我又去隔壁敲门,敲了两下就推门进去,里面有三架高低床。诗诗睡在靠门的下铺,她睁开眼睛发现是我,立即抬头,警觉地扫视了一下熟睡的姐妹们。我俯下身子,悄悄说,我爷爷死了,不得不回去。她睡意迷蒙,愣了一下,问,好久回来。我说三天后。她说你一定要回来,不准骗我。我差点笑出了声。趁她一把薅过我的头吻我时,我朝最里面的床上望了一眼,那里睡着19岁的贝贝。但我不能走过去。其实,我想告别的是贝贝。算了,我想,回头发条短信给她。
从魔指阿娇洗浴城出来,太阳明晃晃的,热乎乎的,不敢直视。难得重庆有如此好太阳,也许太阳一直都好,只是我整天像幽灵一样地躲在洗浴城昏暗的房子里。
坐上长途大巴,我知道接下来的漫长行程,走完高速,接着是颠簸的省道。到了县城再转车。到了乡镇,再打摩的沿机耕道进村。一路顺利的话,至少6个小时。
我眯着眼,似睡非睡。总感觉我爷爷的脸浮在我眼前。他始终笑盈盈地看着我,一句话不说,像一饼模模糊糊的向日葵。他好像有话要说,好像要纠正我那句“不得不回去”的说法,好像要说你早该回来的:临终前,我有几句话要给你,可惜,你没机会听到了。我应该理解他,我是他唯一的希望,也许他没有希望我,但我毕竟是他一个大地主唯一的继承人。他也许看出我的迷惑,关于人生的,过去、当前和未来。他活了一辈子,93岁啊,快一个世纪,经历了许多事,在生命最后,总该给我一两条真理。他没给我留下任何财产,也可能给我留了一些,但我不想要。我和他有隔膜,我和我的爹娘有仇恨。他唯一能给我的是他的真理,他不该把那宝贵的真理毫无意义地带进坟墓。
实话说,我从不想我爷爷,他死了才突然去想。我现在发现,他不坏。我没有见过我奶奶,听说奶奶长得可小了,小眉小眼,小身板,像个袖珍姑娘。她生完三个儿子不久就走了。她的三个儿子好奇怪,我大爹浓眉大眼,又粗又短,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老二,我爹,眉清目秀,标致极了,在我们老家,人人都说他是个人精儿;老三,我幺爹,像只瘦猴,一年四季病病秧秧,一看就是个可怜人。我爷爷当他们都是宝,凡事,一碗水端平。我奶奶那么早就死了,他都没去找个女人过活。麻柳溪的王寡妇对他那么好,帮他洗衣做饭垒田坎,威逼利诱,他竟死活不干。他总觉得那是一个阴谋,是一个陷阱,但他从不说破,始终笑盈盈地,稳操胜券的样子。我爷爷是我们村里唯一会写对联的人,唯一会刻私章的人,也是唯一会写碑文的人,但他从不写碑文,他只写过一副对联悄悄给我看,那时我上小学,正学毛笔字。他写完就揉成一团,又找来撕了。后来,很多人用起私章,他也只雕了一颗,雕的是我的名字,他知道我不是家长,那私章不会派上用场。我记忆最深刻,也是我唯一感激我爷爷的那一次,是我爹打我。我经常挨打,挨打的理由千奇百怪,信手拈来,就成百上千:我拿死耗子逗狗,结果耗子狗吃了;我用力锄草,却把一棵核桃树拦腰锄断;我想用酒瓶装蝌蚪,于是把白酒腾到煤油瓶里去了;夏天,我和我家水牛一起走进十多米深的水库中央耍水……我爹,包括我娘,动辄把我像拎鸡儿子一样拎过来,一脚踢在我的腿弯里,命令我好好跪着。好好跪着,就是要膝盖触地,腰杆挺直,目不斜视。一开始,我挂着眼泪鼻涕,规规矩矩地受罚,后来我就不干了,尤其在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由不得他们想拎就拎了。我跑,跑得虎虎生风,他们跑不过我。我不回家,除非他们隔着田坎或河沟,向我发誓不打我。我一跑就是一整天,晚上不回家,天气好的时候,我躲在河沟的树荫里,夏天的河沟其实很舒服,有月光,蝉鸣,还有张灯结彩的萤火虫。冬天,我去同学家里睡。我偷各种可以偷到的东西,黄瓜,钱,包括邻居家的精巧的扳手。可以想象,我的成绩有多糟,数学常常是鸭蛋。
有一次,我爹又在我腿弯踢了一脚,我正要开跑,他一把攥住了我,我用力一挣,他的手里只捏着一截袖筒。在冲出门口的一刹那,我娘提着猪食桶进门,她赶紧拿桶堵住我。接下来,你断然不会想到,他们会把我按住,双手反剪在背上,我的头蹭着地,地灰扑向我的脸,有的进了嘴巴。最恼火的是进了眼睛,痒得难受,可我抽不出手去揉,直到眼泪将它们带出来,我才好受一些。在我爹骑在我身上压住我的紧要关头,我娘赶紧找来一条崭新的牛鼻绳,他们合力将我牢牢地捆住,再把我吊在门口的横梁上。我爹的眼珠充满了血,比刚刚割出来的猪卵子还要血腥可怖。我以为他们要杀我,像杀猪那样开膛破肚。但我没有嚎叫,倒是不争气的眼泪不住地打转,滑落。我不想流泪,可是忍不住。那是我人生最黑暗最悲惨最绝望的一天。我看到我爹作为主谋的阴险和伪善。当我像一条腊肉一样在风中挣扎时,我爹找来竹条,细心地用镰刀剃掉枝丫,待光滑到像一根皮绳时,他便绕着我抽,抽腿,抽腰,抽屁股。有三次,那竹梢翻山越岭跳到我的脸上,差点跳进我的眼睛。每抽一下,我爹会问一句:
“你为什么给我整零分?”
“你羞不羞?”
“你是猪吗?”
“你为啥不给我好好念书?”
……
我一句话不说,我憋足了力气,估计脸涨得通红,我恨不得借愤怒的力量,使我的眼珠子冲破泪水的密不透风的包围,像子弹一样射进我爹的心窝。
一贯不说话的爷爷,一贯笑盈盈的爷爷从坡上回来。从他的表情看,他一定是被吓住了。他看了我爹一眼,那时,估计我爹打累了,烟瘾发作,正细细摸摸地在卷一锅叶子烟,我娘像看稀奇一样,叉开双腿,坐在地上。爷爷对我说:
“你认个错嘛。”
“说嘛,保证以后不乱搞了嘛。”
“说嘛,保证以后好好念书了嘛。”
说着,我爷爷靠过来,准备解开绳子放我下来。
“搞啥子?”我爹呵斥道,像发现了小偷。
我爷爷只好退到一边,但他有点不服气,喃喃地说:“有你这样教育娃儿的啊?有话好好说嘛。”
我爹斜了我爷爷一眼。
一锅叶子烟抽完,我以为我爹要放我下来了,但他又细细摸摸地卷起了第二锅。边卷边拿出罕见的耐心,教育我:“古书说得好,书念好了啥都有了,我不晓得原话是咋说的,意思嘛是,书念好了,就有吃不完的。”
“书中自有千锺粟”,我爷爷提醒道。
“对,还有,书念好了嘛,房子啥的也有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我爷爷说。
“既然你有吃不完的,又住得好,还愁没女人跟你啊?我们家已有一个例子了,未必还要再出一个啊?祖宗吔,咋得了?”
“书中自有颜如玉。”我爷爷再次补充道。
尽管我的双手早已失去了知觉,但我留意起我爷爷的表情和他说的那几句顺口溜。我觉得他又可怜又可笑。后来,我想方设法,总算弄清了我爷爷的那三句话。以至于我今天,能一丝不差地讲出来。
该吃早饭了,猪都吃完早饭了。我大爹也从坡上回来,他背着一个大背篼,一进院子,就看见我的那副造型,背篼都来不及放下,三步蹿到我爹跟前,横眉竖眼,像狮子一样吼道,
“你疯球了哇?”
“关你球事?是我的娃。”
“你的也是我的!”
不由分说,大爹走近我,一手将我抱起,一手去解绳子。
那天,他们只差打一架。我爹显然打不过我大爹,如果打得过,他绝对要打他。我大爹要不是因为自己打光棍,一日三餐要靠我娘给他做饭,他也一定要打我爹。总之那一天,在我的人生中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爷爷的那三句话使我好奇,并使我终生思考;二是,我爹彻底粉碎了我的尊严,我恨他,发誓恨他一辈子,不当我是他亲生的,倒像对待奴隶或野种;第三,我大爹说,你的就是我的,那么,我到底是谁的?
当我在村口出现时,我听见有人惊叹,咦吔,黎娃子回来了!我笑笑。黎娃子是我的小名,我们堰流溪有喊小名的习惯,但也只限于喊小孩儿。我走进我家院子时,一眼就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在为丧事做准备,有的扎花圈,有的写挽联,有的在烫猪……他们漠然地看着我,好像似曾相识。我懒懒地冲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大概就是点点头,拿鼻子嗯一声。我常常遇到跟人打招呼的尴尬,就是当你大爷大爹大婶儿一路喊过去的时候,他们好像没听见,没一个人听见。后来我想,我只需含含糊糊地嗯一下,你听见或者没听见,你应或者不应,我都不至于难堪。我爹我娘,可能已经得到消息说我回来了,正要出门来看看,没想出门就碰上我,他们像没看见似的,只淡淡地问:“回来了?”
“回来了。”我说。
我爷爷的丧事全由我爹操办,可谓尽善尽美。比如棺木,那是提前半年花了三万块,从黑池沟的原始森林里买来的,柏木,树龄上百年,引得方圆十里人尽皆知,无不称羡。我爷爷原本有一副棺材,十年之前花三百块钱买来的,据说虫蛀了,透风;又比如碑,是活人碑,就是我爷爷还没死去,但钱还有很多,便给他先立了,是我爹亲自到汉中城里,找了一家最好的碑店定制的,定制,加运输、安装等各项费用,花了四万;而墓地,是专门请了阴阳先生,手持罗盘,在我们堰流溪的山山水水转了三天,才选定的一处风水最好的地方,为此又花了两万。这不算什么,我爷爷死前在医院的住院费,据说11万。
这个值得一说,我爷爷心脏不好,住院期间,医生建议要搭一座桥。因为很不好了,搭一座桥也不一定管多久。本来,我爹,我娘,以及我幺爹,他们都不想搭桥,但谁都不肯说出来,好像谁先说出,谁就会得咒,着魔。何况有的是钱,又不是自己的钱。结果在搭桥的中途,我爷爷睡在手术台上,再也没醒来。我爹闹了闹,医院就打打折,只收11万。我听我爹我幺爹他们说过,谁也没法啊,白纸黑字,生死协议签了,要算数。这些费用我不关心,但我听我爹不时要念给他弟弟听,一分不少地念给我幺爹。我幺爹听得很仔细,别看他一贯蔫不拉几地随时要睡着,但说到费用,他身子一挺,一个激灵,眼里就有了光。也许他已听腻了前面的费用,无话可说,但对住院费,他赶紧补充了一句:“还有报销啊?”
“是嘛,报销了自然要给你讲嘛。要不是有报销,为啥一开始就去住院嘛。”
“这个我晓得,只有住院嘛,才能报销嘛。”
回家当晚,我守灵。我知道,我派上用场了。在空荡荡的堂屋里,一口棺材,加一个我。我不敢睡去,一怕香火熄了,黄泉路上没有灯可不行;二怕老鼠扰尸,万一我爷爷坐起来了怎么办,这并非道听途说,不是没有发生过。遗憾得很,漫漫长夜,没有任何仪式。没请三五个道士来做法。听说,我爷爷小时候,那时堰流溪是有道士做法的,死个人比过年还热闹。端公倒是有,无外乎上上香,念念经,我见过,但我保证,那是明显骗人。如今,连端公也死的死病的病了,也不见带出一个学徒。老一批的端公还有一个,没死没病,但去福建挣大钱了。所以,我爷爷只得冷冷清清地上路。我爷爷没有女儿,他躺在棺材里,一日三餐,没一人上前,扶棺痛哭。我娘作为爷爷的儿媳,虽然有点老,但身子还算好,只是情绪一般,干脆不哭,连去意思一下也没有。我看见我爹曾用胳膊肘提醒过她。她却说,你撞我干啥子?有啥好哭的嘛,那么大的年纪了,是喜丧!她像豁出去了似的,铁了心,不怕遭人暗中指骂。我想起大爹,要是他不死,或许可以陪我一起守灵。我又想起幺爹,以及他唯一的儿子……唉,不说了,不知这时他们跑哪儿去了。我终于意识到我的重要性,要是我不回来,说起我爷爷多子多福,到头来,找个守灵的人都难。
零零星星的鞭炮声,稀稀拉拉的来客。到第三天早上,石料备齐,墓穴挖好,只等下葬。几个男人分作两排,抬着一副沉重的黑得泛光的棺材,迈着缓缓的步子,穿过一片竹林,三条田埂,和一块菜地,总算平安无事地到达墓地。盖土只用了20分钟,而我爷爷的一生却到此结束。
人们久久不愿散去,好像在一处旅游胜地流连忘返。有的放声大笑,有的窃窃私语,他们谈论最多的是那碑,那棺材,和风水,都是如何如何的好。我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说,唉,反正是钱多,烧的。我不信他们没看见我还在场,他们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摁开手机看时间,我想我必须回重庆了。手机一开,就就听到一串密密麻麻的短信提示,诗诗和贝贝一起,发了32条。我知道她们想我了。还有老板,我说好三天过后就回去。我决定马上回家扒一碗饭,扒完就走。
我爹没理我。我娘打算理,又没理。我爹埋头跟我幺爹算账。我跟我爹娘已有了默契,就是彼此爱理不理。除非有重要的事情,像死人这样的大事,他们才理我。死人毕竟是大事,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们家人口不多,何况我并不记恨我爷爷。上次我大爹死时我也回来了,何况我更不记恨我大爹。都是大事。我走时,还是决定去跟我爹打一声招呼。远远的,我看见他正在冒火,我幺爹也在冒火,我突然闯入,我爹就把火对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老冒火,便决定不理他。出了门,途经一栋又一栋漂亮的独立洋楼,有的洋楼门口还停了一辆车,车身用蓝白相间的塑料布盖着,估计主人出门打工了,只在逢年过节才回来招摇几天。偶尔有几声狗叫,村子其实很空。
走出村子,我像得到了解放。上了大巴,我不再是一个守灵人。在我沉沉入睡前,我眯着眼,瞟了瞟诗诗和贝贝的短信。凌晨时分,当疲惫不堪的重庆渐渐睡去,我看见“魔指阿娇”那四个暧昧的霓虹字下,停着一串亮起“空车”牌子的的士,我像幽灵一样闪进了洗浴城。
第二章
黎哥!
黎哥好!
黎哥回来啦!
一个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向我打招呼。
我一声不吭,他们知趣地到一边站着。他们见到我,等于见到老板。洗浴城有洗浴城的规矩,他们懂。我有我的脾气,他们更懂。过道里,不断有短裙连奔带跑,有日式,有护士装,还有学生服,无不袒胸露乳,香气袭人。我一眼就瞥见了贝贝,可能客人叫得急了,她比平时跑得还快。也许她先发现了我,在进入888号房门前,她突然驻足,瞪了我一眼,又毅然决然地敲门进去。我洗了澡,太困,提前睡去。当我醒来,发现贝贝躺在我身边,睡得又香又甜,像一只骄横的猫。以往天亮前,她会回她的床上的。我觉得这样不好,决定跟她谈谈。
贝贝辞职了,就在当天上午,是小弟来告诉我的。竟然不给我打招呼。但哪想到,午饭过后,在大家正要上班时,她却出现在二楼的大厅里。有人叫她贝贝,她大吼一声:
“贝你妈个头,叫我黎嫂,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以后叫我黎嫂,从今天起,我是黎哥的女人。”说完,把她爱马仕的坤包扔到茶几上,那包站立不稳,最终还是侧翻了。
“喊诗诗出来,老娘有话问她。”她对一个小弟说。
当时我在大厅隔壁的房间里,一个小弟神色慌张地冲进来向我汇报。
“你来干啥?”我问贝贝。
“找诗诗,决斗。”贝贝说。
正说着,诗诗来了。她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好提醒她:“来得正好,诗诗,贝贝找你决斗。”
诗诗一头雾水,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哈哈一笑,
“有客人等我决斗了,她嘛,算了。”
诗诗离异,30出头,个子虽不高,但异常丰满,是那种满胸乳。客人喜欢她。我也喜欢她,不生涩,不僵硬,说白了,活儿好。诗诗对我的评价也高。她说她对客人没兴趣,一天接十个八个也满足不了。她说她对我有感觉,即使不做那事,只消看一看,想一想,心里都痒痒,何况跟我有过一次后——那一次,她断定我有需要,单身嘛,怎么可能不需要?加之她想验证一下——她就上了瘾。这是她的原话。在关键时刻,她恬不知耻地说,就这样死了最好。我说我不想死。她说那我嫁给你,只要天天能这样。我想笑。她兴头上的话,我觉得倒不是全假,但万不可全当真。我不想结婚,就是结婚也不可能要她。婊子就是婊子。和诗诗相比,贝贝无疑过于单纯,单纯得叫人心痛。我知道她们打不起来,吵都吵不起来,在诗诗眼里,她太嫩了。
毫无疑问,我被感动了。这么多年来,三十多年,我说话很少,所以我觉得——对你,听我讲故事的人,我实在没必要说一句假话。我必须承认,我爱贝贝,不是喜欢那种,是爱,而且那个字,我从未给她说过,也从未对任何女人说过。她的漂亮就不用说了。她只19岁,但不生涩,不僵硬。我在她那里,几乎没有用武之地,每当她张开双腿骑在我身上,腰肢如蛇,只消轻轻一摆,我就像无声的子弹一样,射向幸福。
“贝贝,我知道你冲我来,这样,”我将一把瑞士军刀递给她,雪亮的刀刃已经拉出,“来吧。”
贝贝瞪圆了眼,看看刀,又看看我。我稳稳地站着,像面对一场神圣而庄严的仪式。我睁着眼,好像是闭着,我感觉我的人早已不在洗浴城的大厅,而是在一个路口,通往开满鲜花的小径。阳光正好,空无一人,鸟虫鸣叫,还有溪流的哗声……忽然,有人哭。我听见金属落地的声音,我看见军刀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弹跳。贝贝扑进我的怀里,搂紧我,像一个即将被遗弃的女儿,搂紧她的父亲,她搂得太紧,好像要跟我同归于尽。她的双肩抖动,我分明感受到她的心跳。我的心情复杂,差一点掉了眼泪。
当晚,宝柏精品酒店,我摁响了门铃。
“我发誓,你叫我发什么样的毒誓都可以,我只要嫁给你。”贝贝说。
“你不用发誓,有点脑子的人,是发誓不要嫁我这样的人。”
“你没啥不好。”
“我没钱。”
“我知道,但我有。”
“我没房。”
“我知道,但我有呀。”
“也看不到将来。”
“我知道,但我有呀。”
我忍不住笑了,“你啥都有,何必要我?”
“我知道,你说什么我都知道……我现在告诉你,我要的男人,恰恰就是没房没钱没将来的窝囊废,我要的就是窝囊废,我要的就是你。你当然又不是窝囊废。只要你爱我一天,哪怕一天,我就觉得那一天心里踏实,开心。黎哥,你说,你到底要多少钱?要什么样的房?如果有了那些你就答应娶我的话,我明天就回家找我妈,我妈不答应,我爸一定答应,我是独生女,他们的,就是我的。万一他们不给我,我继续当小姐,挣够了你要的数,我们就一起辞职,换个地方结婚,过日子。这样,你觉得行不?”
“扯远了,扯远了,贝贝,”我说,“我从来没拿房子当回事,没拿钱当回事,连结婚生子也没当回事,你可能不明白为什么,以后我会告诉你,反正都没当回事。假如当回事,我不是办不到,话说到这分上了,那我不妨现在就告诉你,我恨我爹,恨我娘,我就想报复他们。以前他们打我,经常打我,有一次还吊起来打,就是那一次,他们把他们唯一的儿子打死了。说什么,要好好念书,我偏不好好念。15岁,初中没毕业,我就跑出来了。跑上海,北京,广州……我当过墩子,进过玩具厂,搬过砖,搞过传销,还蹲过几天号子,现在拉皮条,看场子……说什么书中自有千锺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偏不好好念书,但我没饿过一顿饭,没住过一天桥洞,而且,我睡过的女人,我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酒店,桑拿中心,夜总会,这几年风声紧了,才到洗浴城。那些地方,所有那些地方,你知道,从来不缺好看的女人,包括你。可是,可是我没有好好念书啊。这算什么?算报应吗?荒唐!这个世界太他妈荒唐了。”
“黎哥威武。”贝贝抱过我的头,狠狠地咂了一下我的脸。
“所有人都觉得我傻,无能,是可怜的垃圾。其实,老实说,我觉得他们才可怜。他们拆掉瓦房,老祖宗留下的雕梁画栋的那种都拆,崭新的、不过稍微觉得过时的也拆,筑起混凝土盒子,以为那才算洋气。有的拼了命进城,进城又得买房。一辈子都耗在房子上。一辈子都在借钱挣钱还账。没有一个不想进城的人,进不了省城进县城,进不了县城上乡镇。城里有多好?我在城里我知道!你看,太阳还像太阳吗?月亮呢?好像没有!豌豆成了人眼珠子,吃的那鱼,三五片鳞甲,那到底算有甲?算没甲?还是算遍体鳞伤?再说这空气,你见过一片不沾满了灰尘的树叶吗?我想我的肺,早已结成土块了……我要离开这城市,不会太久,回我的乡下去。实话告诉你贝贝,我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但我有钱,数目还不小,到底有几十万?不清楚,没算过,我也是独子,我一点也不穷。”
贝贝从没听我讲过这么多话,她显得特别兴奋,好像只要听我讲话,她就觉得开心。她索性脱掉鞋子,盘腿坐到床上,不断地央求我:“讲讲讲,黎哥,爱死你了,继续讲。”
也许是为了表明我没撒谎,也许是因为一个人憋了太久想讲,也许是为了满足她的请求,于是我说:“好吧,下面这个故事,我从没给任何人讲过,现在,我就讲给你。”
第三章
故事的主人公是我大爹,就是我爹的亲哥,去年,他死了。
他死在广州的建筑工地,当时他在55楼,一脚踏空,从电梯井坠下去了,一声不响。
这种死法真好。我压根儿没想到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死法。超出了我的预料,估计也超出了他先前的所有设想。他早该料到他最后的日子将是何等的不堪,不是病死,就是饿死,当然也不排除因为受不了贫病和屈辱,参照我们老家堰流溪一贯的死法,上吊,喝农药,投水。而坠井死,不是发明,胜似发明,顺天应人,何其痛快。
对于一个老光棍之死,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唉,白活了,估计连女人是啥味都不知道。但我没有这样的猜想,我坚定地认为,他一定碰过女人,睡过女人。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在这短促的一生里,他不愿意花一点点力气弄一个女人进门,堂而皇之地,不分春夏秋冬,不分白日黑夜地搂着睡觉。从我爹的口中,我隐隐知道,他本来是有机会的,虽然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一些波折。
他是大地主的儿子,大地主的儿子找对象可难了。当然倒不是全无希望。其他地主的女儿同样可难了,当两种可难相遇,便是机会。刚开始,有人介绍一个小地主的姑娘给他,他嫌人家太丑,说人家没长脖子,弓着背,像一条肥鲫鱼。后来,那是多年以后了,又有人介绍一个寡妇给他,他觉得自己像长工那样去饲养人家三个孩子,屎一泡尿一泡,不球划算。再往后,别人不再介绍,他也不急。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光棍,人们见了,竟也不觉稀奇。
我大爹没成家,吃住跟我们一起。他老老实实地干活,耕田耙地,栽秧打谷,是一把好手,人人羡慕。他对我太好,帮我捉虫捞鱼,记得还花了两块钱给我买过一块假手表。我小时候,吃饭紧张,他每次上山砍柴,会专门找老青冈树兜,斧头破开,收集里面的虫子。那些虫子又白又胖,有一两厘米长,在火灰里烫上几下,掐掉脑壳就当肉吃。没掏到虫,他也要想方设法挖些野百合瓣儿,或摘满一草帽牛奶子(一种野生植物的果实),花生米那么大,青红色,又酸又甜……只要一闲下来,他就会揽过我,连亲带抱。他对我太好,我爹不高兴。有人开玩笑,当时我大爹,我爹,我娘都在,有人开玩笑问,那黎娃子到底是你们哪个的?没人回答。谁会回答那愚蠢的问题呢?我被吊起来挨打的那一次,我亲耳听见我大爹说,你的就是我的。我并非偏听偏信,因为我知道,由隐隐约约的感觉,到明白无误地警醒,后来很长时间里,我爹对我大爹很不满,他不允许他接近我,更不允许我接近他。我读初中一年级,也许是二年级,我大爹开始经常不回家,偶尔回来换衣服,衣服也是自己洗。他背一个小背篼,里面尽是他的破衣烂鞋,浸透了汗渍和泥土,到河沟里去冲。差不多有半年不见大爹,我听我爹说,他在外面有女人了,说他胆子真大,脸真厚,命真贱,人家男人还没死呢……每每这时,我爹我娘一阵唏嘘。和大爹见面了,我爹我娘的抱怨就出来了,非常直接,具体:有些人,看嘛,现在年轻还跑得嘛,挣了钱也不晓得往自家拿;看嘛,我看老了嘚,看得到哦,好戏在后头……
于是,我大爹就出门打工了,他去了广州,当时我就在广州,再说具体点,我在花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到广州。我们堰流溪的人,绝大部分选择去福建。广州到花都,坐大巴不过10块钱。等到我跟他见面时,是去给他收尸,顺便讨一笔赔偿。
我爹,我幺爹,一起从老家赶来。关于赔偿,没费啥周折,当时数开发商最有钱,只要你不吵不闹,都好商量。我幺爹说,按行情出价嘛。行情是多少呢?一条命60万。我爹可不干了,闹,又哭又闹,说不是钱的问题,那是一条命啦。说他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婆娘,一家人的顶梁柱,方方面面实实在在都是问题。并放话说,要找劳动局,找建委,找新闻媒体。这样连哭带吓的,对方来的那三人,全被震住了。当晚就达成协议,我爹签字画押,赔偿了80万元,火化的费用另算。事情办妥,我爹我和我幺爹,便抱了一个黑匣子,高高兴兴地坐火车回去了。
一下子有了80万,这简直不得了,他们免不了要商量。老实说,我们家做梦也没想到,某一天账上会出现80万。
我爹提议,钱存在我爷爷的名下最合适。我幺爹想想,赶紧附和,大哥无妻无子,只有爹最合适。
见我幺爹没反对,我爹忽然觉得不妥,说他头昏眼花,把100块都认作一块的人,不合适。
我幺爹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犹豫起来。
我爹说,你现在吃住跟我在一起,天天在一起的人,莫非对我不放心?
我幺爹只好说,没有,亲兄弟,说哪里话。
于是,那80万就一直存在我爹名下。
幸好我也回去了。假如我不回去做我大爹的守灵人,我想我会一生不安。没有人监督,没有自己的骨血,葬礼简单得很,简直不算个礼。棺材还是用了,一个大黑匣子再装一个小黑匣子,就是上面提到的,十年之前为我爷爷备用的那一口,有虫眼,漏风,让他抢先用了。这也怨不了谁,谁叫他死得那么突然。但没选地,没树碑,本来也是多余,有什么值得一写?又有谁会去缅怀?再说,无论风水是好是坏,反正,好也好不了谁,坏也坏不了谁。出殡那天,我身穿白衣,披麻戴孝,端着灵牌,在前方引路。我身后,除了悬在空中的棺材,轻飘飘地跟着,就再也不见一人,连站在远处看热闹的小孩也没有,连我家那条总要撵路的狗也没来。好像一切活物都怕他。没人说,但都知道,一个中年人,还算年轻,摔死了,就是凶死的。只要沾上他的魂,没准就被抓作他的替死鬼。
我不怕。我是他的守灵人。他给我爹说过:“你的就是我的”。不管怎么说,何况我已无所谓,我应该做他的守灵人。他不应该在最后,在一个假装的仪式上,却是真的那么孤单。
有刀头,有酒,有几挂鞭炮。烟没有,我大爹最爱抽烟。花圈没有。挽联没有。但我爷爷这些都有,记得我爷爷还有一栋纸糊的三层楼的灵房子,里面还附带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仆人。
我们老家有个传统,病死的猪不吃,老死的狗不吃,统统埋进土里。我大爹的情形差不多。帮忙的人走远了。我深深地弯下腰,双膝跪地,磕头。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大爹,我回来了……我不想哭。
大爹的故事讲完。贝贝情绪低落。假如我要提出做爱,她一定求之不得。但我没提,她也没要求,我们只是睡在一起。
第四章
那晚,我没给贝贝任何承诺。
我爷爷入土才两天,我娘又给我打来电话,说你爹死了。
起初,我以为是仇家找来,但我明明看见是我娘的电话。
是遭你幺娘杀死的。我娘说。
我的脑子飞速旋转。幺娘,就是我幺爹的婆娘。我幺娘不早跑没影了吗?还带着她的儿子。
是你后面这个幺娘。我娘说。
我还有几个幺娘啊?
你回来再说,我打的是长途电话,我忙死球了。我娘说。
我幺娘把我爹杀了?我幺娘是孙二娘啊?
这不是犯重丧吗?我的心不由一紧。
这一次,又是叫我回去做守灵人。
如果可以任性的话,我是不会回去的。我15岁离家出走的那个冬天,我就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家。我记得那个冬天,冰天雪地,檐口,树上,到处结着半尺长的冰凌子。我从家里出来,顺着河沟,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一处断崖。我知道,我到了我们堰流溪赫赫有名的响水崖。夏天,那里挂着一条白色的瀑布,直插诺水河。那瀑布有多高,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顺着小路走到河边,至少半小时。我还知道,我的脚下,就是响水崖的崖壁,停放着无以计数的比我小或者比我大一点的孩子们的尸体,他们有的是出天花死的,有的是染麻风死的,有的是摔死,有的是烧死,有的有小棺材,有的有木匣子,有的曾经裹着破烂的草席或竹席,如今,一堆堆白骨,暴露无遗。总之,那里就是孩子们的天堂。当时,我想从那里飘下去,再加入到他们当中去。但我立即想到痛,很痛。后来到底有没有飘下去,对这个问题,我至今都很恍惚,也许飘下去了。那么,我现在又在哪里呢?在一间房子里,窗外,天空阴沉,室内,茶杯冒着热气,你坐在我对面,我看不见你,我在给你讲故事。一切是如此真实而虚幻。没错,很多梦就是如此。就算是个梦,既然梦在继续,那我就接着讲。
后来,我赶紧离开,因为起了风,地面又结着冰,稍不留神,就真的会滑下去。我不想回家,我刚从家里出来,真的不想。我的数学又挂了零,语文也好不到哪里去,总之是乏善可陈。不过,那时我已经不怕挨打了,比挨打更可怕的是我爹我娘的一声不响。我像一个影子。当时,我家有一条又老又丑的母狗,他们总会唤它,狗儿啰啰,来吃饭啦。看到那一幕,我觉得我宁肯继续挨打。我爷爷那时,成了我唯一的安慰,我总忍不住想嘲笑他。在这个没有尽头的世界,我唯一可嘲笑的是我爷爷,看到他,我就想起千锺粟,黄金屋,颜如玉。真的,就是我爷爷那三宝,接着又成了我爹的那三宝,我总觉得,极其荒诞。你想啊,我爷爷,天生条件那么好,他从书中发现了三宝,书也念了不少,可是,他还是被三宝无情地抛弃,以至我常常想起,那次我被吊起来挨打时,我从爷爷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他差一点就告诉了我爹,一个真相,一个荒谬的论点,而他,则是鲜活的论据。我爹继承了那个荒谬的论点,同时不遗余力地拿自己去论证,他因此又成为另一个鲜活的论据。空说无凭,我想起我家的柜子,大的一口,小的一口,谷子、洋芋、红苕、包谷,包括所有豆子,全部打包装进去,也从没填满过,距离千锺,相差太远。可以说每一次,我经过柜子边,都忍不住摸一摸敲一敲柜板,回音空空,我心里不禁念着,千锺啊千锺……再说我们的房子,大小五间,我爷爷的爷爷留下来三间(其它的都归别人了),有两间是新搭的,瓦片都没盖齐,在四角扎起了塑料地膜,早朽了,狮子大开口,夏天吞雨,冬天喝风——黄金屋可不是这样的。再说我娘,天啦,那也能叫颜如玉?充其量是我爹一个人眼里的西施。令人痛心的是,我爹竟没有发现这遍地的荒谬。天怒人怨,我的数学总是挂零。我离开家的时候,我觉得他蛮横无理,后来,就认定他极度贪婪,极度无耻。
当我爹我娘对我彻底绝望后,我们终于回归正常,彼此都很平和。我接受了他的无理,他也接受了我的无能。说来奇怪,在能力方面,我反比过去强了很多。过去我要偷他的钱,现在不偷了。过去我要偷别人的东西,一双水靴,一桶油,一把火钳,但凡能变钱的,都偷。有一次,我们竟然翻窗偷了别人的电视机,那家伙目标太大,又笨又重,但我们还是把它变成了50块。我觉得上帝是宽容的,比较而言,我是最笨的,所以他给了我一条活路。我的那些伙伴们,有的杀人早给毙了,有的判刑蹲了监。有的已经出来,时代变了,无路可走才从了良。
我回家了。有时我们难免要慷慨一次。
终于回到正题。
我爷爷死后,他住的那间房子要收拾出来,不难想象,该有多脏多臭啊。我爹叫我幺爹去,我幺爹叫我幺娘去。这个幺娘,我没听说过,不难理解,我回家极少。我幺娘也不情愿。我爹跟我幺娘争吵,我幺娘不骂我爹,专骂我爹的儿子,也就是骂我,这也不奇怪,我们老家堰流溪,骂人专挑骂对方的姑娘,没姑娘就骂儿子。幺娘骂我傻眉日眼,这无疑刺痛了我爹。我爹回骂她,骂她是撵不走的麻糖狗,图我们家的钱,才跟我幺爹好。估计骂架我爹占不到便宜,于是他决定扬长避短,警告说:
“你是不是还要骂?”
“我就是要骂,你行实得很,你把你儿子都撵跑了,那是不是你儿子哟,你个断子绝孙的。”
我爹走过去,
“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信不信老子捅死你?”据说,我幺娘毫无惧色。
于是,他们两个,同时跑步前冲,然后,扎扎实实地撞在一起。
接着,我幺娘抽身跑开,我爹在后面追,我幺娘边跑边喊救命。我幺娘跑到第一户人家时,刚刚还敞开的大门,忽然“哐当”一声关上了。她赶紧往下一户人家跑,苍天保佑,那家堂屋的门一直开着,我幺娘射了进去。我爹才跑拢门前的梯坎,那家主人出来,挡住了他,说,不要进我屋,要吵就在外面吵,于是我爹只好暂时放弃,他右手捂住左胸,左胸正在冒血,洇开成一朵巨大的牡丹花。我幺娘坐在堂屋里,手里死死地攥着一把刀,刀尖在滴血,白晃晃的刀叶子有一拃长,算上刀柄,有两拃长。我幺娘给那家主人说,我把他杀了。等我娘赶上我爹时,我爹已仰面倒在梯坎上,那时他已脱掉衣服,光着上身。我娘赶紧过去抱住他。我爹说,遭不住了,不过嘴里还有气出。而三步之遥的堂屋里面,我幺娘坐着,浑身发抖。接着,听到有人打电话,不止一个人在打。120还没等到,我爹就死了。
上面,是我根据我娘和我幺爹的对话,还原出来的场景。
我爹死时,五十几岁,到底五十几?我没算过,但肯定没满一个甲子。
我幺爹坐在我对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屁股已包围着他,还嫌不够。他讲话语气,像讲别人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没有丝毫的罪恶感、愧疚感。他油腻的衣服,和他沾满灰尘比鸡窝还乱的长发,一起告诉我,他的心成了一只腌鱼。但我从他偶尔躲闪的眼神里,还是捕捉到一丝丝惧怕。他点烟的手微微发抖。可能在他的某个闪念里,他忽然想到我要揍他,只是不太确定。因为,出于基本的道义,杀父之仇,不可不报。但他毕竟不是杀人犯,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我才迟迟没有动手。警察拍完照,幺娘被带走。事实很清楚。当前有很多事要做,首先是葬我爹。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爹的情形比我大爹更叫人猝不及防,所以,埋葬草草,想必,他也该无话可说。过程不表。假如还有值得书写的丰功伟绩,也只有待日后再树碑立传。
现在,你一定和我一样好奇,我幺娘是怎样一个人?有怎样的深仇大恨,只消一刀,就把我爹杀了?
第五章
下面,是我和我幺爹的对话。我觉得他没有撒谎。他没有撒谎的资格和智商。实话说,他跟我爹那点事,我知道一些,猜也猜得到。
“她也是个可怜人。”才开口,我幺爹就哭了,“你前面那个幺娘走后,你见过她的,她本来就看不起我,我不怨她,她是带着气走的,她一开始就看不起我。大哥死后,钱让你爹管呢?她怨我,为啥我不就能管?为啥我不能管一部分?大哥不是他一个人的大哥。后来有人煽风点火,她更想不通了,她把她的想法提出来,二哥说,你们没能力管钱,你们连自己都管不好。还说那钱我也是为我爹管着的,我们都没资格花。估计你幺娘绝望了,加上有人一勾引,她就跑了。她跑了我不怪她,随便跟哪个,都比跟我强,这是实话。如果,她跑,不把军娃子也带走,估计也没有现在这摊子事。军娃子是我命根子,他走了,我啥都没有了,是真的啥都没有了。我总得要个娃,不然,我老了咋办?你后面这个幺娘,是从南江过来的,是遭她男人一家子赶出来的,他们说她好吃懒做,但我不觉得,她勤快得很,一场不漏地上街卖水果,她那么高,一天跑那么多路,吃少了抵不住啊,换谁都抵不住。我都不在乎她吃。我看,要怪,就怪她没生儿子才遭嫌弃的,才跑出来的。跟我在一起,你爹总说她图我的钱,我哪里有钱?钱在哪里?你爹你娘,动不动喊她滚,喊她爬,不要回来了。
“你爹你娘说我们没结婚,我觉得我们比结了婚的还牢靠。我们还想结婚呢,结不了,有啥法?你头一个幺娘还回来不,她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没离婚。没离婚,我咋能结婚呢?我想跟她生个娃,不管是妹子还是放牛娃。生不出来也算了,老了,我们两个,可以互相依傍。去年,大哥死后,你爹开始修新房子,看嘛,现在你们都住上了,我还得住旧房。我找你爹借钱,我也想修——你知道不?这一个队,一个村,就我一个还没修房子,出门头都不敢抬,莫法见人,臊皮。你爹不答应,说他哪有钱。我说大哥有,我借大哥的。你爹一口拒绝,叫我莫眼红,他说他修房子没用大哥的钱,一分一厘都是他自己打板(帮别人修房子)挣来的。我知道他天天在打板,但我不信他打板就能打出一栋房子来。黎娃子,哦,姚黎,你知道,你们这栋房子,少了四十万不可能修起来。至于你给没给你爹寄钱,我不晓得,但老实说,我怀疑他动了大哥的钱。退一万步说,他硬是动了,他修房子,修房起屋嘛,是好事,我摸到良心说,我不眼红。但我想修,我不过是借我大哥的钱。大哥的钱,二哥他为啥不借我呢?后来他说,我们爹还没死呢,不要再指望。不借算了,他为啥要喊我婆娘滚呢?我的婆娘碍了他啥事?别人看不起我们欺侮我们,未必你爹你娘也该搭起伙来欺侮吗,好歹我们是一家人啊。
“那天出事时,我刚好不在家,我在家也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天她没有提钱。我爹住的房子,她不是不去收拾,只是说那些铺盖和毯子,不要了,喊丢了。我敢肯定,她没想杀他。我猜她是遭人打怕了,只想有一次不挨打;我猜她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她随身带着刀,她天天上街卖水果,钱包和刀平素放在挎包里。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一刀就杀在二哥的胸口上了,也不知道怎么一刀就要了你爹的命。她现在都在害怕,一直打摆子,做噩梦。家里杀鸡杀鱼,她从来不杀,哪一次不是我杀的?”
“这么说,我爹命该如此了?”我问。
“我们是一个妈生的,照说,我跟他更亲。但出了这个事,我有啥法呢?杀人偿命,她也必死无疑。现在,最苦的不是别人,是我,是我,我比谁都苦。没儿子,没房子,忽然一下,同时没了哥哥,没了老婆,你说我活起还有球意思?”
“再找一个。”我说。但我心里明白,像我幺爹这种丧门星,一个婆娘跑了,一个婆娘杀了人,堰流溪的光棍儿多了去,这条路上,他注定是走到头了。
“二哥死了,我尽我的力,安葬好,我把所有的钱都拿给你娘了,两万多。关在里面的人,我不可能不管,只要她在世一天,那一天她就是我的人。”
“你好爱她啊?”我笑一下。
“她也爱我!我才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幺爹突然提高声音,“黎娃子,我不信你会把我杀了。”
“哈哈,”我又笑了一下,说,“极有可能!”
我幺爹的表情僵住了,从他发红的眼睛里,我再一次看到恐惧。贝贝也吓了一跳,她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哦,忘了交待一句,我们谈话的时候,贝贝也在,这个疯子,竟然打听到我的地址,悄无声息地从重庆摸了过来。
第六章
我爹下葬后,我没有当即回重庆,哪里也没去。我住在崭新的三层洋房里,钢筋混凝土全框架结构,估计可抗十级地震。厨房、厕所、包括洗浴,一样不缺。柜子也多了几口,我逐个敲过,闷声闷气,估计都装得满满的。房前屋后全是菜地和果园。果园里有杏子,李子,梨子,枣子,橘子,柿子,无花果,苹果等各种果树。窗明几亮,蓝天白云,恍若人间仙境。我娘回她娘家半月了,我主动打电话给她,她不回来,她说在家睡不安稳,每晚都听见楼板响,有人在家来回走动。贝贝做饭。我娘养了8只鸡,隔一天,贝贝就杀一只,她说辣子炒土鸡好吃惨了。吃完我们就出门闲逛。有一次,我们逛到了土包寨,那是我们堰流溪方圆50里的制高点。寨上一户人家也没有,杂草丛生。站在寨顶,就像站在天空里。我看见星星点点的洋楼散落在梯田之间,可惜那些田土,几乎全部撂荒。我忽然想起城市里像人眼一样的豌豆,想起只有三五片鳞甲的怪鱼,想起我爷爷,他的300亩土地,11个长工……景致实在好,空气实在好,我和贝贝在上面睡了一觉。
当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时,门一开,一个人忽然掉下来。我幺爹跪在我面前。我先是一惊。我没理他。我看不起男人下跪,我欣赏男人提刀。他就理直气壮地跪着。
“求求你,求你一个事。”他说。
“如果你站着说话,我们可以商量。”
我幺爹站起来,不忘拍拍裤腿。
“我死了一个亲人了,不想再死一个,任谁我都不想他们死,能救一个算一个。我今天来是求你写个谅解书,求你原谅她。”
“我原谅没用,法律不原谅。”
“也许有用,我听说,如果你原谅,她就有可能活下来,虽然我不信,我只信杀人就得偿命。”
“就是啊,所以没用啊。”
“有用没用,你写了,我拿去试试。”
这个问题太突然,于是我说,
“你先去找我娘,但我觉得,她必须死。”
我幺爹真去找了。我娘的娘家在另外一座山里面,只通山路,单边要走两小时。
不到晚饭时间,幺爹又来了,他带来了我娘的意见,她说她既不谅解,也不追究,全凭法律。
这多少有些意外。估计她相信法律,反正不信我。我不知道,当我爹被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正式宣告死亡时,我娘是怎样的反应。此前,她断不相信天上会掉石头。但那天,我娘亲眼所见,一块石头从天空直砸进池塘,四五米高的水花,冷嗖嗖地溅到她惊慌失措的脸上,巨大的漩涡之后,她看见水面,一圈一圈地归于平静。对于天上掉石头的事,信还是不信,已不重要,而前后过程,好像总共不过几秒。
我感觉这已是原谅了,我说,我的想法,跟我娘的一样。
尽管没拿到想要的东西,我看见我幺爹一身轻松,似乎很满意。
我不关心幺娘的死活,把她都忘了,自然也没去过问我爹的案子。如果你认为我还在恨我爹的话,那就错了。我早就不恨了,恨人其实挺累的。我没告诉你,贝贝一直安慰我,劝阻我,她不要我去恨任何人,怨任何人,加害任何人。她认为,生死有命,天注定了的。她有点迷信,傻,生怕动脑子。但她关心起我大爹那笔钱,问有多少?在哪里?经她提醒,于是我问我娘,我以为她把银行卡带走了。我娘却说,卡在箱子里,还有30万。我问钥匙呢?她说没钥匙。我说,不怕被偷了?她说,偷了就偷了,早偷早好了。最后她说,那是死人钱,邪秽重,动不得了。
经不起贝贝再三要求,我决定带她去我的老房子里看看。幺爹见我俩去了,受宠若惊,赶紧抽一条板凳搭到院子里。我看见他屋子的地上,烂鞋子横七竖八,还有一泡泡鸡屎。他找了一条还算干净的毛巾,来擦那条积满灰尘的板凳。我说,不用了幺爹,我们不坐,说几句话就走。我幺爹放下毛巾,又赶紧递我一支烟,5块钱一盒的天下秀。我接过来,打火点上。
“幺爹,你怕不怕我大爹?我爷爷?还有我爹?他们在两年之内都死了。”
“有啥好怕的?”
“真不怕?”
“都是我亲人,我怕他们做啥?”
“我娘怕,她说她不回来了。她准备嫁人了。我也怕,所以,我们那新房子,没人住了,你不怕的话,就送你。”
幺爹瞪大了眼睛,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原来并不小。
“还有,”我说,“这张卡里有30万,到底有多少我也没去查,估计错不了,密码是:XXXXXX,这本来就该是你的。”
我幺爹更不敢相信,那神情似乎在问,我是不是在侮辱他。
我幺爹迟迟不敢伸手接卡,贝贝抢过去,轻轻柔柔地放在他的手心里。贝贝说:“幺爹,以后我也叫你幺爹了,我们虽然不宽裕,但我们还年轻,明天开始,我们帮你搬家,你把老房子腾出来,我和黎哥要在这里修新房子,修了也未必住,我在重庆还有房子呢,看情况吧,可能两边住。在修新房之前,我们要在这里办婚礼,黎哥答应我了。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帮我们操办一下。”
故事进入尾声了:我老家那地方没多少讲究,两场葬礼之后,三个月不到,我和贝贝的婚礼就在我爷爷留下的老房子的院子里举行。人不多,四五桌,几乎是族里人。同一天,我娘在她娘家那边正式嫁人,据说人也不多。我们彼此祝福。大约一个月后,我幺娘的判决书下来。贝贝问,15页,你看哪一页?我说哪一页我都不看。贝贝说,判处有期徒刑14年,不服,可上诉。当时我正抽着烟,打火机还握在手里,判决书燃起来,烧红了半边天。明天又是大太阳。明天我要上山,山里有好多树,不要钱,我打算去砍一些回来。我想搭一座木瓦房。我的房子搭好后,必将是我们老家唯一的木瓦房。我想把房前那片长满荒草的空地,做成一片花园。我想当我的孩子在花园里玩耍时,他可以不读书。但我会给他讲故事,讲讲他的爹,他的爷爷,和曾祖父,他的曾祖父是一个大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