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三惠
一
黎明前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在一起,洒在窗台上。红梅娘起床准备做早饭时,却意外地发现女儿床上空荡荡地,不见了女儿的踪影。她惊慌失色地急忙喊儿子红刚,说红梅不见了,是不是出事了?
睡眼惺忪的红刚听此言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脱口而出,说是不是和周天柱那小子混在一起了?想挨揍呢。瞬间他禁不住怒火燃烧,如果妹妹和周天柱私奔了,就坏了他的好事。因为家人准备拿妹妹给他换媳妇呢,他有自知之明,不这么办他这一生就注定成为光棍汉了。他感到情况不好,迅速穿上衣服束着腰从屋里蹿了出来,气势汹汹地说,我找她去。
母亲在后面皱着眉头摆着手嘱托:“可别惹事呀,我的祖宗。”
周天柱家比别人家好的一点是四周拉着土坯院墙,院子里经常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一个农家小院整理得很得体紧凑,看着舒服。他家只有他和母亲两口人,母亲已年近七旬,是村里利利索索善良的小脚老太婆。周天柱已经二十七八岁了,长得身材高大强壮,五官端庄,赤红色大眼睛双眼皮,深深地被同村的同龄姑娘红梅吸引着,他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红刚站在周天柱家门口伸出拳头去捶门,不料,那对虚掩着的旧门板当即就开了。他意识到大事不好,怎么夜间睡觉不闩门?一定是妹妹在他家里,便急忙叫着:“天柱、天柱……”从静悄悄的屋子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谁呀?谁呀?”他听得出是周天柱的母亲在询问,便急忙答,我是红刚,天柱在家吗?
“有事么?”
红刚觉得老人啰唆,生硬地说,有急事,有大事。他心里清楚,妹妹和周天柱从小青梅竹马,相互爱恋,家人也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最近又听到了村里人风言风语。可自己年龄大了,而且还长得丑陋不堪,指望妹妹换媳妇呢,为实现自己的愿望,也只能棒打鸳鸯了。
屋里一片漆黑寂静,天柱娘哆哆嗦嗦披衣起床,点上油腻的小煤油灯,喊着天柱的名字,却没人应答。当她端着灯照照儿子床上没有人时,嘟囔着说这孩子去哪儿了?出去也不吭一声?
红刚心急如焚,想到他一定是和红梅在一起,因为前两天媒人来提亲,红梅是坚决不同意,见了男方一面,气得两天没吃饭。有可能此事是促使她和周天柱私奔的催化剂,必须迅速到县城火车站围追堵截,一旦乘上火车,一切就晚了,他不觉得怒火中烧,恨不能将二人抓碎捏酥,打断他们的双腿,断了他们的心思。他跑着去喊本家族的兄弟们直奔火车站。
天渐渐亮了,在雾蒙蒙的清晨里刮着阴冷的春风。火车站里的乘客熙熙攘攘在候车室里候车。周天柱和红梅相依相偎地立在墙角,心里焦急不安。红梅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兜,里面装着常穿的几件衣服,倚着周天柱的臂膀站着,似乎感到有点寒冷,时不时地跺跺脚,搓搓手,惊恐地睁大眼睛望望门口,悄声说,天柱哥,我怕家里人找来,会出大事的。
周天柱一手提着旧提包,一手抚摸着红梅的后背和肩膀低头安慰说,别怕,不会的。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忐忑不安,禁不住频频向门口观望。他恨自己倒霉,本来这桩婚事不该出现什么麻烦事,自由恋爱,合理合法,无可非议,但处处遭到红梅家人反对,今天这该死的火车也与自己作对,早不晚点,晚不晚点,偏偏他娘的今天晚点。他心急如焚,想马上钻进火车里,想插上翅膀飞向远方,实现他们多年的愿望。他放下提包双手握着红梅的手,觉得很凉,轻声问:“你冷吧?”
红梅微笑说,心里温暖。
他掀起棉衣,将她的双手放在他的腹部暖着,红梅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心里暖融融的,喃喃说,不行,冰着你了。
他说,没事,男子大汉一身火力。他们准备去新疆,听说那里地多人少有农场,有很多外地人定居那里,日子过得也不错。如果不愿在那里待下去,即使回来也生米做成熟饭了,实现了美好的愿望,周天柱这么想。
红梅胆怯地重复着刚才的话:“我怕我哥追过来,真的很害怕。”
周天柱伸手将红梅亲昵地紧紧地揽在怀里说,不会的,车马上就到了,咱一坐上火车,即使他们追来,也撵不上了。
红梅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说车要不晚点,咱就坐上火车了,上面坐着一定很舒服吧。
是的,火车很平稳,据说碗里的水都不晃悠,就像咱坐在屋子里没有动。其实周天柱也没有坐过火车,只是这样猜测。他想象着一旦坐上火车,就等于和红梅过幸福甜蜜的日子了,享受人间天堂的生活了。
红梅说,真的吗?
真的,你想啊,火车是在铁轨上奔跑,铁轨上又光又平的,肯定很平稳啊。
他们都急着赶快坐上火车远走高飞。因为在当地男女私奔是奇耻大辱,是受人唾骂的,是不安分守己的风流男女,是被人瞧不起的。这时,铁路民警身穿蓝色制服,手里举着喇叭筒在高喊,让大家排队检票进站。乘客们都提着包,带着行李陆陆续续去排队,一会儿都很自觉地排好了队。周天柱和红梅乐滋滋地抢先站在了队列前面,两个人的紧张情绪都放松了,一种甜蜜幸福感涌进心头,正在手拉手高兴之际,也就是马上该检票之时,忽然,从候车室门口闯进一帮汉子,个个虎视眈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巡视着队列中的周天柱和红梅。领头的正是红刚,凶神恶煞地瞪着牛眼看到了红梅,恶狠狠地伸手将红梅从队列里拉出来,拽着她的头发,“啪、啪、啪”就是几耳光,推搡她说,回家,快回家,你是吃豹子胆了,我非剥了你的皮不可。他的手像铁爪一般死死抓住红梅的胳膊,唯恐她跑了。红梅感到胳膊疼痛难忍,脸皮似火烧,禁不住呜呜地痛哭起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折磨着她脆弱的心灵,一场大祸就要临头了。
乘客们都呆呆地瞪眼观看,从他们的目光里,似乎也弄明白了这对年轻人是为了逃婚。周天柱上前阻拦,被红刚当头一拳,狠狠击中了他的额头,顿时,他感到眼花缭乱冒金星。民警迅速上前制止,一帮汉子簇拥着红梅溜走了。
事情来得突然,凶猛,结束得也急。
红刚将红梅拉到家里向父母诉说了实情。父亲的眼睛瞪得像灯泡似的散发出愤怒的目光,恨不能将红梅千刀万剐,说吊起来打她,往死里打,把她的腿打断,看还跑不跑了。
母亲恶狠狠地伸指头捣着女儿的头说,死妮子呀,死妮子,你是一点脸都不要了,还咋出去见人呢?剥你的皮也不亏,一点都不听话。早知道你是这样的货,还不如小时候填尿罐子里浸死你哩。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看看你咋出门见人。
父亲站在门口盯住女儿说,找绳,捆住打她。
红梅出溜窜进卧室坐在自己床上。平时她的披肩长发都拢在脑后用红手绢扎着,因在火车站遭哥哥毒打,头上的红手绢也被拽掉了,弄得披头散发,满脸是泪,诉说自己的委屈,我这样做是你们逼出来的,瞅瞅你们给我找的对象,啥龟孙样子,要力没力,要人没人,黄病刮瘦,病瓤子样,还缺心眼儿。我就是不嫁马村的石良,你们为了要媳妇,把我往火坑里推。一听到她这么说,父亲蹲在门口沉默了,倚着门板抽闷烟。
母亲来到女儿面前,劝道:“你不能任性,父母给你养大不容易,你得为父母想想,为这个家想想。千家万户生儿养女防备老,都是为了传宗接代。你哥年龄大了,要找不上媳妇,咱家就断了香火。他整天就这样闷闷不乐,家里收不住他的心,再跑出去了,叫你爹娘咋办?”她说着说着禁不住心里也酸溜溜的,眼里泪汪汪的和女儿并肩坐在一起,拉下自己肩膀上搭的蓝毛巾为女儿轻轻擦泪,说梅啊!听话吧,任命吧!女人都命不好,过去我找你爹时,也由不得己,连面都没见过,哪有啥自由啊!不也过一辈子。
红梅哭着愤愤地说,你们那是啥年代呀?可现在不是包办的年代,你们逼我嫁一个我讨厌的人,考虑我的感受了吗?我心里比刀搅还难受。
“娘知道,谁见一个陌生人开始都觉得不顺眼,可在一起时间长了,也就没啥了。女人在谁家都是过日子,现在的庄稼户,贫富都差不多,你就认命吧。”
红刚在客厅里站着仍是满腹怒气,铁青着脸说:“这事完全怨周天柱那小子,他不是啥好鸟,肯定都是他出的馊主意,我饶不了他,叫他死了这条心。”心想一定给他点颜色看看,让妹妹断了跟他的念头。忽然冲出门外到厨房里,从门后抄起一把斧头跑出家门。
红刚一口气跑到周天柱家里,钻进厨房“砰砰、啪啪”一阵连续不断剧烈的响声,把锅碗瓢勺砸成了碎片,厨房里马上铁瓦片遍地皆是,狼藉一片,不堪入目,但他仍不解恨,又扑向堂屋砸面缸、家具等,什么都砸,吓得周天柱的母亲浑身哆嗦,拧着小脚喊叫着直往外跑。此时周天柱回到家里,看到红刚像疯子、土匪一般疯狂至极,便猛然扑上去夺过他手里的斧头远远地扔出门外。红刚抓住周天柱的衣领厮打起来,两个人像争夺摔跤冠军似的都毫不示弱,接着紧紧抱在一起在地上滚打起来,相互掐脖子抓脸,拼起命来。
周天柱的母亲在院里大喊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打死人啦!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快来人啊!从这又尖又亮惊恐的颤声中,可以听出是在紧急关头发出的求救声,此时,正是村民上午上工之时,都寻声涌来了,有人拉架,有人劝说,这是咋啦?天柱也没给人家打过架呀!有人说,红刚你不能跑到人家家里来闹事?有啥大不了的事,找队长,找村干部呀!不能砸人家的东西……
周天柱的脸上挂彩了,不仅出现了道道萝卜丝似的指甲印,而且还火烧火燎地麻疼。红刚的鼻孔也出血了,他用衣袖抹一下,伸手指着周天柱说,你再勾引我妹,我跟你玩命。
两个人相互怒视着,嘴巴还在继续争斗。村人拉着周天柱的胳膊,唯恐他们再继续纠缠一起进行你死我活的搏斗。周天柱说,我们是自由恋爱,没有犯法,你不该干涉。
红刚也被人拽着胳膊,怒视着周天柱说,你跟别人自由我不管,就是不能跟我妹自由。
“你不该当老法海,毁红梅的幸福。”
“我当法海就当定了,你怎么着?看我妹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这时,生产队长来了,看看围观的村民,劝他们都去干活。村民似乎也弄明白了他们打闹的原因,只能私下里议论,慢慢地散开了,但谁也管不了这样的家务事。当了多年的老队长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的头型圆得像西瓜,圆脸大眼黄白色,心直口快好口才,说话声音大腔大调,也处理了多次民事纠纷,有了一定的经验。他穿着一身黑布衣,背着手,哭丧着脸看看周天柱和红刚,摆摆手示意让拉架的人都松开手离去,三个中心人物站成了三角形,队长伸手指着他两个嗔怪道,看看你俩弄的事,白长个头,都没长脑,打架砸东西能解决问题吗?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着红刚,愤愤地说,打伤人治病,打死人偿命,砸东西赔偿,这道理你不懂?这是犯法的事。
红刚也怒气冲冲地瞟周天柱一眼,伸手指着他说,这畜生把我妹拐跑就不犯法啦?
老队长挥臂向空中指指,像扎了一只翅膀,说人家是自由恋爱,合理合法,家庭要不反对,这是一桩很好的婚事,俩孩子都愿意,有啥错?
“您是一村之长,要一碗水端平,不能把理讲歪了。您考虑到别人的感受没有?哪个当爹娘的不想养个听话的好闺女?就不该当一点家?这是俺家的私事。有句古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希望您也别多管这闲事。”
家务事,我可以不管,可今天你做这无法无天的事,我不能不管,你看看把人家的东西毁成啥了?小家小户的操持东西容易吗?他伸手指着红刚说,你砸啥赔啥。
周天柱直直地站住,身上还沾着灰土,衣领也开了扣,伸手拍拍身上的灰土摸一下脖子,低头轻声说,二叔,我看这事算了吧。
队长指着他说,你脑子有病啊?他把你家毁成这样了,你还这么说,我看你是爱红梅爱到骨头里去了,鬼迷心窍了,受气挨打也认了。算了,这事我不管了。心想民不告,官不纠嘛,低着头背着手走了。
红刚转身走了,也觉得自己鲁莽,可人到气头上往往容易失去理智,他就是想把周天柱弄得倾家荡产,一贫如洗,吃什么没什么,让红梅嫌弃他,断了和他恋爱的关系,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回到家里对父母说,必须让红梅马上出嫁,不然夜长梦多,那小子不死心。如果再弄出点什么事,您没闺女,也没儿媳妇,我也不在家待住,不信走着瞧,这个家就叫它整个稀巴烂了。
父亲说,马上去找媒人,跟马村的商量,快把婚事办了。
母亲小声说,闺女不同意咋办?
“你就是再找人家,她还是不同意,心里都装着那兔崽子哩,好了,不能再拖了,这事由不得她。”父亲说。
“那就悄悄去找媒人,别让她知道了。”母亲嘱咐。
父亲对儿子说,就这么办,相互买些彩礼送送,接着就办婚事。扭头瞪瞪妻子生硬地说,看看你养的闺女,把人丢尽了,责任全在你,揍你也不亏。
母亲阴沉着脸毫不示弱地说,你打,你打呀!就会打人,凶得不轻,这个家离开俺母女俩,恁喝西北风,看谁给恁做着吃做着喝,两条寡汉子看有多大能耐。她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想要儿媳妇为家里传宗接代。所以在儿子没有结婚之前这段时间里把红梅看管很严,时时处处都盯着红梅,晚上把门锁上,比警卫的责任心还强。
当天晚上,周天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多年来美好的愿望和梦想顷刻间破灭了,被红梅家人的威逼强行制服了,也被该死的晚点列车打碎了,恐怕这趟晚点车,一晚就晚他们一辈子了,毁了他们一生的幸福。要不然他和红梅正陶醉在幸福之中做着甜蜜的美梦呢。他禁不住又想起了和红梅在一起的历历往事。他想起了红梅小时候天真可爱的模样,胖乎乎的苹果脸,红中透白,可爱极了。看她一眼水灵灵的大眼睛,就让人怦然心动,也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心里喜欢她。她和周天柱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都坐同桌,每年到瓜果成熟季节,他给她拿桃、李,她给他带枣、杏。他家院墙角有一棵无花果树,娘说,我一个都没吃成,都叫这孩子吃了。他只是偷偷地笑笑,但心里清楚红梅最爱吃这果子,都给她吃了。记得那是上小学二年级时,红梅看到同学二妞买一本厚厚的横格练习本,她说很喜欢那样的本,就是没钱买。他知道了她的心思,想帮她实现愿望,可他也分文没有。一个星期天上午,他去同学春强家找春强玩,可他不在家,他娘有病在床上躺着,当他从春强家出来时,看到从鸡窝里突然蹿出一只“咯咯咯”欢叫的老母鸡。他想一定是鸡下蛋了,果然不错,便伸手从鸡窝里拿出两个热乎乎的鸡蛋,明白其中一个是刚下的,另一个是鸡窝里就有的。他装进衣兜里就往村供销社跑,用鸡蛋换了红梅想要的本,当他把本给她时,红梅那高兴的样子,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可就在那天中午,他看到春强娘手里拿着棍棒,撵着打春强的情景,她边跑边喘着粗气吼,明明我听见鸡叫着跑出去了,鸡窝里咋就没鸡蛋了,不是你偷,是谁偷了?你这么小就学会偷东西了,我非打死你不可。春强边跑边呜呜地哭,口口声声地说,我没偷,我没偷,就是没偷。周天柱知道是冤枉了春强,仿佛觉得那个鸡蛋噎在他的嗓子眼儿里咽不下,也吐不出来,难受极了,他不敢当面承认,要承认,老师和同学不都知道他是小偷了吗?他后悔不该那样做,就在当天下午,他在家偷拿了两个鸡蛋放在了春强家的鸡窝里。可他一想到满足了红梅的愿望,心里就甜蜜蜜的,觉得很开心,这种心情和感觉是无法表达的。
周天柱想到上小学四年级时,他们的座位排开了,他看到红梅和另外一个男生坐在一起,心里就不是滋味,又看到那男孩还和她分座位,用粉笔在书桌上画上分线,很明显,他站得多,给红梅分得少。红梅写字时,胳膊肘超过分线,他就推她。她和男孩辩论,男孩说,我就这么分,为什么你是女的,我是男的?同学们听了便哄然大笑。周天柱知道她受欺负了就想揍那个男孩,可想想又不行,自己是班长,不能带头打人。他告诉那男孩,你做得不对,还不听我的,我可以向老师打小报告,但我不愿这样做。他看到那男孩有知错之意,就送他铅笔、本,和他商议换位,男孩同意了,他又和红梅坐在一起了。
他们上到初中仍是同班同学。有天中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红梅开玩笑说,天柱,我觉得你看起书来像傻子,玩起来像猴子。我很敬佩你打篮球打得好,一跳老高,弹跳力特别强,为咱班争得了荣誉。他笑笑说,这是我的爱好。因为咱班的体育项目不行,在这方面没点特长,咱班就抓瞎了。
你可别弄得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了。
不会的,你不是说我看起书来像傻子吗,就靠这傻劲也不会弄得头脑简单吧。然后二人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期中考试,周天柱以平均97.5分的成绩夺得全年级第一名,这让红梅大吃一惊。老师让他担任学习委员,让他抄写学校板报。他写了一首诗:是小树,我茁壮成长;是花朵,我将会怒放!今天我们把知识的甘露吸取,明天把芬芳带给可爱的家乡。红梅把这首诗抄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多次在周天柱面前背诵。
二
在当地父母包办婚姻,两家换亲,或三家转亲,并不罕见,凡是家贫的,或男方残疾的,或长相丑陋找不上对象的,就用自家的姑娘为儿子换媳妇。对姑娘来说那就吃了大亏,找的对象就像没人要的破烂。两家换亲就是张家和李家的闺女互换一下到对方当媳妇。三家转就是张家的闺女到李家当媳妇,李家的闺女到王家当媳妇,王家的闺女到张家当媳妇,绕了一个圈。虽然这样有点复杂,但好处是可以各称各叫,不像两家换,称叫有点难为情,比如双方有了孩子,母亲的娘家哥或弟,既是舅舅又是姑夫。但这样的好处是简单,只要双方的老人同意就算事情成了,不会节外生枝。
红梅的父母把换亲互送彩礼之事瞒着女儿进行,一旦收下彩礼,接下来就是操办娶媳妇嫁闺女之事。那天傍晚,红梅发现自己床上放着一包袱彩礼,知道内情后,恼羞成怒,泪如泉涌,抓住包袱扔出门外。父亲见状,瞪着“牛眼”抡起扁担向她打去。怒吼着:“我打死你个龟孙,孬种货,你还成精哩。”红梅先挥臂掩护着头躲闪着,而后死死抓住扁担不放,父亲上前“啪、啪、啪”又打头,又扇脸。母亲从厨房里跑出来,用头抵着父亲的腰说:“你打我,打死我吧!”父亲住了手。母亲望着女儿鼻青脸肿,一头乱发,像个疯子,“扑通”跪在女儿面前苦苦哀求,梅,你听话吧!娘给你磕头了,难道你忍心看着咱家绝后?看着俺俩老枯桩子没人管?红梅慌忙去搀扶母亲。母亲又说,你不同意这门婚事,娘就跪死在你面前。红梅被逼无奈,也跪下来扑在娘怀里凄惨地叫一声,“娘啊!”二人抱头痛哭。红梅哽咽着说:“娘啊!您这是逼我呀,我听您的,您站起来吧。”她心里似箭在穿,痛苦不堪,泪水似泉水顺着面颊一行一行地流下来,面对父母无可奈何。她明白父母把她养大不容易,供她吃喝穿戴上学花费,给她关爱体贴温暖,她才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长大成人,子女从小到大等于吸着父母的血汗。父母对儿女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如果违背父母的意愿,就是不听话,不孝顺。如果不孝,不但在家没有立足之地,而且还会遭别人耻笑和谴责。她也知道父亲生性硬滞,表现阴郁,对人有时亲热,有时也很冷漠,脾气暴躁,常常是说一不二,无法改变他的意愿,只能无条件地服从了。不料,站在旁边的父亲,突然大吼一声:“都给我站起来,看看你们的样子,都是自作的。”母女都默默地站了起来。红梅像一个战败的俘虏,精神沮丧地回到卧室,一头扎在自己床上呼哧呼哧哭起来。多年来,她憧憬着美好的爱情生活,渴望与心爱的人共度一生,不料,眨眼间烟消云散,好梦难成。
当晚,红梅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睛哭得红肿,烂桃似的。屋里一片漆黑,母亲摸索着点上昏暗油腻的小煤油灯,坐在床边劝说,梅啊,认命吧。
红梅仍然在哭泣,说我不求好家,也得图个人吧。你看那个人,啥鳖孙样,走路软软瘫瘫,没脚跟似的,风一刮就倒,像个病羔子。说话时,嘴里像填了裹脚布子呜呜啦啦说不清。
母亲看着红梅面朝里侧身躺着,说你哥也不俊呀,一脸麻子,像驴脸样,还长两个獠牙,向外翻翘着,难看死了。他今年就三十了,比人家的闺女大六七岁,人家也没说啥,论长相,那姑娘不比你差,咱还有啥说呢,不都是为了过下辈人嘛。
娘啊,这样做,毁了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您知道我心里啥滋味吗?我真的就不想活了。
“梅啊,是娘对不住你,可娘和这个家养了你二十多年,你也该为娘想想吧,即使养个小狗小猫,也知道报恩哪!”
“你们知道我的苦衷吗,知道天柱的感受吗?你们不该砸他家的东西,更不该打他,您知道他从小到大多么爱我吗?难道他错了吗?《婚姻法》规定自由恋爱是合法的,您却办了犯法的事。”
“啥都别说了,就算为你爹娘着想了,行不?”
“你们不拿女儿当人看,硬往火坑里推,你们这是爱我吗?”
“死妮子呀!你别说扎人心的话了。儿女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娘咋不心疼呢,你哥要找上媳妇,谁还这么办?想开点,咱村恁多这样办的,人家都过得好好的。”
良久,红梅说,娘,您出去吧,我心里很乱,想安静一会儿。母亲悄悄地出去了,红梅将灯吹灭,顷刻屋里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红梅感到万念俱灰,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自己像没了魂,心跑到周天柱身边了。她觉得他与众不同,从小就是一个优秀的男孩,还为学校立了一大功呢。
记得上初二时,秋后的一个周末的下午,室外乌云滚滚,刮起阴冷的寒风,吹得光秃秃的白杨树瑟瑟发抖。突然,教室外有人喊,救火呀,救火呀!周天柱起身就从教室里跑出来,看到操场西边的茅草棚着火了,乌烟瘴气的。那低矮的茅草棚四周是用茅草捆和干玉米稞遮挡着,这是为小学一年级搭建的简易教室,孩子们都跑出来了。这草棚还连着初一的教室,如果不马上扑灭火,就会形成房屋连环着火,后果不堪设想。因为学校的房顶上都苫着风干易燃的麦秸和茅草。眼看草棚上的火苗蹿出来了,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越烧越旺,几个惊呆的孩子在旁边哭喊着。周天柱心急火燎,想到只能截断火路,才能制止火灾。只见他手臂一挥,抱着草棚旁边的杨树,像猴子一样蹿了上去,又从树上蹿到草棚上,迎着烈火猛扑过去,立刻被烟雾和火苗包围了,吞没了他的身影。浓烟翻滚,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毫不理会,“哗哗哗”将房顶上的草掀起来扔下去,手疾眼快,看到脚下的一条椽子被烧着了,“危险!危险!快下来!”红梅在下面急切地尖叫着。他好像没听见,接着向燃烧的主梁狠狠地踹了几脚,顺势跳了下来。轰隆一声,棚子塌了,燃烧的烈火像烈马断了双腿,倒在地上呻吟着……学校大门外便是水坑,同学们成群结队地提着满桶水,端着满盆水过来了,很快将火熄灭了。红梅长长嘘了一口气,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敬佩周天柱机智果断敏捷,欣赏他做事有方能力强,禁不住为他高兴。她看到他的头发和眉毛已被烈火烤卷了起来,衣服和袜子被烧出许多小洞,脸上手上划满了伤痕,成了灰脸狼,她又心疼他,可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笑他的灰脸相,笑声随着漫天飞舞的灰烬在空中飞荡,在红梅的耳旁久久地回响。可他最得意的是在关键时刻得到了红梅的关心和爱护,看透了她的心思,明白了红梅喜欢他也爱着他。事后,他写了一封要求建校舍的信,反映学校的面貌,让所有的同学签名,直接寄给了县委书记,没想到县委书记非常重视,落实了该校的真实情况,立即批五万元资金建校。这在当时校舍简陋不受重视的情况下,能够得到上级领导重视和大力支持是意想不到的,在当时五千元钱能盖三间校舍的情况下,这笔资金是相当可观的,使村校大变样,周天柱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称赞。后来他高中毕业,上大学凭推荐,遗憾的是他和红梅谁都没有如愿,只好都在家乡务农。他和红梅每天都在生产队劳动,但都很开心,很快都到了婚嫁年龄。
三
父母为防止儿女的婚事节外生枝,立即和媒人约定结婚吉日,同嫁闺女娶媳妇,为的是喜上加喜。
红梅出嫁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刮着寒凉的阴风。她觉得这天气如同她的心情,让她心寒悲凉,那丝丝细雨如同她的眼泪直往心里流。老天爷你是为我悲伤,还是怜悯我?流着泪为我送行,怎么就没办法改变我的命运?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此日并非是吉日,而是她不幸命运的开始。她坐在手扶拖拉机上,久久地望着渐渐远离生她养她二十多年的小山村,想再看一眼青梅竹马的恋人,哪怕是他的身影,也感到有些安慰,但终没有见到。平时她没有感觉到家乡多么可爱,当真的离开那块熟悉的热土时,她觉得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所有的村民都留恋和不舍。她知道要孤孤单单离开家乡到一个陌生的不愿意去的环境里去生活,勤劳持家,生儿育女,孝敬公婆,直到老死,禁不住泪水溢出双眼……
红梅到了婆家和接送她的客人一同下了车,看到婆家院里搭着军绿色帆布大棚。她知道这样的布棚是专门为村里人办红白喜事防备天阴下雨时准备的。大棚下摆着简易的木桌和凳子,家人就在棚下待客。棚子后面是三间低矮的土坯草房,墙体已经是伤痕累累。红梅觉得这像危房,担心会不会坍塌呀!虽然她家也不富裕,也是草房,但要比婆家的房子强百倍。红梅感到在婆家一分钟也不愿意待下去,可到哪里去?回娘家?是不可能的事,跑出去,她没有容身之地,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人家的媳妇吧。
新婚之夜,新郎迟迟未入洞房。红梅独自躺在床上默默落泪,她并非是因为看到漆黑的房顶、肮脏的墙壁、陈旧的桌子和木板箱而感到忧伤,而是因为想起丈夫那短小的身材,蜡黄的面容,呆头呆脑的模样使她心凉。而周天柱却是一表人才,又深深地爱着她,但可恨的是私奔风波之后再没有见到他的影子,更没有谁帮她出出主意。她就像被监禁的囚犯,终日由母亲在家看管。红梅只能劝慰自己,认命吧,事已至此,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箱盖上那盏小煤油灯散发出昏暗的弱光,笼罩着屋内破烂不堪的杂物,仅仅是婚床上铺上了新被褥。红梅渐渐进入梦乡,当她感到有什么重物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时,睁开眼睛一看,是丈夫石良正趴在她身上急不可待地撕扯衣服。红梅闻到了他嘴里散发出的浓烈酒气,听到粗重的喘气,心里禁不住怦怦乱跳,想反抗,但作为人妻没有理由,于是,她蹙眉皱脸微闭双眼任其摆布,觉得身上像趴着一只癞蛤蟆那么恶心和讨厌,又像一只饿慌了的大灰狼张着血盆大口在撕扯蹂躏吞噬她,而感到那么恐惧。这简直是一种痛苦的精神折磨和人身摧残,她不敢想象以后的日日夜夜怎么度过。她的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将红嘴唇上咬出一道白印。热泪从微闭的眼角里流出,流向双耳,流向带有鸳鸯图案的粉色枕巾上。瞬间,似乎灵魂飞到了广阔的宇宙间,在寻找着她心爱的人。天柱,天柱,你在哪里?你快来帮我,来救我呀,将恶棍撵走,咱们永不再分离,永远,永远……
周天柱从小到大几乎成了她的保护神,只要她在外受人欺负,他就会保护她,所以她又想到了周天柱,但此时他是无能为力了。突然,石良“哎哟”一声惨叫,双手抱头从她身上翻滚下来,在床上打滚翻腾,就像孙悟空被唐僧念了紧箍咒似的,疼痛难忍,痛苦不堪。他蜷缩着身躯,苦皱着面容,一脸极其痛苦的表情。红梅回过神来看到他的模样,吓得毛骨悚然不知所措。她的脸色都吓白了,不知道石良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忙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喝酒喝多了?
石良怪叫着说,我,我,我的头疼病又犯了,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他疼痛的惨叫声如鬼叫一般,吓得红梅紧缩一团,浑身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急切地高喊着来人哪,来人哪,快来人哪!石良带着被子从床上滚到地上,像疯子一样撕棉被,捶打箱子,拿着鞋砸红梅,然后举着小木凳向红梅砸去。当即,红梅额头上被砸破一个口子,殷红的鲜血顺着鼻翼往下流,她慌忙用围巾紧紧勒住头,用手绢擦去脸上的血迹。她没有想到新婚之夜会弄个烂头,这是村里人最忌讳的不好的开端。她感到十分恐惧,吓得浑身哆嗦。公婆听到呼救声迅速跑来,公爹拦腰抱住儿子的双臂气愤地说,你兔崽子发啥疯哩,快给他灌安定药。婆婆端着水,拿着药。这时,红梅的婆弟石留也过来了,用勺把撬开哥哥的嘴巴灌进药。石留乘机窥视嫂子,那贼溜溜的眼神像电光一样刺着她。此夜,红梅惊魂不定,将勒在头上的围巾紧了又紧,为的是阻止额头上的血液流出,但感到头晕头疼,那疼是“嚯嚯嚯”跳着疼,红梅一夜未眠,躲在墙角抱着被撕破的被子垂泪到天亮。
后来,红梅得知石良已有三年这样的病史,经常发作,而且他还是一个严重的性功能障碍患者。她最怕他犯病,最怕黑夜降临,在无奈的情况下,抱着唯一的希望就是为石良看病。红梅带着丈夫去几家大医院检查病因,最后确诊是患第四脑室囊虫病。这种病不能医治,而且病人不能结婚。红梅彻底绝望了,原有的一点希望就像一个个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她面色苍白,身体有些轻飘,手足有点颤抖,禁不住伏案放声大哭,以哭来发泄出内心的痛苦和愤恨。她知道今后伴随她的将是那种永无终结,永无希望的孤独寂寞的生活,将永远承受心灵上的巨大打击和无法逃避的精神折磨。
这一年大生产队解散了,分田到户,各家种各家的责任田。秋收之际,红梅独自在后山上砍甘蔗,天色渐渐晚了,她正准备收工回家时,石留来了。砍了半天甘蔗的她累得精疲力竭,想让石留帮帮忙,不料,石留冷不防抱住她的腰。红梅一边挣扎,一边大叫,石留,你想干啥?我是你嫂子,不能这么做。
他淫荡地笑着说,嫂子,大哥不行,我行嘛,你恁漂亮,守活寡不难受吗?你就跟我吧!
红梅气得涨红着脸,恼怒地说,快放开我,放开我,不放,我喊人哩!
石留毫不在乎地说,你喊吧,这荒山野地没有一个人,喊破天也白搭。石留使劲将红梅按倒在地,像野兽撕咬小绵羊一样对她强行施暴。红梅拼力反抗抓住石留的头发,又踢又咬。瘦弱疲惫的红梅哪能抵得过他的力量,还是被石留粗暴地强奸了。
红梅哭着跑回家,真想用一把尖刀将石留戳死。她想到他平时的种种劣迹,家里活他不干,好吃懒做,东游西窜,还是个劳改释放犯,打架斗殴,恶名远扬。红梅向公婆哭诉,可婆婆说,别哭了,都是自家人,还不都一样。
公爹皱皱眉头说,你想开点,老大已经那样了。
红梅怒气冲冲地说,他是啥货,您不清楚?流氓犯,二红砖。
婆婆马上阴沉着脸说,别这样说,你娘家哥那样也不俊吧,俺闺女不照样在你家过。
俺哥长得模样不好,可他本分能干,心眼好,对俺嫂子好。
公爹在门口抽着烟狠狠地说,你要从了老二,他也会对你好。
红梅说,他平时咋对我,你没看见?我干活累死,他一把都不帮,比猪还懒。
婆婆哀求说,梅啊,你只要给俺留个后,俺俩都听你使唤,中不中?
红梅忍不下这口气,连夜跑回娘家,求爹娘让她离婚。她嫂子知道情况后,两手叉腰破口大骂,你离婚,我立马走人,你心里清楚,咱是一对一换的,我哥、我弟任你跳,你还不满意,可我上哪挑?看看你哥那尖嘴猴腮的样子,老扁担个子,妖精样,我就乐意啦?你别不知天高地厚。
红刚回到家里听到妻子这么说,明白了妹妹回来的原因,顿时脸色铁青,怒气冲冲盯住妹妹说,滚回去,立马滚回去,这不是你的家。
红梅听此言,顿时感到透心凉,忍无可忍地说,你别忘恩负义,处处护着你媳妇,偏向你媳妇,可你要清楚,不是我,她跟你吗?我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打死我也不嫁。这不是我的家,我偏不走了。你怎么着?枪毙我?我没说难听话,你倒说起来了,我今天的不幸,是你造成的。
红刚伸手指着妹妹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是不可能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照你说,想咋样就咋样,社会不乱套啦?
我的不幸是你造成的,我要跟了周天柱,他绝对不会这样对我。
嫂子蔑视地望着她快言快语,“哟哟哟”,越说越不值钱了,大姑娘在家还有风流事呀,俺早知道要有这事,还不嫁到你家哩,我哥,我弟那不是赔透了吗?赔了妹妹还弄顶绿帽子。
父亲的黑眼珠恨得要冒出来,愤怒地说,都给我闭嘴,庄稼人讲啥样不样,只要会干活,过日子都中。墙上的马不能骑,镜子里烧饼不能吃。画好,当吃呀,当喝呀,都给我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别吵闹了。明天红梅回家,自家的事,自己办。
爹娘心疼女儿,更害怕失去儿媳,只得将女儿送回婆家。
四
红梅回到婆家的第二天早上没有起床,直条条地盯着房顶,想起爱情的幻灭,想起半死不活的丈夫,想起禽兽不如的石留,想起一贫如洗的家,想起父母哥哥都变得冷酷无情,她心如死灰,感到人生已失去意义,与其无路可走痛苦地折磨自己,倒不如一死了之。当她起床时,已近中午。她穿上心爱的花衬衣和蓝色西装褂,到门口的盆架旁洗洗脸,抬头对着门后挂的镜子照照面容,因为经常生气,心情不好,脸色有些青黄,身体瘦弱,精神萎靡不振如病人一般。她悄悄走出家门,独自到街上买了三包老鼠药,准备回家服毒自杀。她听说喝了耗子药,再喝半瓶酒,这样就抢救不过来了。她想死得利索少受罪,就准备多喝药多喝酒,比如人家吃一包药就死,她就准备吃三包,人家喝半瓶酒就死定了,她准备喝两瓶,想赶快麻醉大脑不省人事,了结人生。她买了耗子药准备到商店买两瓶酒,看到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她算了算逢单日是集,可今天不逢集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大街两旁仍然有摆地摊卖菜卖肉卖杂货的。她买的耗子药就是在地摊上买的。商店就在东西大街中段街旁边,当红梅走到商店门口时,不料,遇到了周天柱,一见到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心爱人,禁不住泪如泉涌,道道泪痕像小溪一样簌簌流淌,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也许是悲喜交加吧。周天柱明显瘦多了,嘴巴周围长出了毛茸茸的黑胡子,脸上灰蒙蒙的像没洗净似的,看得出他精神沮丧,心里痛苦。他慌忙从兜里掏出手绢递给红梅,示意让她擦擦泪,轻声问,红梅,你还好吧?
她轻轻摇摇头。
“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苦。走吧,咱去餐馆吃饭,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帮你。”
红梅暗下决心什么都不怕了,到了即将离世的地步,还怕什么呢?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不怕撞见哥哥,不怕婆家人生是非,什么都不在乎了。二人来到大街旁边的一家小餐馆里,默默地坐在墙角处的餐桌旁。餐馆里仅有两个陌生的食客在吃饭,大部分人已经吃了饭走了。周天柱坐在红梅的对面倒了两杯开水放在桌上,心里清楚自从红梅出嫁至今,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看着她瘦弱的身躯,暗黄的面容,泪汪汪的眼睛,额头上还有一小块伤疤,就马上猜想她一定有难言之隐,于是便轻声问,红梅,你头上怎么添个伤疤?是他欺负你了?
她摇摇头说,没有,是我不小心碰的。
“自从你走了以后,就没赶过集吗?我常到集上来,可一次也没碰到你。其实,我也不买啥东西,就是想见你一面,可今天碰巧了,总算见到你了。”红梅家的村子和婆家的村子距集镇上大约都四、五里路,有时她出来为石良讨药,或买东西,避开逢集,因为人少好办事,办了事就走,也没有心情转悠。
红梅低头苦笑着说,这是天意吧,在生死关头让我再见见你。
顿时,周天柱目瞪口呆,惊愕地望着她,你说啥?有什么大不了事?咋,咋这么想?你是昏头了。虽然咱们不能在一起,但心是在一起的,以后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使你幸福。你知道吗,我心里装的全是你,你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咱都好好活着,啊!以后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对我说说,我一定会帮你。
红梅摇摇头喃喃道,你不了解情况,谁也帮不了我。这老鼠药,我都买好了,我怕喝一包死不了活受罪,就买了三包。
周天柱听此言,顿时头蒙了,带着一脸严肃而又恐惧的神情伸出手说,拿来,给我,你这是做蠢事,做傻事,白上那么多年学,上成木头疙瘩了,有啥难事你说呀?把我全忘啦?
我现在没有亲人了,自家人还对我冷面无情呢,何况别人呢,我已经不是姑娘身了,好梦破灭了,还找你干啥?我对什么都绝望了,我的命运比祥林嫂还苦呢,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只有走这条路。
这不是你的错,以后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帮你,相信我,我在家里盖起一个大猪圈,养了十几头猪,打算还要扩大养猪量,有了钱,你就不会作难了。
红梅摇摇头说,不必帮我了,你有钱了把房子盖起来,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
“红梅,我心里只有你,我实话告诉你,这辈子我不会再找了。”
红梅抬头瞪大眼睛望着他,你傻了?我是泼出去的水呀,你忘了我吧。
他摇摇头说,在这个世上,只要咱俩活着有个相互寄托,就是幸福的人。他的话语似一股暖流温暖着她冰冷的心,渐渐地使她那颗死灰般的心复燃了,有了生的希望,脸上露出了丝丝微笑,好像从内心里生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给她光明和希望。
这时,餐馆里的服务员端来一大盘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鲜嫩的青椒炒肉丝和一大盘番茄炒鸡蛋,这都是红梅喜欢吃的菜。红梅看着满满的两大盘菜,近日茶不思饭不想的她,突然感到胃口大开,食欲猛增。她想到因家贫寒,平日里很少改善生活,有一段时间的生活基本成了固定的模式,早上红薯粥,切点生萝卜丝或生白菜心,放点盐当菜吃;中午便是清汤寡水的面条和杂面馒头;晚上蒸红薯和馒头,炒青菜。天长日久,弄得清肠刮肚的没有一点油水,从来没有到外面的餐馆里吃过饭,今天坐在餐馆里吃饭还是第一次。周天柱慌忙递给红梅筷子,让她快点吃菜,已经下午两点了,肯定都饿了。他说咱先吃菜,一会儿面条就下好。红梅说这么多菜就吃饱了,还要面条干啥。周天柱说不行,不吃面饭不算吃饭。红梅吃着菜觉得人家饭店做的菜就是好吃,色香味俱全,同样的菜和料,自己就做不出这样的味道。周天柱说这菜做得咋样?
红梅说味好,开胃口。
“你多吃点。”周天柱看着她大口吃菜,知道她饿了,或者家里很少改善生活。他想叫她吃饱吃好,微笑说,你想吃啥菜再点。
红梅直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几天的饭加起来,我也没有今天吃这么多。因为人家做的菜就是比我的好吃。
他说人家是专业开饭馆的,饭做不好,谁来吃呀。人家放的佐料全,用的是骨头汤,当然出味了。心想如果红梅是他的妻子,她也会做出这样的饭菜来。他可以买好肉菜佐料,教她怎么做饭菜,想吃什么做什么,他们的生活质量就会马上上升,开开心心过日子,那才叫幸福呢,可惜他没有这个福分。
二人高高兴兴边说边吃菜,服务员又端两海碗肉丝面条分别放在他们面前。在乡镇的饭馆里,或婚宴上,不但人家做的菜味好,而且盘子大,装菜满,价钱也便宜。这样给人的印象是乡下人做生意实诚,不像是城里人,尤其是大城市的人做生意,为了赚钱,坑人害人,不实诚。红梅看着两大碗面条惊讶地说,这么大的碗呀!吃不了啊!这一顿饭吃得红梅高高兴兴,肚子满满涨涨,精神焕发。她觉得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饱喝足,无拘无束开心了,这就是幸福吧,她真正尝到了幸福的滋味,尽管是短暂的,也无遗憾了。二人分手时,周天柱向红梅要走了那几包耗子药,扔进了大街旁边的水坑里,并把身上带的零用钱全给了红梅。
石良每隔十天半月就犯一次病,每犯一次病就要躺倒床上四五天,大小便失禁,不省人事,像被麻醉了,吃喝拉撒全由红梅照管。寒冬来临,阴冷的寒风将光秃秃的树枝吹得摇头晃脑,有时候发出口哨般的惨叫。红梅穿着紧身红花便衣袄,外罩着深蓝褂,头上勒着红头巾,手里拿着铁锨弯着腰使劲铲着水坑里坚硬的冰块,“咔嚓”一下,“咔嚓”一下,使厚厚的冰面上出现了道道白裂纹,最终铲出一个碗口大的水坑,然后便蹲下来伸手使劲掀水坑里的冰块,再将石良酸臭的脏衣服放进水坑里搓洗。顿时她感到冰水锥心刺骨地凉,迅速遍及全身,好像掉进了冰窖,冻成了冰棍。她坚持着在石面上搓着衣服,一会儿双手像冻僵的红萝卜,感到手指关节疼痛难忍,眼里含着盈盈满满的泪花,心里充满了恨,恨自家的亲人冷面无情,将她往井里推,往绝路上逼,逼她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她不想进这个家门,更不想看到自己的男人,过一日如三秋,承受着无尽的精神折磨和痛苦,她心里清楚是周天柱给她了生存的希望和安慰,给她了精神支柱。红梅每天都要来这里洗两次石良的脏衣服,渐渐地使她一看到凉水就恐惧,一沾上它就感到手指关节疼痛难忍,而且感觉越来越严重,到了手指关节不沾水也疼痛难忍时,才想到病情严重了,便去乡医院看看手。
乡医院旁边有一家私人诊所,里面有位老中医坐诊,他是当地有名的老医生,据说吃了他的药能使孕妇的胎儿转胎,生男生女随人愿,而且特别准。红梅也知道吃他的药疗效好,便来找他看病。那天红梅来到他的诊所,看到里面的地方很大,那是三间门面房,紧贴后墙是一排中药柜,里面的小格子抽屉里装着不同的中药,前面摆着U字形的木柜台,柜台里面紧靠西山墙的柜架上也摆着不同的西药。贴近门口摆着老中医的办公桌,周围还摆着长条木椅,这是供来就诊的病号坐的。红梅看到病号特别多,便默默地等待着她前面的病号都走了,才坐在老中医办公桌旁边的木椅上,讲述自己的病情。老中医看看捏捏她的手指头,说这是典型的关节炎,是在凉水里冻出的毛病,这病一旦得上很难治,少则三个月,多则一两年,也有治不好的,很麻烦。红梅感到可怕,如果治不好,就成了废人,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这对她来说等于雪上加霜,伤口上撒盐,禁不住沮丧地说,您看咋治呀?
老中医翻眼看看她面黄肌瘦,目光无神,就断定是营养不良所致,说以后别用凉水洗手了,赶快治治吧,时间越长越难治,到严重的时候,指头就会变形弯曲肿大,像耙齿一样,疼得钻心,什么活都不能干了,接着便低头开处方。
听此言,红梅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家里穷得一无所有,哪有钱治病啊?没想到得上这样缠人的病,只能治治看吧。
老中医开好药方递给她说,你去讨药吧。
她轻声问,多少钱?
他在算盘上一扒拉,说二十一块钱。
她拿着药方站起来畏畏缩缩地说,大夫,我的钱不够,回去讨吧?不料,面目和蔼的老中医伸手夺过她手里的药方放进抽屉里阴沉着脸说,回去拿钱再来讨。排在她后面的病号,有人说出来不带钱看啥病呀?不料,这一幕被突然进门的周天柱看到了,他接着话说,谁生来都不是地主老财,都吃几天饱饭了?可瞧不起穷人了。屋里的人都大眼瞪小眼,把他当成了闪光点。红梅木着脸,因受人歧视奚落而感到尴尬无奈、无地自容、丢人现眼,没有了人格自尊,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穷”字,可万万没想到又碰到周天柱,此处境她是不希望任何一个熟人看到的。周天柱对红梅非常怜悯,想到她不该受人歧视,谁没穷过?他说,大夫,您把药方给我,我给她讨药。
老中医马上笑逐颜开说,这不是碰到熟人了吗?免得再跑冤枉路。但他心里说,我开的秘方不外传,只能在本店包药。
红梅站在一旁眼含泪花。周天柱询问她的病情。
老中医说,类风湿关节炎,得抓紧时间治,年轻轻的,要治不好就会扭曲变形像鸡爪子了。
这药一共多少钱?
“一服7块,两服14块,成打持久战了,吃10服、20服还不一定咋样呢。”
“那就抓10服吧。”
红梅趁人不注意转身抹下眼泪向外走,说,天柱哥,先讨两服吧。
“多讨几服连着吃,得抓紧时间治,可不能耽误了。”他像大哥关心小妹一样的口气说。
红梅觉得在这个世上只有周天柱对她好了,爹娘的亲情和关爱已经转移了,都不顾及她了。她对父母有爱也有恨,父母对她的养育之恩是不能否认的,但父母逼婚,又使她憎恨,使她过着人鬼不如的日子。红梅手里掂着两大包草药和周天柱一起走了。周天柱询问了她的情况,并告诉她要好好地活着,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他说他养了十几头猪都卖了,收了一大笔钱,一定要把红梅的病治好。
红梅骨碌骨碌眼球看着他说,哥,你先把房子盖起来,娶个媳妇吧。
他推着自行车和红梅并肩前行,抬头望望前方的路,长叹口气说,我没啥盼望了,只要能见你一面就满足了。家里老母亲已经走了,打算将来就我一个人过了。
“你不能这样打算呀。”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日子过得清静,吃穿花费不用愁,不操心,不生气,人少事少,没有恁多是是非非了。”然后又说,“明年我想去省农大学习,把农业技术学到手,回来好好把地种好,使粮食高产,这也是一笔可观的大收入。据说科学种田能使小麦亩产达一千多斤,比现在增产一倍多。还有玉米、大豆、红薯等都成倍增产,这样的话,如果留足吃的粮食,就可以把大量的粮食卖出去,家里就有钱花了。”
“需要多长时间?”
“两年吧。”
“那你就是大学生了。”
周天柱笑笑说,我主要是学技术,不是奔什么文凭,学习了还是为家乡服务。
后来,红梅一连吃了三个月的中药,手指关节炎好了,她从内心里感谢周天柱对她的一片痴情和爱心,所有的医疗费用全是他给的。
五
石良的病情时好时坏。红梅经常陪他去求那位老中医看病,边吃中药,边用偏方治疗,终年离不开药罐子。只要有一丝希望,红梅想尽最大的努力为他治疗,她也只好围着他和药罐子转了,就这样转来转去转了五年多,但最终也没留住他的命。公婆为红梅做好了今后的打算,准备让她和石留结合,不管红梅是否同意,也不能让她走出石家。最后他们给红梅摊牌了,但红梅坚决不同意,一气之下回到了娘家,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但嫂子不乐意了。有天晚上,嫂子给丈夫吹枕头风说,你妹不走,我回娘家去,她啥时候回去,我啥时候回来。当初她看不上俺哥,现在我弟总可以了吧。她还有条件挑选,我可没这机会。
平时红刚就听信妻子的话,对她百依百顺,说我出面不如娘出面合适,我叫咱娘对她说。
“你是没有一点主心骨,啥事都得我操心。”
红刚苦笑着说,这几年红梅的日子过得不顺,心里很苦,她在这里多住几天,散散心。
“你不能这样说,可我心里就甜啊,你拿镜子照照你那脸,我要不是为了娘家,你跪三天我也不嫁你。”
“你别把话说恁难听好不好,我貌丑心善,没叫你受啥委屈吧。哪像石留,胡吃狗游,东游西逛,不正混。”
“那不是因为没老婆嘛,红梅要跟了他,也许能管住他。”
“我看他本性难移。”
“不管咋样,她要不跟我弟过,我也不跟你过,不信咱走着瞧。”红刚一听这话心里不是滋味,对他来说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老婆,他对妻子那份情感像吸毒一样离不开她。她也利用了这一弱点紧紧地把他吸引着,服服帖帖地听她的话。他对妻子说,那你舍得丢下咱的孩子?
她翻起白眼撇撇嘴说,木头疙瘩,一点也不开窍,你叫红梅回去,还会有啥事呀?
好、好、好,你放心,我明天就叫她回去行不行?
她不吭声了。
第二天上午,母亲看看家里没人了,在堂屋里对红梅说,梅啊!你回去吧,家里有孩子,跟了石留,总算还是一家人,孩子有了娘。
红梅忍不住落泪了,她心里清楚两个孩子都是石留的,他多次强奸她,生下了一男一女,此事只能忍气吞声,血往心里流,泪往肚里落,哽咽着说,娘啊!我不能跟那畜生过,他吃喝嫖赌啥事都干,我不能看见他,他是住局子的料。您成全我和天柱吧,他为了我一直没找对象,我不能害他一辈子,他是真心对我好啊!
母亲听此言,当即嘟噜着脸不乐意地说,傻瓜,你叫俩孩子咋办?再说你也结扎了,也不能再给天柱生孩子了。
“我带着孩子,天柱一定会对他好,他说他不在意有没有孩子。”
“人家的孩子会让你带走?天柱说是这样说,可你看透他的心了?”
“我看透了,他善良、心眼好,一定会对我们好。”
“人家说这辈子不要自己的孩子?可这是讲不通的理。再说你嫂子是省油灯吗?你一走,她还会在咱家过?这不叫两家零散吗?你嫂子已经给你哥撂底牌了,你不走,她就回去。你还是回去吧,为了孩子就跟石留过吧。”
“您只会考虑自己的家,可您不考虑我,石良死了,我改嫁是合理合法的,说啥我不能再听您的了。”
此时,父亲回来了,听到女儿的话,脸都气青了,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生硬地说,你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了,赶快回去,你跟周天柱那小子没戏,不可能,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回家跟石留好好过日子,把孩子养大就行了。虽然红梅没有明说孩子的事,父母已经猜测到是石留的,因为石良患的那种病,医生说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红梅知道父亲的脾性,彻底绝望了,好梦难成,只觉得对不住周天柱。
六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周天柱养了一圈又一圈猪,给他带来了一笔很大的收入。还养了一百多只下蛋鸡,他每天早上起来烧一碗荷包蛋茶喝喝,觉得很省事。算起来家庭经济收入比外出打工强得多。在他去省农大学习之前,他把家里原来的旧房拆掉盖起了四间红砖平房,两间陪房,拉起了红砖院墙,安上了铁大门,院子里铺上一层平坦的水泥地坪,经常保持干干净净。但他仍然孤身一人,村里人帮他张罗婚事都被他谢绝了。有人说他又漂亮又聪明又有本事,就是太痴情,就是痴情害了他,毁了他。天下的好姑娘多得是,给他介绍的对象都不差,人家不嫌他年龄大,可他却不愿意人家。后来周天柱到省农大学习了两年,回村当了农业技术员。
村里的王大爷外号“老牛筋”,他是村里种庄稼的好手。他种庄稼手艺精,产量高,颗粒饱满。还有一个绝活——种韭菜,长出的叶片又宽又厚,老远就能闻出很浓的韭菜味,用他的韭菜包饺子特别好吃。
一天傍晚,王大爷担两桶黄尿正在地里浇韭菜,周天柱走到路边看见摇摇头说,王大爷,快停下,不能浇,再浇就吃不成韭菜饺子了。
王大爷哈哈一笑说,天柱,这尿浇韭菜,你大爷可有10年的历史了。
周天柱皱着眉头跺着脚说,王大爷,您别浇了,如果一连晴几天,经太阳一晒,韭菜就完了。
王大爷放下长把大铁勺,仰脸向西方看看天说,日落云里走,雨在半夜里,小伙子,夜里还会下雨哩。这天夜里果然“哗哗啦啦”下起了一场大雨。王大爷的韭菜“酒足饭饱”长得更旺了。他望着绿油油的大块韭菜直点头,心想这是靠经验积累,可不是靠死啃课本。
第二年开春,小麦抽穗了。周天柱催着大家给小麦打农药,说是今年邻村的麦田里虫子闹得凶,得早点预防。村民都照办了,只有王大爷不当一回事。这天周天柱在田埂上遇到去看麦子的王大爷,便劝说,大爷,您那几块麦子得打农药哟,大家都打了。
王大爷哈哈一笑,喷了个烟圈说,打药,好好的庄稼打啥药啊!你说小麦有虫子,依我看今年还得多吃两顿饺子呢。再说买几块钱的农药,还不如割斤儿八两肉呢,包饺子,又饱肚子又长身体。
王大爷,今年的气候反常,到处闹虫灾,不预防一旦长势来,就治不住了。
王大爷抽着自制的劣质烟,不紧不慢地说,你这孩子,说来说去还不是虫子嘛。你大爷六十好几了,还没见过虫子吗?你去打听打听,咱在村里也算数一数二的庄稼把式,啥时听说我的麦子没收,没面条,没饺子吃呀?我还比别人收得好,吃得好呢,你还嫩点,我不赞成本本经验。
周天柱看着王大爷只好叹气,说大爷呀,你可真是一根难扭断的老牛筋。
他一听这名倒还喜欢,打趣地说,管它啥老牛筋嫩牛筋的,只要咱肚里有装的,身上有穿的,袋里有零花钱,嘿嘿,还有叶子烟吸着就行了。
后来,周天柱到县城开会去了,王大爷的麦子终究没打药,等周天柱回来,王大爷的麦子长上了虫,慌得他今天用人捉,明天打农药,最后只有干跺脚了。这虫子确实很厉害,不出几天,王大爷的几块麦子都成“光杆司令”了。
虫子又向别人的麦地进攻了。周天柱只好下令割去麦子烧死虫。王大爷起初说什么也不答应,周天柱见软的不行,便说,王大爷,您亲眼看见这虫子发展有多快,要是不全部消灭,要不几天,人家的麦子也吃不上了,到那时,损失就大了。
王大爷被吓着了只好摇着头,挥着手说,要割……你们割吧……周天柱找来村民三下五除二,把他家的麦子全割了,堆在地里,四周架上干柴,准备烧毁。
王大爷站在远远的田埂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当火点燃时,他的嘴唇和夹着烟卷的手也颤抖起来了,尽管那烟火早已灭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地吧嗒着抽烟,好像要把它重新吸燃似的。他后悔不该不相信科学,只凭老经验是彻底落伍了。他对周天柱刮目相看了,佩服他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在紧急关头能想出好办法,不然,可咋整呢,庄稼人就指望庄稼吃饭呢,要绝收了,自己就成了村里的大罪人。当初要听天柱的话,咋能有这灾难呢。他也联想到用尿浇韭菜的事,天柱说的不是没道理,那天夜里是凑巧下大雨了,如果不下雨,太阳一晒,还真把韭菜全烧死呢。他越想越觉得这小子有能耐,是个种庄稼的好手。
这年王大爷的麦子颗粒没收,但从此他听信周天柱的话了,两人遇到一起就谈论种庄稼的事,越谈越觉得有味有趣,也越觉得这小子可爱,庄稼一出病就找他研究。第二年,王大爷家的小麦丰收了,产量倍增。他感慨地说,人家都说,姜还是老的辣,叫我说呀,姜到底还是科学培养的辣。哈哈,天柱哇,你年轻轻的,却满肚子学问,大爷服你了。你的婚事,大爷包了,叫你不出一个月就能找上好媳妇。
周天柱在大路旁边站着扶着一棵小杨树,苦笑着说,谢谢大爷,我一个人过惯了,感觉还行,不想找媳妇了。
王大爷靠着树根蹲着抽烟,抬头睁大眼睛看看周天柱说,你小子心里还惦记着红梅啊?现在哪还有像你这样的痴情小子?红梅是个好闺女,可人家养的闺女人家当家,咱是干着急没办法。现在红梅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了,你不能就这样熬一辈子吧!你把她忘了吧。你看俺家玉莲咋样?不比红梅差吧?玉莲是王大爷的亲孙女,高个头,大眼睛,白白净净的,比红梅小四五岁。因为她找对象要求条件高,多次挑选,想优中选优,选着选着年龄大了,成了村里的大姑娘。王大爷接着说,你要愿意,大爷给你保媒,好不好?
周天柱仍然苦笑着伸手挠挠头说,大爷,这感情的事跟其他事不一样,不是说长得好,就行了,这得看缘分,凭感觉。
啥感觉不感觉啊,俺那时候找对象,谁也没见过谁,不也过一辈子么,其实人就跟动物差不多,男女结合在一起,就是生儿养女,不都那回事嘛,跟谁过不是过呀。
说得周天柱嘿嘿直乐,只想说你根本不懂感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摇摇头说,谢谢您的一番好意,我真不想找媳妇了,一个人过着清静,烦心事少。
王大爷伸手指头指指他说,天柱,你真是死脑筋,从古到今,皇帝身边一大群,老百姓死了妻子还娶二房呢,哪有像你用情专一的?红梅出嫁几年了,你还有啥想头呢?
大爷您别提这事了。
后来,王大爷又亲自为他保媒,将玉莲说给他,他还是拒绝了。
周天柱一直没找对象,红梅心里清楚,他还是因为一直牵挂着她。几年过去了,他没少暗中资助她,可这钱却为石良治病了,但他从不过问红梅把钱花到哪里了,只想让她少作些难。红梅思来想去,常常心里不安,不能就这样苦他一辈子呀。红梅想到了本村里有个年轻漂亮的寡妇杨枝,带个五岁的儿子,想招上门夫婿,原因是不让儿子带到别人家受气,自己也不再生育了。红梅想到天柱如果能去她家,就能和他常见面,也就知足了,但杨枝这样的条件,天柱能同意吗?这样做也确实对不住天柱,不行,他完全可以找个姑娘,但本村的姑娘没有合适的,经过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忍不住私下里找了本村的媒婆,介绍了周天柱的情况。出了名的媒婆一听说有这样的媒头就乐了,满口答应,成人之美嘛,这是好事,包在我身上。红梅一再嘱咐,不管事成不成,都要为她保密。媒婆说你放心,多年凭我这张嘴,成全了桩桩件件数不清的好事,你啥时候听说我坏人家的事啊!红梅想想,她确实受人尊敬,村里人对她评价很好,尤其是年轻小伙子围着她打转转,帮她干农活干家务,目的是给她套近乎,让她给他们介绍个好媳妇。她理解那些小伙子的心情,说只要我在,你们谁都打不了光棍,说得小伙子嘿嘿直乐。媒婆从红梅嘴里得到信息,很快去找周天柱做工作,一看到他家的情况,觉得这桩事不合适,行不行说说试试,便把杨枝的情况一说。周天柱对杨枝的条件倒不在意,关键是询问了红梅在村里的情况,最后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媒人也觉得亏了这小子,凭他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好姑娘,但解不开其中的谜。后来媒婆领着杨枝来到周天柱家一看,当即杨枝不走了,让媒婆回家,自己就住下了。媒婆觉得给人家说了半辈子媒,哪一桩婚事,也没这桩事容易。
周天柱倒插门来到杨枝家,过着平淡的日子,一年后,杨枝对周天柱说,村里的劳力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些老弱病残的人,你也出去吧,挣点钱,家里就宽裕些,咱就那一点地,我一个人种就行了。
周天柱说,好,家里有事就给我捎信,我尽量回来,如果回不来,就找个人帮帮你,咱给人家付工钱。
杨枝说,都乡里乡亲的,付啥工钱呀。等人家遇上事咱也帮帮人家就行了。
周天柱便背着行李打工了。
七
时光如梭,转眼间几年过去了,红梅的公婆离世了,她的儿子考上县城高中了,女儿也上初中了。这些年来,家里的活主要由红梅来干。她按照周天柱介绍的科学种田经验来种,她家的小麦亩产达一千多斤,玉米、大豆、红薯等都成倍增产,生活质量明显上升,日子过得还不错。但石留仍是东游西逛,偷鸡摸狗。红梅劝说他,只要把地种好,就有吃有喝有钱花了,不要干那些违法的事,迟早会遭报应的。她遭到的却是拳打脚踢,常常是鼻青脸肿。
有天晚上,红梅准备就寝时,忽然听到院里传来了“嘟嘟嘟”的摩托声,她出去一看,见石留推着一辆枣红色摩托车往屋里推,顿时,脸色大变,浑身哆嗦,这一定是石留偷人家的摩托车,连连说,石留,石留,你这是干啥呀,赶快给人家送去,谁家挣钱都不容易,人家买辆车像宝贝一样,你不能这样做。
石留一头时髦卷发,那是他有意烫成这样的,流里流气的,他两眼一瞪,恶狠狠地说,闭上你的臭嘴,别管我的闲事。
“你越偷越胆大,得寸进尺,迟早要进局子的。”不料,石留将摩托车一支,转身伸手“啪、啪”给红梅两嘴巴,愣头愣脑地说,叫你多嘴,欠挨揍。红梅也不依不饶地和他厮打起来,但因身单力薄,终被石留推翻在地,压在她身上拽着她的头发,使足力量扇起脸来。红梅感到头昏眼花,眼冒金星,无力反抗,将要被毒手打死时,嘴里只是无力地喊着女儿的名字。熟睡的女儿被惊醒了,穿着裤头和背心从卧室里蹿出来,高喊着你们这是干啥呀!干啥呀!迅速上前拉石留,哭着说,你把俺妈打死,你偿命。
也许是女儿的叫声很奏效,石留住了手,站在一旁穷凶极恶地说,你们再嚷嚷,我宰了你们。他瞪着眼像野兽一样想吃人。女儿去搀扶母亲,但她坐在地上没站起来,只觉得脸麻木、发烧、疼痛,心里充满怒火。她想到他常常昼夜不归,在外流浪嫖女人,她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情分,只是忍气吞声地维持生活,有时自我安慰,也许千家万户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吧,都是受欺负的对象吧,又想起来平时,他不把她当人看,像疯狗一样咬她,打架成了家常便饭,就想告发他,叫他永远蹲在监狱里别出来,永远不见他,可孩子怎么办?孩子大了,都叫人家知道他们有个蹲监狱的爸爸?不是光彩的事啊!还是忍了吧。